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大人不妨七姑娘在外头探头探脑,原是心里记挂他,不放心呢。只觉心里熨帖,没白心疼她一场。和气摸摸她脑袋,对方才她受的委屈,既无奈又怜惜。

他这闺女儿,性子乖巧,最是懂事。唯一的不好,不如五姑娘会说话。可姜大人觉得,嘴皮子笨,反倒更突显七姑娘实诚本分,真心实意。姜柔他虽也看重,可对比起来,总是默默受委屈的七姑娘,无端就让人心疼,总觉不能亏待了她。

尤其今日,众人都只顾着大老爷如何如何,只七姑娘一人心里还记挂着他这做爹的好不好,一时间真是老怀欣慰了。

“家中太太有喜,前三月坐胎不稳,不宜远行。两头操心,难免操劳些。阿瑗莫担忧。”

七姑娘张着小嘴儿,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听见这样的好消息。心头大石头落了地,欢喜笑起来,甜甜给姜大人道喜,“恭喜爹爹,阿瑗等着太太给您添个大胖小子,日后家里更热闹了。”

谁说七姑娘不会说话?一句话便讨了郡守大人欢心。

春英望着含笑离去,颇为感概的郡守大人,再看七姑娘自个儿乐呵,摇头晃脑往院子里去。

路上每隔几步便挂了惨白的风灯,风一吹,灯笼摇摇晃晃,便是大白日,艳阳天,看着就叫人心头抑郁。

春英跟在自家姑娘身后,日头照进抄手游廊里,明晃晃的,给姑娘身影镶了层暖暖的金边儿。周遭再凄冷,七姑娘自顾走路带风,身旁冷遇,全然碍不着她。

看着这样的姑娘,压在春英心头的沉闷渐渐便散了,两步跟上去,主仆两人穿过月洞门,悠悠行得远了…

第115章 谁都会盘算

孝期里头,不兴听戏打花牌。姑娘们各自屋里待着,只每日过去荣安堂给老太太请安。

“小姐,您这样刻苦读书,日日不辍,世子知道,指不定还能夸您两句。”以前都说七姑娘肯用功,姜二爷会如何。自从姑娘功课交到那位爷手里,春英隔三差五便念叨一回,很是自然改了口。

七姑娘搁笔,瞧春英一脸理所当然,仿佛世子管教她,那位还名正言顺,占理儿了。她怎地没见姜大人考校太太功课?

一日里正经事儿做完,离晚饭还有些时候,主仆两便到院子里走走,舒活下久坐僵直的筋骨。

出门顺着一条石子儿铺成的小道过去,这地方少有人来,平日去莲池,多是走前头的游廊。

还没拐弯儿呢,便听莲池畔假山后面,传来女子低哑争吵声。怕人听见,刻意压了嗓门儿,许是情绪太激愤,话里带着浓浓的不甘。如同所有的埋怨都到了嘴边,忍了又忍,才没嘶声力竭大喊出声。

“大姐姐,你既嫁了人,怎么还有脸回家向太太讨银钱?你是真不知道大房的难处,还是只顾自个儿,一心就想逼得咱们几个小的,寒酸得连嫁妆都备不齐整?!”

七姑娘一听,这不就是二姑娘姜春?不是说二姑娘已经定了人家,即将出嫁的么?这时候竟为着嫁妆吵起来?

想着二姑娘的难以理喻,七姑娘一心只剩带着春英赶忙离去。大房这摊浑水,打她看见大姑娘留在姜家,便知这水深得很。

“阿春,你怎能对姐姐如此说话?你我二个都是太太的女儿,我岂会害你?爹爹过世,你这婚期是拖不得的。必得赶在热孝里出嫁,否则再等三年,姑爷家里不知要进多少女人。昨夜我跟太太说话,你在门外偷偷摸摸,只听了半截儿,净是自个儿胡思乱想。如今还有颜面来与我争吵。早知如此,何必在太太跟前替你挣嫁妆。”

被这不懂事的指着鼻子,跳脚谩骂,大姑娘姜怡气得不行。别人怕姜春痴缠,她可不怕。作为长姐,从小到大没少教导姜春道理。可惜姜春愚笨,性子急,脾气又暴躁,姜怡对她失望透顶。但凡有大事儿,总是寻大太太童氏商量。

“大姐姐你也别净拣好听的说,以为我人傻好糊弄呢?昨儿分明听见你求太太拿一万两银子给姑爷走门路。大房如今哪儿还有一万两闲钱供你花销?”

原是回娘家讨银子来的。难怪姜怡人不见回去,也没见大姑爷丝毫怪罪。这是扔了大姑娘回娘家,拿不到银钱,便不接人回去的意思?

本已拉着春英转身,听明白其中门道,七姑娘只觉咋舌不已。这就是当年千挑万选,老太太、大太太,交口称赞的好姻缘?但凡有骨气的男儿,哪个肯叫自家女人,回娘家闹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

七姑娘摇头,只觉大房越发乌烟瘴气,叫人头疼。正要走,却听大姑娘轻嗤一声,颇有底气,“哪儿来的闲钱,就凭你这脑子,自是想不出来。你可别忘了,太太帮着管家,估摸算来,也有快两年的光景。”

这话的意思,真是傻子都能听明白啰。大房没钱,这算个什么事儿,姜家有钱就成。如今姜家除了大房,不还有二房官老爷一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大房没了主心骨,自然得向二房伸手。

春英抬头愕然望着姑娘,只见自家姑娘收敛起笑意,面上很平静,瞧不出喜怒来。

那头二姑娘总算想明白,一时惊喜,语调便飞扬起来。“大姐姐是说,从公中偷银子?也对,二老爷家逢年过节给老太太的孝敬钱,再多几个一万两也能凑得出来。”

七姑娘险些被这见钱眼开的二姑娘给逗笑了。盘剥的主意打到老太太头上去。被姜家那位明着疼爱小辈,实则贪慕富贵,对钱财割舍不下的祖母晓得了,还不怒火中烧,扒了她的皮!

大姑娘仰天倒抽气儿,大房怎会有这样蠢笨的丫头。今儿这事儿还务必给她讲明白了,莫不然,这个嘴上把不住的,万一哪天说溜了嘴,传进老太太耳朵里,岂不凭白给大房招祸?

于是怒骂句“不长脑子”,扯着人嘀嘀咕咕,听得二姑娘姜春“原是这般”“大姐姐你不早说”如此发了好一通感叹。

“小姐…”随着姑娘悄然折回去,最后大姑娘与二姑娘咬耳朵那番悄悄话,角落里听不清。七姑娘一刻也没耽搁,带着她迅速离了那地方。看姑娘神情,不见动怒,反倒透出几分古怪来。

“春英,今日这事儿,切记瞒着五姑娘。否则恐怕要家宅不宁。”

七姑娘不禁摇头,这事儿闹得,真要被她给料中了,姜氏的名声,怕要被大房败坏得彻底。

“跟我去寻大哥哥,此事耽搁不得。”太太因着有喜,人不在此处。二房能拿主意的,只有姜楠姜昱。可这事儿姜楠更合适出面,在姜大人面前提一提,想来事情摊开来说,大房总不敢顶风作案。

七姑娘主意很周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着不想牵扯五姑娘进这一场事端,哪知事情横生枝节,险些闹出人命来。之后更是波折不断,连自个儿也给搭了进去。

是日晚,大爷姜楠一脸沉凝进了姜大人书房。父子俩对面坐下,待得姜楠道出原委,姜大人抚额,郁气中带出几分疲惫来。

“阿瑗真这样说?”

“七妹妹带着婢子,两人俱是亲耳所闻,不会有错。”

姜大人揉揉眉心,向后仰躺在圈椅里,百感交集。原本以为姜礼冤死,大房还沉浸在哀痛中难以自拔。哪知竟是如此混账!对于他那寡嫂和几个子女,出了这样的事,姜大人心头原本生出的恻隐,不觉便淡了几分。

“你且回去,此事自有为父去向老太太开这口。七丫头所言在理,莫叫五丫头知晓了,凭她那性子,非得闹起来不好收场。”

到底是二房的姑娘,心总是向着二房的。想起七姑娘的懂事儿,姜大人心头感念许氏会教养。大爷姜昱、七姑娘姜媛,两人都极得他心意。一念至此,不由对太太许氏肚子里那个,更添几分希冀。

第116章 差之分毫

屋里闷热难耐。姜老太太安坐着,手上慢腾腾捻过开光的蜜蜡佛珠。比起她心头空落,天儿热也就不算个事儿了。

大太太童氏坐在底下,心头有些拿捏不定。也不知老太太寻她何事,午歇时候,外头蝉鸣一声赶一声叫人心浮气躁。正晌午呢,老太太不去后面躺着,叫史妈妈打扇子去去暑热,将她叫到荣寿堂来做什么?

大太太正纳闷儿,却听老太太声气儿有些虚浮,懒洋洋发了话。“今儿早上,二老爷过来,与我提了件事儿。”童氏竖起耳朵,事关二房,却把她这大房太太叫了来,莫非…童氏心下一跳,想起外头那些个家里不和睦,闹着分家产的。再想想大房处境,只觉事情不好。

二老爷如何暂且不论,只许氏那女人,却是个顶顶精明,浑身长满心眼儿的。会不会是她唯恐日后二房被大房所拖累,赶在二老爷来之前,便挑唆二老爷提分家一事?

童氏狠狠揉一揉手上捏着的绢帕,打定主意,若然二房这般绝情,只想着撇开大房这包袱,她是如何也不答应的。便是撒泼哭闹起来,也得保住这最后的退路。

正狠狠下了决心,却听老太太讲的是另外一回事儿。只这事儿,却比分家还来得叫她惶惶然,心里惊怕。

“老二的意思,五丫头年岁渐长,再两年还得入京备选,也该学着理事儿了。当年纪氏留下的嫁妆,你回头交代一声,带人仔细清点一番,尽快交到五丫头手上。”

老太太说完,偏头望向窗外绿油油的枇杷树。夏末枇杷早摘了果,这会儿满树枝叶,唯独见不着讨人喜欢,黄橙橙多汁清甜的果子。

想起四五月时候,史妈妈带人撑起竹竿打果子那会儿,丫鬟们嬉笑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得了打下来的枇杷,个个喜笑颜开,争先恐后到她跟前谢赏。那时候,院子里真是最好的光景。

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没了果子挂在枝头,再绿油油的枝叶,谁还会看在眼里?就好像纪氏的嫁妆,就这么物归原主了,她能拿捏在手上,叫人敬着畏着的依仗,又少一样。

姜老太太心头空落落的,到底知晓这嫁妆是有主的,拖延得了一时,日后还是得拱手让出去。低落着,也就没发觉大太太神情间的异样。

“就这事儿,你赶紧着办吧。”说罢扶着史妈妈,拖拉着步子,杵着拐杖,慢慢挪腾到后头去了。

童氏匆匆带着人赶回院子,心头有鬼,背后已濡湿了一大片。急急招大姑娘过来,见了人,立马握着她手,有个能商量的人在,总算能缓一口气。

“早上给你的银票珠翠,快些都拿出来,一样也不许留。老太太突然盯住这事儿,叫清点纪氏的嫁妆,要送还五姑娘手里!”

“清点嫁妆?!”姜怡不敢置信,立马惊叫起来,急得在厅里来回踱步。“怎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我手上的东西,半个时辰前,全数叫人送家去了呀!”

嫁了人,心思自然大半落在夫家那头。离家这许久,家里还有个得宠的姨娘,赶在她前头替夫君诞下了庶长子。母凭子贵,气焰嚣张得快要踩到到头上去。此番她是怀着莫大的决心回了娘家,拼着脸面不要,也要提自个儿挣一口气。

若然她能助夫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那人必定会感念她的好。区区一个庶长子,哪里比得上仕途闻达。

于是事情办成,自然等不及回去显摆。可她不能独自回去,她得风风光光,等夫家抬了轿子,将她从正门给迎回去。

童氏眼前发黑,身子一软,瘫坐着傻了眼。八千两银子,并着几套珠玉头面,这样大的亏空,拿她抵命,也填不上这窟窿。

“快,快些给追回来。”大太太抚着心口,接连喘气。半晌没听姜怡应话,抬头一看,只见她两手握拳,眼眶通红,显然是心有不甘,十分不情愿。童氏气得一个仰倒,指着她,手指都在打颤,“是你那脸皮要紧,还是被人扭送去官府,入了大牢才死心!”

一提牢狱,童氏捂脸痛哭,止不住就想起大老爷便是冤死在里头。“是我这做娘的铁石心肠,没有帮衬你么?你央我借银子,我实在拿不出来,便是这般,心里还替你着急,不惜背着老太太染指了五丫头的嫁妆。本以为还有几年,且容你拿去周旋些时日,往后姑爷出了头,总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账给还上。可如今事情生变,你竟只顾你自个儿,翻脸不认人了么?”

童氏心头苦涩难当。嫁了大老爷这样的人,她一辈子没过上安生日子,没日没夜都在辛苦盘算。替自个儿、替子嗣,那是一寸不让,在挣命啊!

以为她不知晓二房那屋人,从没有看得起她这做大房太太么?可她心里的苦,谁又能明白?

到头来,连她自个儿生的大姑娘也不体谅她的难处,简直就是将她往死里逼。越想越悲戚,童氏捂着帕子放声痛哭。

大姑娘木着张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见童氏这般,哪里不知是自个儿寒了她心。想起在夫家受的委屈,恐怕天底下,也就童氏一个人,是真心疼她,肯为了她干出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来。一时也是悔得不行,扑过去抱了童氏肩膀,母女两个哭作一团。

“太太别哭,这就叫人追回来还不成么?”大姑娘空茫着一双眼,泪如泉涌。经了此事,日后,怕是夫君很难再给她好脸。这般给了银子又讨要回来,比不给还伤人颜面。可想而知,她日后处境堪忧。

坐立不安大半个时辰,好容易得了消息,大姑娘送家去的物件,一个不少讨了回来。大太太心有余悸,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会儿再看姜怡,只见她呆呆坐着,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儿,死气沉沉,与早上真是判若两人了。

“明日家去吧。踏踏实实过日子,再别想不该想的。多孝敬公婆,姑爷那边,一时冷落你,你千万忍让些。”

童氏戚戚然,面容颓丧,仿佛瞬间苍老许多。“你若要怪,只怪我就好。是我不会教养,才叫你落得如今这地步。”

屋里愁云惨淡,两人以为此事就此揭过,正一心为日后忧心。童氏跟前心腹妈妈却急急赶回来,扶在隔扇门上噗嗤喘着粗气。四下瞧一瞧,觉着稳妥,这才敢小声儿回禀,“太太,大姑娘。奴婢方才照着清单查了物件。不知怎的,翻来覆去,也没见着那只金镶玉珊瑚手钏的影儿。

第117章 姜昱不是吃素的

自打那日大姑娘回了夫家,七姑娘这几日过得悠悠然,舒坦安闲。反正这地儿没几人真心待见她,她乐得躲懒,索性也就鲜少出门,碍人家的眼。

“小姐,这豆子磨出来,是喝浆水儿,还是点了做豆花儿?”

史妈妈惯来是瞅老太太脸色办事,给七姑娘院子里分派的,是个老态龙钟的婆子。除了洒扫,旁的差事儿做起来颤颤巍巍,看得七姑娘屡屡皱眉。且那婆子耳朵不好使,使唤她拿个物件,非得扯开了嗓门儿吆喝,大热天儿的,比自个儿干活还累。

昨晚落雨前,格外闷热。主仆两个便搬了春凳到院子里乘凉。瞅见东墙角那口老旧的石磨,七姑娘突然来了兴致。隔日便叫春英打了水冲洗干净,一早又去伙房讨要来一碗干黄豆。清凉的井水泡过,下午晌就能用。

磨盘不大,磨磨的人原地站着,握了木把手转圈儿就成。春英挽起袖口,因着旧时在家里也时常帮衬她娘做了豆腐拿出去卖钱,踏实练过的手艺,许多年不碰,也不会觉得手生。

七姑娘力气不大,拿了汤匙一勺勺往磨盘顶上那洞口添豆子。春英转两圈,她便舀半勺,两人默契十足,面上都挂着平和的笑意。

能这么躲树荫底下,安闲磨豆子,热了风吹一吹,自有一番乐趣。

“豆汁儿里头带渣,煮沸了还得放凉,冬日里用更好。点了做豆花儿吧,想来这许多也用不完。匀了给五姑娘送一碗。”勺子在装豆子的碗里搅一搅,忽然想起一张模糊的脸庞。好些年不见,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于是把养在中了风的老太爷跟前,三房唯一那孤女,四姑娘姜娥也算上了。“再分一碗给四姑娘端去。”

大老爷去后,老太爷病得更重了。四姑娘侍奉汤药,轻易不离病榻前,故而回来好几日,一面儿也没能见上。

忙活好半晌,春英端着磨好的浆汁儿到灶头点豆花。七姑娘留在院子里,虽则不受宠,好歹还是二房的姑娘,她这样的身份,总不能跟着春英去,叫伙房里的人个个儿不自在。

空闲下来,偶尔也会想起那人的身影。世子身上的变化,她隐约能够察觉得出来。近一月里,他越发忙碌起来。背后的风云波诡,意味着什么,她心头了然。怕是那人又在谋划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七姑娘靠着老树,眯起眼。想得远,心神便有些飘忽,不觉就打起了瞌睡。等到春英惊慌失措跑回来报信儿,便见自家姑娘舒舒服服,躲阴凉地方正好睡呢。想起前头的热闹,春英忽然发觉,其实姑娘这般,未必就不好。姜家这么多姑娘,从头数一遍,还是姑娘过得顺心。

摇摇脑袋,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扔出去,赶忙上前轻拍她肩头。“小姐,小姐,您倒是快醒醒。莲池那头出事儿了,五姑娘被二姑娘推水里去了!”

好好小憩着呢,被耳畔唤她的声音给吵醒了。七姑娘刷一下睁开眼,盯着春英,还以为迷迷糊糊听到的坏消息,是自个儿做梦呢。“五姑娘落水了?二姑娘动的手?”一头忙着起身,一头带着人门外去。

七姑娘心里纳闷儿,那两人平日里和和气气,怎么突然就闹得不可开交了?

“奴婢听您吩咐,先去了四姑娘那处。再之后,拎着食盒去五姑娘院子,还没跨进门,便听里头乱糟糟,哭天抢地。奴婢一瞧事情不对,史妈妈在屋外守着,不许奴婢进去。奴婢只得拉了五姑娘院子里当值的小丫头,塞了几个铜板,这才打听到,原是五姑娘落了水,被人捞起来那会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样凶险?七姑娘叹气,脑门儿直犯疼。姜柔身子还没大好,又不会水,这还是命大,被人救上了岸。若不然…指不定姜家大老爷新丧没过呢,还得接着办丧事儿。

“她两人如何闹起来?”她尽量闭着姜春那不讲理的,没想到,她是躲过了,灾劫却落到五姑娘头上。姜柔出了这样大的事儿,还不知大哥哥急成什么样子。“大爷过去了没有?”

“奴婢在那会儿,人还没到。估摸着这会儿该是到了。那小丫头也是半道听来的消息,只说是两位姑娘原本还好好的,相约一块儿泛舟呢。后来不知争抢个什么物件,两人一言不合,是二姑娘先动的手。”

这还真是,剧变突生,叫人瞠目结舌。

春英只说“二姑娘先动的手”,这便是说,五姑娘紧随其后了?姜柔是怎样的性子,她还能不知道?好颜面,心高气傲,处处都想着讨好人,说是心机重,一点儿不算中伤了她。跟姜春比起来,怎么看都是五姑娘稳稳占了上风。什么事情非得闹到大动干戈,体面都顾不上了?

七姑娘到的时候,五姑娘院子里已乱成一锅粥。二姑娘正被大太太拧着胳膊,童氏狰狞着脸,只说打死她作数。老太太杵着拐杖,一声声砸在地上,指着童氏母女两个,气得说不出话来。

见是七姑娘进门,老太太火气像是寻着了宣泄的地儿,转过头,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训斥。这是典型迁怒了人。

“家里怎么就多出你这么个断掌的丫头,真是丧门星,造孽,造孽啊!你是嫌克死的人还不够,连五丫头也不肯放过,是与不是?!”

恰好姜昱此刻跨进门来,一听这话,一把拽了七姑娘护在身后,容忍已久,最后的耐性也磨得消散殆尽了。

冷冷扫视一圈,姜二爷面上不辨喜怒,带着七姑娘便往里屋去。半道遇上拦路的史妈妈,姜二爷利利索索,一脚踹在她膝盖上,将人踹得捂了腿,痛呼一声栽倒在地。

呼啦一声掀起帘子,领着七姑娘,身后还跟着福顺跟春英。四人就这么当着老太太跟前,施施然进了里屋。吓得厅里众人噤若寒蝉,半晌回不过神儿。

方才还闹得欢的大太太童氏跟二姑娘姜春,怔然盯着被姜二爷甩得辟啪作响的连珠帐子,那一串串坠着的珠子,摇摇晃晃,半空中荡漾开来,折了冷冷的光,好似顺着眼睛钻进骨子里,叫人遍体生寒。

还以为五姑娘落水,大爷姜楠浑身霜寒,面上阴森可怖已是吓人。可是见了这后进屋的姜二爷,大伙儿才明白:七姑娘性子柔,可她身后站着个比姜家大爷还护短的胞兄。这还当老太太跟前呢,说发火就发了火,姜二爷这是甩脸子不认人了。

第118章 生生不息

探看过五姑娘,兄妹两人出来时候,西窗口投进一抹安静的光,照在窗前插栀子的瓷瓶里,正厅里不见老太太与大房几人折腾的身影。

大爷陪着服了药正昏睡的五姑娘。他们不好在里头打搅,便退出来,到厅里坐一坐。

七姑娘捧着消暑的酸梅汤,兹兹吸气儿,用得格外满足。“二哥哥弃武从文,可惜了呀。从前不知你腿脚这样厉害,莫不然与你顶嘴那会儿,必定离你三丈开外。”勺子敲在碗沿上,她偏着脑袋冲他眨眼,眼里满满盛着笑意。

看她还有心思说笑,姜昱冷着个脸,肃然端看她片刻。“不觉委屈?那番话于女子已是刻薄之极,你这叫人光火的性子,还待容忍到何时?”

七姑娘嘴里含着酸酸甜甜的汤水,这酸梅汤是用井水镇过的,从喉咙顺着溜进肚子,浑身毛孔都舒张开,真是沁人心脾。明白姜昱这是还没消气,赶忙咽下去,拽着他袖口,撒娇左摇右晃。

“就算要计较,也得分人,是不是?真要认真听进了耳朵,从小到大,多少不中听的话,肚子撑成了球,也不够我怄气的。”

说着又往嘴里喂一勺,秀气的眉眼舒服得眯起来,“与其肚子里存气,不如多填些自个儿爱用的,像是八宝鸭子,芙蓉虾球,这酸梅汤也成。”

她日后是要进京的,还能跟南阳扯上多大干系?说不得一辈子再不回来。对于往后再难相见之人,本也没有多深厚的情分,凡事儿听过也就罢了。

上辈子听人说过,人的一生,分好几重境界:看见、看透、看淡。她深以为然,只是这境界,换了她身上,因着职业的缘故,更适合“看见”与“看不见”——是否愿意去看,或是看见了假装从没有看见。后一条比较难,上辈子她没做到,这辈子倒是颇有长进。

姜昱沉默看她,听她一通歪理,掉转过脸,懒得与她争执。说穿了就是个“懒”,凭她聪慧,真要讨好人,绝不会比姜柔更不如。可惜她太清明,小小年纪已洞悉世情,轻易不肯下功夫弄虚作假。

这性子放她身上,虽则也弥足珍贵,却叫真心挂念她的人又爱又恨。他是如此,想来那位也是这般感受。

世子离去前,特意招他近前说话。那位沉默许久,仿佛想要交代的话太多,可又念及她那能磨死人的性子,终究只化作一句:“看紧她。”是谕令,亦是托付。

姜昱端起茶碗,凑嘴边吹去面上一层热气。能叫那位透出几分无奈来,也算她的本事。

“那手钏又是怎么回事?”童氏母女支支吾吾,五姑娘昏迷不醒,跟着出门的辛枝被吓得六神无主,问什么都是一个劲儿落泪。

只她,一旁听着,眼中若有所思。

就知瞒不过他。小手招一招,叫他弯腰,附耳靠过来。姜二爷面容一板,冷眼瞥过去,七姑娘缩缩脑袋,讪讪的,自个儿主动凑上前。

小手卷了筒子,嘀嘀咕咕细语一番。眼珠子亮晶晶,平日温和的笑意底下,藏着俏生生,数不尽的灵动。

半晌后,姜昱拍拍她脑袋,示意他知晓了,回头隔着珠帘向里间望去。这事儿,端看姜楠如何处置。

此时大太太屋里,童氏执起荆条,狠一狠心,啪啪抽在二姑娘姜春身上。“这真是造的什么孽!给了大姑娘银钱,就没给你的一份么?你大姐那头,动的是五丫头的嫁妆。你手上那三千两银子,除了我自个儿体己钱,还从二老爷此次拿回来吊丧的银子里,匀出一些给你凑了个整。你怎地这样不知好歹,还去大姑娘屋里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来?”

大太太真是气得狠了。扶着雕花架子歇一歇,左右思量,扔了荆条,上去拧她耳朵。“你偷拿她嫁妆,又推她下水,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抹不过去。倒不如我先关了你进柴房,等风头过了,再放你出来,赶紧的嫁人去。”

姜春嘤嘤哭着,扭着身子连连躲闪,只觉自个儿无比委屈。“分明是太太偏心,给了大姐首饰头面,我不过顺了拿了只手钏,凭的什么要关我入柴房?再说那亲事本就寒掺,没有足够的本钱,谁愿意嫁去乡下地方吃苦?”

童氏望着她涕泪纵横,哭花的一张脸,心头异常堵闷。罢了,与她也说不清道理,再拖延下去,二房问起罪来,老太太也保不住她。遂叫人带二姑娘下去,关了她进后院的柴房。一心想着抢在所有人前头,雷声大雨点儿小,先庇护了她再说。

果然,翌日二老爷领着姜家大爷,父子两去了老太太的荣寿堂。五姑娘险些丢了性命,事情不能打马虎眼儿就过了。更何况,还有那只戴在二姑娘手腕上的珊瑚珠串,总该有个说法。

童氏早想好的说辞,被叫去时候,只说那手钏是她得了老太太吩咐,对着单子清点时候,二姑娘不懂事,觉着好看,顺手拿了去玩儿。如此一来,倒是将大姑娘那头,摘得干干净净。

事情总要有人承担。赔了二姑娘的名声,总不能再坏了嫁出去的那一个。等到姜楠阴沉着脸,问及姜春何在,童氏立马哭倒在老太太跟前,藉着大老爷新丧,二姑娘不久便要出嫁,一口一个“求老太太看在大老爷份上,给二姑娘留条活路吧”,像是二房得理不饶人,欺她孤儿寡母,要把二姑娘生吞活剥了。

姜家父子,到底都是知书达理的文士。先太太纪氏、并着如今太太许氏,都是大家出身,行止端庄,何时遇到过这样的妇人。老太太又被勾起了伤心事,眼看屋里被童氏闹得乌烟瘴气,又急又恼,情急之下,一口气赌在胸口,直登登气了个仰倒。

傍晚时候七姑娘从二爷嘴里得了消息,拿鼻子哼哼两声,表示对这般不了了之,实在看不过眼。

比秀才遇上兵更遭的是,遇上个拎不清的寡嫂。七姑娘怀着点儿小小的坏心思,想着若然没有老太太气晕过去这事儿,她爹会不会怒极而走,斥一声童氏“有辱斯文”?

不觉就笑起来,惹来春英转头看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二姑娘被大太太罚了禁足。于是大伙儿便将心思放到病得起不来身的五姑娘身上。日日里去探看一回,瞧瞧情形是否安好。渐渐的,便淡忘了惹出这场事端的祸头子。

只二姑娘非常人,没几日被人冷落得渐渐淡忘了。这兴风作浪的,许是心有不甘,接着便闹出一场更大的风波。

——再一月便要嫁人的二姑娘姜春,带着自个儿贴身婢子,卷了包袱,连夜从府里私逃了!

第119章 高歌勇进

二姑娘卷了钱财,一夕间杳无踪迹。七姑娘暗自咋舌,姜春这回这般莽撞,做事儿全然不带脑子。性子里的冲动不安分,终究还是害她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

身上没有路引,她能逃到哪儿去?城门口有官府把守门户,她乔装而逃,绝不敢泄露身份。只能改头换面,暂且在城里蛰伏段时日。

“小姐,二姑娘不经事儿,若是被人骗了,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春英被二姑娘的不服管教,彻底惊吓坏了。

大户小姐婚前卷了银钱落逃,再是信口胡诌的市井段子,也没听说有这样儿的。七姑娘可是说了,如今世道不太平,外头多有险恶,只盼着二姑娘福大命大,千万别落得凄惨收场。

看春英一脸惊怕,手上合十絮絮念叨,便知她这是性子良善,平日虽不喜二姑娘跋扈,到底没厌恶到生出半分恶毒的念想。

“行了,你替她忧虑,她还未必领你的情。各人选的路,各人自去承受那后果。再说了,你以为她出门,还能随意寻个人家就借宿几晚?莫忘了,二姑娘逃婚,全是因着眼光太高,怎会随意委屈自个儿。”七姑娘拿着瓜瓢,给屋里的兰花儿浇了水。托着细细的叶片,小心擦拭一回,这兰花儿便生机勃勃招展着,墨绿的叶片当中开了两朵嫩黄的娇蕊,沾了水珠,带着几分出水的雅致,十分招人喜爱。

“如今也就只盼她在外头吃不得苦,早些回头才好。”

或是她性情不如春英纯善。对于姜春逃家一事,除了起初震惊,七姑娘心头再激不起半点儿浪花。如二姑娘这般凡事儿任意妄为,给家里留下一堆麻烦事儿,她打心眼儿里实在喜欢不起来。

前院书房,姜家两位爷于此事上,更加冷淡。两人摆下棋局,院子里得了清静,一边儿吃茶,一边儿练手。

“此事瞒不住。毕竟南阳不比泰隆,爹出门寻旧友帮姜家寻人,人心难测,总也不是不透风的墙。”大爷神情极淡,对大房丝毫不消停,乱子一出接一出,心头窝火。

姜昱一子落下,抬眼看他,漠然道,“总归寻了人回来,绞了头发送庙里去。聘礼尽数退回,再给姚家些补偿,这事儿也就作罢。”

可惜事与愿违,二姑娘眼睛利得很,走的时候不仅拿了童氏前后给的统共五千两银子,连姚家下的聘礼,也顺走了一副家传的头面,连带一双上好的龙凤呈祥玉如意。

如此一来,姚家如何肯罢休?好容易攀上个富贵亲戚,便是咬咬牙,迎个品性不端的恶妇人进门,比起前程,女人算得了什么。只要有这门姻亲在,只看姜家二老爷颜面上,南阳这地界,哪个不给三分情面?

姚家占理,姜家暂有二老爷主事。二房自来家风清正,做不出仗势欺人之事。这婚事自然也就没能退成。于是只得紧锣密鼓,派出更多人手,四下打探二姑娘行迹。

只是面上工夫做得再足,暗地里,官场上有些本事的,哪个不知姜家这是出了大事儿。没见那日与姜家定了亲的姚家太太,被送出门那会儿,立在朱漆大门前,止不住唉声叹气,脸上丝毫不见喜色。姜家大房太太更是从头到尾僵着个脸,尴尬得恨不能掉头就走,一刻也不肯在外头多待。

南阳的消息传到顾家世子耳中,这位爷目色一沉,面上便不怎的好看了。若然姜家不拖累她声名,全族上下几十口人,要死要活,与他何干。如今倒好,放了她回去,一月不到,便闹出姜家姑娘逃婚一事,十足给他长了脸面。

随手一拂,将书案上公文推至一旁,唤管旭进来详细问了话。当初姜家底细,交由管旭派人去查,这会儿出事,自然没人比他更清楚。

听他细细回禀过大房母女几个惯来做派,顾衍漠然闭了眼,屈指敲在膝头,许久不曾说话。

好半晌后,再睁眼,眼底已是沉寂一片,暗沉如墨。“叫周准进来。”

心头默然记她一笔,待到日后必与她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