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里,大太太没日没夜担惊受怕,如今是悔不当初。只想着当日若是将二姑娘交由老太太家法处置,十余藤仗下去,便是没法子叫她学乖,至少能叫她安安稳稳躺屋里养着,哪里能出得了今日这场祸事。

童氏点了灯,坐在雕花绣凳上默默垂泪。偌大一间屋子,大老爷新丧,二姑娘逃家,独留她一人,真是形单影只了。再瞧锦屏上孤零零投下的阴影,平日里最喜爱的月白帛纱绣面,如今看来,只觉白晃晃,凄清得很。

“太太,好消息,二姑娘找着了!”

砰一声闷响,大太太起得太急,襦裙带倒了身下绣凳。砸在她脚后跟儿,钻心的疼。可如今也顾不上了,只晓得那杀千刀的,总算有了信儿。于是撑着桌案,急切追问进门的婢子,“倒是在何处?人回府了没有?”

再是闹心,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儿肉,岂能不牵肠挂肚,日日里惦记。若非事情不宜声张,童氏恨不能将南阳这地方但凡灵验些的寺庙都一一拜过,只求替二姑娘多多祈福,求菩萨万万要保她平安才好。

可这婢子接下来回话,却叫大太太方才平复少许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你说什么?在韦府上?哪个韦府?”话里带着颤音,大太太无端便觉着不好,眼前乌黑一片,若非手边还扶着桌案,怕是难以支撑。

那婢子仿佛察觉了不妥,赶着来报信,一心盼着太太能打赏的心思立时便歇了。立在锦屏一旁,怔怔然回道,“太太您怎的了?还能有哪个韦家,不就是您妹子家里,员外郎韦老爷府上。”

童氏耳边轰然乍响,心头只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后院七姑娘得了信,看着一脸凝重的姜二爷,全然摸不着头脑。找着了人,不是该庆幸,早些带了回府么?何事惹得姜昱面色如此难看,阴沉得似能滴水。

“韦家…”七姑娘反覆念叨几回,琢磨半晌,总算记起一桩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来。“莫不是之前,大太太欲说与三姐姐的那户韦家?”

第122章 剜心之痛

直送了姜昱出门,七姑娘还有些怔忪。扶在隔扇门上,望着夜里有些泛红的天幕,云层厚重,瞧不见星子。怕是明个儿又要落雨。

“小姐…”春英唤一声,也不知自个儿想要说什么。只是心头莫名唏嘘,为着二姑娘落得如此地步,好好的正头官夫人不做,偏偏送上门,不知怎的,竟成了那商贾之家,韦二爷的人。

这般自轻自贱,图个什么?

陪着姑娘静默站了半晌,主仆两这才回屋歇下。却不知隔日,一场密谋,渐渐将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七姑娘,牵扯其中。

翌日果真下了场大雨,江南地方,夏日雨水总是丰沛。荣善堂里,榻上卧病的姜老太太,由史妈妈扶坐起身,背后靠着软枕,斜眼瞥见跪在脚踏板下,一早便来请罪的大太太,真是恨不能一拐杖打砸过去,要了她命,一了百了了清静。

“你还有脸来见我。”开口便是斥责,丝毫不给好脸。史妈妈连忙一旁好言劝着,就怕老太太气怒攻心,再昏厥一回。

姜老太太摆摆手,拨开史妈妈搁她胸口顺气的手掌,一把抓起身旁摆放的金丝镂空香囊,冲着童氏劈头盖脸,正正摔她脑门儿上。“老大才走,你是想彻底败了这家,是也不是?”

老太太年轻时候,干活是把好手。姜老太爷没封官儿前,不过一寻常农妇。之后许多年修身养性,暴躁的性子才扭转过来。可今次源源不绝,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再难容忍得下,不惜撕破脸皮,露出丝骨子里生来便有的泼辣来。

童氏挨了痛,呜呜哭起来,捂着额头,只见帕子上沾了血丝,更是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积在心头的火气一股脑宣泄出去,老太太冷眼旁观,也不怕她撒泼闹腾。只嫌弃瞥她一眼,望着帐子上绣的八宝合欢花,缓缓发了话。

“那个混账东西,逃家已是大错。便是出了城躲寺庙里,也比投靠商贾家里自尊自爱。更何况,无媒苟合,丢了干净身子,简直无耻之尤!我姜家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丫头!你也无需在此哭求。童氏,你扪心自问,没你往日骄纵,二丫头岂会落得如今下场…”

方才还扯开喉咙嘶嚎的大太太,心虚有愧,渐渐便收了声儿。惨白着脸,听老太太一番话,只觉那话便如利刀子,一刀刀剜在她心头,只叫她鲜血淋漓,痛入肺腑。

“老太太,儿媳有错,儿媳也抵赖不过。可二丫头是被人半夜闯进屋里,用强施暴,才落得,落得…”大太太哭得打了个嗝,比起愧疚,更记恨,还是那韦家孽障!“求老太太您想想法子,救二姑娘一救。她此番已是去了大半条命,若然一时想不开,投井了可如何是好?”

因着韦二爷干出的混账事,童氏将韦家一屋子人都给记恨上了。早些年听说那孽子最爱在府上行偷花窃玉之事。家里的婢子几乎被他偷了个遍。没成想,那畜生竟敢冲姜家二姑娘下黑手,她岂能不恨他入骨?!

见她狰狞着脸,犹自替姜春喊冤,老太太接过史妈妈递来的帕子,抹一抹眼角,深深吐一口浊气,再看着她,已是冷若冰霜。

“既是她自愿往韦府去,便是命该如此。韦家若上门说亲,你即刻应下便是。姚家那头,既是不肯退亲,晾他一家子贪心的,从来也不是二丫头这人。如此倒是好办了。姜家姑娘多的是,随意嫁一个过去,还怕挑不出人来?若然此事再办不好,我姜家无你这般不经事的长媳。”

老太太发了狠,平日里如何慈眉善目关爱几个姑娘,如今全变了样。

不说童氏,便是史妈妈,也是心头巨震,被老太太如此冷心绝情,惊得透体冰凉。

童氏一下瘫软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木着张脸,望着榻上一脸富态,冷眼看她的姜老太太,只觉整个人仿佛处在三九天里,从头到脚,冻得再没了知觉…

见她这副惊恐之极,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太太扶着史妈妈仰躺下去,转个身,视线恰好与跪在地上的大太太齐平。

“二丫头的嫁妆,她自个儿捏在手里。还没正式进门,已人财两失,真真了得。她既如此有主张,家中也无需与她添补。该拿的,她已早挑拣出来,剩下的,便是看不上眼的。”

本还想着姚家多少有些家底,家门也体面,配了二姑娘,勉强算是门好亲事。如今若换了韦家,商贾之家,钱财虽丰厚,却是那起子下等人,上不得台面。且无媒无聘,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正头夫人是指望不上。至多捞一个姨娘,能有多少奉养?

老太太昨晚甫一听闻此事,抑郁得整晚辗转难免。好容易熬到天亮,听着廊下滴答的雨声,总算无可奈何,认下这桩糟心事儿。可要叫她再给二姑娘补上份体面的嫁妆,那是作死也休想。做了赔本买卖,岂有连老本儿都赔进去的道理?

童氏浑浑噩噩,不知自个儿如何出的荣寿堂。老太太以休弃要挟,倒叫她如何是好?一路跌跌撞撞回了屋,路上不当心,绊了好几回脚。好容易回屋没了老太太头上施压,童氏凄然坐着,回想起刚嫁进姜家那会儿,隔日拜见公婆,老太太笑着抹下自个儿手腕上的金镯子,亲自替她戴在手上。

便是这寻常物件,那会儿姜家远不如当下有世家气派,自然算不得多么稀罕。可就因为这镯子代表了一家长媳的尊贵,她格外珍视,便是后来逐渐富足,多少比这镯子成色更好的金玉珠宝送到她手里,她也一日没舍得摘下来过。

滚烫的眼泪一滴滴打在手腕上,大太太无声呜咽,关在屋里直到晚饭时候,才叫人进来服侍梳洗。

这么些年,忍气吞声,被老太太呼来喝去。到头来,决不能被姜家净身出户。她膝下还有四爷姜立要教养,便是狠心舍了二丫头,也得牢牢守着大房太太这名分。只要日后姜立出息,多少也能帮衬些出嫁的两个姑娘。如此,她也不算偏心眼儿,不顾姜春死活了。

大太太狠狠抹一把脸,看着铜镜里爬满皱纹,蜡黄的脸面,咬一咬牙,将心思放到能够挑了出来,顺顺当当嫁去姚家的人选上头。

第123章 此消彼长

西窗下,浊浊的光洒在泛黄的书页上,本已褪色的字迹,翻看起来,只能眯着眼仔细辨别,颇有几分艰难。

“小姐,大太太这般克扣您,您也不去寻二爷告状。哪家大户人家,主子屋里点的是一盏孤灯?还不比下人房里呢。依奴婢说,您还是早些安置,功课耽搁一日,想来也不打紧。甭弄坏了眼睛,千百个不值当。”春英检查过四面窗户,抱着自个儿用的绣枕凉被,到外间铺床。

屋里照明,全靠着七姑娘案头那盏豆大的火光,姑娘读书不易,她办起事儿来,也是磕磕绊绊,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说什么从公中拿物件,需得大太太点头给了对牌才成。可奴婢过去,大太太分明在屋里,偏就避而不见。一整个下晌午,去了两趟都是空手而归。这不存心为难人么?”

七姑娘手上翻过一页,留了分心神听春英絮叨。想一想,将书倒扣上,闭眼揉一揉额角。

“女学里批的假,连着往来路上四五日,统共不过刚一月。连二姑娘的亲事都赶不上。既如此,何必节外生枝,闹出争执。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儿,怕是大太太也心不在焉,明儿再去一回,若还不成,再去寻二哥哥便是。”

春英从座屏后探出个脑袋,幽幽叹一口气。“您体谅人,人还未必领您这一份情。”

这话还真被春英给说中了。隔日大太太特意招她过去说话,七姑娘虽早已料到不会是好事儿,可怎么也没想到,童氏打的好算盘,竟借老太太的势,软硬兼施,只为叫她应下一事。

大太太愁肠百结,大半个时辰里,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二姑娘逃婚,与姚家结亲这事儿是说不成了。可姜家的声望,祖祖辈辈的脸面,不能就此蒙了羞。于是如今需得她这二房嫡女,委屈些,大义替了惹事儿的二姑娘,嫁了吧!

大太太一通话说完,屋里瞬时寂静下来。童氏仔细打量对座儿七姑娘神色,心头七上八下,就怕把人逼得狠了,一个要死要活,与她拧巴上,事情就不好办了。

春英守在七姑娘身后,从隐隐听明白大太太话里意思,便一脸羞愤,好容易才按耐住,没呸一声唾她脸上。大房真是欺人太甚,敢情她家太太人不在此地,便想着方儿的欺负七姑娘没人撑腰还是怎的?

急急向姑娘看去,只见她家姑娘,睁着温和的眼睛,眸子里异常平静,不见动怒。好半晌,仿佛思量许久,慢腾腾开了口。

“大太太莫非没听说,五姐姐与我,再两年便要入京待选。这准秀女的身份,怎么还能私下议亲?”

七姑娘骤闻此事,只觉荒唐。难怪姜春如此不着调,原是大房教养如此。

童氏见她初时震惊过后,依旧和声细语,语声懦懦,以为七姑娘一如既往好拿捏,挥手使唤人退下,只春英挽着七姑娘臂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童氏眼中闪过丝厉芒,想着这会儿不宜翻脸,便佯装好说话,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来,慈祥握了七姑娘手,轻柔拍一拍,显出几分长辈的关爱。摇一摇头,看着春英,好像在说,这丫头体谅不了她的用心,终究还是没赶她出去。

靠得更近些,大太太语重心长,恍惚着,眼角隐约泛着泪光。

“所以才说要委屈了你。七丫头,你也晓得如今姜家是何光景,再出不得乱子了。自小到大,这后院里,数来数去,也就你一个最是懂事。秀女这身份,确是重阻碍。不过咱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姚家人说了,等你一等,他家也愿意。待得你放出宫来,再履行婚约便是。且姚家还答应了,你嫁过去之前,先进门的姨娘小妾,绝不会有庶子女落地。你看,姚家对你委实也是看重,这门亲事,虽则不够富贵,可老话不是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么?那姚家郎君是个本分知上进的,若不是我那孽障不知惜福,打心眼儿里说,还真舍不得这样的郎君,成了别家姑爷。”

童氏说到伤心处,眼泪滚滚而下。握着七姑娘的手,紧了又紧,像是多么难过,对她掏心掏肺了。

七姑娘一言不发,安静端看眼前女人。从春英在她背后,拿指头屡屡戳她背心的小动作,便知这小丫头是怕她一时心软,着了童氏的道。

或许春英眼里,此刻童氏无比可恶。可她明白,眼前这女人,说话亦真亦假,并非全是虚言。大太太眼中痛悔,提及二姑娘时怒其不争,实属千真万确。

她可以读懂这个女人的悲苦,却无法给予怜悯。

“姚家也不怕等不来这桩亲事?”放出宫来又如何,被主子指婚的事儿,不是没有。

大太太缓一缓气儿,掏出帕子抹一把脸,借此掩饰面上讥讽,“这不保不准的事儿么?若然日后等不来,也是他家没这个福分。”

七姑娘眼底极快闪过丝了然。什么“保不准”,分明是不看好她,估摸着以她这性情,难以讨主子欢心,最后只落得年岁大了,孤身放出宫作罢。

心头不免就有些乐了。姚家这是听了关乎她的风评,赌在她的“木讷不讨喜”上了?

缩回被大太太握得有些出汗的手掌,七姑娘垂着眼眸,忽而想起那人临去前那番恫吓。凶巴巴叫她“小心吃藤仗”呢…

于是端坐起身,挺直了腰板儿,“这回却是要对不住您苦口婆心,一通好意了。太太教导,我年岁尚小,世道险恶。非我这般不晓世事的小丫头,能瞎胡乱瞎掺和的。时候到了,还是但凭太太替我做主的好。”说罢直愣愣看着童氏眼睛,两手交叠搁膝上,一副有事儿去寻二房太太商量,她自个儿全然做不了主的架势。

童氏不妨历来怯懦的丫头,要紧时候,竟与她唱起了反调。又惊又怒,尤其七姑娘话里“世道险恶”,这是许氏真就这样教导她,还是这丫头明嘲暗讽,当面骂人呢?!

难得耐着性子,与她好好儿说一回话,童氏哪里是好脾气的人?被个小辈,还是个一直以来,以为能够稳稳拿捏住的丫头,当面顶撞,驳了她话,大太太面上和善一扫而空,向后靠坐进圈椅里,微微扬起下巴。上挑的眼角透出几分威严来。

“七丫头,你可晓得,许氏在我跟前,也需敬一声长嫂。”这意思,想拿二房太太压她,门儿都没有。

七姑娘点一点头,这话在理儿,她得认下。“您是大太太,理当如此。”正当童氏以为威慑管了用,洋洋得意之际,却听七姑娘脆生生,异常认真道,“天地君亲师,便是宫里没指婚,也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拿长幼治她?莫不是以为千百年来的礼教,区区一个“大”字就能横行无忌了?

春英这会儿对自家姑娘那是佩服到心坎儿里去。瞧大太太吃瘪,黑黝黝的面色,比吞了苍蝇还难看。还以为自家姑娘只在二爷跟前嘴皮子利索,原来,在旁人跟前较起真儿来,也是同样的厉害。

童氏死死盯住面前一脸平和的七姑娘,看她态度依旧恭谨,礼数丝毫不错。一脸的无害样,话却句句占理,堵得她哑口无言。此时方惊觉,莫非这丫头,原是个最狡诈的,掩藏这样深?!

屋里一时静默下来,童氏心里着急,拚命在脑子里捣腾能治她的法子,暗暗急出一身细汗来。七姑娘浅浅含笑,迳直起身。正待告退出门,却听门外彭彭两声闷响。之后老太太扶着史妈妈,从门外阴暗处缓缓走出来。

姜老太太面若寒霜,长长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恶狠狠盯着屋里一身黛青襦裙,垂首站立的女子。

“混账东西!你还晓得‘父母之命’。你倒说说,我这做祖母的,做不做得了许氏的主!”

第122章 祖孙斗法(1)

老太太突然到来,屋里三人皆吓了一跳,赶忙屈膝见了礼。大太太童氏迫不及待,迎上去与史妈妈一道,格外当心,搀扶着这位,稳稳在太师椅上落了座。老太太在姜家,打老太爷中风起不来病榻,自来便是一言九鼎,无人敢违拗。

童氏心下欢喜,正拿这丫头没撤,没成想老太太来得及时。虽则昨日才被老太太甩了脸子,可到底几十年的婆媳,比起七姑娘,老太太定然还是偏帮她。于是扯着嗓子叫人进来奉了茶,亲自退到一旁,微微弓着腰,给老太太打扇。

“您身子不好,怎好劳您走动?有事儿您只管唤我就是。”老太太当面,做主自然轮不到她。童氏说着客套话,很是乐意将棘手事儿推脱出去。

姜老太太斜睨她一眼,门口那会儿已瞧见她浑然没个出息,连个黄毛丫头都拿不下,更看她不上眼。回头冲着底下站着的七姑娘,眯眼仔细打量一回。今儿才知晓,这是个外柔内刚,顶顶有主意的。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姜家这许多姑娘里头,这个怕才是最厉害那一个。

于是心头更对她不喜。小小年纪,这样深的城府,加之她是许氏所出,母女两个都不讨她喜欢。这样自小长歪了丫头,心头必对她存了怨恨。若叫她顺顺当当进了宫,还不知生出多少事端。实在是后患无穷,需得想个法子,拿捏住她命脉才好。

七姑娘虽埋着脑袋,可落在她身上令人背脊发寒,不加掩饰的两束目光,立时叫她察觉出异样。

与童氏不同,童氏虽带着几分市井泼妇的贪婪无度,到底没有害人的心思。可老太太…七姑娘目色沉了沉,她可是清楚记得,彼时若没有老太爷护着,四姑娘姜娥莫名其妙吃坏了肚子,未必能够安稳养大。

姜家三房几十口人横死赴任途中,好巧不巧,正是老太爷最得意的儿子,偏偏还是姨娘所出。唯一留在府上的姬妾,不幸产后血崩,撑着最后一口气,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婴便撒手人寰。

这些事儿她虽为亲身经历,可其中巧合,难免叫人产生些不好的联想。最让她起疑,还是幼时寥寥几次去给老太爷请安,她总能从歪斜着嘴角,手指微微颤抖的老太爷眼中,读出几分对姜老太太的心灰意冷。

那种视若无睹,深切的哀凉,直直撞进她心里,叫她每每心头发酸。或许正是那个后半辈子都躺在榻上,与她算不得感情深厚的祖父,哀莫大于心死。唯独剩下两个儿子,俱是老太太所出,于是为了家中和睦,不能揭破又不能放下,这才使得老太爷对姜家许多事儿彻底撩开了手。

想来患难夫妻,总有几分旁人比不得的情分在。这才是老太爷虽则恨极,却依旧对老太太一应行事,漠然以对的根源所在。

七姑娘沉默想着心事,上首那人却失了耐性。

“方才伶牙俐齿,明目张胆顶撞长辈,如今怎地成了哑巴?这便是许氏教你的规矩?”彭一拐杖杵在地上,老太太身子未痊愈,头上还戴着抹额。深褐色素底缎面,中间镶一颗碧绿的猫眼石。发髻高高盘起来,因着面庞消瘦,颧骨高高凸起,冷着个脸,眼底厉色昭然。

春英心头急跳,偷偷瞥一眼自家姑娘,只见七姑娘低眉敛目,垂手侍立,侧面看去,面容无比平静。

正替姑娘忧心,却见这位闷葫芦似的,像是知晓情形不对,方才还与大太太硬碰硬呢,这会儿不声不响不搭腔,木愣愣杵在那儿,眼睛像是盯着脚尖,实在好定力。

主子都这样了,婢子自然有样学样。不同却是,春英眼睛盯在七姑娘裙摆上,琢磨着她家姑娘气死人不偿命的性情,怕是又要发作。

果然,之后老太太再是发难,七姑娘也是规规矩矩,跪着听训。这样的场面,幼时已是家常便饭,一月里总有那么几回,阖府上下都知晓,七姑娘最不得老太太心意。

实则她不过心底通透,知晓因着太太许氏跟生来断掌的缘故,任由她如何讨好,老太太也绝难给她个好脸。于是她唯唯诺诺,明哲保身,在这姜家祖宅里,装傻充愣,暂且忍让些,算不得大事。

如今她只需闭口不言,坚决不点头,拖延过这阵子,她立马去寻姜大人替自个儿做主。虽则会使得她爹夹在当中,十分为难。可照他爹明理的性子,这样荒唐的事儿,绝不会答应。

至于老太太欲对她如何,七姑娘压根儿不担心。但凡在姜家祖宅里,明的暗的,她还这就不怕。吊丧过后,她得被世子拎在身边。能在那位眼皮子底下扒她皮抽她筋儿的,有这份能耐,绝不会是姜老太太。

说句不厚道的,她这叫翅膀长硬了,背后有人撑腰,尽管得瑟去…

姜老太太看她一副油盐不进,任凭打杀的样子,心头升起股暴怒,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这丫头如今还用得着,又是准秀女的身份,不好将她随手处置了。她日后需得进宫,万一心怀怨愤,做出于她与姜家不利的事儿来,那才是得不偿失。于是深吸一口气,硬的不成,便使软刀子试试。

“罢了,你是觉着我老不中用,再管你不着。待老二回府,将你交他手上,自有你父亲教你为人的道理。”

童氏瞪大眼珠子,手上动作忽而一顿。这就算完了?老太太何时这样好说话?七丫头可是硬生生顶着老太太教训,一副不为所动,装聋作哑的架势,这不分明扫老太太颜面么?

“你也不用梗着个脖子,都是一家子,没有闹得家无宁日的道理。不若如此,你回头好好儿琢磨琢磨。若然能够想得明白,便拿出一个随身的物件,交由大太太给了姚家。因着你秀女的身份,婚书是不成的,若然日后你放出宫来,便以那物件做个凭证,再与姚家结了这门亲事。”

七姑娘低垂的眸子里精芒一闪,依言应诺,缓缓起身。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只求拖延,老太太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

站在廊下看她主仆两个走得远了,童氏急急转身,一脸闹不明白。“老太太,您怎能轻易放了她离去?只她一人已是狡猾不好对付,若是她一状告到二老爷跟前,或是与那横脾气的姜二爷哭诉,这可如何是好?”

赏了童氏个眼刀子,姜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你好本事,挑了个浑身长满心眼儿的,今日岂会闹得不可收场?”回头望着逶迤消失在门外的主仆两人,老太太双手抚在黄杨木马头拐上,阴沉的目色中,潇潇泛起冷芒。

好在碰巧赶在二房离去前,发觉了这么个隐患。收拾她,需得拿捏住七寸才是。只是这丫头的七寸又在何处…老太太扶着史妈妈,一路若有所思。待得晚饭时候,郡守大人过来请安,顺口提一句,才得了信儿,太太许氏一切安好。老太太脑中灵光一现,犹如拨云见日了,和善笑起来,心头畅快,不觉便比平日多用了一碗饭。

第123章 祖孙斗法(2)

“童氏招你,你便过去,脑子犯浑么?”姜二爷黑沉个脸,训得七姑娘埋着脑袋,连连向后缩脖子。

“老太太突然到了,那真是意外。再说了,这不立马就来寻二哥哥,也没瞒着你不是?”

眼看姜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七姑娘目送他远走,回头冲春英轻快道,“成了。凭白受二哥哥一通冷眼,只这事儿还需劳烦爹爹,又叫他多一桩烦心事。”

春英瞅着自家姑娘面上丁点儿忧虑也没有,跟在后头回房去,总觉老太太不会善罢甘休。“小姐,若然老太太再招您一人说话,软的硬的统统都使出来,每日里闹这么一出,谁受得了啊?”眼睛往七姑娘膝头瞄一瞄,真是心疼,“您倒是主意大得很,不慌不忙。可您那膝盖能经得住折腾?”想一想,春英直直瞅着她,“您说要世子知道了,能有您好果子吃?”

七姑娘回身,重重往绣墩上一坐,小手揉一揉跪得有些酸胀的腿脚,却被春英拨弄开,冲她无奈翻一个白眼,手法熟练替她揉捏。

“您若这般笃定老太太必定无法逼迫您,依奴婢看,您还是趁早琢磨琢磨,怎么跟世子有个说得过去的交代。那位爷要发起火来,您该不会还指望郡守大人能说得上话吧。”

被春英浇了盆凉水,七姑娘揉揉鼻尖,不觉有些心虚,嘴上却不肯服软。“这事儿很快就能了结,等世子察觉时候,事情都过了。那位是何等身份,总不能老揪着我翻旧账的。”

一听这话,便知姑娘自个儿也没底气。春英不禁暗自感概:那位还能是什么身份?不就管教得您不敢吭声的身份。世子对姑娘,恐怕比寻常人家老子管闺女还要费心。衣食住行,一路照看过来。忙完政事还得过问功课。这是将姜大人、太太、二爷该操心的,全数揽世子身上了。

说出去谁信呐,公子玉枢那样高高在上,超凡卓然的人物,原本跟天上的月亮似的。可自打姑娘不知怎的被世子相中了,春英脑子里那轮皎皎的月亮,渐渐便被世子动怒时黑□□,阎罗样子给取代了。原本跟寻常人一般,对世子尊崇仰慕,到头来,只剩打心眼儿里畏惧…这么一想,绿芙那丫头大咧咧嚷嚷“姑娘将世子给糟蹋了”,仿佛也有那么一丝丝道理。

七姑娘不知春英心头所想。此刻偷偷盼着,老太太要能多传召她几次,岂不正中她下怀?

只之后两日,事情像是有了变化。荣寿堂那头,半点儿没有传她过去的意思,倒是史妈妈,不知忙活什么,整日里迎来送往,大老爷还在热孝里头,府上一夜之间,竟多了许多登门的妇人,看打扮,该是出自南阳郡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全数都往荣寿堂去。

七姑娘瞅着廊下挂着的素白灯笼,偏着脑袋瞧一瞧,门廊下每隔几步远,便高悬着惨白惨白,写了“祭”字儿的风灯。一整排齐齐整整,风吹穗浪,带出亲人离世的哀痛。可后院这般熙熙攘攘,不知道的,还以为府上宴客听戏呢。

晚上姜大人竟来了她院子。招手叫她到跟前坐下,语重心长,话里带着几分醉意。“阿瑗安心,再过几日,五丫头能起身了,你兄妹几人便一同回麓山去。再见面,怕是要等到年节。太太心里一直惦记你几个,回去时候,多陪她说会儿子话。”姜大人面色越发红润,显是饮多了酒,酒气上了脸。

仔细打量片刻,七姑娘垂着眸子,点一点头。“阿瑗的事,令爹爹操心了。”

姜大人轻笑起来,拍拍她发顶。这动作是幼时父女间常有的亲昵,只是七姑娘年岁渐长,姜大人便少有如此。倒是被姜二爷学了去,再之后,那人也喜欢如此待她。

看着她爹被人扶着,便是醉酒,也自有一派文士的儒雅。七姑娘眼中隐隐闪着光,刹那像是明白了什么。姜大人好美酒,却鲜少喝醉。若非事情太过烦扰,不至如此。且方才交代她那番话,显是存着叫他几人尽早离去的打算。七姑娘望着不远处荣寿堂青砖黛瓦的外墙,指尖拨弄着腕间珠串,眸子里星星点点,璀璨生辉。

原是如此,她低估了老太太的决心。姜老太太,是想趁着太太有孕,给姜大人身边塞人了呢。与其说老太太这一手,是冲着太太许氏去的,不若再想得深一些。这是敲山震虎,声东击西呢。她若不肯答应,二房,怕是就此要生乱了。

“春英。”

“嗳。”

“去随意挑选个不值钱的物件。明日,随我去荣寿堂给老太太请安。”

“小姐?!您莫不是要妥协了?这可怎么成,万万使不得…”

“瞎叫嚷什么呢,早些歇了,明儿便知晓。记得,挑个不值钱的。”七姑娘不顾身后花容惨淡的丫头,绕过屏风朝内室去,嘴上呓语似的嘀咕,“好东西,还舍不得呢。日后去燕京,花销不知得多大…”

翌日一大早,春英不情不愿,被姑娘唬着脸瞪看一回,只得磨磨蹭蹭,一路跟到荣寿堂去。本还想着偷跑去给二爷通风报信,可姑娘太精明,没给她空子钻。

“姑娘,要不咱去求世子给做主?”春英一脸希冀,瞧在七姑娘眼里,真是好气又好笑。不信她这做主子的,满门心思就惦记那位的威风了。头也不回,款款前行。

春英耷拉着脑袋,眼睛老往姑娘腰间佩带的荷包偷瞄。那里头装着一只金坠子,本是一双的,后来不知怎的弄丢了一只,便一直孤零零躺在首饰匣子里无人问津。七姑娘眼尖,一眼瞅见了直说好,那欢喜样子,跟拣了多稀罕的宝贝似的。

荣寿堂里,老太太也才刚起身,尚未用饭。对着铜镜,执起梳篦抹了桂花油,抿一抿鬓发,头发便光可照人了。“你瞧她那样子,可像是服了软?”

史妈妈一脸堆笑,赶紧凑近些,将门外那情形,一一道来。

“怎还不是服软?老太太你这一手,收效可是明摆着的。七姑娘来的时候,态度异常恭敬不说,她身后那婢子,急得眼眶发红,险些没哭出来。盯着奴婢,眼里全是不善,这是替她家姑娘不值呢。再说了,七姑娘哪儿能跟您拧着来,您吃的盐,不比她吃的饭还多?撑了两日,怕是听了消息,扛不住了。”史妈妈一通逢迎,听得老太太心头舒坦,人也来了精神。

“既如此,去,叫底下人多添几个菜。待会儿请安的人都到了,留下一并用饭。再去前边请了二老爷过来。倒要叫他看看,是我这做祖母的不慈祥,迫了他闺女。还是那丫头自个儿懂事,愿意接下这担子。”

老太太手上一颗颗拨弄着佛珠,想起昨日二老爷处处替许氏母子说话,叫他纳新人,也是句句推搪,心头就来气。

“那七姑娘那头…”

“既是请安,候个一时半会儿,还能翻天了不成?任她那日如何张狂,今儿也得乖乖低头,俯首帖耳。”手掌使力压在梳篦在,镜中老妇人精神矍铄,哪儿还瞧得出半分病容。

七姑娘被晾在偏厅里,听史妈妈阴阳怪气,透了待会儿众人一道用饭的消息。笑着微微颔首,心头了然。老太太这用意,哪里是用饭。分明是要众人做个见证,当着她父兄跟前,叫她自打脸面。

撑着下巴,七姑娘专注望着窗外渐渐敞亮的天光。

——晨曦露了头,霞光煌煌然,金灿灿布满天际。阴霾,还能遮人的眼么?

第124章 莫大惊喜

这还是自打第一日回府,众人聚得如此齐整。早饭摆在花厅里,爷们儿坐了一桌,女眷们围着分座两席。

四爷姜立年初刚满了八岁,这样大的场面见得不多。随了大老爷三分的小脸上,透着股活泼劲儿,眼珠子四下张望一番,眼波落在七姑娘身上,立马雀跃起来。

“新嫁娘,七丫头是新嫁娘!”隔着圆桌遥遥指着人,巴掌啪得震天响。

屋里众人倏然一惊,谁也没料到会闹出这样的乱子。与七姑娘一桌的十一姑娘姜珊撑起身子,探头探脑,想也没想便凑了这出热闹。“七姐姐要嫁人了么?原是你抢了二姐姐夫婿。”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童,童言无忌,一人一语,说话却是惊世骇俗。他两个能知道什么,不过听了屋里丫鬟婆子们碎嘴,或是背后有人说三道四,听了原话搬出来讲,却不知这话摆到台面说,恰好显出大房教养如何没个体统。

姜大人眉头一皱,为官这些年,一身官威摆起来,已是不怒自威。转头望向对桌童氏,沉声问道,“大太太,此事是否该给二房个交代?”姜二爷索性搁下茶盏,冷眼一扫,谁的脸面也没给。“妄言之罪,当请家法,藤仗二十。”

七姑娘一旁看着,四爷姜立不敬尊卑,一声“七丫头”唤得顺溜。十一姑娘更是直指她“抢人夫婿”,真是将大房对她的不待见,彰显无疑了。

今儿来是与老太太过招,好戏还没开锣,大房已先声夺人。瞧老太太那脸色,方才还春风和煦着,如今已是阴云密布。

童氏早惊得傻了眼,当着二老爷跟前出了这般岔子,叫她脸面往哪儿搁?又羞又怒,起身拧了十一姑娘胳膊,使劲儿将人往门口拽。一头还忙着招呼,让人领了四爷,赶紧回屋去。她颜面扫地已是铁板钉钉,姜二爷冰冷的话刀子似的戳她心窝里。姜立可是她的命根子,少一根头发她都得哭天抢地。

屋里正乱作一团,四爷与十一姑娘哇哇大哭。被人妄议姑娘家声名品性的七姑娘,总算悠悠开了口。只这话听在姜二爷耳朵里,满意点了点头,却叫大太太目眦欲裂。

“大太太忘了二姑娘是如何逃家的么?今儿若换了个人,说的不是姜家七姑娘,这事儿又要如何收场?”

五姑娘方才好些,坐了一会儿已是犯困。屋里陡然哭闹起来,吵得她脑门儿直犯疼。这些天她都养在院子里,辛枝寸步不离病榻。旁的事儿主仆两个一概不知。听了三言两语,总算闹明白,二爷跟七姑娘兄妹两人,这是跟大房彻底撕破了脸?

只是叫她左右想不明白,七姑娘惯来对谁都和和气气,怎地突然就硬气起来?还有那替嫁一说,七姑娘嫁人?原本的二姑娘人哪儿去了?五姑娘怔怔看着,只觉大病一场,再醒来,家里已是翻天覆地,生出莫大的变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