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周大人进宫去了昭仪娘娘宫里,却是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若非他心头有了人,何需向娘娘讨要东珠?那分明便是女子喜好的物件。总不能娘娘跟前心腹宫女的话,也是我打探出了错。”

镜中女子甫一开口,嗓音黄鹂似的,一口纯正的京腔,清脆带着股娇憨。便是不见人,单只听她说话,已是心驰神往,叫人生出必是美人,才配得起这副好嗓的念想。

只是此刻,美人愁容不展,满脸落寞。仿若娇花遇雨,颇惹人心怜。

“听说再几日,侯府世子便会登门拜访王爷。贺家世子之前不是也去了麓山?您若心里实在不踏实…要不寻了世子,姑且一问?”连翘没法,只得出个主意,也不知主子肯不肯再见贺家世子。

之前京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幼安郡主私会江阴侯世子,实则主子不过追上去打探公子玉枢的行踪。连翘不禁暗自叹息,郡主对国公府世子情根深种,自幼便丢了心在那位身上。可叹那位爷,明里暗里对郡主都是疏远客套,哪里比得上贺家世子对郡主一片真心。

奈何情之一字最是害人。郡主对眼前人视若无睹,偏偏追在那位身后,这些年来,为着那位也不知偷偷抹了几回眼泪。

幼安心里挣扎得厉害,十根青葱般的手指搅在一处。紧抿着唇,权衡许久,终是打算要问个究竟。哪怕,那人叫她再痛一回…

第129章 此生不换

“你竟如今见外,生辰也不知会一声?若非方才遇上绿芙送五姑娘出门,偶尔听得只字片语,特意逮了她追问,我与冉青还不晓得,你是打心眼儿里未将我二人当知交看待。”殷姑娘冷着张脸,比往日更倨傲些。高高仰起下巴,这姿态,分明是不肯罢休,非得寻她讨个说法。

一旁冉姑娘同仇敌忾,频频点头。平日十分好相与之人,此刻也赶着落井下石。“此番却是七姑娘不对,帮理不帮亲。一个院子里住着,你这般,莫非是要寒了我二人的心?想当初你家里出事,学堂里课业,全是我两个替你做的笔录…”将军府的姑娘埋汰起人来,嘴皮子同样利索。絮絮叨叨,大有止不住的架势。

七姑娘瞪一眼自个儿不争气的婢子,说了好些个赔礼道歉的话,又借口生辰那日姜家二爷要带她下山,允诺必定给两位姑娘带回好玩好吃的,这才勉强平了众怒。

“罢了,也是你运道。女官大人染了寒症,病休三日,这倒是巧了。”冉青高扬起语调,显是猜出几分。七姑娘讪讪然,笑送人离去,只得收下两人送来的贺礼。却是殷姑娘给的一卷孤本字帖,冉姑娘送的一双徽州釉彩插瓶。

回头再看躲春英身后的绿芙,那丫头委屈之极,跑窗前指一指对屋,“小姐,殷姑娘那狠劲儿您是没见着。逮了奴婢,只说若是不肯老实交代,明儿就去怂恿胡姑娘,叫她跟前婢子芙蓉,与奴婢拚个你死我活,但看田姑姑先收拾了哪个。”想起田姑姑惩治手段,不止绿芙,连着春英也打了个寒战。

七姑娘摁一摁额角,看绿芙可怜巴巴,好在这丫头还知晓分寸,不该说的绝不会出口。于是温和笑起来,只罚了她留在山上,生辰那日带春英一人随侍。

“小姐…”又被独一个儿留下,绿芙浑身都泄了气,那副垂头丧脑的模样,看得春英捂嘴儿偷乐。

“记得去角门那处,与二哥哥通个气儿,万勿说漏了嘴。”姜昱那头如何安排,用不着她操心。姜二爷拜入书院学监大人门下,自是比寻常学子行事便利。

夜里安寝,今儿个绿芙当值。七姑娘躺在榻上,全无睡意。隐约听见外间绿芙打呼噜,声音很秀气,不觉扰人。倒有几分羡慕她心里不存事儿,日日里也就这么没心没肺的过了,比多少人都活得自在。

扭着身子翻身朝向里边儿,里屋熄了灯,只外间有一盏豆大的烛火。这会儿透进纱帐里,朦朦胧胧,晦暗着叫她看迷了眼。

她是鼓足勇气靠近他身旁,只是今后的路,定然崎岖万分,保不定根本就没有出头之日。他那样的身份,担待的,除了自身安危,还有他手下一干属臣,背后偌大一个百年氏族。便是他心志坚定,肩头又能抗下多少重压?更何况,他从未明着对她允诺日后。

面上他性情疏冷,可相处日久,才发觉,这人心头未必如面上不近人情。

她脑袋在软枕上胡乱磨蹭两下,烦躁踢一踢被子,将自个儿捂被窝里。上一世导师对她极为不满,直言道,她将感情作了儿戏。用着一双冰冷的眼睛,冷眼旁观,将与她即将一块儿步入婚姻那人,当了她千百个案例其中之一。

尚记得导师说她太过精明反而失了勇气。接触过许多婚姻之中心灵受创的患者,于是她不肯踏进去,宁可守在外头,独善其身。

转世为人,她不愿重蹈覆辙。于是选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于感情一道,也是存着放任的心。

伸手摸一摸白日里被他抚过的面颊,手指停在那人吻过的地方,过了这许久,依旧觉着有些滚烫。她怒一怒嘴儿,蒙在被子里嘀咕两声儿。

暂且好脾气,任他欺负也好。说起来,他如此待她,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羡慕。她只守着一道绝不退却的坎儿,日后如何,她且尽力。

屋里烛台爆了个灯花儿,七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觉着想明白了,心里舒坦,安安稳稳入了睡。

那厢阆苑上房,顾衍头一次在梦中见到令他无比难堪的情景。身上燥热豁然睁了眼,平躺着,鼻息略显粗重。抬手揉一揉眉心,想来该是白日里把玩那只绣鞋,到底因她勾起些心火。梦里所见,却是她长成后妖娆莹白的身段,他对她本已是图谋不小,如此一来,当真是生受她折磨。

仰躺片刻,眼底欲念不减,他无声长叹,缓缓起身。衣襟大敞着,露出健硕的胸膛,随手披上外袍,泰然往净室里去。

那丫头…记忆里及笄时候,模样身段俱是出挑。加之这一世真正叫他欢喜的性情,怕是足够令他烦心。

净室里隐约传出些哗哗的水声,没瞒过廊下值夜之人。周准抬头瞧一瞧天色,子时将至,世子因何歇下良久,忽而起身到后头冲凉?

这段时日七姑娘诊治颇有成效,莫非这是顽疾反覆?比女子更美三分的桃花眼里露出些忧虑,暗自记下,抽空需告知七姑娘知晓。

于是翌日七姑娘一进门,面色沉凝,直冲冲奔他而来。迳自握了世子手腕,稍稍一把脉,没觉出异样,左右打量眼前之人,难得在诊治一事上犯了糊涂。

“世子您昨个儿歇得不好?”一头问话,一头拽了他袖口,心急他病症,也就没多少旁的顾及。小小的身板儿走在前头,拽着人往锦榻去。

他微有诧异,眼梢往门外一瞥,立时了然,目中极快闪过丝幽芒。亲见她如此着紧他病情,也就好脾气由得她推推嚷嚷,被她一双软绵绵的小手儿,摁倒仰躺在榻上。睁着眼眸,向后扬起下颚,将她小脸上满满凝重,全数收入眼底。此刻她全神贯注,润泽的眸子晶莹璀璨,华美无双,当真令他心动。若然这丫头此时再切脉,怕是能诊出他心浮气躁来。

反手引她到身前,自然就抱了人在怀里。她快些长大,他自然“药到病除”。

“莫慌,病症无碍。不过夜里热得发了汗,冲凉后睡得极好。”

她狐疑瞅他半晌,山里都是夜里寒凉,这人还能半夜发汗?可他神情间不似作伪,她凑近了再三瞅瞅,只觉这人眸子异常晶亮,该是精神头极好,这才安心。

“您得应我,若然病情变化,切不可瞒着,此乃大忌。”一经催眠,她只能诱导,若然他发自内心不肯说,由此产生的抗力,她亦无可奈何,无从探知。

七姑娘板着脸,从未有过的严肃。看他眼角居然露了笑,携愤戳一戳他胸膛,“说正经事儿呢,您好歹庄重些。”

看她白生生的指尖点在他心窝,他忽而起身,扣住她后脑,寒凉的唇瓣轻碰她微微撅起的小嘴儿。似觉着不够,稍稍使力,将她压得更贴紧些,占够了便宜。

饱尝了甜头,方才一派正经,当着已然呆若木鸡的七姑娘跟前,温声道,“阿瑗滋味甚美。方才所说,应你便是。”

变故早已生成,他却不欲她知晓。单论病症,她本事了得,惊梦已是少有之事。唯一的改变,无非是他脑子里存留上一世记忆逐渐消散。便是梦里曾经目睹之事,随着病症祛除,一日比一日淡忘更多些罢了。

如此也好,她非上一世的姜媛,他亦不全是上一世国公府世子顾衍。失却一世记忆,换来她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岂会有不甘愿的道理。

第130章 世子折节?

燕京,周太子庆阳宫。

“依爱卿所言,此番南下差事并不顺遂,却是有御刑监插手其中?”

周太子年二十又四,面容方正,五官随文王居多。生母乃早逝的贾昭仪。昭仪娘娘病逝之后,为王后朱氏养在膝下,视若己出。

当朝周王后自诞下平安帝姬,元气大损,再无所出。后宫之中,不若文王宠姬巍昭仪得势,亦没有顾昭仪身后国公府撑腰。

朱氏乃后族,前朝丞相又是王后叔父,如此前朝后宫一家独大,实乃君王大忌,反倒极大掣肘了王后于六宫之中的权势。未免引来文王对朱氏如芒在背,片刻也容之不下,朱家甚少掺和后宫事,能给王后的助益,可谓寥寥。

如此,周太子处境颇为尴尬。文王于太子无甚宠爱,只因他养在王后名下,依仗嫡长身份,勉强册立其储君之位。若非太子十二岁参政,于朝中多得丞相大人点拨,十余年来勤政贤德,根基已稳。恐怕文王早废储另立,册封皇三子公子成,为大周储君。

正因如此,太子殿下欲拉拢国公府世子顾衍为其臂助,特意派遣江阴侯世子贺帧前去做说客。奈何那人气性颇高,轻易不肯折服。

庆阳宫中,周太子抚须沉吟,头上玉冠衬得其人面容威严,颇有些煌煌之象。

贺帧拱手应是,此刻面上再无外间嬉笑放浪之态,沉静跪坐下首,行止间轻佻一扫而空。黝黑的眼眸中,目色沉凝,颇有睿智。

“不单如此。当下已能查实,此番行刺公子成事败,实乃安插密探,为世子顾衍识破。这才使得公子成毫发无损,安然返回燕京。”贺帧垂眸沉思,尚有一事不明。

“只是叫微臣想不明白,却是顾衍身在麓山,周准片刻不离他左右。此人又是如何得知太子殿下您布下杀局,欲全力一搏,除去公子成。仿佛他早已料到,实在蹊跷。”

四下谋士低声交头接耳,经了此事,对那位智谋更为忌惮。

“世子顾衍如此行径,莫非是向殿下表明,他心中属意,从始至终,依旧是那不成器的公子丹一人?莫不然,何以阻挠殿下除去公子成。这分明是怕了殿下您事成之后,储君之位再无人可动摇。”底下坐着的一老迈谋士神色极其忿忿,布满皱纹的面孔,涨得青紫。

“张公莫急。这却是不然。”贺帧摇头,摆一摆手,朝上首周太子看去。“微臣欲启奏第二事,却是顾衍一反常态,已然应下殿下招揽一事。”

听他此言,堂下顿时一片哗然。

太子早于几年前便有意拉拢赵国公府,对顾衍此人极为看重。可每每欲行招揽,总被他客套,巧妙推搪了去。何以在坏了殿下大事之后,反倒堂而皇之,答应了招揽?

那老迈谋士瞠目结舌,瞪着浑浊的眼睛,唇瓣一张一合,两憋八字须颤颤巍巍。“这,此事岂非荒唐?他顾衍是何秉性,在座众人皆知!普天之下,以他最是恃才傲物。怎会一夕之间改了心意,心甘情愿对人俯首帖耳?莫不是以为如此浅陋的谎言,我等也会轻易信了他?!”

大殿内嗡嗡声骤起,诸人连连颔首,交相附和,对世子顾衍应下太子招揽一事,只觉匪夷所思,委实不足信。

“贺大人既挑了如此场合承禀此事,莫非觉得那位所言非虚,有可信之处?”又一谋士出声相询,此人却是冷静许多,未曾跟着旁人,人云亦云了去。

贺帧拂袖起身,整理一番仪容,从容应对,负手而立。

“那位的意思,不久之后,他会亲送殿下您一份大礼,以示心诚。之于他投效一事,只需太子您应下一事即可。依微臣看来,公子玉枢虽狡诈若狐,然其允诺却是重若千斤,绝非儿戏,当可信得。”

周太子挺身端坐,两手搭在宝座扶手上,修长的手指微微握拳。半晌过后,一扫肃穆,畅快笑出声来,抚掌赞了三声“好”。

“爱卿且说来听听,孤倒是好奇得紧。能叫他所求,所为何事?”

索性绕过桌案,几步立在大殿中央。贺帧躬身向两侧同僚告了罪,“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允微臣私下回禀。”

众人三三两两退出殿外,心头虽不痛快,奈何江阴侯世子乃殿下心腹重臣,也就无可奈何,只能作罢。摇着头,遗憾叹一口气。议事已毕,相邀同行往宫外行去。

两刻钟后,周太子凝目望着贺帧告退的身影,透过大开的殿门,望着门外长长的白玉石甬道,嘴里字斟句酌,反覆琢磨那人用心。“昭和七年,小选…单就此事,便能应下孤的招揽?所图为何呢…”

同样怀着莫大疑惑的,却是跨出殿门,一步步走下石阶的江阴侯世子贺帧。

此番他执礼前去,那人不屑一顾,一口回绝,分明是不耐。之后他接到暗报,察觉行刺败露,亲赴探查,回来路上遇上大雨,于破庙暂且一避。一日启程,半路“碰巧”遇上国公府一行。彼时已怀疑事败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令他始料不及,却是在泥泞不砍的土埂道上,那人淡漠着一张脸,应下他早已不报念想的招揽。

想到那人与常人截然不同的行事,其城府之深,着实叫人难以揣测。

“小选么?”贺帧脚下疾行,衣袍招招,俊朗的脸上,一片肃然。若然他没记错,昭和七年小选,各地女学学生必得****入宫。如此,姜家那姑娘,必是囊括在内。

说不清为何,一念至此,他竟觉那张素净温和的面庞异常真切,仿佛在脑中留了印记。这还是除幼安外,独一个见他一见难忘的女子。非是为着她出挑的容貌,却是缘于她这么个人,竟叫他生出蠢蠢欲动,止不住深入探究的心思…

冥冥中似有所感,那人应下太子招揽,换取朱氏小选中诸多布置,不说他旁的是否另有所图。单只此事,为的,怕是那迄今为止,唯一能近得了他身的姜家七姑娘,一人而已!

赵国公府世子顾衍,何时肯为女子费心?相交经年,竟是越发看不明白…

第131章 秋意浓(1)

九月初五,恰逢立秋。常言道秋高气爽,正是暑威消退的时候。

翠屏山半山腰,石板砌成的栈道上,只见一男子身形昂藏,不疾不徐,雍容迈着步子。身后跟着个小小的身影,拎着鹅黄华美的裙裾,起初还兴奋得蹦蹦跳跳,走出不过几里路,已是落落踏踏,娇喘吁吁。

他也不伸手搀扶一把,只眼梢时刻留心她脚下。见她走得艰难,抬头遥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道,眼中隐隐带了抹算计。

“若然支撑不住,虎跃峡飞瀑也不是非看不可。山顶佛光亦不足为奇。你本不信佛,何来的可惜。”

她掏出绢帕,秀气抹一抹额头的汗水。小脸儿红扑扑,眼眸却格外明亮,微微恼怒瞪着眼前这人。世子是习武之人,根基远比她雄厚。这人自个儿从容洒然着,一派闲雅站着说风凉话。这哪里是好心劝慰,分明是惹她着恼。马车里那样好耐性与她描摹山里的好光景,只叫她听得心驰神往,这会儿好容易上了半山腰,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明知他拐着弯儿的激她,偏还不肯服输。小鼻子哼哼两下,气势汹汹,迈步越过了他。“谁说支撑不住,世子您甭小看了人。”一边儿深深吸气,一边儿絮叨着,像是给自个儿鼓劲。

“若非幼时爬花树,险些失了足,被二哥哥暴怒着惩治一番,之后被看管太严,如今身子骨也是千锤百炼的,当可更争气才对。”

他抬步护在她身后,眼中闪过丝讶然。小丫头文静的性子,幼时居然这样淘气?凉薄的唇不禁勾起,按她那说法,在自家院子里上蹿下跳,便是千锤百炼了?这姑娘给自己脸上贴金,倒是不遗余力。

他已然察觉,她在他跟前,似不肯被小瞧。不论读书或是其他,都不乐意他将她作了半大孩童看待。这样的心思,他岂会不懂?

他不是温情脉脉,好相与之人。可遇了她,往往容易软下心肠,多出几分怜爱来。

脚步跨得大一些,一步登上两级石阶,追上她步子,面不改色执起她小手。翻手将她握在手心,他目不斜视,只侧脸轮廓映着光,分外柔和。

“何以这般淘气?”

如今只他两人,便是被他在外头拉拉扯扯,她也能勉强适应得过来。春英与一干随扈被留在山下。世子登山,气派得很。整个儿翠屏山今儿算是封了山的。除了当地猎户走小道上山,寻常进山的路口,早被周大人带人给截断了。

他这样兴师动众,她奇怪自个儿心头除了偷着乐,好似颇有些“近墨者黑”,被他给带坏了,不觉仗势有何不妥。跟这人相处日久,对他骨子里倨傲,行事但凭喜好,越发习以为常。

这会儿再看世子面上一派清华,袖口底下却揉捏着她小手,拇指不规矩摩挲她手背,得寸进尺占她便宜。她偏头瞥他一眼,羞红着脸,无端就觉得:世子此刻真是道貌岸然…

手心被他挠得发痒,她缩一缩手,嘤嘤哼哼两声,软绵绵的调子,听进他耳朵,越发觉得有趣。

“那会儿爬树也不全是淘气。太太新给的纸鸢被风刮到枝桠上,棉线缠在上头取不下来。于是爬上去亲自给摘下来。”趁他留心她说话,她忽而挣脱他大手,掩饰着比划一番,“诺,都说是花树,只这般高,摔下来至多叫一声疼,不会真就有个三长两短。”说罢小手赶忙拎起裙裾,方才被他挠得手心痒痒,那感觉丝丝绕绕,不知为何,竟叫她想起“撩拨”这词儿…

看她有意挣脱他掌控,他眸子一眯,瞧她羞答答的模样,这才作罢。转眼望着头顶隐没在苍翠山林间,蜿蜒曲折的山路,神情中复又是惯来的老神在在,深谋诡算了。

不出一里路,七姑娘已走得异常吃力,头上步摇仿似摇摇欲坠。换了新鞋,走得久了,难免亏脚。加之她体力不支,这会儿真是软骨头似的,浑身乏力。

噗嗤喘着粗气儿,伸手勾一勾他袍角,仰着脑袋温声求他,“不成了,再走不动。您容我坐下歇口气儿可好?”

这丫头,硬撑着也不肯冲他撒娇。他眸子里隐着丝恼火,板着脸,微微颔首。“去那头,缓够了气再走。”

瞧他给她指了方山石,表面比四下里嶙峋的石头都要平整,足够两人歇息。想一想,扭捏着与他商量。“要不您也过去坐坐?”他给她挑了个好地儿,她便大方些,投桃报李。

既是她先开了口,他自然乐得与她亲近。扶了她坐下,顺势揽了她腰肢半倚在他臂弯。抬手替她拂一拂鬓发。山里幽静,身旁只得她温软馨甜的气息。忽而觉得,如此与她多坐上片刻,心下安宁,尤为满足。

静静靠着他,心里多了分踏实。绯红爬上脖子,她埋着脑袋,一声不吭。这人胸膛结实而开阔,半偎在他怀里,熏熏然,有种昏昏欲睡之感。正觉着舒服,却听这人忽而沉了语气,话里像是带了不悦。

“鞋不合脚?”这样幽静的地儿,他甫一出声,她便吓了一跳。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发觉,世子正盯着她裙摆下露出小半的绣鞋,神情大是不好。

赶忙把脚掌缩回去,总算明白这人为何突然冷脸。怕他迁怒于人,她赶忙拽着他衣袍,话里有些难为情。

“不是您想的那般。这双软履制得极好,大小很是服帖。”偷偷瞄他一眼,有些事儿她心里约莫能够猜到,却无法宣之于口。譬如,这人是如何得了她尺寸…之前就知晓他绝非君子,后来得了应证,方知他比她所想,更是行事不忌的。

“却是我生来不大会走路,新鞋上脚,总要磨合些时候。后来太太给想了法子,叫人隔了布头,用木槌轻轻捣鼓几下,揉得软和些,方能好些。”

听她如此说来,他神色不见转好,更加阴沉,“那日怎地不说?方才一路为何不吭声?”若非他偶然察觉她转动脚脖子,似有不妥,这丫头便打算一路这么将就下去?

她委屈得很,水汪汪的眸子,幽幽望进他眼睛。“您给的生辰礼,瞧着这般好,也不知经不经得起捣腾。弄坏了如何是好?再说了,路上要叫您知晓,好好的景致,您定是不让我再看,要赶了人回去。如何甘心?”

听她这口气,她还占理了!

被她气得没了脾气,许多话堵在胸口,最后化作带了丝胁迫意味的冷眼。俯下身,平摊开手掌,搁她跟前。看她一脸迷糊,他不耐道,“还不抬脚?”

抬脚?她瞅瞅他厚实的手掌,脑子里转一转,想明白他意图,脑袋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迭。两脚向石墩底下藏得更隐蔽些,小脸通红,不肯就范。

他耐性消磨殆尽,冷着脸,逮了她一把将人整个儿抱起来侧放在他腿上。不顾她一声声急切的叫唤,探手稳稳捉了她脚踝。

眼看这人要褪了她鞋袜,七姑娘大惊失色,离了水的鱼似的,可劲儿扑腾。情急之下,一声儿软糯糯的“不许您无礼”,脱口而出。

他神情有一瞬停滞,当他跟前嚷嚷“不许”的,也就她胆大包天了。默然瞥她一眼,回头一鼓作气,利利索索褪了她鞋袜。

不许无礼?更无礼之事他都做了,还怕她外请中干,徒劳吆喝?

第132章 秋意浓(2)

她莹白的玉足,因着羞涩,微微蜷着脚趾。搁他手心,不及他一掌大小。指甲圆润,纤巧可爱。

这时节本不该畏寒,可他掌心的沁凉,还是叫她不觉哆嗦两下。

“嗯。”咬牙低呼一声,却是他指尖碰着她磨破的脚趾,伤口有些发红,并不十分严重。只是她生来皮肉娇气,不大经得住折腾。偶尔小小的碰撞,连痛楚都察觉不出来,第二日却会留下青紫的印记。

“长本事了。”他俯身侧看她,微微仰着头颅。分明是她坐得端正,比他视线高出一头,却偏偏被他一身气势压得生生矮了一截,懦懦的,怯怯心虚。瞧他阴沉着脸,好似在怪她,一心只顾游山玩水,不分轻重,玩性太大。

于是揪着他锦袍,可怜兮兮,成了缩头乌龟。乖乖伏在他肩头,等到他查看脚后跟同样磨破的地方,她便又嘶嘶抽着冷气,越发叫他有火发不出。

怕一不留神摔下去,她牢牢搂着他脖子,精明的眼珠转一转,心头藏着几分说不出的得意。她好像看明白了,硬碰硬她横不过他,可是换了娇娇软软的腔调,但凡不是大错,世子仿佛拿她没撤?!

果然,这人脸色虽不好看,到底没冲她大动肝火。于是她大着胆子,小脚在他手上动一动,催他给她套上鞋袜。“您也瞧见了,皮肉伤,不碍的。”

她肉肉的脚掌在他手心调皮跳动,方才是因着着紧她,半点没有歪斜心思。这会儿瞧她生龙活虎,尚有劲头与他抵赖,掌心这方娇软,渐渐变得不同寻常。

小丫头肤若凝脂,世家贵女从小香汤里养大,浑身透着沁人的幽香。暗香浮动,引得他鼻息一沉,盯着她****的脚踝,连着露在外头一小截小腿儿,他手指蠢蠢欲动,险些被心头燥热迷了神智。而她此刻恰好一副乖顺模样,呼出的热气暖融融喷在他耳后,只叫他万般难耐。

“即刻回去。”他忽而起身,口吻强硬,替她套绫袜时候却是分外当心。

她未曾察觉出他异样,只听见那关键的“回去”二字,脖子一梗,立马不干了。“岂能这时候回去?此地已能听见淙淙水声,该是那飞瀑离得不远,如何也要看一眼才甘心。”

翠屏山以水闻名。山涧小溪,飞瀑幽潭,享着“山水双秀”的美名。她好容易出门一趟,到了翠屏山,闻名遐迩的景致一处也没见着,这不是比没来更令人仰天长叹,无比抱憾么?

于是蚕虫似的扭动起来,力气敌不过他,便回身伸手,死死扣住山石边角,哼哼叫唤着。小模样倔得很,有胆子与他闹,偏偏回望的眼神柔得滴水,满满盛着委屈。

“说好了生辰出来游玩,怎能出尔反尔了?”

他胸膛微微起伏,头一回遇上这丫头丁点儿不见外,放开了与他闹腾,说不出心头是何滋味儿。

横眉冷眼,无声半眯着眼打量她。她抿唇撅嘴儿,手指掰着石块儿,寸步不让。

“听话。”

她默默听着,偷偷观望他神色,知晓他不过吓唬她,于是全当了耳旁风。指头该搁哪儿搁哪儿,纹丝不动。

“还不撒手?!”

他语调阴仄仄,她索性麻花似的扭过去,人虽坐他腿上,上半身探出去,跃跃欲试,险些要趴石墩上去。

她这么着在他身上翻来覆去,不好好说话,拿鼻子冲他哼哼,全然一副小无赖样儿,委实叫他措手不及。

半山道上,男子白底皂靴踏过枯枝,“吱呀”一声脆响,只见半幅华服袍角一闪而过,却是他沉稳迈着步子,继续登山前行。

到底心里偏疼她,他自顾寻了“她生辰”这借口,往常严厉管教尽皆抛诸脑后,眼里除了三分无奈,其余全是于她的纵容。

她趴在他身上,手臂环着他脖子,两手交叠着,指头勾着一双镶东珠的软履。两腿儿在半空摇摇晃晃,只着了月白的绫袜。

“这会儿不羞了?方才闹得不成体统,脸皮还要不要?”虽早有谋算,不想最后竟是这般背她在身上。反手托着她娇软的身子,他好看的眉眼越发英朗起来。

下巴搁他颈窝里,她闷声笑起来。本以为这人不会由着她任性,哪里知晓,他也有软和时候。她的姑且一试,当真令人惊喜。

人都在他背上了,狭长的山道上一眼瞅不到个人影,于是她少了顾忌,“脚疼呢。”翘着小腿儿往他眼皮子底下凑,那意思,害臊跟脸皮,及不上脚疼要紧。

他眼角溢出清浅的笑意,稳稳托着她,不觉一丝负累。树顶斑驳的光影照在他皎皎面庞上,她从身后探着脑袋,偷偷打量他侧脸,只觉世子这时候,真是秀色可餐的…

眼角扑捉到她呆呆盯着他入了神,他眼眸深处异常柔和。不动声色,偏头极快碰碰她近在咫尺的唇瓣,一触即收。再回头,一点儿没有轻薄小姑娘的羞惭,反倒是君子坦荡荡,和煦叮嘱她。“到了水潭,拧了帕子擦一擦发红的伤口。之后也用不上软履。顺带净了手,掰着那山石,也不怕棱角锋锐,划破掌心。”

又偷亲她。七姑娘埋着脑袋,想着这已是第二回。心如鹿撞,扭捏着“嗯嗯”两声儿,算是应下。

靠在他肩头,脑袋偏向左面。眼前葱翠美景,不负风景如画的美名。可她看过即罢,一幕幕光景向后退去,没一个真就入了她心。唯独唇瓣上残留的气息,冰冰凉凉,带着他身上惯有的冷梅香气,分明该是浸凉的味道,可钻进她心里,心头缠绕几回,却是暖暖的,格外熨帖。

偷偷抿一抿嘴唇,不禁有些留恋。便听他低沉唤她,在这幽静的山林里,格外醇厚好听。

“阿瑗。快些长大。”

渐渐的,她眼里蒙了水濛濛的雾气,喉头有些梗塞。原来他于她的用心,便如同他这人,藏得这样深。他对她的期许,她以为没有给过的允诺,他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简简单单几个字,要说的话,她全听明白了。

于她生辰这日,他并未以言辞恭贺她生辰,却是背对着她,沉声唤她快些长大…

第133章 自思量

九月初五,燕京八王府上,幼安郡主请江阴侯世子烟波亭一会。

贺帧到的时候,凉亭里已摆下茶点,锦屏之后,女子影影绰绰的身影,恍惚可见。耳畔是她轻拢慢捻,弦弦切切之音。北地无人不知,京都第一美人,同样也是丝竹大家,一手琴艺已臻化境。

他脚下一顿,侧耳倾听片刻,蹙了蹙眉,袖袍一拂,拾阶而上。随意拣了个石凳,不耐连翘服侍,迳自斟酒,仰头痛饮。

闻听酒樽清脆磕碰声,流水行云的古曲不觉便滞了一拍。锦屏上的剪影轻摇一摇头,悠长一叹,缓缓停了调子。

“润之哥哥还是这般牛嚼牡丹,白白糟蹋我好心抚琴,与你助兴。”话音方落,一身鹅黄轻纱的女子,已从屏风后,款款绕了出来。

贺帧歪斜支肘,举杯遥敬她。眸子里带了春风和煦的笑意。她映在他眼底,依旧华美无双,面容高华精致,三分淑雅,七分艳丽。比身后粼粼波光,更为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