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额角青筋绷起,要早知道童氏如此拆她的台,大房之人,一个也不该留下。戴着玉戒筒的手掌狠狠拍在食案上,手心痛得隐隐发麻。坐席两旁童氏与五姑娘跟前茶碗,被老太太那力道,震得跟着跳了跳,发出嗑嗑两声脆响。

“还不统统闭嘴!将两个小的带下去,关了屋里今儿一整日不许用饭。跟前伺候的,杖责二十。”眼波扫过七姑娘,冷着脸,阴沉问她,“你看我这处置可说得过去?”却是对她方才提及二姑娘一事,极为不满。

七姑娘起身,向上座的老太太施一施礼,“老太太这般,确是合乎情理。”眼角瞥见姜二爷端起茶盏,茶盖子轻轻撇过面上的茶叶末子,好整以暇端坐着,一派肃穆严正。眼里不觉便带了抹笑意。

二哥哥装得似模似样。仿佛刚才姜大人问罪,落井下石,赶着递鞭子的人并非是他。

闹剧收了场,一屋人端起碗用饭,厅里异常静默。老太太今儿一早大好的兴致,早消散殆尽,隔着左手边儿尚带着些病容的五姑娘,一眼瞧见七姑娘粉嫩嫩的侧脸,白里透红,水色好得叫人羡慕。胃口也极好,又夹了块儿金丝糕,立马心头不痛快了。

接过史妈妈奉上的面巾,擦一擦嘴角,抬头环顾一周。

老太太搁了碗筷,旁人自是守规矩,都正襟危坐着,任由荣寿堂的婢子撤了席面。七姑娘遗憾看一眼碗里只咬了一小口的金丝糕,嘴里偷偷砸吧两下。要说老宅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除了从小到大住的那个院子,便是老太太荣寿堂里做糕点的厨子。

“七丫头,方才不是说,有要紧事回禀?”

七姑娘闻言,收回落在金丝糕上的心神,正一正容色,施施然起身。埋头从腰间取下荷包,向后退一步,绕过五姑娘身后,款款向老太太跟前行去。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老太太上回交代的事儿,我回去捣鼓一番妆奁匣子,寻出这么个物件来,您瞧合不合适?”

听她这么一说,姜老太太眼中瞬时有了神采,整张脸容光焕发。也不着急,眼睛盯在她捧荷包的小手上,原本微微佝偻的背脊,好像也挺拔起来。面上越发庄重沉凝。

“七丫头想明白了?”

她祖孙两人兀自打哑谜,除了那日知晓内情的,旁人都是一头雾水,只默然旁观。唯独春英面色焦躁,急急冲姜二爷那头可劲儿打眼色。亏得福顺发觉了异常,附耳报个信,又偷偷指一指隔壁桌,险些急得跳脚的春英。

姜昱顺眼看去,莫名就觉得怕是那荷包不妥,正待出声喝止,却见七姑娘抢先一步已从里头掏出只耳坠子来。眯眼看个仔细,却是最寻常的金坠子,式样有些老旧,该是她许多年前得的玩意儿。

“老太太你瞧可好?”七姑娘手心里捧着的坠子,金灿灿闪着光。手腕抬一抬,那坠子便跟着折了光,凑得更近些,紧紧抓住老太太视线。

“勉强尚可。”姜老太太点一点头,话里带着些迟疑。若是近处留心看,便能瞧出老太太眼里些许恍惚。

七姑娘嘴角缓缓勾起,眼看就要将坠子交老太太手里。不想门外突然传来婢子通传声,高高唱诺着:“四姑娘到啦。”

七姑娘神色一变,一把握了坠子在手心,直直站起身来,退后半步,垂首立在老太太身后。神情闪烁着,眼中光华急转。

老太太愣一愣神,只觉方才脑子有些不听使唤。左右看一眼,见七姑娘不知何时已退到身后,花厅门口四姑娘姜娥已跨进门来。耳坠子这事儿便也只能暂且缓一缓。

只这么一缓,却缓出一件叫众人始料不及的大事儿来。

四姑娘一身鸦青色襦裙,娟秀的面庞上不苟言笑。进屋给众人见过礼,目光在七姑娘身上多停留片刻。之后仰头看着姜老太太,双手奉上一纸薄笺。

“奉老太爷意思,今儿来此,却是劳烦老太太出面,还请替我与姚家缔结下亲事。姜娥将替二姑娘嫁去姚家。此为庚帖。”

四姑娘话音方落,屋里已是鸦雀无声。七姑娘瞪着眼珠子,手心还握着备好的金坠子,脑子里稀里糊涂,满腹心思都在惊叹:——这事儿还真是峰回路转,无她用武之地了呀…

第125章 知交难求

莲池畔,择了栀子树下春凳落了坐。四姑娘两手搁身侧,撑在春凳边沿,脚跟并拢放得规规矩矩。微微仰着头,望着眼前一池或粉或白的莲花,面容恬静。瞧不出即将出嫁的忐忑,亦不见多少欣喜。

“许多年不见你,回来只叫春英端一碗豆花儿。”四姑娘轻笑起来,“爱吃豆花的人是你,我何时说过好那一口。”

虽则躲在树荫底下,这会儿日头也火辣辣。七姑娘摇着团扇,她这人不耐寒也不耐热。“我在这祖宅里是何处境,你还不晓得?荣寿堂里,哪里容得我四下窜门子。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豆花儿是我亲手磨的,以为你能尝出些别的滋味儿来。”

认真说来,两人交情并不十分深厚。只是幼时处境几分相似,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人,见了面,自然会乐意多聊几句。便是如此,一年里也只四五回,碰巧遇上便驻足拉扯些闲话。

“还以为从荣寿堂出来你便会追问。却是忘了,你是姜家姑娘里,耐性最好的一个。”

七姑娘笑笑,既是四姑娘主动邀约,她慌个什么劲儿。静静听着便是。

“再不久我嫁去姚家,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见上一面。既然你不心急,便多与你说会儿子话罢。偌大个姜家,十余年都是独门独院过日子,实在有些寂寞了了。”

心头不觉便有些酸涩,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七姑娘唇角勾起个笑。“你且说就是。”或许真是最后一面了。往后她要远赴千里外的燕京,两人各居一方,同样是姜家姑娘,却自此殊途。

四姑娘出神望着湖里的景致,通身上下透出股静谧。沉默许久,方才一头回想,一头徐徐道来。

“家里少有人知晓,老太爷虽中风起不来病榻,嘴角歪斜着不能自理。却能含糊说话,不过需得人在嘴角摁一块儿巾子,接住流出来的哈喇子。”

这事儿七姑娘也是头一回听说。自她出生到离府,每岁年节过去请安,从未见老太爷开口说半个字儿。

“你还记不记得,三岁那年,老太太赶你出门,叫你三伏天里院子里罚站。”那会儿小小的女童搓着手背,在石阶下跳脚直哆嗦。便是二爷奔命似的请了二房太太过来求情,也没能免得了七姑娘回去便病过一场。

略一回想,便记起那次是因着二老爷不肯纳老太太娘家一个姑娘进门,惹得老太太大动肝火,迁怒于她。“记得,我那是含冤受屈。”

听她说得俏皮,四姑娘仔细看她一眼,“你果然没记恨在心上。莫不然不会拿出来调侃。”转过头去,面上带出些冷清。“那事儿过后,你一个三岁的丫头,一如既往对老太太恭敬,见了谁面上都带着笑。彼时老太爷教我,若然我能如你一般,不将怨愤摆在脸上,便能出了院子,再不掬着我。”

七姑娘从来不知,原来自个儿在老太爷心中,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

“可惜你也看到了,我至今侍奉老太爷跟前,没能离得了那院子。”四姑娘垂着眼眸,撑在春凳上的手,缓缓握拳。“我双亲横死,老太爷时常念想爹爹。我曾跪地哭求老太爷替我故去的爹娘主持公道。可除了莫可奈何的叹气,老太爷不允我寻那人复仇。”

从袖兜里掏出封书函来,递七姑娘手上。“于是那位大人出现之时,我便知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毫不迟疑,点头应下了。”

“那位大人?”入了正题,七姑娘抖擞竖起耳朵。

“提着杆长枪,花容月貌,比女子秀美。”等见到七姑娘面上不加掩饰的惊愕,四姑娘心头了然。早猜到的不是么?不仅那位大人,连他身后主子,为的,不过是解七姑娘困境。

“那位大人神出鬼没,突然闯进屋里。说实话,那会儿险些吓得惊叫起来。”四姑娘自顾说话,没发觉七姑娘面色愈加古怪起来。

周准走这一趟,必是受世子差遣。御刑监的头头办差,一如既往喜欢爬窗户?手上的书函沉甸甸,握在手里有些发烫。

事情大是不妙。那人自来横不讲理,管她计划再周详,但凡他看不过眼,统统都是她的不是。此番事了,四姑娘领着老太爷的命,一锤定音。由此便知,那人对她温和手段,何其不满意。

方才还觉得云开月明了,这会儿忽然有大祸临头之感。不是说御刑监的爪牙都在京里当差么?怎么换了南阳这小地方,依旧这样吃得开…

“你与那位大人初次见面,身份都没摸清,怎就轻易信了他?”七姑娘实在好奇。

“那位拿出赵国公府世子手令,落的是公子玉枢朱红的私章。普天之下,谁不要命了,胆敢捏造世子手令?且那位大人谈吐不俗,武艺极高,分明不是寻常人。”

七姑娘眼皮直跳。那位交代周大人办见不得光的私密事儿,真是一如既往明目张胆,以势压人。

两人相视看一眼,四姑娘眼里略微带了些好奇。七姑娘心里暗自发愁,也替她忧心。“世子许你何事,竟让你心甘情愿,到老太爷跟前求了要替二姑娘嫁去姚家?莫不是…”七姑娘蓦然睁大了眼,想起姜娥对老太太深埋进骨子里的仇恨。

摇一摇头,四姑娘哂然一笑,明明是清朗淡薄之人,却透出股绝然坚韧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取她性命何用?人死不能复生,她夺我双亲,令我一生孤苦,不曾享过半分至亲温情。真能复仇,我定要夺她最宝贵珍视之物。”抬手理一理簪绢花的鬓角,四姑娘目光悠远,语气极为平和。“我要她死后永不入姜家祖地,牌位永无享后世香火之日。”

字字铿锵砸在心头,七姑娘忽然有些遗憾,若是上一世她能与姜娥遇上,未尝不能成为莫逆之交。

“你这样盯着我看,是觉得我这人委实恶毒,心头怕了?”四姑娘抿唇,到底还有几分在意。

同样抚一抚毫无缀饰的鬓发,七姑娘向后撑着手臂,脚尖交错,晃一晃小腿儿。“不妨与你说老实话。倘若今日没你出面,老太太必会盯住我不放。而我有绝不能嫁去姚家的理由,故而…打明儿起,老太太会神智不清,再不能理事。你说,我又怕你作甚?如此惊讶,只是今日方知,你原是个痛快人,相知恨晚了。”

嘴上说着抱憾的话,眼角却溢出欢腾的笑来。黛眉弯成了月牙,眸子灿若星子,奕奕发亮。

四姑娘出神凝视她片刻,半晌后,不苟言笑的脸上,终究露出抹淡淡的笑意。“相见、相识,好歹赶在离别前能够有个相知之人,总归没辜负你我结交一场。早就猜想你温和的表象底下,藏着不同寻常的一面。今日得见,想来那位欢喜,也是因着看透了你。”

好好说话呢,怎么突然扯到世子身上去…七姑娘轻啐一口,难为情调转了眼。

两人并肩坐着,彼此都生出些离别的愁绪。

“想一想,真羡慕你。再是艰难,背后总有人护着。没有闹得世人皆知,却实实在在,一丝一毫也看不得你受人委屈。那位的性子,别说,还与你真有几分相似。都是不喜浮华,沉得住气的。”

七姑娘微微红着脸颊,心头暗道:那人蛮不讲理、恃强凌弱、自作主张,跟她一点儿也不像…

偏头再看她,到底还记得嘱咐两句。“姚家都是人精,因着姜家这层情面,绝不会亏待了你。往后万望珍重。只盼着我入京安顿下来,还能书信往来才好。”

四姑娘遥遥望向荣寿堂的方向,那方困了她十余年的天地,总算能够自由自在,挣脱开去。“多谢你好意,你也切记保重。”眼角瞥见她手心压着的信函,不由猜想那位名满天下、传闻中光风霁月,实则未必全符合了一应美名的公子玉枢,究竟是何等风采…

第126章 高下立见

“山里的秋老虎,跟拔了爪子的猫似的,威风不起来。可算凉爽些。”盛夏里尤其闷热,雨水很足。绿芙将院子里晾干的被褥收回屋,便见春英半蹲着身子替姑娘更衣。一头絮叨,一头进里屋放下褥子,腾出手,过来帮衬。

自南阳回麓山已有快一月,刚回来那会儿,七姑娘险些不敢认自家的婢子。绿芙这丫头稳稳重重立在石阶下,从没有过的守规矩。与交好的几位打过照面,谢过大伙儿的关心。回到自个儿屋里,方才还像模像样呢,一进屋绿芙跟垮了骨架子似的,多好的仪态全没了。只知道拉了她手,泪汪汪哭求再不要扔她一人在官学。

后来一问,方才知晓,真是一物克一物了。冉青代她看管绿芙,这丫头跟在她跟前没甚两样。可后来也不知怎地,被殷宓几句话讨要过去,自此以后便过上她嘴上说的“猫狗不如”的悲苦日子。

七姑娘知晓后,带着春英绿芙两个,当晚便去谢了殷姑娘一番好意。当着绿芙面儿,笑着与殷姑娘打个商量,只道是倘若绿芙这丫头因着回了她身边故态复萌,还得再劳烦殷姑娘一回。

自那此后,绿芙好玩乐的性子收敛许多。看春英忙不过来,还能主动揽了事儿做。虽则嘴巴依旧管不住,但她也机灵,但凡殷姑娘在的时候,跟哑巴似的,除了姑娘问话,绝不多说一字儿。春英笑她这是耗子见了猫,绿芙羞怒,嚷嚷着跳脚,末了抵赖不过,只得恹恹默认下。

这会儿两人替姑娘换了襦衫花笼裙,送七姑娘到房门口。绿芙抢在春英前头,礼数周全,屈膝请姑娘好走,路上切切当心。

七姑娘笑着示意她两人回去,独自往阆苑去。

快两月过去,山里变化极大。时已入秋,渐渐不闻蝉鸣,水塘里蛙声也稀薄起来。女墙上攀爬的壁虎墨绿墨绿,叶片泛着光。点缀墙头艳丽的蔷薇已尽数谢去,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盛夏的热闹,由此便去了。

这时节,跟她的心境倒有几分相似。没姜家烦心事儿滋扰,正好能沉下心,好好向学。七姑娘掰着指头算一算,今日过后,该是能完成那人派下的功课。

当初还以后四姑娘给的书函,世子会在里头提几句叫她满红耳赤,情意绵绵的问候话。哪知待她怀着几分期盼,忐忑着回去,特意回避了人。躲屋里拿小刀裁开了一看,真是心头潇潇然,无比沮丧了。

世子非常人,她就不该妄加揣度他。那人手书力透纸背,整整两页,密密麻麻全是给她安排的课业。末了寥寥几行,那字迹凶巴巴,好看是好看,可处处透出股强横来。只催她两日后动身,他当会在来时道别那岔路口,携她一同归去。

这么着,打从半道被世子拎上马车,那人便没给她个好脸。最气人,分明是不想搭理她,存心叫她静思己过。偏就没一刻不看牢了她,轻易不许她离他左右。同桌而食,同案读书。她琴弹得不胜寥寥,那人便手把手,一个音儿一个音儿,耐性十足加以矫正。

夏末秋初,两人都只着了两件儿单薄的衣衫。她后背紧贴他胸膛,整个人几乎被他拢在怀里。分明能感觉身后人迅疾而有力的心跳。那情形实在叫人坐立难安。可她每每偷眼回看他,都只瞧见他凝肃端方的面庞,下颚曲线尤其漂亮。有两次不当心,被世子逮个正着。那人垂眼幽幽凝视她,一声不响,那模样,仿佛了然她是贪图他美色,大方任她看个饱足…

越想越憋屈,七姑娘一脚跨进阆苑大门,抬眼朝花架子底下瞅瞅,果然见得管大人面色凝重,折扇敲在棋盘上,一声比一声急促。正挠头搔耳,前俯后仰,显见落败在即。全副心思都放在棋局上,眼中压根儿就没她这人。

只对面周大人见她进了院子,漠然冲她点一点头。七姑娘见周大人抱臂,很是镇定,只觉这位神态有几分莫名眼熟。心头不觉替管大人很是唏嘘。

大人这样的和善人,怎么能是御刑监头头的对手。这些个阴谋诡计,勾心斗角,兵法谋略…御刑监那地方出来的,但凡有几分斤两,哪个不是手到擒来?

本已越过他二人步上台阶。不知为何,回头再瞅一瞅,这么一看,总算闹明白方才觉着有几分眼熟,所为何来了。

自从她初见两人对弈,十余日下来,好似管大人无一胜绩?这位大人被周大人治得死死的,那憋屈的样子…七姑娘立在原地眯一眯眼,虽不情愿,却也否认不了。跟自个儿被世子压得翻不了身,很有几分相似的凄然。

于是回头朝屋里瞄瞄,今儿她来得尚早,不着急进去。顶着周大人冷眼,七姑娘转身退回管大人身后,探头观望一会儿,很不讲规矩,白生生的指头,一指点在棋盘一角。却是十分大胆,弃了一大片落入黑子包围的棋子儿,别出心裁,将角落里不起眼的白子连成一片,竟给她生生盘活了一块儿。

那白子便如苟延残喘的老人,眼看是要断了气。七姑娘一指点拨,如有神助,不仅使得那垂垂老矣之人保住了性命,更焕发出几分生机来,情势变得大有可为。

棋局被人忽然横插一足,管旭正窝火,眼看是要暴起。可眼前那根纤细的指头,稳稳当当落在一处,仿若稀世珍宝闪闪发着光,引得他莫名就平息下来,渐渐挪不开眼。心思动起来,恍然明白了其中道理,大喝一声好,一巴掌拍在膝头,兴奋得畅快笑出声来。

回头见是七姑娘,更是大加夸赞,得意洋洋一子落定。与管大人惊喜截然不同,周准蹙眉,待得对面没甚棋品之人张狂过了,这才看着他身后七姑娘,沉声道,“观棋不语。”

本以为她该羞愧离去,哪知七姑娘摇一摇头,小手比划一圈儿,无赖道,“我家世与二位大人比起来,微末不足道。自然算得‘小人’,且又是女子。君子是说您二位的,与我半点不相干。”

管旭抚掌痛快大笑,周准被堵得半晌无话。御刑监头头习惯了砍瓜切菜一般拾掇人,遇上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又不能动她分毫,第二次在同一个人身上,再领教一回吃瘪的滋味。

这厢一老一小,全然不顾规矩,两个对付一个。七姑娘擅长揣摩人心,琴棋书画,除了书、画,便是棋最得意。一时也能与周大人平分秋色,还能指望着反败为胜。

院子里热闹起来,七姑娘心思投进去,正兴致昂扬,忽而身旁一片大大的阴影当头落下,正当紧要关头,焦急着呢,伸手朝身旁挥一挥,嘴上不耐烦嘀咕“烦请退两步,向后让一让。”

不老实的手臂碰到个硬邦邦,磐石样的物件,回头一看,那人仗着身量高出她许多,居高临下俯瞰她,深邃的眼睛眯起来,手掌钳住她手腕,扔下句“小人得志!”,利索逮了人进屋去。

望着七姑娘霜打茄子一般,服服帖帖跟在世子身后。周大人妖艳的桃花眼里渗出丝笑意。“接着来过?”

管旭颇为遗憾,摆手作罢。暗叹七姑娘这般,成败都落在“小人”上了。拿“小人”堵得了周大人的口,换了世子当面…姑娘还需——多多磨砺。

第127章 连吃带哄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兮,终不可谖兮。此句出自《诗经?国风?卫风》,引喻君子之修养德性,譬如美玉,需雕琢以成材。前朝书圣江成子,摘取当中一句,亲书赠予江东名士谢安。可叹永康末年战火突至,民不聊生。大族谢氏由此败落,书圣手稿几经易主。而今这幅字,高挂于清平学社,狱政讲堂之中。”

看她不过埋着脑袋,稍一思量,便将他随口所出考题对答如流,几乎已是顺手拈来。顾衍深邃的眼底闪过丝幽芒。博闻强识这丫头还算不上,然则比起常人,已是着实难得。微一颔首,算是肯定她近段时日下的苦功。

“堪堪勉强,今日到此作罢。切记不可自满。”

七姑娘心头正得意,满心以为应对过世子考校,连这书本上没有的考题,她也能答得上来,总该得个优评。哪知这人一派肃穆,无有半句鼓舞,左右还是叫她戒骄戒躁,踏实做学问。摆弄着指头,抬眼偷觑他一眼,小眼神儿幽幽然,显是不服气,看得他不觉好笑。

“罢了,也算难得。值当一句夸赞。”他伸一伸胳膊,活络下肩胛骨,缓缓向后靠去。眯着眼,慵懒问她,“如此,满意了?”

七姑娘起初端着面皮,觉着自个儿一身本事真才实学,半分没有作伪。这人如何品评,都碍不着她。不该为他一句夸奖,就洋洋得意,失了谦逊。可到底眼中露了笑意,好看的眉眼月牙似的,一双眸子亮晶晶,温润沁了水光。

“当不起世子夸奖。”浓浓的江南调子,又软又甜,一字儿一字儿听进他耳朵,竟似小姑娘欢喜起来,难为情了,冲他撒娇。

他便不客气,招手唤她近前。人才一靠近,强壮的手臂已环上她腰肢,一把拽了人进怀里。

“口是心非。得本世子夸奖,分明欢喜得紧。”俯首,沁凉的唇瓣轻触她耳廓。

被他冷落近一月,不妨这人突然就成了登徒子。她“呀”一声扑进他怀里,耳朵酥酥麻麻,小身子不自在扭动起来,眼里带了惊惶。“您快些撒手,窗户还敞开着,被人瞧见怎生是好?!”

晾了她这许多时日,他心头怎会不念想。面上阴冷着没给她好脸,这丫头果然颤颤兢兢,格外用功。

如今她功课做得好,他目的达成,到了嘴边的肉,再没有不吃的道理。“不被人瞧见,便能够肆意亲近?”逮着她话里漏洞,他语带笑意,越发不松手。手掌摸摸她发顶,头一次于她清醒时候,轻吻落在她脸颊。

她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傻了似的,眼看他俊脸靠近,根本不容她推拒,之后…之后臭不要脸,落落大方轻薄了她。

七姑娘惊得小嘴儿微张,一时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小手死死揪住他胸前锦袍,心跳像是要蹦出胸口。十指松了又紧,羞愤之下直登登盯着他,说话都在打颤。“您,您…”

您什么呢?她心里乱麻似的,微微有些甜,更多却是措不及防的羞臊。平日任她邻牙利齿,舌绽莲花,被他如此露骨的亲近着,口舌突然就失了灵便。

他在她眼中,一直以来都是城府极深,沉稳若磐石。好似多大的风浪,他都怡然不惧,心头有数的。

以至于她脑子里早已根深蒂固,这个人本该安安静静,冷眼旁观,运筹帷幄。合该就是一身清冷,端重肃然。虽也偶尔戏弄她,可那不过是他闲来无事的调剂,真正的世子,有着远远超乎他年岁的老成持重。

可今日他一番行径,显然不同之前嬉闹。竟是不声不响,使得两人之间更近一步。她一厢情愿,以为他会守着君子气度,发乎情,止乎礼,止步牵手拥抱足矣…

手掌下的脑袋越埋越深,他嘴角笑意更甚。煌煌然,抱着她起身,一脚踹开碍事的杌凳,信步往内室行去。

“何以震惊至此?你需知晓,你大哥姜楠与本世子年岁相仿,如今已通晓人事,收用婢子。实话与你讲,在你之前,本世子并无亲近旁的女子。方才情不自禁,亦是情理当中。无怪对你甚为惦念,发乎内心,欢喜你罢了。”

她脑中嗡嗡响,这人走路侧脸还贴着她面颊,缓缓磨蹭,嘴里说着不知羞的话。他丁点儿不害臊,她却是恨不能钻了地缝的。两腿在半空蹦跶几下,嘴里嚷嚷着要下地。正一门心思,勾着他脖子,使劲儿往地下坠,忽而屁股啪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挨了他一巴掌。

她不敢置信,豁然抬头,怔怔然望着他。只见这人轻描淡写,垂眸扫她一眼,眸子里带着三分告诫,“阿瑗,听话些。”

阿瑗,听话些…这话像是起了回音,在她耳边绵绵不休,耐人寻味。

她被他钳住手脚,没了力气,再难动弹分毫。鼻尖触在他颈窝,男子身上干净的气息,透过微微敞开的襟口,一波波扑过来,晕得她呼吸都显得笨拙。这时候安静下来,才想起他说,她是唯独一个与他亲近的女子…心头莫名就雀跃起来,伏在他肩头,闭着眼,睫毛连连扑闪。

他面上与往常无异,实则比她更是难熬。紧绷着下颚,神情已是无比克制。男子与女子毕竟不同,从她眼底,不难看出她切实的震惊。仿若他亲吻她,全然不符合她对他的观想。他极快舒一口气,心头激荡尽数淹没进暗沉无边的眼眸深处。

她挂在他身上,只觉屁股上火辣辣,倒不是疼的,而是被他手臂碰触着,只叫她羞不可抑。

她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人做事怎么就不守章法,如此与旁人不同。默默然,事事替她谋划,体贴入微,这便算是告白了。他只字不提,旁人都瞧得明白,等到她最后幡然醒悟,还觉得对他不住。之后他了然她开了窍,真是一刻也等不得,得寸进尺,拥着她,当即落定这事儿,分毫没给她反悔的机会。及至今日,越发过分。听他那意思,比起姜楠,他还是难得的洁身自好,她该体谅他的“偶尔失控”。

可世子是不是忘了,他虽快行冠礼,男子在他这年岁,难免血气方刚,也是情有可原。可她年幼他足足四岁,他也不怕吓着了她!

七姑娘暗自嘀咕,不觉已被那人抱到了榻前。等她回神,觉着四周围没了动静。怀着他脖子,越过肩头,一眼瞧见与她视线齐平,垂着穗子挂纱帐的錾铜勾环。

她脑袋迟钝转一转,等到想明白如今处境,豁然紧搂着他,死不撒手。方才还不依不饶,非得到地上去,这会儿却是吓得梗着脖子,无论如何不肯被他放到他就寝的床榻上。

瞧她一副没出息的模样,他哪里不知这丫头是想得偏了。本打算给她个惊喜,竟被她歪心思,带出些邪火来。

他神色一窒,腾出手来将她小脑袋掰正了。本欲开口训话,她竟将他想得如此不堪,委实欠教训。这时候正面对着了人,方才发觉这胡思乱想的丫头,竟使力闭着眼睛不肯睁眼瞧他。一时被气得乐了。

俊脸露出几分兴味,凑近了吻吻她鼻尖,却是存心逗弄。小丫头瑟瑟哆嗦两下,搂得他脖子更紧些。可怜兮兮,哀哀求他,“大哥哥通房婢子十六岁的,您不能连十岁的姑娘也舍得下毒手。”声气儿惶然失措,隐隐带着丝哭腔。

他额角狂跳,她倒是情急之下,什么话都敢说。凝视她片刻,到底不舍真吓坏了她。拇指抚着她颤颤的睫毛,柔声抚慰。

“阿瑗,且先睁眼。你葵水未至,本世子岂会动你?”

第128章 用情已深

眼睛怯怯睁开条缝,将那人直白到令人羞窘的话抛诸脑后。被他握着下巴,朝榻上打量。

并排放着的朱漆托盘上,左边搁着的,是整齐叠放的鹅黄丝缎裙,一看便知面料十分讲究。右边则是一双月白镶宝珠的软履。

在世子屋里竟能看见女子穿用的衣衫,她怔然盯着,心跳彭彭响在耳畔,心底隐隐有几分猜想。

“后日便是你生辰。观阿瑗素日不喜奢靡头面朱钗,便送你衣衫可好?你平日妆扮,鹅黄柳绿居多。遂挑了鹅黄,免去与书院襦裙重样。两样贺礼,阿瑗可欢喜?”轻放了她稳稳立在身旁,手掌揽在她肩头,隐隐迫得她半倚在他身上。他眸色依旧沉静,只语气分外柔和。

前世“他”府上女人不下两手指数,然则从未于女子喜好一道上,花过多余心思。此番赠她生辰礼,无有借鉴,亦从未有过类似经历,他心头亦带着几分不确定。看她只管恍惚着出神,小脸上半晌不见欣喜雀跃,男子英挺的眉眼略微发沉。

“世子。”七姑娘全副心思都落在榻上的托盘上,哪里顾得上身旁人神色变幻。探出小手,小心翼翼拨弄一番鞋面上的珠子,另一手轻拽一拽他垂着的袖袍。“莫非是我眼花了么?怎地瞧着凤头履上,这颗硕大的宝珠,跟书里描摹的东珠像了八成?”回头仰望着他,眼里净是迷糊。

若然她没记错,东珠出自东海,是东面几郡最稀罕的岁贡之一。这样的宝物,从没听说哪个,会舍得暴殄天物,只点缀的鞋面上显摆。

听出她话里震惊,这才明白这丫头还是个识货的。他眉头一挑,因着方才猜测她不喜他赠的贺礼,故而生出的郁气,刹那便消散了。弯腰抱了还在怔忪中的姑娘,放她在榻上坐定,他撩起衣袍,于她身旁坐下。

她是谨小慎微的性子,而他吩咐时候,只说“拣最好的取用”,算漏了她性子里的精明实诚。为安她心,他拾起一只绣鞋,饶有兴致在手中把玩。东珠贵贱,她生养于江南,到底只凭了书里描说,未必真就懂得。于是轻睨她一眼,话里带着不以为然。

“读了这许多书,人也未必学得机灵。每年岁贡之物,哪样就当真稀奇?经年累月,宫里积存不知几许。如此,可还瞻前顾后,没胆子收用?”

冷不丁被他戳破了小心思,又怕他真个儿动怒,七姑娘缩一缩脑袋,怯生生问道,“当真如此?”

话才出口,便见这人半眯起眼来,神情间半是胁迫,半是不耐。她便长长松一口气。世子不耐烦,大半是瞧不上眼她婆婆妈妈,见识粗浅。

于是总算露了笑,小眼神儿在纱裙跟绣鞋上一触即收,红着脸,冲他道一声谢。这人平日忙于公事,能在百忙之中留心她偏好,真是难为他用心。

小丫头指头揪着裙摆,微微埋着脑袋,含羞带怯的模样,看得他眸色倏然一沉。“中意了?”

他离她这样近,嗓音些微带出些嘶哑。她回头,恰好撞进他暗沉如墨的眼眸里,心头一跳,急急调转开视线,掩饰般点头不迭。“您给的生辰礼,自是欢喜的。”

这还是她头一回,清清楚楚瞧见他眼底对她的热切。那样赤裸裸,分毫也不遮掩,看得她浑身酥软,仿佛没了力气。

他深深凝视她一眼,目光在她粉嫩的侧颈上留恋不去。她不会知晓,每当她羞怯,低眉敛目,露在衣襟外一截莹白的颈脖,总是招惹他心绪不宁。

手指抚着绣鞋光滑柔软的缎面,他心头一荡,竟生出些不该有的旖念来。极快闭一闭眼,片刻后再睁开,眼中已尽数平复,古井无波。之后不动声色,将绣鞋放了回去。

“后日得闲,若然愿意,带你去翠屏山游览一番。”

她闻言眸子豁然晶亮起来,不过半晌,又渐渐暗淡下去,很是遗憾摇了摇头。“怕是不成。后日非旬日,女学里决不许缺课。”

她头上步摇没精打采摇晃着,好似也跟着她唉声叹气。这时节去翠屏山,登高望远,夏末秋初,最好不过。可惜世子有这份心,偏偏日子不凑巧。于是退而求其次,试探着问一句,“不能下个旬日去么?只差两日,该是没甚大碍的。”

知晓她乐意与他同游便罢。满意勾起个笑,拍拍她脑袋。“初五生辰那日早些过来。旁的事,无需你忧心。记得领了婢子,服侍你更衣。”

她起初不解,慢慢便回过味儿来。整个官学都是姓顾的,自然是他说了算。倒是这身衣裳太过打眼,不宜带回去,需得领了婢子,到阆苑更衣后,再行出门。

说来还是她惭愧。世子比她心细如尘,考量周全。

七姑娘心里甜滋滋,欢欢喜喜,颇有几分迫不及待。

远在燕京八王府上,水榭闺阁之中,一年轻女子木着张脸,望着铜镜里花容月貌的面庞,眼里却是神色黯然,失魂落魄了。

“郡主,许是外头消息出了错儿。您不妨想想,除您之外,世子何曾亲近过女子?您切莫信以为真,独自伤神。”见主子连日来一丝笑容也没有,那女子身后侍立的婢子连翘,赶忙想方设法,说些开解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