看她若有所思,冉青便退回去坐直了身子,带着些自嘲,缓缓打起扇子。“大多时候,像我们这样儿的,根本见不着那位的面儿。就连世子跟前几位大人,也不是轻易能够见着的。上头有差遣,派个人来通传一声。我们只管埋头办差,旁的不许多问。心里有话要说,谁耐烦听你唠叨?国公府出来的大人,哪个不是身居要职。多少事儿忙不过来,岂会有闲暇理会我等?”

明白她话里“我们这样儿的”,指的是替国公府做钉子,明着是家世好的贵女,主子跟前,照样是奴才。七姑娘不好插话,只一旁听着。渐渐的,眼中透出些恍然。

原来管大人当初那句“付女官可用,这人靠得住。”话里有着这样的深意。都怪她听过即罢,从不肯深想。如今才闹出这样的笑话。眼前就摆着个大活人,她还眼盲似的请教到冉姑娘头上。

赧然道了谢,起身便要回去。眼看快到门口,却被身后冉姑娘忽然给叫住。她回身带着些狐疑,却见冉青复杂盯着她看,等了好半晌,一把将团扇撂桌上,将心头憋了许久的话,冲她坦荡荡,掀底儿吐露个痛快。

“七姑娘你是聪明人,可这世上聪明人不少。时常听闻那些个脑子好使的,最后落得凄然收场,误人误己。你我相交一场,也算投缘。老实说,也不怕你怄气,起初与你交好,除了上头交代的差事儿,我也是存了私心的。想着你得世子的眼,那位对你颇为不一般,留着份情面在,总归不是坏事儿。”

停下来瞧瞧她脸色,见她并未因此着恼,冉青越发放得开些。

“后来见世子待你是诸般的好,我心里也跟着欢喜。可渐渐的,总觉有什么不对劲儿,仔细一琢磨,不就是七姑娘你对世子待你的好,不怎么当一回事儿么。直到这一回,世子离了麓山,你竟是不知的,这才叫我彻底看明白。”颇为感概摇一摇头,冉青看着她,清凉的眸子映着她僵直的面色。

“七姑娘,你好好儿想一想,若然哪日世子对你没了耐性,你与姜家,要如何收场?那位待你如今尚好,真真是处处都不同。你是真瞧不见,或是不肯睁眼看个明白?”

从冉姑娘房里出来,她脑子里一遍遍回荡着冉青最后那话,真像是钻进了她心坎儿里。“是瞧不见,或是不肯瞧见?”

那样多的心绪夹杂在一起,盘庚交错着,到了最后,竟只剩一个念头牢牢占据她脑子,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人还会回来么?会不会日后再也见不着了呢?

小手揪着腰间穗子,原来他人不在此处,她亦会心神不宁的…

下了学,等到学舍里姑娘们鱼贯散了,七姑娘独自往后院行去。冉青说那人离去已有好几日功夫,可她还是想过去看看,不为别的,去阆苑里静静心也好。几日不去,才发觉有些想念那个不大,却异常幽静的院子。

想去瞧瞧芭蕉,瞧瞧水缸里的芙蕖,还有几尾漂亮的丹凤鲤。花架子上葡萄藤已结了仔,碧绿的果实还很生涩,一粒粒又圆又小,成串缀在架子上。她得空也会拿着瓜瓢过去浇浇水,立在底下盼着葡萄成熟,摘了好尝个鲜。

这么想着,心头竟有几分急切,觉着往日走惯的游廊,今日显得格外悠长。

“姑娘来了。”付女官得了通传,柔柔笑着迎上前。“几日不见,盼你可不容易。”

果然没经他传召,她也顺遂进了门。听出女官大人话里揶揄,七姑娘词穷,难为情跟在后头,忐忑问一声,“您可知晓,世子这会儿可在?”

付女官回首摇头,守着自个儿的本分,温声道,“我只担着与姑娘领路传话的差事。那位的行踪,自来是不许打探。”

原是这样。故而每次她过来,付女官只管接人。至于她进了角门是做什么,院子外边儿的人,从不知晓。

熟稔朝院子里去,透过外墙的花窗,晃眼可见院子里极静,少了人气。她心里止不住几分失望。进门便开阔了,抬眼探看,只见上房隔扇门闭着,管大人屋里也没个动静。可见是真个儿没人在的。

还是没回来么?绕着院子观赏一回,瞧瞧花草,再到藤架子底下仰脖子瞅瞅,末了跑抱厦底下凭栏坐着。这么一歇,便到了日薄西山。

傍晚的霞色将阆苑笼在暖暖的光晕中,红彤彤,热气已消散,不觉炎热。幽静的院子与往常无异,只是瞧着凄清了些。讨人嫌的蝉鸣也倦了,她起身拍拍裙裾,正要顺着石阶回去,想一想,鬼使神差又来到上房门外。

离得近了,才发现隔扇门透着条细缝,里边儿竟是没落儿锁的。心跳莫名就快起来,手掌抚上去轻轻一碰,便听雕花的木门吱呀一声响,徐徐向后退去。厅里青花瓷瓶里插的几支翠绿欲滴的万寿竹,叶片上还带着水珠,莹莹泛着光。

她也不知自个儿是怀着怎样繁复的心绪进了门,只知掀起内室竹帘那一刻,那人大半身子掩在暗处,静躺在榻上闭眼的模样,霎时入了她眼底,那样横冲直撞,无有遮拦…

第101章 云开月明

好像第一次这样认真看他。许是疲累,面上稍微带着倦色。仰躺着,颇为安静。鼻息极轻,瞧不出他胸膛起伏。不睁眼的时候,脸庞轮廓很漂亮,带着玉树芝兰的清贵,少了分疏冷,只下巴映在朦胧的霞光中,淡淡晕着柔光。

大多时候他都城府难测,加之身形昂藏挺拔,轻易便叫她忘了他也只是个少年郎。这人真动怒时候,比许多人都克制。面不改色,只那双幽潭似的眸子,静静盯着你,挟着晦暗的气息,莫名便叫人心慌丧了胆气。

目光落在他月白织锦的蟒袍上,鲜少看他穿这样清俊的颜色,竟觉也十分相衬。顺着他腰间缀着的玉佩往下瞧,她温和的眸子倏然一紧。提着裙裾几步过去,再顾不得左右权衡,是否该守礼侯在外间等他醒来。

未经通传擅自闯进屋,她弯腰俯身,脑袋凑他袍服下细细端看。

这样樱桃大小一团深褐色污渍,有些打眼,染了他膝盖下方海水江崖的暗纹。

是血渍么?她心头惊跳,想也没想,探手便朝他腿上探去。小手只差半寸便能够到,当空却被一只忽而出现的宽大手掌,猛然钳住了手腕,再难动弹分毫。

她一怔,本能抬眼,顺着手臂往上瞧。身子还半蹲着,猫着腰,歪着个脑袋,全然不成样子。他垂着眼睑,大半张脸隐在暗处,眼底一片静谧。

两人几日未见,甫一对上眼,他不见半分异样,而她却尴尬莫名,连请安都忘在脑后。只记得手腕还被他扣住,挣了挣,这次倒是很容易便脱了身。

两手搓一搓往袖袍底下藏,眼睛止不住他衣袍上瞄。她是不请自来,被人逮了现行,还抓住她“意图不轨”的举动,之前所有背好的台词儿都给忘了。被这人漠然注视着,情急之下,好歹想出个听得过去的托词儿。

“那个,书本落您这儿,顺道过来取回去。”才说完已恨不能咬了舌头,怎么能顺道呢?这样显而易见的漏洞,简直不打自招。

立在他跟前很是局促,还要顶着他如此淡漠的注视,她心头涩涩,只想要逃。血渍也好,他回燕京也罢,何时与她有过干系,何必送上门来自讨没趣儿。

脑中还乱糟糟,那人已坐起身。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时隔几日,开口第一句话,便叫她呆立当场。

“急功近利,失却本心,你如此向学,叫我如何教你?”

她大惊失色,并未发觉他改了称谓。

耳边轰然乍响,全是他低沉如暮鼓的话语。平平淡淡,却重重砸在她心上。从没有人这样一针见血揭穿她底细,即便姜昱,也不曾发现她讨了巧,绝非全力以赴。

死记硬背,够用就成。她秉着如此志向,却不料被他一言道破。

“学而不思的道理,你可懂得?你既无心,我又何苦迫你。你那一套速成的把戏,若然用得好,女官试未必不能过。世间投机取巧之人不缺你一个,你若觉得不算辜负自己,且由你便是。”

她满面羞红,紧紧抿着唇角,被人戳破以后,羞惭至极。食指揪着纱裙,一刹也不敢抬眼看他。

世子说得对,她是急于求成,走了捷径。他要考校她进度,她便对自个儿施了催眠,于记忆一道上大有助益。但凡他考校,她表现极好,几乎能做到只字不漏,换个人怕是要大加夸赞。

可其中的道理,史实的精粹,都被她囫囵吞枣,一气儿吞进了肚子。她也知晓其中利弊,只是到底这样的前程不是她心底想要的,故而缺了想头,不肯下苦功。

原来他早已知晓,因而异常沉默。如他所说,在底线之内,允了她最大的让步,并未强迫她全心全意。而她不知好歹,从没好好儿体察他用心,反过来大义凛然,隐隐怪他瞧她不上眼,不肯花心思悉心教导。

脑袋越埋越低,这么大个人,除了副皮囊,里边儿只剩羞愧难当。

他凝眉仔细看她,于此事上,心底于她难免有几分失望。可转念一想,她被牵连其中,全因他轻敌所致,心头不舍,也就格外宽容。

直至她那日触及他底线,方才当真动了怒。

只是离去几日,心里终究放她不下,撇开周准管旭两人善后,独自先行回来。本想着趁夜探看一番,颇为意外,她竟主动来了阆苑。小丫头眼力劲儿不错,一眼瞅见他衣袍下摆沾染的血渍,便不管不顾闯了进来。

无意中流露的关切,还有她眼中急于掩藏的羞涩,早被他看入眼中。于是赶在她羞愧不已,即将落跑之前,将本不欲说出口之事,为着掩饰几分不自在,淡着声气说与她知晓。

他不惯与人解释,亦不喜多言。唯独她,已是几番例外。

看她瑟瑟缩着身子,许久不抬头,便知她乍然洞悉内情,心头必定是悔的。罚也罚过了,她这般样子,本也是姑娘家,他便打算叫人过来,好好与她说道。却见她猛一抬手,胡乱用袖口抹抹眼睛,抬眼时候眼眶红红,哽着声气儿认了错儿。

“您说得对,是我先起了不好的心思,走歪门邪道。您今日教我道理,我虽羞愧,却也不能听过就作罢了。姜家的女儿,不能这样没有骨气。姜媛,也不能这样仗着您宽待,一辈子叫您看笑话。”

在他面前丢人,这一次,尤其令她不能释怀。其余几次都是她无心之失,唯独这次不一样。在她看明白他对她的用心过后,她无法依仗这份心意,令他心寒。

他静默许久,想她如此羞愧难言,埋着头偷偷抹眼泪,不肯叫他看见她懦弱样子。完了红着眼睛,很是勇敢坦诚跟他认错。这时候,她仰起脖子,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直直看进他眼里,再没有回避。

一双眸子浸了水,亮得出奇。形容虽狼狈,却是他看过最令他触动的模样。

原来无需他再三让步,她亦能鼓足勇气,有所担当。这样的她,令他心底刹那柔软,满满的,心动难以言说。

之前她聪慧,却少了分气魄。如今憋了股劲儿,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隐隐的失望渐渐散去,他深深看她,起身缓步走到她近前。

第102章 无声初许

许多事情无需言明,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就脉脉然,仿若新枝抽了嫩芽。

她被他轻搂在怀里,鼻尖抵在他淡淡散着梅香的华服上。缎子里织了蚕丝,凉凉的,侧脸挨着很是舒服。

他结实的臂膀绕过她身后,一手环住她肩头,也没与她招呼,只略一俯身,便将她轻而易举整个儿抱了起来。

安抚一句“莫哭”,话音低沉响在她头顶。她被他带着,一道向锦榻去。唯恐落了地,她手指揪住他衣襟,脑袋被他摁在左边儿颈窝里,不过几步路,已让她觉得飘飘然,小脸儿寸寸爬了羞红。

这人就这么直愣愣抱了她?在她知晓他心意之后,在他洞悉她于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之际?

她伏在他身上,仔细体会他此间用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到了榻前,他迳自靠坐着,也不给她挪个地儿,顺势将人打横置在腿上。见她微微垂着脑袋,他便抬手将她胡乱抹眼睛时弄乱的额发向一旁拨弄开,露出光洁莹白的额头,还有初次在厢房传召那回,就觉十分漂亮的美人尖。

沁凉的指尖抚上去,但见她脸庞与眼眶相映红软,水嫩嫩,娇俏含羞中带出些许慌张。不同只是,之前几次与她亲近,每每被她拿胳膊肘顶撞。只这一次,却是半推半就,虽也透着不安,到底没有退却。

他微眯起眼,对此间变化,心下了然。他算得半个过来人,情之一道,略懂三分。于是待她也就格外温和。

手指自额头往下,一路划过她鬓角眉梢。那样轻柔,极缓,似掺了****。仿若她是他指尖最得意的水墨丹青,一笔一划,极尽用心。一双沉凝的眸子似要看进她心底,咄咄逼视着,只叫她心如鹿撞,拧着他襟口的小手,不觉又紧了紧。

外头天光寸寸融进暮色里。她与他一块儿陷在本就遮光的阴凉处,屋里没点灯,又这样亲密无间,实在容易叫人想入非非,不知他接下来又要做出如何令人面红耳赤之事。

这回是真被绿芙那丫头给言中了。她守着清明,却被这人步步进逼到角落。看似他闲庭漫步,从容得很,眼神却利着呢。到了紧要当口,他全然不守君子作风,竟趁人之危,网收得干净利落。而她意志不坚,被老谋深算的狐狸得了手。

他拿指尖挑弄她,她也学着来一回,秀气的指头戳戳他心窝。

“狡诈!”嗡着声气儿,偷偷抬眼看他。恼他此刻平静底下,偏偏让她读出些志得意满的舒泰来,于是三两下哪里够,手上不得劲儿,便嘟囔着拿话挤兑他,将自个儿的落网,全推到他行事不羁上头去。

“今年九月初五,我才满十一的,您怎么下得去手?”

他钻了空子,她还怕什么“羞于启齿”?

这人什么话也没说,可做的远比说的多。那些对她的好,对她的图谋不轨,全都藏在他的默默然里,叫她毫无防备,不知不觉,已在心中落了痕迹。

他是最狡猾的猎人,谋算、耐性、决心,一个不缺。而她在他眼前,显然还不够看。

听她问一句“如何下得去手”,直白中透出忿忿的不甘心。他轻拍她背心,好看的眉眼飞扬挑起来,眸子漾起淡淡的笑意。

他要的是这个人,不是一副虚有其表的皮囊。虽也盼她长大,却也不会放任她灼灼然,慢慢到了豆蔻之龄,之后才为人所觊觎。

相中她,迟早都是他的人,十岁与及笄,何来的差别?一直等的便是她开窍,今日恰逢其会,理所应当,拥她入怀。

他喉头溢出些轻笑,不理会她堂堂正正的控诉。

而她窝在他怀里,抬起脸来,羞恼怪他,“您还笑,若不是燕京里头没有您不好的风评,我也不会失了警惕。才十岁呢,还是豆芽儿菜的年纪…”

终是没忍住,他胸膛连连震动,低沉的笑声响在内室,话里带着诱哄。

“愿赌服输的道理,懂不懂?倘若实在害羞,今日由得你闹。”说罢俊脸煌煌然,贴得更近些,眼看要到了她近前,热热的鼻息扑在她脸上,晕得她眸子颤巍巍,慌乱之下,竟主动抱了他腰身,脑袋一偏,下巴利落搁他颈窝里。靠着人,细细娇哼,脑袋动一动,寻个舒服的姿势,这才乖乖消停下来。

这人真狡猾,她在他身上,闹得越厉害,他越是便宜占尽。

她得聪明些,不叫他如意。

他本也没打算真就要将她如何,不想她竟自投罗网。这样紧紧搂住他,娇娇软软的身子覆在他身上,顿时叫他呼吸一窒,眸子里暗潮翻涌,好容易,才强迫着按捺下去。

他不是不通人事。前世记忆里,“她”亦是“他”的女人。甫一被她环住腰身,软绵绵偎在他怀里,脑子里一幕幕床笫间亲密事,便不由自主翻腾起来,叫他喉头发紧,血气稍有上涌。

到底自制惊人,即便身子起了异动,他也不过摸摸她脑袋,仰着下颚,深深出一口气。

“今日怎么想起过来?”寻话与她说,趁机平复心头躁动。

他回阆苑自有人通报,得知她自那日过后,再未往后院来,即刻便皱了眉头。

没与她知会,便一声不吭离了麓山,实是周准那头差事办得极好,通过御刑监在燕京布下的耳目,顺利逮到一条大鱼。之后顺藤摸瓜,他夜里疾驰往徽州一行。也夹杂些叫她静心的意思在里头。

本来心头已不快,好在这丫头到底不是没心没肺,还知晓最后一刻找上门来,没叫他彻夜兼程之后,换来对她寒心一场。

“要给您瞧病呢。”闻听他离了麓山,不可否认,她心头隐隐有着失落。可这会儿当他跟前,自然不能漏了底,再叫他得意。于是冠冕堂皇,她有最正当的托词。

他“嗯”一声应她,拖得老长,像是琢磨许久,这才勉强认可她话。小丫头面皮薄,他心头明了,放她一马。

“要事缠身,回得晚了。勿怪。”实则已是快马加鞭,哪里有“晚了”一说。

她懂事点一点头。他在外头做的都是大事,紧要时候,诊治上拖延一些,也是无可奈何。这么一想,突然记起他外袍上的血渍,她猛一回身,动作又快又急,惊得他赶忙扶住她腰身,面色一冷,便要开口训人。

没等他发难,她回头深深蹙起眉头,小手指着衣袍下摆,脸上带着几分不豫。

“您又遇刺了,还亲自动了手?这回来的又是哪泼人?”

他敏锐发现她话里机关,将她身子扳转过来,安抚拍拍她背脊。“怎不问问伤在何处,再除去衣衫,好叫你细细验看一番?”

这人还真是…她红着脸,轻啐他一口。如此好样貌,说不正经的话,竟丝毫无损他威仪。依旧从容镇定,贵气无匹,不会叫人徒生厌烦。

落在这人手上,除了嗟叹,是她技不如人,输得不冤。

第103章 紧追不舍

“您行动上丝毫没有不妥,身上更没有血腥气,哪儿来的伤势?”她被他搬来挪去,提溜得如此顺当。血迹在他锦袍下摆,靠近膝头的位置。可这人将她置在腿上,任她来来去去的扭动,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加之那日山道上见过他提剑的样子,根本无需多想,如他这样儿的,既然拿起了剑,必定不是舞剑图个风雅。

听她头头是道,一股子机灵劲儿,他倚在榻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缓缓摩挲她脑袋。微微仰起下颚,侧脸曲线很是漂亮,眸子里有璀璨的光。

“这会儿倒是不好糊弄了。”再拥她一会儿,赶在他心猿意马之前,起身抱着人往外去,“先行用饭。之后再说与你知晓。”

“那您先放我下来,这样子出去叫人看见,委实不大好。”屋里不讲规矩也就罢了,横竖她拧不过他。可出了这道门,再这么亲密贴一块儿,算个什么事儿?

两腿在半空蹦跶,搂着他脖子,埋着脑袋往使劲儿往下坠,不依不饶,难得在他面前执拗着不肯听话。

他起初凝了眸色,看她实在害羞,目光又落在她整个羞红的脖子上,这才蔚为可惜,将人放地上,亲自替她打理好衣衫。“怕什么,能留在阆苑,俱是可信之人。日后还需尽快习惯。”说罢牵起她手,掀帘子带人去了外间。

还得习惯?她暗自琢磨,习惯被他占便宜么?

厅堂里不知何时已点了灯,门外侯着她见过两回的侍婢。此番没见到管大人身影,领头的那个在外面探看,一见她二人从内室出来,赶忙带着身后十余婢子呼啦啦跪伏下去。两列丫鬟从廊下顺着石阶排到中庭,齐齐整整,前头几人身侧还摆着大红纱绸的宫灯。

无需他支使,这些婢子都是国公府****好,使唤惯了的,自然深谙主子脾性。弓着背脊深深行了礼,各自起身,悄无声息各办各的差事。

一拨人端来面盆热水,服侍着擦面净手;另一拨人退下去,不会儿再回来,手上端着托盘,围着圆桌摆好饭菜,再施过礼,又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鱼贯出了门。统共一句话没说,个个脸上都是恰到好处的笑,叫她看了浑身不自在。

等到屋里就剩他两人,她总算放松了僵直的肩头,偏头带着些戚戚,很是感概,“您家里的婢子已是如此,真要进宫做了宫女,什么性子都给磨平了。等到放出宫来,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泥人儿,还有什么意思?”

替她夹一筷子菜,说起旁人的事,他总是面色很淡。“宫中便是如此。寻常宫女比宦官更要低贱。”

那还许多人兴高采烈,掰着指头,一心盼着进京?自从诏令到了,女学里整个儿变得大不相同。气氛怪怪的,人人都隔着层面纱,亲近拉拢时候,不忘戒备提防。学堂上更是前所未有,听得格外专注。

除了少数几人神情带着几分凝重,也是极好遮掩起来。余下那些个,一脸喜气,像是遇上天大的好事儿,私底下相互较劲儿,三五成群,抱团更厉害了。

想起姜柔的话,“做主子的心腹宫女,比女官来得有前程。”七姑娘垂着眉眼,本就喜静的性子,压根儿不想掺和这热闹。

荣华富贵就有这般叫人心痒?点头哈腰还不算,里子面子都得赔进去,到头来不一定能落得了好。

她端起汤碗,长长的睫毛掩了清澈的眸子,低声嘟囔句“如何看都不划算的。”

他夹菜的动作一缓,眼梢瞥见她一脸唏嘘,捧着竹荪汤小口咽下去,抽空还记得感激冲他道谢,感念他给她指了条明路。

“好在得您照拂,否则那日子真是不敢作想。”

她话里意思丁点儿没遮掩。仿佛进宫就是跳了火坑。天下间最富贵地方,她避之如蛇蝎。

见她如此,他不由记起上辈子那女人,于顾氏临危之际,披头散发,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口口声声“迫不得已”,又怨“他”铁石心肠,纵使女人无数,却从没有给过谁半分真心。

那女人心心念念祈求的富贵,到了最后,竟撇下子嗣不顾,也要进宫为新君侍疾。病榻前不守妇道,干出苟且之事,闹得天下皆知。

他眸中带着重重阴鸷,浓得化不开,眼底厌弃颇深。再回头看身边这只知贪图安乐,实在算不得长进的,忽而对她软绵绵,不思进取的性子,也就格外包容三分。

“宫女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有心之人,一朝得势,这样的例子,自古不缺。”

她捧着汤碗,古怪瞅他一眼,当然明白他话里含义。哽了半晌,在他专注凝视下,好容易鼓足勇气,权衡再三,这才绕着弯子,表示对这条路实在不看好。“那个,天有不测风云,谨慎些的好。”

大周正风雨飘摇呢,她面前这人就不是个善茬。别到时候费尽苦心爬主子的床,回头就天翻地覆,改朝换代了。拚命换来个前朝太妃,这不往死路上奔么?

七姑娘往嘴里送一筷子八宝鸡,缩着脖子,有感而发。想着也该劝劝他才好,千万别着急,大意失了荆州。

于是空着那手,伸指头勾勾他袖口。仔细盯住他眼睛,语气温温软软,很是认真道,“您不是说急功近利要不得?凡事儿都讲究个过程,需得一步一步来。还没到山穷水尽呢,拼什么也别拿性命玩笑。我自考我的女官,您忙您的大事儿去。宫里如何,那都是别人的事儿,与我半点儿不相干的。”

她语重心长,反过来劝他。他凝神看她许久,心头笼着的阴云渐渐消散,点点头,反手握她在手心。

“顾好你自个儿就成,旁的事儿,无需你挂心。”

果然,这心宽的得他应承,一脸满足,点头不迭。压根儿没领会他话里深意,筷子直登登冲着糖醋鱼去了…

饭后他徐徐将如何染了血渍说与她听。七姑娘寒毛直竖,听他讲审讯细作的诸多酷刑。

那什么割鼻子、剜膝盖骨的,还要拿铁钉梳头皮,梳得浆水儿都出来的,一幕幕血淋淋,白骨森森的情形,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偏偏这人说得极尽详实,连牢里屈打成招,阴魂不散之事,也没漏过。吓得她直打哆嗦,先还是被他把玩着小手坐在身旁,慢慢的,这人得寸进尺,不知何时又逮了她进怀里。

“怕了?”他一脸关切,看她煞白了小脸,很是体谅替她拿主意。“今晚歇在此处可好?前头之事,自有人替你周全。”末了靠近些,两人额头相抵,他捧着她小脸,晕着屋里昏黄的光,眸子里熠熠生辉,全是诱哄。

她吓得还没回神,又被他轻薄得晕头转向,只听他在耳畔低沉蛊惑,那声音微微带着沙哑,实在好听。

“几日不见,容我多瞧些时候?”

第104章 姜氏变故

阆苑书房,他支肘倚在案上,回想她可怜巴巴央他放她回去那会儿。吴侬软语的调子,微微带着娇憨。

“这可使不得,叫二哥哥知晓,非得打断我双腿。”小模样俏得很,两手捂着他额头,胆子不小,可劲儿将他向后推拒,全然没个尊卑,再不许他亲近。

于她话里不难听出,姜昱对她,亦父亦兄,或许在她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亲厚。

寂静书房里,他揉揉眉心。遇上这么个看似好拿捏,实则自有主张的姑娘,日后还不知要如何与他缠磨。

从案上抽出份书函,目光落在“吊丧”二字上,他指尖敲击桌案,目中带着沉凝。

月上中天,政事早处置完毕,倒是跟她牵扯上干系的姜氏族中事,令他不得不多花些心神。

玉漱斋中,春英绿芙总算等到姑娘回屋,连带对屋冉青也跟着留心七姑娘屋里动静。一直等到香萝回报,说是姑娘安安稳稳,由宋女官领回来,这才安心到后面梳洗。

“小姐,您这是存心吓唬人呢。还从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春英出去送女官大人,屋里只留下绿芙,这丫头等得心焦,说话也就直冲冲,不知委婉。

“被事情绊了脚,劳你们忧心。”

安抚笑笑,使唤她去外头打水沐浴。绿芙狐疑看着姑娘进了内室,也不要她伺候更衣,像刻意躲着人似的。

出门遇上回来的春英,眼珠子一转,一把将人拽到廊下僻静处,竖着指头叫她静声儿。

“干什么呢,毛毛躁躁,大半夜里装神弄鬼。”春英拍掉她揪着袖口的手,面有不耐,拨开她就要回屋去。“怎么说你好,姑娘身边怎么能没个伺候的人。”

“嗳嗳嗳,姐姐你听我一句,这事儿比旁的那些个都紧要!”伸手拦了人,绿芙偷偷摸摸四下里张望一番,使劲儿摁了春英肩头,也不顾她横眉竖眼,凑近了低声耳语。

“依我看,姑娘是跟世子爷好上了。这事儿准没错!”

春英愕然一怔,之后青白着面色,气得连连跺脚。“浑说!姑娘清清白白的人,自小懂事儿着呢,岂会与男子…”话在嘴里憋了半晌,终究说不出口。

春英恍惚着,许是自个儿心里也没多大底气,换一个人她还能替七姑娘打包票,可是那人偏偏是世子。要说姑娘能横过那位爷,这话谁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