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也觉着有可能是不是?”绿芙拉着辫子尾巴,搭在肩头,老气横秋,“世子爷对姑娘处处不同,不是看上眼,还能是什么?还记得去岁太太将身边夏琴配了外院的管事做续弦,他两个彼此看对了眼,夏琴仰慕那鳏夫对发妻情深意重,人虽去了,也善待她家中老小,遂对他生出几分情意。今儿小姐回屋,我瞧着,七姑娘不时流露的情态,跟夏琴中意那鳏夫,背后偷着乐,当真是一模一样的。”

就差拍胸脯担保她所言非虚,气得春英倒吸一口气,碍着院子里不方便,否则非得狠狠教训她不可。

将姑娘比丫鬟,世子比鳏夫,这是脖子往绳索里套,自个儿找死么?!

“绿芙?”

两人吓了一跳,回身看去,只见姑娘半支起窗户,只着里衣,探着身子,头发已经披散下来,蹙眉催促。“怎么还不去打水来?”

正背着姑娘嚼舌根呢,绿芙咋呼着跑出去,留下春英无奈进了屋。

“你二人在外头嘀咕什么,有事儿屋里说,夜里躲躲藏藏,叫人看见不好。”

春英应一声是,犹豫半晌,觉着这事儿瞒不过,还是叫姑娘知晓的好。“小姐,您跟世子,那个,是不是…”额头急出层细汗,春英拎袖口抹一抹,想来姑娘能够听明白她意思。最怕还是绿芙把不住嘴。“您平日待奴婢们好,可这回不同。您好歹出面教教绿芙那丫头,莫叫她说话不晓得轻重。”

其实她心里也不是全无所觉。前几日姑娘没往后院去,整日里总是无精打采。今儿个回得晚,进屋时候眼里带着笑。

七姑娘刷一下红了脸,两手捧着脸颊,盯着自小陪在身边的丫头,微微有些羞赧,并没有见外。

“有这般明显?”

春英心头一跳,姑娘没有否认?暗叹一声果然如此,嘴上还顾着安慰人,“您还好些,只是世子那头,对您实在不一般。一路走来,都是姜家的姑娘,您何时见那位搭理过五姑娘?”

原来大伙儿都瞧出来,他对她是蓄谋已久,早有企图?!七姑娘咬牙,鼻子里哼哼两声。那人藉着治病,真是处心积虑了。

这感觉很怪异,像是被迫早恋,又被人抓了包…

是夜,绿芙被姑娘叫进屋里。出来时候,摸摸脑袋,像是忘了什么事儿,手上提着木桶,如何也想不起来。索性大咧咧抛诸脑后,站台阶上,哗啦一声冲石板路一气儿将半桶水泼出去,手在围裙上抹一抹,打着呵欠回屋值夜去了。

翌日一早,姜家两位姑娘被宋女官从学堂里叫出来,正上课呢,其余姑娘趁着这间隙交头接耳,纷纷猜测声名不显的泰隆姜氏,莫不是出了岔子?

“小门小户,规矩不周全,是非自然就多。”京里来的姑娘,十有八九瞧不上江南这地方。气候是不错,水土也养人,可惜没几个望族,放京里连号都排不上。有钱富庶又如何,一没兵,二没权,打起仗来就是软柿子,砧板上的肥肉,四面八方多少双眼睛盯着。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隔壁书院里,最近姜家二爷声名鹊起,才学颇高,已经破格拜入学监大人门下。举荐是十拿九稳,再加上学监大人乃国公爷门生。这么一合计,那姜家二爷也算出自国公府一脉,这身份不得了,谁敢小觑?”

“还有这事儿?难怪这七姑娘跟将军府那位,两人课业如此糟糕,也没被遣退回去,原是受了兄长荫蔽。”

背后道人是非,总是言之凿凿。热闹都是哄抬起来,不一会儿便四散传播开去。

七姑娘不知自个儿成了不学无术,靠兄长才勉强保住颜面的世家小姐。这会儿正跟五姑娘面面相觑,两人眼里俱是震惊。

姜家大爷被人谋财害命,做了替死鬼?南阳那头急招二房回去吊丧?

这人几月前才从郡守府捞了好处回去,姜春登门时,可是三句话不离大房日后如何显耀,必是要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怎么眨眼人就没了?

第105章 冥冥之中

自官学往南阳去,若是天公作美,两日便能抵达。只是近半路途不经官道,土埂路不好走。车□辘碾过黄土坡,车里的人颠得七晕八素。连着几日不落雨,窗外扬起一丈高的沙尘。这样热的天儿,若不想闹得灰头土脸,只能躲马车里,两面放下厚一些的帷帐,真是热死个人。

火辣辣的日头,正正爬头顶上,道旁也没个庇荫的地儿,车里热得蒸笼似的。春英拿湿巾子摸摸额头,扑哧扑哧替姑娘打着扇子,背后早已濡湿了一大片儿。

绿芙那丫头被留在女学里看家,暂且托付冉姑娘代为照应。幸而此番出门没带上她,莫不然,有这丫头随行,定是止不住抱怨,叽叽喳喳,扰得人心烦。

七姑娘穿了一身薄薄的纱裙,即便如此,也是汗流浃背。

“大房太太这信送去郡守府,少说也要小半月。再经爹爹看过了,叫咱们一行直接往祖宅去,这么一来一回,耽误了多少时日。怕是赶到了,人也入殓下了葬。总不会盛夏里头,停灵停上十来日,不说气味儿难闻,便是尸身也腐坏了。”

真要说起来,同是姜家人,大房老爷虽行事荒唐,她心里也不愿与大房多有往来。可这人真要没了,心里还是有几分唏嘘怅惘。

姜家也不知怎的,她爹那一辈,人丁还真不兴旺。除了老太太所出大老爷姜礼,二老爷姜和,还有个姨娘生的三老爷姜武。

早在她出生前,三房便遭了灾厄。据说她爹姜和并不是姜家最出息的儿子,反倒是姨娘生的三老爷姜武,学识为人都更加得意。可惜天灾人祸,没赶上清平盛世,人命如草芥,真个儿不值钱。

三房举家往县里上任时候,遇上了临县流窜的马匪。上上下下二十余口人,连着丫鬟婆子,没一个活命的。带去的家财被哄抢一空,连套车用的三匹马,也被顺手牵羊,没留下任何值钱的物件。

等到府衙接到信儿,派人过去,那场景真是,荒郊野外,哪里还能留得全尸。只剩下些惨不忍睹,叫人毛骨悚然的残肢骨骸了。

噩耗传来,姜老太爷当即气了个仰倒。人上了年岁,中年丧子,又是最体面的那一个。一夕之间,姜家三房只剩下个等着临盆的侍妾。遇了这打击,姜老太爷急火上头,竟中了风。命是保住了,可落下个半身不遂的毛病,常年养在荣善堂里,昔日沙场领兵之人,到头来,只能卧榻静养,不能下地。家事全由老太太做主。

老太爷就盼着那侍妾肚子里还能给三房留下个独苗。哪里知晓,天不遂人愿,终究只得了个女娃娃。自此以后,三房算是彻底断了香火,老太爷仰天长叹,心灰意赖,也就少有过问家事。

前些时日,好容易被老太太说动,许是想着往后也没多少日子可活,腆着老脸不要,再为大房谋划一回。便替大老爷走了昔日故交的门路。哪里知晓,明年就能谋个官职,转眼大老爷却横死狱中,被人屈打成招,枉丢了性命。

至此,姜家算是真真人丁稀薄,只留二房独自在外头撑场面。大房孤儿寡母,三房只余一个孤女。

七姑娘心头早料到此次回去,老太太绝不会给她好脸,怕是将丧子之痛,一股脑全往她身上撒气。这么一想,对回去吊唁也就淡了几分。

春英自然晓得自家姑娘回去会遇上的刁难,默默递一杯水,只拣了好的说。“您也说这日子不宜停灵。等您一行回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场面,早已经散了场。到时您对着大老爷的牌位,恭恭敬敬上一柱香,尽了该有的心意就好。不用掺和进大房的家事里头,不正合了您的意么。”

果然是最称心的丫头,说出来的话就是讨人喜欢。七姑娘连连点头,仰着脖子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春英这话说得在理。要真叫她跟着大房一屋人哭丧,她还真没难过到那份儿上去。真要说难过的人,怕是五姑娘比她更情真意切。

此次姜家在麓山的两位爷,并着她与姜柔,一路往南阳吊丧。姜楠姜昱很是沉稳,处变不惊。她是自来不受人待见,也就懒得假惺惺充那个场面。唯独五姑娘,乍闻噩耗,震惊过后,立时红了眼眶,闹得女学里人尽皆知。

姜柔那做派她学不来,只得扶着人赶紧回去。见了姜楠,五姑娘更是声泪俱下,扑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彼时她靠姜昱站着,两人面面相觑,被姜柔闹得很有些莫名。跟姜柔亲近的是大房太太,能说上话的也是大房太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回去是给大房太太奔丧凭吊。

正与春英嘀咕,五姑娘这会儿怕还伤心呢,便听外头那驾车的兵士,“吁”一声拖得老长,却是半路停了车。

正纳闷呢,便听姜昱在外头叩门板。春英过去开了门,七姑娘跪在里头向外探脑袋,只见姜昱一身宝蓝的缎子,身后还跟着个改头换面的兵士。

却是世子私兵,那人不方便亲自出面,该有的布置,比她考量周详。

“二哥哥?”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开阔得很,一眼望去,除了稀疏的老树枝桠,连个茶寮的影子都没见着,突然停下,却是为何?

姜昱瞪眼,直等到她撅嘴儿回去端正坐直了腰身,这才与她道明原委。

“大雨将至,再往前行,十几里路都寻不到个屋檐歇脚。只得拐弯儿绕过去,小道上有一座破朽的山神庙,勉强可供避雨。”

“将要落雨?”她掀开帘子往头上瞅,日头明晃晃还挂着呢,下的哪门子的雨?

看出她一脸疑惑,姜昱身后那军士拱手一礼,黝黑肃穆的脸上不苟言笑。“姑娘有所不知,这山里的雨,跟外间大有不同。我等行军之人,时常风餐露宿,风里带着味儿,裹着湿气,一嗅便知。这雨来得快,且雨势极大,还请姑娘担待些个,到庙里避过这场风雨,再行上路不迟。”

这人说话铿锵有力,一字一句砸进她耳朵,又是世子给的稳妥人,哪里有不信的道理。她连忙点头,言道一切听安排就是。

于是一行人半道拐了个弯儿,机缘巧合,冥冥中注定有一份因果,该牵扯的人,一个也逃不了。

第106章 破庙(1)

马车还在路上,外间天已经阴下来。仿佛每走几步路,天光便暗沉几分。车□辘嘟嘟前行着,约两刻钟,总算赶到山脚下的破庙。

七姑娘扶着春英下地,抬眼看这山寺,还真是破败不堪。

不见山门,亦没有大殿,更没见着牌匾,连个名儿都叫不出来。只得一间土坯的瓦房,孤零零立在土坡上。粱下支起两根朽了的廊柱,统共也就几丈见方的地儿,比阆苑的耳房还要狭小。左边屋檐塌了一角,墙面儿大片大片剥落着,露出里面堆砌的青砖碎石。

寺庙没有门,没遮没拦,一眼便能将里件陈设看个通透。当中挂着半幅灰濛濛的布帘,破了好大个窟窿。没有风,便这么死气沉沉悬在半空。看那垂挂的位置,之前该是庙里神像前明黄的幡子。只是日久褪了色,山里尘土重,再瞧不出本来面目。

庙里没见香案,早被人顺了去。年久失修,空荡荡,不见半分人气。衬着昏暗的天色,四周伴着吱吱的虫鸣,显出几分凄清寒凉。

“这地方怎么能落脚?”五姑娘本就伤心一场,甫一到了穷乡僻壤,再看这么一间断瓦残垣的土房,还得歇里头,阴森森带着股霉味儿,立时嚷嚷起来,抚着脑门儿,浑身都泄了气。软软倚在辛枝身上,闭着眼,立在原地,再不肯挪步。

“小姐,这山神庙有些怕人。您瞧那屋顶,必是要漏雨的,还比不上一间寻常些的茅草房。”春英扶着七姑娘,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这样简陋的地方,之前还从没遇到过。四下里看一圈儿,发现地上有一个磨盘大小的石墩子。该是之前安放山神雕像的石头底座。

这样的山神庙,多是乡里人搭建,平日祈福求雨所用。可看这样子,怕是许久前就断了香火,难怪方圆几里地也见不着人烟。

众人聚在一处,庙里没法子安顿车马,只能牵了绳子,将车套在寺庙门前,唯独一截儿光秃秃的树桩上。

见五姑娘摇头,不肯进去,姜楠端正的脸上挟着股怒气,也没给她留脸,当着外人,拉下脸来厉声训人。

“这时候闹的什么劲儿?这地方,能寻到避雨的地儿已是不易。你若再挑三拣四,自去马车里待着。”一路就她事儿多,姜楠早失了耐性。

七姑娘一听便知要遭,依姜柔的性子,这般好强,当着外人跟前失了颜面,轻易不肯肯服软认错儿。

果然见她咬着下唇,眼看是要赌气往马车里去。七姑娘赶忙过去拽了人,挽着她往破庙里拽。一头对姜楠打眼色,叫他消消气。一头好言劝着姜柔,算是给她个台阶。

“车上哪里能待?过会儿若是风急雨大,再有个电闪雷鸣,那亮晃晃的霹雳,一眨眼,轰隆一声儿砸枯枝上,底下拴着的马匹,能不惊么?”

又抬手给她指指庙里右墙角那一块儿,使唤春英辛枝,去车里搬了杌凳下来。“诺,那处瞧着安妥,顶上瓦片遮得严实,地上除了生出几根杂草,还铺着几块碎了的石板。你我两个在那儿避一避,旁的哪些个漏雨,全是泥沙的地儿,留给两位哥哥跟几位兵爷去。”

如此好歹劝了姜柔进庙。五姑娘勉为其难,嫌弃捂着嘴儿,指尖点点地上几丛齐腿肚高的野草,叫辛枝徒手拔了,这才拢着裙裾坐下来,自顾闭眼不理人。

“小姐,奴婢也给您清一块儿地儿?”

七姑娘压下春英挽袖口的手,自个儿搬着杌凳坐下。冒头的杂草被凳子四脚压得弯了腰,哪里用得着那样费事儿。弯腰拔一根脚边的狗尾巴草,四下里驱赶扰人的蚊虫。

春英立在身后替她打扇子,眼角瞥见辛枝围着五姑娘忙前忙后。但见她从壶里倒了凉水,淋帕子上,伺候五姑娘净了面,又收拾物件放马车里去。春英垂眼再瞧自家姑娘,只见七姑娘气定神闲,摇着狗尾巴花儿,手肘撑膝头,听几位爷说话呢。

姑娘们挑了右手边靠里的角落,几个爷们儿便聚在前头屋檐下。刚安置不久,便听头上辟里啪啦,豆大的雨水打在屋顶上,竟是一气儿下了个痛快。

盛夏的雨来得急,连着几日闷热难耐,一下起来,便是声势浩大,遮天的雨幕,一眼望不到边。

不知为何,每次落雨,她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人。许是第一次见他印象太过深刻,那人像融进了画里,四面的雨声都稀落了,唯独他,安安静静,撑伞抖一抖袍服,弯腰步出轿辇。

那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与这样的人,牵扯上干系。

“小姐,五姑娘瞧着似有不妥。”春英这话将她唤醒,回头一看,果然见姜柔面色不好,正抚着心口,像是在平复胸口的闷气。

这厢动静惊动了众人,姜楠几步过来,摸摸五姑娘额头,竟是微微发了热。再看她神情恹恹的,胃里不舒坦,有气无力哀哀叫着头晕,便猜出大致是车里闷热,中了暑气。心头难免生出些悔意,原是她本就不安生,他不该冲她疾言厉色发脾气。

好在随行备着常用的药丸子,赶忙给人喂两粒下去,又在额头敷上沁凉的帕子,屋檐底下接的雨水,倒是方便。

这头五姑娘靠着辛枝,好容易闭眼歇了。道上突然传来渐进的马蹄声,来得近了,才看清竟是一行五六人,个个头上带着斗笠,肩上搭了披风,疾驰而来。当先那人骑在马上,像是忽而发现了道旁的破庙,一挥手,“吁”的停马声此起彼伏。

因着雨大,瞧不清那人面目,只见他回头吩咐几声,脚后跟儿一碰,驾着马往庙门口来。到了近前,也不下马,只抬手扶起斗笠,露出一张四方脸,下巴续着浓密的虬髯。这样的打扮,往往不好辨别年岁。

这人高高骑在马上,拱手施了礼,扬声道,“诸位可能行个方便,容我等进来暂且一避?雨停了即刻便走,绝不与诸位多添麻烦。”勒马来回踱步,不时朝来时的方向回头张望。

这是人家客气,守着先来后到的理儿。他们这一行,能做主的,年岁最大便是大爷姜楠。即便如此,在这人跟前恐怕也是后生晚辈,自然没有不应的。

那人客气谢过,调转马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便见山坡下那伙人下了马。庙门口唯一的树桩栓了马车,他几人只得将马套在离破庙稍微远些的老树枝桠上。

半道遇上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二爷姜昱带着人,隐隐护在两位姑娘身前。七姑娘身子躲在后边儿,只探出个脑袋,无声张望。手上把着春英递来的团扇,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眸子,很是无害。不仔细瞧,绝难发现其中掩藏的精芒。

番外——此生已过(1)

弘业二年,江阴侯府后院。

“侯爷,侧夫人胎位不正,难产已是在所难免。您看,可能允了那稳婆用些助产的良药?”陪在江阴侯身后的正室夫人覃氏,捏着帕子一脸担忧。

贺帧立在蓝底碎花的帷帐外,木着张脸,抬手拢一拢肩头的大氅。时已入冬,燕京霜寒,加之昨夜落了今年第一场雪,便是添了炭盆,也压不住屋里的干冷。

目光落在厚棉垂帐上,听见里头吵杂的惊呼,唯独缺了她的声响。他掩在袍服下的手,握拳微微有些颤抖。

多久没进她的院子?上次因她还留着那人给的物件,他大发雷霆,将她跟前人全数让覃氏换过,再禁足半年。这之后,心里像是梗了一根刺,从此见了她,那刺一碰就痛,索性也就避着,再不肯亲近。

若非去岁生辰宴上饮多了酒,脚下像是有自己的主意。大半夜里闯进她院子,半是清醒强了她,如今他也不会站在产房外,得了她难产的消息。

“再去宫里催催张太医。用药暂且缓一缓。”自她有了身孕,他便多留了心。张太医替她看平安脉过后,他亲自请了人进书房。自然也就问出些其中的门道。

那助产药,于产妇大有亏损,易诱发血崩。若非必要,还是她身子更要紧。

覃氏被驳了话,也不生怒,面不改色点一点头,也就耐心陪他侯着。屋里那姜氏原是丞相顾衍的姬妾,并不十分得宠。后因容色好,在酒宴上被侯爷看中,那位也就顺手推舟,做了这人情。

自进了侯府,姜氏极少出院门。听说起初与侯爷并不和睦。可不知为何,那年上元赏灯过后,两人竟慢慢亲近起来,日复一日,渐入了佳境。

侯爷生性****,侯府女人从没有少过。她冷眼看着,姜氏这样懦弱的性情,也不知如何就得了侯爷喜欢,竟为了她,渐渐冷落整个后宅,弄得那些个平日雨露均沾的,人人憋着股气儿,怨声载道。

本以为姜氏从此得势,扶摇直上。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司家的郡主,即便已经风风光光嫁进相府,做了燕京城里人人羡慕的丞相夫人,也能轻而易举牵动侯爷的心。

新君继位,顾氏事败,几大世家处处被惠王打压。早在惠王登基前,这位皇三子与其背后站着的太尉府巍氏,便与世家势不两立。若非前些年江阴侯府改投公子成门下,如今也难保得周全。

覃氏心绪翻涌,偷偷看一眼背对她笔挺站着的男人,眼底带着淡淡的仰慕。当年便是因了这位****不羁的新任江阴侯,不顾外间骂名嘲讽,特立独行,带着全族,在太子如日中天之时,另投公子成效忠。这才有了在众世家末路之时,独善其身的侯府贺氏。而侯爷也早成了惠王最倚重的内廷首辅。事过境迁,直至今日,多少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江阴侯贺帧,面上惜花****,内里却是自有成算,好深的城府!

覃氏拨弄着腕间的手钏,眼睛往帐子上瞄一眼,藉着吃茶,掩了嘴角勾起的讥诮。

姜氏得宠又如何?遇上个不要脸的女人半道与侯爷纠缠不休,最后也落得一夕失宠,真真可怜。

正对那相府夫人满心厌恶,便见侯爷身边老仆进来。手上比划一通,她是不能全然瞧明白,可那手势里头有个叫她狠狠记到心里去的,指代的便是那幼安郡主。今儿又见一回,覃氏抿着唇,手中的茶盏不慎洒出些茶汤,烫了她手背。

这两年,顾氏处处被惠王打压,那女人三番五次找上门来。藉着侯爷对她余情未了,千方百计使花招,为的什么,明眼人一看便知。无非便是贪图富贵,舍不得与顾氏陪葬。

丞相夫人这样舍得下脸面,难怪外间传言,相府夫妻两个早已貌合神离,丞相顾衍更下令不许司氏探看一双子女。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覃氏端着大度的架子,自有一番沉稳。不管是产房里头那个鬼门关里闯荡的,或是外头不守妇道,满心满眼贪慕虚荣的女人,她一个也不待见。管她两人死活。

贺帧阴沉着脸,那人竟不顾幼安死活,任她在宫中被王后的人带走?默然静立许久,眉头紧蹙着,招屋里接生的稳婆出来问话。“里头情形如何?还需等待多长时日?”

那婆子来不及净手,十根指头满满沾了血,差事出了差错,也就格外担惊受怕。“回侯爷的话,侧夫人难产,性命无忧,只是怕是有些时候要等。之前有妇人遇上同样的情形,拖延上三五个时辰也是有的。若然您忧心侧夫人肚子里子嗣,莫不然,给喂了药下去催一催?”

男子俊朗的面庞倏然冷下来,眸光扫过那婆子,语气森寒。“不到万不得已,若敢欺上瞒下擅自用药,当心尔等狗命。”

底下人的心思如何,他岂会不知?以为姜氏失宠,一心只惦记她肚子里那个。他迈步走到帷帐前,犹豫许久,终是隔着帘子冲里间柔声道,“阿瑗,宫中有事急召,你切记撑住。我去去便回。”

眼睛盯着幕帘,没听她答话,他心头一紧。眼梢瞥见叉手侍立身畔的老仆,终究稳了稳心神,异常温和好言哄她,“阿瑗,安心等我回来。日后你我两个,并着小儿,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再不会有人出来打搅。”说罢掸一掸衣袍,流连看一眼,踏着沉重的步子,转身出了门。

等到门帘晃悠悠落下,覃氏强忍的心火再是按捺不住。

侯爷这话什么意思?他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又置她这明媒正娶的侯夫人于何地?

他前半生的爱恋给了那幼安,后半辈子,心里又存了个姜媛。

覃氏两手扣着扶椅,一脸木登,眼底透着浓浓颓丧。

内室之中,侧夫人姜氏紧紧咬着木塞,听他脚步声远去,身下的痛,远不及心里仿若被人一刀刀凌迟。宫中急召,他用这借口,多少次从她身边掉头离去?

如今她拚命为他诞下子嗣,在他眼中,依旧及不上那女人重要。眼角有泪划过,脸上一片死寂,缓缓闭了眼。

她这一生爱过两个男人。前一个将她拱手于人,后头这一个,因着昔日旧情,缕缕将她弃之不顾。

那个女人的命真好,嫁了她心爱之人,又牵绊着她夫君的心。

身下本该是钻心的痛,可她身心俱疲,只觉有股凉气徐徐窜起来,绕着四肢百骸,将她往冰寒不见一丝暖意的漩涡里,沉沉往下拽。

“侧夫人?”见榻上那位似要昏厥,两个稳婆相顾骇然,赶忙叫人到外头寻夫人讨主意。这催生的药不能用,吊命的,总还是能灌下去。

低垂着眼睑,覃氏抱着手炉,慢步来到只支起条缝的东窗前。眯眼看着外头下了一夜的雪渐渐停歇,日头露了脸,院子里铺了一地的雪,映着天光亮闪闪,晃得扎人眼。

好好过日子么?她又何尝不想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从毛裘手围子里抽出一只手来,亲自动手合上东窗的窗屉。那一丝透气儿的细缝,严严实实给捂住了。连带雪后放晴的天色,也给一并隔绝在窗外。

覃氏抱着手炉,半回转过身,蛾眉轻蹙,冲那出来请示的丫头摇了摇头。“侯爷离去前再三嘱咐,这药,是用不得的。”

话音又轻又柔,盘亘在这屋里,旦夕间便夺了条人命。

番外——此生已过(2)

“娘娘,您为何轻易就放了那贱妇?江阴侯嘴上说是奉王命而来,还不知能不能当真。”王后跟前掌宫女官带着丝不甘,不解这位历来手段凌厉的,为何容得下侯爷只知会一声,便带了人离去。

惠王王后巍氏,生来一副富贵样貌,并不美艳,却格外庄重。高挑起涂了丹寇的尾指,面色全是不以为意。“你还真以为君上稀罕她不成?不过看在她是相爷的女人,与那位赌一口气罢了。”

说罢脚尖碰碰榻下懒懒蹲着的碧眼猫咪,拿起案上搁着的羽毛杆子,点点它鼻头,冲它逗弄一番。眼见那猫咪炸了毛,龇牙咧嘴,蠢笨在地上绕着圈子,围着绑了羽毛那一头接连扑腾,巍氏支肘倚在榻上,很是满足,轻笑出声。

“幼安心大,被满眼的荣华蒙了心。既是她心头有鬼,走了歪门邪道,今日震慑她一回,日后拿捏起来,还不跟这猫咪似的听话。你说是与不是?”

迎着她眼底不加掩饰的嘲讽,那女官连忙堆起个笑容,句句都是附和逢迎。

朝阳殿外,贺帧阔步走在前头,相府夫人司氏拎着华服裙裾,紧紧跟着他步子,娇艳的脸上尚带着抹惊悸,显是后怕不已。

两人出了中宫,一路穿过夹道,司氏咬牙小跑几步追上去,伸手拽一拽他因着走得太急,兜了风,猎猎招展的袖袍。

“适之,您缓一缓步子,等我一等。”清脆的声调,是他惯来喜欢的套路。

贺帧脚下一顿,自她手里抽出袍服袖口,面上露出不赞同。“丞相夫人难得不知,这般称呼大为不妥?夫人如今已是安然无恙,在下府上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见他真个儿要走,就要这么孤零零抛下她在这甬道上,她心慌带着哭腔,一把拽住他腰间佩绶,握得紧紧的,不肯撒手。

“你怎能独留我一人在此?尚未出宫,若是王后又派人捉我回去,那该如何是好?”美人垂泪,楚楚可怜,总有几分韵致,难免让人软了心肠。

他凝眉看她许久,末了,放缓些步子,在宫门口等上片刻,叫人去给她抬了软轿。

司氏一脸柔顺,在他身后乖巧立着。美艳的面庞,娇嫩仿若韶华女子,不负昔日燕京第一美人的赞誉。

“侯爷这样急,府上可是有急事?”他不许她在外头唤他表字,她便改了口吻,都依了他。

他负手漠然,一声不吭。她委屈垂下头,两手倒扣着,长长的睫毛挡住眼底许多思量。

还没等来轿辇,却见他身前随扈,一手把着腰间的刀柄,疾跑着向这处奔来。

“侯爷,侧夫人危急,夫人传信,请您尽快回府。”

方才还沉静的男人面色大变,撩起袍服,头也没回便往宫外大步而去。

司氏心下一跳,原来叫他紧张挂心的,竟是那侧夫人姜氏。想起那女人,她浑身不自在。即便顾衍早年将她拱手送了人,可听说后来她过得很不错,这叫她如何甘愿?没有哪个女人,会希望自己夫君以前的女人,过上比自己舒坦的日子。

于是急急出声,抱着她都想不明白的用意,只想绊住他脚步。“侯爷!”清脆的语调高高扬起,带着哭腔,怔怔看着他,手足无措。

可那人像是入了魔,扔下句令她惊痛的话,带着那随侍打马疾驰而去。上马时候,竟险些没踩稳马蹬子,打了个踉跄,被身后仆从搀扶一把,这才狠狠一鞭子挥下去,冲出宫外的廊道,一头闯入了闹市。

眼睁睁看他惊得长街一片狼藉,她心里像是空了一角,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如此绝情待她。

“与她再无瓜葛”“日后莫要相见”,每回想一次,她心头就跟割肉似的疼。难道再亲厚的情谊,也抵不过时间的碾磨?

他是如此,那人,更是如此!

抚着心口,司氏望着掖庭外墙上高高挑起的飞檐,顶上透出大片通红明艳的霞光,一点儿觉不出暖意,只觉那日头,只照在旁人头顶上,与她半分也不相干。

弘业三年春,难产产下个死婴,又熬了一冬的侯府侧夫人姜氏,在充满汤药味儿的寝居内,眼里带着空明的笑,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

江阴侯贺帧披散着发髻,眼眶里密布血丝,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脸狰狞从屋里出来。之后片刻不留,驱马硬闯相府。真见到那人摆了张藤椅在院子里得闲翻书,见他到来,不过平静抬了眼,贺帧忽而觉得丧气,迳自拣了树下春凳落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