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惯来唤他“润之哥哥”,乍一听十分亲近。可比对娇俏叫那人一声“世子哥哥”,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有心事?”无事她不会唤婢子寻他,更何况,上回山庙见过一面,被有心人宣扬出去,闹得京里沸沸扬扬。自那以后,她有心回避,他也就顺势遂了她愿。

幼安挥手叫连翘退下,挑了与他隔座的石凳。左右思量,还是觉得坦白些更好。他们是再熟识不过之人,弯弯绕绕,反而坏了情分。

“润之哥哥,你此番南下,见着世子,他人可安好?”她亦是聪慧的女子,哪里不知对面这人对自己的情谊。可惜她的心,早在她自个儿都未察觉之际,便丢在那人身上。无法再回应旁人一星半点。想来以他傲骨,也不屑她虚情假意,补偿一二。如今当他跟前开口问世子情形,虽是伤人,奈何她心里惶惶不安,再等不得。除他之外,她再想不出丁点儿法子。

他垂眸勾起个轻佻的笑,早料到如此,也就无所谓心寒。“他是何人,你还能不清楚?何时听说他有过不好?”瞧着她眼中深切的渴望,他避开她注视,掉头往亭外看去。

幼安眼中欢喜忧虑,从来不是为他。每每瞧清她对那人的在意,心头到底还是抑郁。只是懂得她相思太苦,他切身体会过的煎熬,不舍她也经了同样的磨难。

“他在麓山声望极高。每逢讲学之日,学堂内必是人满为患,座无虚席。一众学子对他推崇备至,名望比肩学监大人,犹有过之。”

每听他说一句那人的了不得,幼安眼中光华便更盛一分。仿佛理当如此,她亦与有荣焉。

得知他安好,她跟着松快下来。只是心里藏着一问。终究是女子,又是这样精贵的身份,面皮薄,开口的时候,格外艰难。

“润之哥哥可听说,周大人早前回京,代世子进宫请安时候,寻昭仪娘娘讨要过一双东珠。世子要这姑娘家的玩意儿,却是作何?”

幼安神情带着些闪烁,娇艳的脸庞强自镇静着,手心已是出了层细汗。她盼着能得个确切的信儿,便是坏消息,她虽必然心伤,也好过整日里胡思乱想,险些没将自个儿折腾得患了□症。

说是坏消息,其实也不过更糟糕罢了。那人对任何女子都严守礼教,格外客套。据说国公府里近身伺候的婢子,但凡有生出非分之想,便是交由管事打杀作罢。他心狠至此,燕京多少贵女盼着有朝一日能进了国公府门墙。然则这许多年来,他漠然视之,像是一颗心,根本就捂不热的。

她能凭借幼时一段交情,跟在他身后这么些年,没惹来他厌烦,已是尤为难得。哪里还敢肖像他时常记挂她的好。出门在外,他若能片刻记起还有她这么个人,一直守在京里苦苦盼着他归来,于她已是莫大欢喜。

听出她话里忐忑焦虑,贺帧眼前忽然闪过一张净白稚嫩的脸庞。东珠一事,他事前并不知晓。可听幼安提及,当先蹦出的念头,竟是想起姜家那位姑娘。

幼安木着张脸,立时察觉他眼里惊疑,心痛难当。果然她猜得没错,那珠子,怕是明珠有主的…究竟何人,能叫他比顽石还冷硬的心肠,如此轻易便生出了动摇?自与他初识,时至今日,足足八年光景。八年之中,她守着与他相关的回忆,一分一厘都万分珍重。如此情意,竟不敌他离京一载不到,便生出了变故!

贺帧心里正掂量,那人待姜家七姑娘诸多不同,其中究竟几分真心。抑或是他故布迷局,利用姜家另有图谋。眼角不意瞥见幼安脸上惨然一片,贺帧心下一叹,执起酒壶,意态洒然,满饮一杯。

“你将他当了何人?他若有意外头****,何须等到离京之后?”

事情多有蹊跷,尤其那人提及小选一事。姜家姑娘进京备选,与他投效周太子,到底有何牵连?既是尚未捋清头绪,幼安这担忧,便是杞人忧天,暂且多虑了。

“可是那东珠…”虽则他所说句句在理,她心里到底不踏实,揪着东珠,咬定不放。

贺帧轻笑起来,将桌上摆放的一碟儿四格果脯,推至她跟前。“平日不是伶俐得很?怎就忘了一人。可记得上回公子丹央他向昭仪娘娘讨手钏那事儿?那回不也是拿了姑娘家玩意儿,转手便给了公子丹哄宠姬耍玩。前事摆在那儿,再有东珠,又有何稀罕?”

幼安原本凄楚的面色,这才稍有好转。只是眉宇间浓浓郁色,仍旧盘旋着,阴云不散。“之前也想过的,可不知为何,总觉这次不同寻常。连日里夜里做梦,也都是梦见不吉利的枯井、白幡、断崖边的老树。”越是描摹,心里越是害怕。两手揉着巾帕,背后出了身冷汗。

亲眼见她不过为着一对东珠,惊惶至此。他神情凝重,心头不免对姜家姑娘生出几分迁怒来。

“若你当真放心不下,容我改日寻公子丹打探一番,到时自当水落石出。”

得了他这话,她仿佛吃了定心丸,心里的大石沉沉落了地。连忙感激冲他道谢。

连翘送世子至月洞门外,回来时候,便见自家郡主盯着莲池怔怔出神。默然侍立在她身后,等了约莫两刻钟,偷偷抬眼瞅一瞅,这才发觉郡主仿佛老僧入定,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庞上,全无松快的迹象。连翘一惊,顿时恍然,主子这是心事太沉,即便见了世子爷一面,一时半会儿也转不过弯来。

“郡主,您这会儿何不容自个儿缓一口气,改明儿世子爷给了您递了准话,再行思量不迟。”

幼安望着对岸的河堤,缓缓偏转过僵直的脖子。“不成,决不能就这么束手,干巴巴等着。那位明年便要行冠礼,大婚亦不远矣。若不早作筹谋,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的憾事。此事自然要紧,更要紧,却是要求了父王到顾家提亲的…”

想到八王爷如今模凌两可,对几位公子明里暗里的争斗,作壁上观。不肯这般早,便与顾氏结下姻亲。幼安心底越发烦乱。再不甘愿,终是无可奈何,又添一桩心事。

第134章 白驹过隙

冬寒料峭,霜风刺骨。如今已是昭和六年冬。

山里冬日格外阴寒。玉漱斋中,各屋木格子窗棂都糊了厚厚的窗户纸。自入冬以来,除了支起一条细缝给屋里换换气,再难见到哪屋会洞开了槛窗,任那刀子似的冷风,没遮没拦往屋里灌的。

门廊下,春英吃力提着装木炭的圆桶,门外唤一声,便见绿芙掀起帘子让了她进去。两人各自搭一把手,抬了沉甸甸的木桶,搬到外间角落里放下。春英扶着后腰,站起身,噗嗤喘着粗气。

“这半桶炭火,该是够用了。不过再一日,两位爷便会接了小姐家去。回头又能见到八爷。府上总算和和美美,又能过个热热闹闹的年节。”

八爷姜冀,是太太去岁初夏,替姜大人诞下的幼子。姜家二房再添嫡子,姜大人中年得子,人逢喜事,走路都带风。太太更是欢喜得抹了泪。便是素来不苟言笑的姜二爷,昭和五年年节归家时,也是抱着幼弟,好一番稀罕。只七姑娘挨着太太静静坐着,不争不抢,一脸满足的笑。就是这副恬静的模样,最招八爷喜欢。一到了七姑娘怀里,六月大的孩童,咧着嘴,吐泡泡呵呵笑起来。

听春英这么一说,绿芙也想起虎头虎脑,带着瓜皮帽,十分讨人喜欢的八爷来。“小姐给八爷起了个‘团团’的小字,今次回去,要还这么叫,二爷准得黑脸。”

两个婢子在摆了炭盆,暖融融的外间低声说笑着,春英盯着内室门口悬着的靛青色碎花门帘,不禁有些感慨。

此番家去,翻年开了春,两位姑娘便得准备入京。女学这两年,除了姑姑管教严厉些,日子过得实在松快。不过姑娘与她们不同,不知为何,春英总觉得自家姑娘课业似比旁人更重些。夜里每每翻书至亥时三刻,比照幼时有二爷监管才肯读书,已是分外上进。

绿芙眼看春英盯着那厚重的棉布帘子出了神,胳膊肘碰碰她臂膀,忽而想起一事。“明日收拾行囊,咱们带来的还好,原样装了箱笼便是。可那位爷从京里给姑娘送来的这许多物件,倒是要如何拾掇?总不能也草草装了箱,路上若有个磕磕碰碰,过后可怎么交代?”

春英偏头想想,这事儿还真是险些疏忽了。“要不待会儿去寻二爷讨几个小匣子来,分门别类包裹好,垫些布头在里边儿,软和些,也好防颠簸。”

“用不着如此费事。世子给的物件,一样也不带走,就这么原样搁那儿。下山后,自有人进屋收拾。”

内室帘子一掀,七姑娘款步而出。松松挽了发髻,乌鸦鸦的黑发拢了搭在右肩,一身水红小袄,衬得人眉目如画,娟秀婉约。不过两年光景,身量已抽了条。胸前饱胀起来,纤侬有度,女儿家含苞待放的娇态,已微微露了头。因着成日里与几乎是书虫的殷姑娘走得近,素日读书又勤快,通身缭绕着一股馥郁的书香味儿。只静静站着,已如上好的暖玉,温温润润,不刺目,却一眼能瞧见内蕴的光华。

“小姐。”外间两人立时起身。女学这些年,规矩是越发像模像样。

七姑娘点一点头,唤春英替自个儿披上遮风的大氅。这件氅衣打眼瞧不出稀罕,只翻了面儿,才知道里边儿的名堂。不起眼的缎面底下,缝了一层紫貂的皮毛。

自她满十一生辰那日,舔着脸央他暂且替她收纳纱裙软履,那样招眼的物件,女学里人多眼杂,十分不便。自那以后,世子千里迢迢送来的物件,全是改头换面,内有乾坤的。

譬如内室门口悬着那幅曳地的碎花帷帐。瞧着再寻常不过,夹层里头却是一整块儿裘皮,两侧还铺了棉花,于是格外厚重。别说穿堂里的风吹不起来,便是进进出出,挑帘子也需使上三分力气。

还有那人每月必至的书函,除了周大人半年里来一回,会亲自送了信。别的时候,都是藏在给学监大人的文书里。其中有一份封火漆的私函,指名道姓,是国公府上公孙大人特意挑选了京中名士数篇策论,专供姜二爷翻阅,以应证学问。于是世子手书,几经周转,终于到了七姑娘手上。

这会儿她出门,便是去阆苑带回暂且搁那儿的信函。女学课业完结,麓山怕是再不会回来。此去需得带上世子的私信,回府过后也得寻个妥当的地儿,严严实实收起来。他信里那些个不加掩饰,坦坦荡荡的挂念,看时叫她心里甜滋滋,看过了,又格外提心吊胆。生怕私信泄了密,惹出滔天的风波来。

不叫春英绿芙送出门,七姑娘缓缓走在去阆苑的路上。心情有些复杂,恐怕这也是最后一遭了吧。

那人于昭和四年年末回京,至今已有两年光景。离别时候,他在阆苑里静静拥着她,一坐便到了傍晚掌灯时分。及至夜半她辗转反侧,好容易入了睡。天还没亮,暮色迟迟,雾气朦朦胧胧。那人叩开她屋后的窗户,隔着雕花的槛窗,静静望进她惺忪的睡眼。

她吓得不轻,立时一个激灵,从没想过他会孤身闯入女学学舍。好在那人不过停留半刻,只是临走前惦念,过来瞧她一眼。顺带托起她下巴,于眉心轻轻落了个吻…

她脚下顺着游廊,一步步往教舍后院去。她与他的牵绊,便是她脚下走过不知多少遍的青石板路。自他离去,又多了书信往来。明日过后,麓山的一切,便成了过往。只会静静躺在记忆一角,许会慢慢褪色,模糊了轮廓。幸而有他与她分享,这一段经历,便显得弥足珍贵了。

替她领路的依旧是付女官,两人如今已十分熟络。临别在即,七姑娘从袖兜里摸出一方楠木的匣子,递到付女官眼前,很是诚恳道,“后日一早便得下山。这几年承蒙女官大人多有照拂。今日一别,年后又需敢往燕京。路途遥遥,不知还能否与大人相见。小小一份谢礼,万望大人莫要推拒。”

当初太太给的名贵头面,本是叫她多结识些世家贵女,替自个儿攒下些人脉。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只是相赠之人,与太太之前交代,相去甚远。

付女官起初惊异,回过神来,大大方方收了礼。待得目送七姑娘进了角门,付女官立在原地,望着她袅袅的身影,摇一摇头,眼底浮现一抹笑意。

怎会不见呢?世子诏令早已到了,只是如今不方便说破罢了。日后在京里,她与七姑娘,定当重逢的。

第135章 燕京廷尉

一大早,七姑娘与寥寥两位交好的姑娘道了别。坐上马车,透过掀起的车帘,回望山脚下的小镇。只见土坯的城墙,渐渐隐没在灰濛濛的雾气中。恍惚记起,来时那一日,漫天都是红彤彤的云霞。那人立在她身旁,身形俊伟。领口处宝相花的绣纹,衬得他风姿毓秀,潇潇然,贵气无匹。

而今他远在燕京,时局这样阴云波诡,陷进去,便是难以抽身。智谋深远如他,也有被束缚了手脚,照顾不周全的时候。

好在两月前周大人南下,提早从泰隆郡带来二十余郡守府的家丁护院。如此,此番回程,加上来时留在镇上的仆从,浩浩荡荡也有近半百护卫,安危倒是没那么令人担忧。

原本相邀张家二爷一同回去,可那人很是客套婉拒了。许久不见,今早那人站在送行队伍中,一身鸦青色直裰,眼眸依旧温润,看着她,和气露了个笑。然而两人都有察觉,比起当初,已是疏远许多。笑里夹杂了太多意味,极其不自然。

彼时离家,他对前程、对她,都存了莫大期许;而她无法料想,她原本觉着不错的姻缘,因着张家的败落,也因着多出来那人,拐了个弯儿,旁落别家。

说来世子对张家二爷,来时一路,漠然待之。之前她想不明白,后来才恍悟,原是那位心怀不轨,迁怒于人…

马车行在颠簸的小道上,姜昱的马车跟在她身后。前方是大爷姜楠,之后才是五姑娘姜柔。许是回家吊丧那一回,后来听姜楠说了什么,五姑娘自此对大房怀了怨愤。去岁请太太做主,讨回了嫁妆。经了许多事,性子磨砺得越发圆融。之前的争强好胜,外人跟前,再不复见。

姜家大爷满十五那年,特意回去行了冠礼,姜二爷一路随行,算是观礼。只两位姑娘无法成行。祖宗规矩,男子行冠礼,长者族亲列席。姑娘们便是在家,也得守礼避让,只许礼成后摆一桌席面,热热闹闹吃一盅酒,沾沾喜气,这事儿便算是过了。

两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儿。三姑娘嫁了泰隆郡里主簿家的三子,因着那主簿的上峰恰是郡守大人,自然待她格外亲厚。只唯独一事,因着三姑娘身子骨弱,大夫言说五年内都不宜受孕。于是三姑娘做主,准了姑爷房里的通房婢子,抢在前头生下了府上的庶长子。

听闻这事儿,五姑娘冷嗤一声,低低骂了声“没出息”。七姑娘不过叹一口气,她倒是能够体谅姜芝的难处。本就是姨娘生的庶女,身子又不好,哪儿来的底气在夫家端架子摆脸色?不过是图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罢了。

好在姜芝并不糊涂,没允了将那庶子抱房里养着。真要将庶长子抬举成了嫡长子,日后自个儿有了子嗣,家里定是难以和睦,纷扰不断的。

七姑娘倚着门板,趁着山道不好走,翻书也不成,索性眯眼打瞌睡。春英赶忙给她递了个软枕靠着,回头一看,绿芙那丫头缩角落里,抱着姑娘的氅衣,脑袋啄米似的,竟比姑娘睡得更早。

瞧着车里主仆两人,心宽得很,安安稳稳补瞌睡。春英揉揉眼睛,强打起精神头,一得了闲,满腹心事冒出来,不由替自家姑娘暗中忧心。

这几年,二爷与姑娘说话,她奉命守在门外,依稀也听了些京里的消息。

世子冠礼后,隔日便被文王指了差事。听说是廷尉左监,这官职春英是听不明白。可看二爷跟姑娘凝重的面色,便知约莫是不大如人意的。

后来替姑娘翻晒书卷,偶尔瞧见一本专讲大周官职的小册子。春英本没留意,随意摊开来,恰好瞧见姑娘用朱砂圈了“廷尉左监”四字儿,鲜红鲜红,夺人眼目。捧眼前凑近了仔细一看,这才明白,原来这廷尉左监,隶属廷尉底下,专拿人性命,逮捕要犯!

廷尉是干什么吃的?要之前问她,春英还真答不上来。可在姑姑教养下,多多少少对宫里事还是懂了些个。这廷尉掌管的是大周刑狱,这不就等同判官的头头?这么一想,世子那官职,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捕快。

春英越想越心惊。世子分明是读书人,满腹经纶,怎就干起刀口上舔血的营生来?虽然那位爷严正起来,比阎王还怕人,可日后姑娘真要跟了世子,还不日日里担惊受怕,睡觉都不安稳?

春英正替姑娘着急,马车一个颠簸,绿芙唉哟一声,额头磕在身旁木板上。七姑娘本还没怎的,不过身子晃了晃,听绿芙惊乍乍一声吼,立时睁了眼,再多瞌睡也被这丫头吓得没了影儿。

“姑娘,姑娘可还好?”外头马夫听车里女子惊呼,怕出了事儿,勒着缰绳走得慢些,回身敲一敲门板,竖起耳朵听里头动静。

“不碍事儿,洒了两滴茶水。”春英一头应付,一头朝绿芙瞪眼。这才走出多少里路,姑姑教的任何情形下,都不许惊呼呐喊,全给她抛脑后去了。

经了这么一出,七姑娘再没了睡意。扭一扭脖子,从矮几底下摸出个玩意儿来。却是那人给的“六子联方”。

见姑娘又拿出这么个神奇的木疙瘩,绿芙瞪着眼珠子,连春英也被吸引了心神。

“小姐,您破了‘八达扣’没有?能像世子一般,穿花弄蝶,把玩得跟朵花似的么?”

七姑娘额角跳一跳,绿芙这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不过将将参透了“七星结”,玩儿起来磕磕碰碰,还得拆了重来。远比不上那人,除了“八达扣”,连“九合锁”也是信手拈来。

也不知那人脑子怎么长的,面相好也就罢了,城府深那是心眼儿多,偏偏脑子还强压她一头,样样都稳占了上风,难怪她处处受他欺负…

无独有偶,燕京廷尉衙门里,左监顾大人书房八宝阁上,同样摆着这么个物件。世子近身侍从都知晓,这么个奇形怪状的新鲜玩意儿,甭说是传开来大伙儿都瞧一瞧,便是公孙先生起了兴致,主子也不过交代另制一枚。八宝阁上那一块儿,自始至终,从来不许人碰的…

第136章 不期而至

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泰隆郡城,路上没敢耽搁,便是如此马不停蹄,到的时候也就离年节七八日上头了。车□辘嘟嘟停在郡守府门前,傍晚时候,正门口已掌了喜庆的灯笼。太太跟前陶妈妈侯在石阶下,招呼着一众仆从,欢欢喜喜迎了上前。

七姑娘下了马车,抬头望见朱红大门外,高高悬着的烫金牌匾。因着要过年,各处都早早收拾扫撒过,这门匾的漆木擦得乌黑油亮,两旁映着火红的灯笼,显出一派崭新的气象来。府门外,管事儿的招呼底下人从车里抬出箱笼,整条长街,就属郡守府这处最是热闹。这般瞧着,耳畔全是欣喜的问安声,若换了往常,她定是不喜这等吵杂。可这时候听起来,丁点儿不觉扰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俱是笑意盈盈。这般看着,才能真真切切体会出,回家的温馨来。

离家这许多时日,真到了家门口,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外头经历的那些个好的坏的,不顺心的,回了家,一切尽可抛在脑后。这个三进的院落,四方青瓦红墙,围住的,除了二房一屋子人,便是满满心安,和乐融融。

清晨,内室里濛濛亮,床尾滑落一角绣富贵牡丹的被子。胭脂红的纱帐里,鼓鼓囊囊的人影翻一个身,许是觉着脚下透了风,露出小半的莹白玉足轻轻一勾,那快要垂到踏板上的被角,滋溜一下又缩了回去。

七姑娘蜷在被窝里,屁股蠕动几下,静静没了声响。

院子里春英早洗漱了开始干活儿。有崔妈妈领着小丫头,春英不过四处查看一番,回了郡守府,她便是姑娘身前最体面的大丫头,许多活计压根儿用不着她亲自动手。绿芙揉着眼睛,耳房里推门出来。见崔妈妈跟春英都在,立时放下手,摆出一副精神头极好的模样。打过招呼,挥手唤上两个婢子,跟她一道往后头去给姑娘烧水。

“怎就没个长进。”崔妈妈嘴上虽这么说,眼角却带着几分欣慰。以前绿芙那丫头跳脱,在她看来,就没两只脚同时落地的时候。如今领着小丫头走在前头,腰杆儿挺得麻杆似的,只瞧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倒真有几分大丫鬟该有的气度。

春英暗自好笑,不妨这般早,院门口却传来一声儿奶声奶气的叫喊。回头一看,哟,八爷正趴乳娘怀里,黑黝黝的眼睛四处打量,瞧见崔妈妈,着急叫起来。“寻阿姊!”

崔妈妈哎哟一声,赶忙过去给小主子请了安。春英跟在后头,但见八爷被太太养得白白胖胖,脸庞张开了些,五官与姑娘有三分相似。尤其那双眼睛,黑亮黑亮,透着股机灵劲儿。头上戴了石榴红的棉帽子,小身子裹得球似的。在乳娘怀里很不安分,两腿儿扑腾着,向迎上去的崔妈妈怀里拱。

崔妈妈喜不自胜抱了他过来,一头逗弄着,一头听乳娘说话。

“咱家这位爷,年岁不大,记性好得很。昨儿晚上见了七姑娘,又得了姑娘给的诸多玩意儿,兴奋得不得了。好容易哄得入了睡,哪知今儿早上起来,才睁眼呢,一叠声吵着要‘阿姊’。糊糊也不肯吃了,太太唬脸,他便往奴婢咯吱窝里躲。闹得没法子了,还是大人笑着让抱了来寻姑娘。”

既是大人允了,八爷又是府上小祖宗,崔妈妈想一想,抱着人,到门外瞧瞧姑娘是否睡醒了。

才到门廊下,好像知道这下是找着了门,小小的奶娃娃隔着紧闭的门户,比那会说话的八哥还叫得欢。一声儿高过一声儿,扭着身子越叫越起劲儿。

被窝里的人钻出个脑袋,竖起耳朵听一听,迷迷糊糊,好容易听明白,这是姜冀那小家伙扰她好梦来了。爬起身,叫人领了他进屋,又叫春英赶忙服侍梳洗。

小家伙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姜大人儒雅,太太庄重,姜家二爷少年老成,而她自个儿悠悠的,不紧不慢。一家子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性情,唯独姜冀,人小鬼大,早慧是摆在明面儿上的,还尤其喜欢显摆。

于是一整个早上,桃花坞里热闹得不行。跟着八爷过来的乳娘跟小丫头,眼看着七姑娘管教八爷,个个儿开了眼界,彻彻底底服了气。

“阿姊,园子里喂鱼。”小手不耐烦拨弄开乳娘喂糊糊的勺子,唇上沾了一圈儿米汤干了的白面儿,姜冀埋头自顾扯脖子下的围兜,知晓乳娘管不住他,心里只惦记着外头耍玩。

七姑娘抬眼,咬一口夹肉末的春饼,细嚼慢咽,吞下去,帕子抹一抹嘴角。“原来团团只能吃这样少。想来缸子里的鱼跟团团一般,昨晚喂食子儿是喂得多了。”回头冲崔妈妈交代,“接下来几日都莫去喂鱼,撑坏了,翻了鱼肚皮,那可糟蹋了。”

小家伙鼓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听那鱼竟吃饱了,不能再去喂食,这可怎么成?!揪着围兜,虎头虎脑盯着她瞧。琢磨许久,摸一摸小肚子,方才还叫唤饱足,这会儿立马改了口。“阿姊,团团还能再吃两勺。”不用乳娘哄,啊一声大大张开了嘴。被七姑娘唬得入了套,以为自个儿乖乖多吃几口,那鱼也就跟着腾出了肚皮。

“哦”,七姑娘恍然点一点头,很是赞同,直夸他聪明。自个儿再往嘴里夹一筷子新蒸好的糯米糕,用得津津有味。家中吃食,总是格外合胃口。

春英一旁看着,瞧八爷得了七姑娘夸奖,眸子灿灿闪着光,可劲儿伸着脖子,自个儿往勺子跟前凑,哪儿还有先前一丝一毫不耐烦。春英瞧得入神,再回头看姑娘,不禁暗自感概:七姑娘拾掇起八爷来,跟白开水画画似的——当真轻描淡写。

及至午后,好言哄了小家伙回屋歇息,七姑娘伸一伸胳膊,总算体谅到太太养姜冀的不易来。难怪太太会说,新得的这个,比她跟姜昱都要闹心。

借口午歇,赶了春英绿芙,不让屋里守着。七姑娘坐在绣凳上,从妆奁匣子里,取出厚厚一摞书信来。翻开看一看,指尖描摹过他遒劲洒然的字迹,仿佛还能见到那人临窗而书,锦衣玉冠,侧脸蕴在金灿灿的光芒中,无比清贵雅致。

此刻他远在燕京,担着廷尉左监的要职。上峰恰是丞相心腹,隶属朱氏一党。文王此举,不过是想藉着他的手,搅浑了水,动摇朱氏在廷尉衙门树大根深的底蕴。那位君王眼中,世家内斗,皇权方有可趁之机。

可想而知,文王必会不遗余力与他施压,在刑案上做文章。而朱氏绝不肯将到嘴的肥肉拱手于人。他夹在当中,左右受制,处境艰险,远非她能够想像。

也不知那人如今情形如何,病症可有反覆。她手上握著书函,沉默着,睹物思人。正想得入神,脑子陷进燕京错综复杂的纷争之中,却听院子里崔妈妈带着几分讶异,唤了声“二爷”。

赶忙慌慌张张放了书信回去。理一理衣裳,便听姜昱在门外唤她。

吱呀一声拉开房门,抬头便见这人俯首直直盯着她看。欲言又止,神色似不大好。背着光,姜昱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重重忧色,仿若阴云密布,乌鸦鸦,不见一丝光亮。

第137章 默默希声

自他将事情说与她知晓,这丫头便闷着个脑袋,额前碎发挡了她眸中神色,叫他看不真切。

还真给他料中了。她不哭不闹,异常安静。“阿瑗?”摸摸她脑袋,姜昱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心疼。“早该想到的不是?世子那等家世,及冠之后,大婚,是拖不得的。如今朝局动荡,党阀之争日益严酷。顾氏早有与京中豪门结亲的打算。乱世将起,便是国公府,也无稳操胜券的把握。先前看那位对你是真心实意。而你对世子,也非全然不动心。我便一旁看着,未曾出声。只是阿瑗,日后世子大婚,你当如何?”

原来顾氏已与八王府议亲,婚事大半落定,只差交换庚帖。

早料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匆忙。初听这消息,像是被人打了闷棍,胸口堵了气,憋得她由里至外,整个人都无比难受。

她尚且与他鸿雁传书,可他家里,已为他相看正妃人选。明知此事非他本意,她还清清楚楚记得他沉声唤她,“阿瑗,快些长大。”那样笃定,叫她心安。可惜,终究相距遥遥,那人心思,即便她从他每一封来信里看得清明,到底还是在听说顾氏为他议亲时候,有刹那怨怪了他。

这便是人心。她亦逃不开人性的自私。在全然信任他,与保护自个儿之间,无法抛开一切,心无旁骛的去依赖他。

姜昱问她如何打算,她摇一摇头。之前是刻意避讳了,懒得多想。如今,事到临头,却又茫茫然,脑子里空空荡荡,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个主意来。

偏着脑袋,轻靠在姜昱肩头。他揽着她,轻拍她背心。如同幼时每一次,她在荣善堂里受了委屈,他都这般无声安抚。

额头抵在他肩头,她心头涩涩,眼眶有几分湿润。不知不觉,原来她是这样喜欢那人的。都怪他待她太好,稍稍受挫,便变得心思细腻,不堪一击了。

“阿瑗。”姜昱喉头滚一滚,望着她屋里他送的湘妃竹屏风,想起自幼她笑嘻嘻,或是扬起下巴,叉腰与他怄气的情形。她本该神采飞扬,而他以为,那人能给她比他更多的安乐。若然最后不能如愿,他怎么舍得,叫她一世都卑躬屈膝。“可还记得你应我之事?”

她由他支撑着全副重量。脸面朝下,闭着眼,睫毛轻轻一颤。怎么会不记得呢?当初姜昱该是看出了苗头,遂才叫她应他两事。后来怕是那人使了手段,姜昱便改了口,只叫她自尊自爱。

二哥哥总是心疼她的。知晓那人对她的心思,也看出她后来对世子的喜欢,便一旁默默安守着。直至今日,他亲自带来了坏消息,却也一旁陪着她。她懂得他的用心,便更能体会他对她的爱护。

这样大的事,是瞒不住的。与其叫她过后从旁人那儿听闻,始料不及,更加难堪。不若由他亲自说与她听,还能不为人知,保全她颜面,陪她度过最艰难的时候。

鼻头抽一抽,紧抿着唇。脑子里激烈挣扎着,心里却冒出一个如何也不肯妥协的声音。她是喜欢世子,却没有喜欢到一点点私心都不留的地步。嗡着声气,鼓起莫大的勇气,她眼角湿湿的,嗓子有些沙哑。

“阿瑗应过二哥哥,自是记得的。二哥哥安心,若然事不可为,阿瑗会与世子说明白。此生,阿瑗不愿与人为妾。”

姜昱手上一顿,片刻后,抬手摸摸她脑袋。她比他所想,更要坚强。他暗自舒一口气,作势拧一拧她粉嫩晶莹的耳朵。“哭鼻子了?真要难过,大声哭出来,绝不笑话你。”话音又柔又软,带着浓浓的抚慰。

她正难受呢,一把拍开他作乱的手。气势汹汹从袖兜里掏出锦帕,胡乱抹一把脸。“胡说,谁哭鼻子?”小脚不讲理,踹在他月白的袍子上。忽而扭过身去,背对着他,气哼哼赶人。“不送二哥哥。看着真碍眼。”

知晓她这是不欲他跟着操心,他抖一抖衣袍,看着袍服底下秀气的小半个脚掌印,缓缓起身。“也罢,为兄这碍眼的,便不久留。”说罢迳自出了门,回头看着她纤弱的背影,那样娇小,令人心怜。替她带上门,从门缝里再不见她身影,姜昱在廊下停留片刻,嘱咐春英莫叫人进去打搅。终是尊重她意愿,留她一人独自待着。

听他低声与春英说话,之后脚步愈见远去。忍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洒在绲了毛边儿的夹袄上,悄无声息化开了,染得绣花的缎子斑驳着,星星点点暗了颜色。

她听他的话,等了两年,十三之龄,他却议了亲…

指尖在腕间的珠子上无意识拨弄几回。年节将至,好容易一家团聚,不能为着她的私事儿,闹得一家人过年都欢喜不起来。更何况,迄今为止,姜大人与太太,一星半点儿不知晓她与世子,还有过这么一段的。

坐了许久,直至屋里的更漏指着快到申时,她想得明白,如今唯一还能指望的,便是他来信对她说,叫她稍安勿躁,只管安心等他便是。

又或者…他承认了婚事作准,她便能够死心,就此再不回头。

回了里屋,暂且将书信收起来,回身到妆台前坐定。盯着镜子里带着淡淡忧伤,眸子却异常明亮的女子,她沉默着挽起袖管,目光落在手钏上面。

若然她不想,没有人能够看破她心思…

再一日,衙门里结了差事。郡守大人自这日起,直至元宵过后,才会去衙门理事。一家子聚在花厅里,热热闹闹用过晚饭。

五姑娘伴在太太身边,抿嘴儿笑看七姑娘给八爷换围兜。对于新得的这个幼弟,如今看起来,不觉怎地扎眼。三姑娘嫁了,日后她需得上京。许氏未曾克扣过嫡女的用度,虽则待她不如七姑娘亲厚,没有掏心掏肺替她着想。可放下那点儿攀比的心思,她少些生事,日后嫁妆也会丰厚两分。何苦与又得了嫡子,越发得郡守大人敬重的许氏过不去。

还是大哥姜楠教训得在理,经了大房一事,她总算想得明白。当初张妈妈教唆她防着太太,结果呢?反倒是对她笑脸相待,万分和善的大太太打起她嫁妆的主意。人心隔肚皮,日后再不能轻信于人。

“团团,大哥哥二哥哥屋里,可多好玩儿的。”腿上多了个调皮好动的,肉嘟嘟的小身子在她身上蚕虫似的蠕动,小手还不老实,总惦记反手去拔她的耳坠子。七姑娘眼梢一瞥,把主意打到旁人身上。

姜二爷闻言,稳稳端起茶盏。他自来爱洁,那日挨了她一脚,已是万般忍让。今儿要让小家伙沾了身,瞧瞧七姑娘惨不忍睹的袄裙,便知袍子定然是保不住的。

看他兄妹两个这般,姜家大爷笑着过来抱了人。如今家里也在替他相看门当户对的亲事,不久后,也会结亲生子。对小儿便多了几分喜欢。

“瞧大哥哥疼你。”转眼冲姜昱笑得不怀好意,那意思,二哥哥不厚道。因着袍子,嫌弃团团。

姜昱隔着雾濛濛的水气,抬头睨她一眼。欣慰于她的懂事,遇了这样的事儿,竟能言笑晏晏,除他之外,屋里无一人察觉出她的不妥。这丫头,着实不易。

便是如此,也没忘了纠正她的不规矩。“阿瑗,需唤小八,或是阿冀。”团团那名儿,有失体统。

学着他的样子吃一口茶。两人都隔着雾气,直瞪瞪对眼,互不相让。

姜大人抚须旁观,还记得当日七姑娘恭贺那话。她说太太定能给添个儿子,后来应验,便觉着阿冀与她,是投了缘的。又见那小子最爱粘她,听七姑娘给取了个“团团”的小字,虽觉不雅,好在太太身边陶妈妈进言,只道是姑娘给起的名儿极好,老一辈儿都说这样的名儿,小儿易养活。姜大人中年得子,自然对姜冀多有宠爱,也就由了七姑娘叫唤。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便见姜大人跟前随扈请见,只说是门外有两位爷在书院的同窗,特意遣人送了年礼过来。打京里来的,赶了许久的路,看上去很是疲乏。

姜昱放下茶盏,跟着姜楠一道出门。临去前,回头打量七姑娘,只见她抱回闹腾的姜冀,笑呵呵逗弄着。目光只专注盯着姜冀,对旁的事儿,置若罔闻,似全然没听见“京里来了人”。

第138章 君心似海

“郡主。侯府世子传了信,您托他打探之事,总算有了些眉目。那小太监将东西给了宫门口一个不起眼的侍卫。世子遣人盯着那侍卫近半月,总算瞧出些蛛丝马迹。那人极有可能是旁人安插的探子,头上,或许是那位。”

连翘无声吐了个“周”字儿,燕京城内,尤其得提防御刑监耳目。也不知那些个探子藏在何处,真是无孔不入的。

幼安面色一沉,握着梳篦的指节隐隐发白。

几年前那对东珠,如今藩邦进宫来的猫儿犬,接二连三,她再骗自己不过。不会错的,那人心里是有了人。难怪对她日渐疏远。好容易在宫里遇上,远远点头招呼,错身便过了。一点儿不念及她早早进宫,为的不过是惦记太深,管不住自个儿,想要见他一面,哪怕多看一眼也好。

她一腔真心,他视而不见,却对别的女人如此着紧!她心痛如绞,却不敢拦了他追问只字片语。他非怜香惜玉之人,容不得女子在他跟前无理取闹。

这些年,他手段越发狠戾,朝中声名毁誉参半。多少人明着敬他,实则怕得要命。背地里,都道他嫉贤妒能,谋害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