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准俯身领命,早猜到会是如此,告退而去。

赵国公府,临近傍晚时候,单妈妈两手叉在袖管里,带着人在小厨房里忙活。不会儿便得了春秋居里公孙先生传话,只说世子又不归家。不禁暗自摇了摇头。府上那位爷三不五时便宿在府衙,但逢郡主到访,必定是不露面的。

夫人苦口婆心劝了好几回,世子爷不过屋里坐一盏茶的工夫,稍陪一会儿子,撩袍子拂袖而去。那位爷自来是个主意大的,夫人劝不住,请了国公爷出面,情形只会更糟。

如此,自这桩门当户对,燕京多少人艳羡的亲事定下,国公府里竟是不见丝毫喜气,反倒因着世子时常不归家,冷清不说,夫人也跟着唉声叹气,愁肠百结。

单妈妈瞧着案板上那条十分肥美,已然开膛破肚的鲢鱼,这鱼腥味儿重,清蒸了,通常就只世子爷赏脸,会动两筷子。今儿个夫人特意交代小厨房好好料理,没成想,到底还是白费了心思。

这早早定下的世子妃,还没进门呢,便这般不讨爷的喜欢。日后,可怎生得了…

第143章 何日君再来

三月里头,春日融融,江南已是一派花红柳绿,嫣然明媚好风光。

桃花坞里,春英抖开一块儿四方的蓝布,平铺在朱漆圆桌上。绿芙仔细挑拣着姑娘爱穿的衣裳,挑中了,便整整齐齐叠放在当中。这是给姑娘收拾行软,再过几日,便得启程进京。

“襦衫子,马面裙,开春新制的薄纱褙子…”春英一件儿件儿数过去,估摸着还少了几样。“绿芙,去柜子里取了小姐的巾子、荷包来。”

绿芙嗳一声应下,转身过去收拾。不意瞧见最底下那层角落里,姑娘收拣起来的几样小衣裳。看见了,心口莫名堵闷。捧在手里,久久看得入了神。

春英瞧她埋着脑袋,背对着半晌没动静,手上包袱收拾到一半儿,着急催她,“还不赶紧的,待会儿多少差事等着忙。”

便见那丫头回过身,冲她摊开手心,上面几套十分讨人喜欢的衣衫,红红绿绿,最上头,压着一串儿系了红绸带,生锈的铃铛。早没了当初亮堂的光彩。

春英喉头一滞,只这般看着,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想要说话,却被翻涌的心绪堵得开不了口。两人就这般沉默着,面容都透出几分暗淡来。

“阿蛮的衣衫,还有铃铛。小姐总不让拿出来瞧,原是有道理的。”绿芙哑着声气,真个儿就是“睹物思人”。扭过身,不肯叫春英瞧见她红了眼眶。

暗自想起阿蛮还在的时候,那段时日,桃花坞里热热闹闹,每日里都和乐融融。人人面上都带了笑,当起差来分外有劲儿。

大伙儿嘴上都说阿蛮淘气,追着它逮了抹脸,哄了睡觉。有时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满院子的跟着撵,蹲地上拨开了草丛,或是花圃里搬开一整排的陶瓮,挨个儿去寻。累是累些,可心里其实是乐意的。看着它被养得白白胖胖,立起尖尖的耳朵,扭着肥屁股蹦蹦跳跳,实在讨人喜欢。

自来清静的桃花坞,多了阿蛮,便添了分喜气。姑娘本不爱吵闹,可因着阿蛮闹得中庭鸡飞狗跳,却从没有发过火,可见对阿蛮何其纵容。

绿芙想起每回带着婢子摆饭,总要给阿蛮盛一碗香喷喷的肉末汤,然后八爷不耐烦旁人帮手,自个儿摇摇晃晃端着碗,摆在早嗅着香味儿,汪汪叫起来,急不可耐的阿蛮面前…那情形,正是十分温馨。

偷偷抹一抹眼角,将阿蛮的物件原封不动放了回去。姑娘看了只怕更是伤心,何苦惹姑娘难过。

春英接过巾帕香囊,塞包袱里,结结实实打了个结。桃花坞里,如今大伙儿都不敢在姑娘跟前提及阿蛮。只要一想二爷是在莲池里,唤人用捕鱼的网子捞了阿蛮上来,当时姑娘带着她与绿芙两个,站在莲池边上,眼睁睁瞧见阿蛮被冰冷的池水泡得没了形儿…

那凄惨骇然的模样,起初几日,她夜里每每梦见,总是偷偷落泪。绿芙比她还不如,恍惚了大半月,摆饭时候总还记得舀一碗肉羹。

只姑娘,将自个儿关在屋里整整两日,开门出来时候,已瞧不出异常。春英不知那日午后二爷如何安抚了姑娘,只知晓后头几日,姑娘总是不时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一坐便是一晌午,不说不笑,只独自蜷锦榻上看书,比以往更加沉静。

二爷说,阿蛮颈骨事被人拧断的,该是活生生咽了气。之后又被人慌慌张张扔水塘里,本打算沉了水池,毁尸灭迹。

若非碰巧底下人淘淤泥,捞了阿蛮上来,这事儿指不要瞒到何时去。春英只恨那人下得去手,当真是歹毒至极。

偌大的郡守府,拢不过那么几号人,根本经不住查证。最后审问到九姑娘头上,起初九姑娘抵死不认,一口咬定从没有出过自个儿院门。

后来七姑娘替了二爷,亲自问的话。九姑娘转眼像是变了个人,先头呓语着,接着癫狂谩骂叫嚣,在大人太太跟前,吐露出好些个大逆不道的愤恨埋怨。吓得一屋子人,大气儿都不敢喘。

春英回想着九姑娘披头散发,握着佛珠张牙舞爪的模样,除了憎恶,便是心里惊怕。才刚满了十岁的姑娘,怎就生成了这副德性。

事情水落石出,姜大人震怒加之心寒,将喊杀喊打,不肯认错儿的九姑娘送去城外庄子上。若非曲姨娘声泪俱下,苦苦央求太太,请愿一命抵一命,怕是九姑娘得被送庵堂里做姑子去。

最后还是三爷出面,求得姜大人送了早淡薄了恩宠,又自愿求去的曲姨娘,跟着到庄子上照看九姑娘。如此,这场风波方才平息。

因着想起阿蛮,两人都闷闷不乐,不怎地乐意说话。手脚麻利收拾了包袱,出门却见八爷赖在七姑娘身上,跃跃欲试,使出吃奶的劲儿,小脸涨得通红,跳着脚,想要夺七姑娘手上翻开的书卷。

姑娘笑着高举着手臂,每每八爷快要够到,便向上扬一扬,与八爷闹做一团,难得露了笑脸。

姑娘身边有崔妈妈跟乳娘伺候,春英绿芙只立在廊下,远远瞧着。如今姑娘也就对着家里人,还能露出开怀的笑来。

“小姐不日便要进京,还不知八爷要闹成什么样子。”不见了阿蛮,若非七姑娘耐心哄着,又陪他耍玩,八爷这头,怕是要翻天的。姑娘再一走,受累便是太太跟陶妈妈。

听绿芙这话,春英忧心道,“总归八爷年岁小,哭过了,不几日便能给淡忘了。真该担忧,却还是姑娘。自听说那位订了亲,姑娘面上瞧不出来,可看姑娘将周大人拒之门外,便知心里还是在意的。这要日后进了京,再行遇上,依照那位的性子,岂会轻易罢手?姑娘看着不温不火,可骨子里却是个倔脾气。两人要对上,又该怎么办好?”

绿芙满心替自家姑娘委屈,可话到嘴边,突然想起那位爷就是个阎罗,她要敢乱说话,或是挑唆姑娘记恨了去,那位还不将她剥皮抽筋,生生活剐啰。

于是很没出息泄了气,哀哀瞅着春英,全然没了主意。“此番进京,两位姑娘加上你我,辛枝简云,统共六人。去了人家的地盘儿,便是羊入虎口,加起来也不够那位爷塞牙缝儿的。若是世子强抢姑娘入府,告御状,也不知有没有人应?”

仿佛合了绿芙的乌鸦嘴,这还没等到进京呢,启程那日,姜家两位姑娘在渡口下了轿辇,拜别了姜大人与太太,因着两位爷早几日便回了官学,便只带了二十余随扈,经水路北上。渡船方行出小半时辰,便在沧浪江上,迎面遇上一艘朱梁画栋的四层宝船。

七姑娘有些晕船,正躺船舱里,闭目小憩。春英手心抹了药水儿,化开来,轻轻替姑娘揉捏。两人不知外头即将生出变故,亏得在甲板上刚端了热水的绿芙,眼力劲儿实在了得。

仰着脖子,正感叹哪家的宝船这般气派,等好奇眯起眼,垫脚遥遥眺望。一眼瞧清楚对面儿高高竖起的桅杆上,招子上偌大一个“顾”字儿,煌煌然,猎猎迎风招展。

船头还挺立着持枪,披着墨色斗篷,无比熟悉的人影。绿芙吓得一个激灵,再顾不得手上还端着面盆。跌跌撞撞,跟鬼撵似的,一路向船舱仓惶奔去。

泼出的热水大片淋湿了衣裙,余下的抛洒在甲板上,隐隐的,蜿蜒指向远处。

第一卷 第一四四章 心思怯怯

“砰”一声巨响,舱门被人撞得摇摇晃晃。本就没落锁,这会儿吱吱呀呀洞开着,惊得船舱内两人倏然回头。惊愕着,齐齐向门外看去。

七姑娘翻了个身,支肘坐起来。晕眩着,心口有些堵闷。只觉头重脚轻,脑袋沉甸甸,压得脖子酸。离得几步开外,看人都有几分不大真切。

扶额,微眯着眼,这才瞧清楚是绿芙冲进门来。正手忙脚乱,面盆随手一撂,慌慌张张反身插门儿。

这丫头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腰腹底下,裙衫淋湿了紧紧贴在腿上,隐隐能瞧见里头月白的绸裤。

“小姐,大事不好。”没等七姑娘问话,绿芙已拎着裙摆,急急奔过来。没敢大声嚷嚷,只得压着声气,焦急报信儿。“外头国公府的宝船追来了。莫不是世子专程来逮您?您说这还没进京呢,那位怎地这样猴急?要不,您寻个地儿暂且避避,躲躲风头?”

“当真?世子爷来了?”春英也被唬了一跳。这消息太吓人,也就没顾上绿芙话里的不妥当。

“绝错不了!奴婢瞧着周大人立在船头,凶巴巴正朝咱们船上瞅呢,那眼睛亮得两个灯笼似的,若非奴婢见机跑得快,这会儿早被逮住了。”

春英急急回头,本还想着寻七姑娘讨主意。世子爷到了,这倒是见还是不见?那位爷已在京里订了亲,再见姑娘,却是极不妥当。

哪知七姑娘一声不吭,背转过身,默默躺下去,扯了身上的锦被蒙了脑袋,再没了动静。

春英跟绿芙愕然对视两眼,姑娘这意思,莫不是不乐意见那位,叫她两个门口拦人去?绿芙缩一缩脖子,冲春英摇头不迭,可劲儿向后退得离门远些。

世子要见姑娘,这船上谁人挡得住?那位从京里千里迢迢追到泰隆郡来,谁要不开眼,这时候当了绊脚石,那位一发火儿,保不准得丢河里去喂鱼。

瞧绿芙那没出息的窝囊样,春英心头也怕,可到底偏向姑娘,不断给自己鼓劲儿。不怕的,她只需规规矩矩见了礼,只说姑娘晕船,身子不妥当,早歇下了。世子爷总不会光天化日,硬闯进门儿,坏了男女大防。好歹那位爷还有婚约在身的,总该顾忌着些。

心里盘算的好好儿的,直等那位爷到来,冷着脸,将她与绿芙赶出去,耳畔重重关上了门,春英还怔楞着,久久回不过神。

方才她就没胆子抬眼瞧世子。只是听见叩门声,低眉顺眼过去开了条门缝。小心翼翼回禀过七姑娘已然歇下,那位已是一掌拍开了门,吓得她踉跄向后退去,还没站稳,便被世子冷着声气,斥退了出来。

与春英不同,绿芙仿若如蒙大赦,抱着春英臂膀,心里很是后怕。转念一想,好歹她提早给姑娘报了信儿,想来以姑娘的聪慧,心里该是有数的。遇上世子,定然能够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两人被赶出船舱,惊吓过后,抬眼环顾四周。这么一瞧,更是惊怕。本还觉着宽敞的甲板上,周大人领头,身后站着两列重甲佩刀的侍卫。跟上回去麓山见到的国公府私兵不同,个个儿腰间都佩了鱼符,全是衙门里当差的。

春英比绿芙见识多,瞧清楚这些官爷腰间的佩绶,比照田姑姑之前教导,不大敢肯定,却觉着该是廷尉衙门里的官差。

“春英姐姐,这些人面相好凶。”绿芙躲在春英身后,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排场,跟郡城里缉拿要犯,颇有几分相似?

春英赶忙捂了她嘴巴,牵着人,偷偷退到角落里去。才站定,便见辛枝跟在五姑娘身后,许是听见外头动静,推了门出来。

主仆两个一见外头这阵势,立时变了脸色。想退回去,却被周大人出言制止,很是客气,抬手示意,请五姑娘上宝船稍待。

说是有请,神情跟口吻却透着毋庸置疑。

不晓得到底发生何事,姜柔狐疑着,没敢多问。目光落在春英绿芙身上,犹豫半晌,再瞅瞅七姑娘紧闭的房门,终是有礼应下,领着辛枝简云,只带了随身包袱,被人护送上了宝船。

暗自掂量着,周大人既是恭敬守在门外,春英绿芙也没在七姑娘跟前。总不能是七姑娘一人留在屋里收拾包袱。如此一想,立时恍然。

“小姐,这宝船好生气派。”登上台阶,进了二层收拾好的屋子,见没了旁人,简云惊叹着,兴奋不已。头一回见这般富贵,不免有些激动得忘了形。

五姑娘心头也是阵阵激越。只看这船通身华贵,龙头凤尾,船身长八丈有余,朱漆抱柱,琉璃瓦片,四面儿都挂着各式火红的宫灯。方才她站在舢板上,抬头仰望这庞然大物,瞧着船舷比寻常人家房梁还高,只觉自个儿无比渺小。

能借世子东风,这般体体面面往京里去,五姑娘之前想也没敢想。毕竟,都说世子爷与王府郡主订了亲。七妹妹此时,身份很是尴尬。这时候世子能来泰隆郡,还这么张扬着接了人,先前五姑娘还隐隐不安,觉着七妹妹失宠,便少了世子爷这层依仗。如今看来,却是她杞人忧天,白操心了。

推开窗户,俯瞰底下那只乌篷小船,五姑娘眼里止不住露出几分羡慕来。世子能这般待七妹妹,才刚定亲呢,也不顾那位未过门的世子妃如何作想,这份心意,真真难得。七妹妹若能一直拢着世子的心,日后还怕进不了国公府的门儿?一个贵妾,也不是不能肖想。

听闻外间零落的脚步声远去,七姑娘屏息躲被窝里,蒙着脑袋,如何也不肯露面。她设想过太多与他重逢的场景,唯独没有她狼狈晕船,而他半路劫道。

他立在榻前,居高临下看着她明知不管用,依旧缩头乌龟似的,对他避而不见。来时路上抑制不住,心里于她全是惦念。方才在门外,无人知晓,他竟生出片刻情怯。

如今看她笨拙躲他,与他方才一瞬踏步不前,何其相似。于是心里瞬时塌了一角,见了她,才觉出久违的温软来。

于她,他总是极易动容。

俯身靠近些,指尖挑起一缕铺在软枕上乌黑的发丝。放鼻端嗅一嗅,俊逸的面庞上,透出抹压抑的克制。

当真碰着了人,熟悉的气味,如斯记忆犹新,仿若她从未离了他身畔。

他眸色暗沉如海,暗自描摹小丫头长成后的模样,用着比两年前更沉稳厚重的嗓音,轻柔唤她。

“阿瑗。盼你长大,委实不易。好在,终归等来这一日。”话里带了几许无奈,更多却是蔚然心安。多少话想与她道尽,到头来,只化作一句深沉的叹息,融了他朝朝暮暮,经年挂怀。

他低声耳语,隔着锦被跟她捂耳朵的小手,恍惚钻进她心坎儿,仿似离得很远,又近在咫尺。

原来,他也是记得的。他说这话的口吻,跟她生辰那日对她允诺,一般无二。

她心头微颤,酸涩着,委屈得想要落泪。

第145章 所谓内定

懂得他是为她筹谋,她将他布置的课业尽数完成。不敢说韦编三绝,凿壁偷光,却也算得手不释卷,尽心尽力了。

她以为他既允诺了她,依照他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性情,她信他又何妨。

不愿意自个儿止步不前,再给他添了负累。她便默默努力着,白日里瞧不出不同。只夜里一个人,安安静静躺在纱帐笼罩的一方小天地里,瞧着帐子里柔和的光,总会想起他极少时候,浮在嘴角暖暖的笑。

他在外头极少给人好脸,可真要笑起来,衬着那张令人嫉妒的俊脸,真真是好看。

每每他遣人送信,或是赠她京里头的稀罕玩意儿,她总是格外珍视,不假他人之手,一一收拣起来。

自与他离别,她便藏了心事。看他字里行间莫不透出深切的惦念,她心里酸酸甜甜,亦偷偷放了他在心上。默默期许着,许多次想着他说的“长大”,猜想之后该是如何光景。

便是这般对他信赖,到头来,却等到他与郡主定亲的消息。说不难过,当真是骗人。

她闭着眼,抽一抽鼻头。不想听他说话,他最是惯于哄她。听进去了,保不定她又不争气,会对他心软。更不想见他,他生来一副好样貌,再加上花言巧语,她觉着自个儿未必能免俗。

这会儿他唤她,她只作不闻,一动不动。

瞧她真是与他怄了气,便是他到了她跟前,这丫头也装聋作哑,避而不见。他长长叹一口气,知晓她是心里头不痛快。女儿家小心思,他既乐见她如此,又颇有些不舍得。

弯腰轻巧连着被子捞了她进怀里,他顺势坐下,伸手将她小脑袋拨弄出来。

“闷在里头,也不怕闭了气。”将覆在她脸上的发丝,挑开了别到耳后。甫一瞧清她面容,他眼里幽光一闪而过。取而代之,却是瞬时沉了目色,探手搁在她额头。

两年不见,小丫头已褪了青涩。五官长开了些,少了稚嫩,多了女子的婉约柔媚。幼时已是美人胚子,经了些时日,养得越发水灵剔透。叫他乍见之下,心头便为之一动。

只是她神色疲乏,似有不妥。再是贪恋她容色,也不及她身子要紧。

“阿瑗,何处不舒坦?”话里毫不掩饰,带了心疼。她被他牢牢困住,无力挣脱,想着他既已定亲,还来好言哄她。越想他越可恶,紧咬着下唇,脸庞往被子里躲。

既是察觉她身子不安生,他便再不停留,打横将她抱起,连人带被子,裹着往门外去。

“若然心存怨怪,暂且都搁置着。待得身子好些,自当将其中缘由说与你知晓。彼时若还欲闹腾,也由了你无妨。只如今,乖乖随我上船,看过大夫要紧。”

因着她如今不好,他便软了语气。她没留心他变了称谓,骤然被他抱起,只觉天旋地转,更难受了。低低嘤咛一声,听在他耳中,面色越发不好。

她晕乎乎,仰面朝天,眼睛虚了条缝儿。他步伐很稳,几乎察觉不出行进间的颠簸。她微微睁眼,瞧见他紧绷的下颚,方才是不乐意瞅他,这会儿出了门,总要瞧瞧他要带她去何处。

于是不可避免,瞧见他比往昔更为俊朗的面庞。赌气偏开眼,视线往上挪去,只见碧蓝如洗的苍穹,高远开阔。棉花似的云朵,不知是借了风,还是他走得太快,她总觉得,像是能瞧见那絮絮的白云,悠悠飘荡着。

他拐弯儿时候,她视线也跟着变幻。此在船上躺着静静将养,这般转来转去,神智渐渐迷离起来。耳畔好像听到周大人差遣人去请大夫,紧接着,便是一串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伴着铁器碰撞的声响。

他带她登上船,她虽迷糊,却还是识货的。猛然瞧见这艘了不得的宝船,再看头上帆影蔽日,呼呼兜着风,禁不住惊叹他官威排场。

“身子不适,便收心,老实歇着。”她还没瞧够呢,他已自作主张,沉声喝令,捂了她眼睛。

这人惯来强横,这会儿她跟他哪里还相干?他该去管教京里的郡主,怎么还是盯着她不放?

老话都说,“无病呻吟”。这会儿她病着,正该她哼哼。浑身使不上的力气,全窜肚子里壮胆气去了。

于是七姑娘软绵绵,冲抱着她那人哼唧絮叨,“世子您管教我,全然没道理。这会儿翻来覆去,见了您都是闹心。”人还躺在他怀里,她已豪气冲天,硬生生顶撞了令京里多少人闻风散胆的顾左监大人。

他眉心一跳,登上顶层,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

小丫头萎靡时候,比活蹦乱跳更欠教训。还以为她生辰耍赖,掰着石头不肯走已是到了极致。今日方知,她嘴皮子跟她气他的本事,犹有胜之。

“翻来覆去”不乐意见他?他俯首端看她,细细咀嚼回味。小丫头这两年书读得不错,用词达意很有些意思。

躬身放了她在他寝榻上,她鼻子动一动,四周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冷梅香气,扭着身子,更不乐意了。

“不妥当,还请世子给换一间。”谁稀罕睡他寝榻。没了他束缚,她扯着被子,顶着他沉静的眸子,侧身朝向里边,离榻旁这人远远儿的。

压根儿没听她说话,他袍子一撩,正好占了她挪出来的地儿。抬臂压过去,撑着床板,另一手将她翻转过来,正好悬在她上方。

她不妨他倏尔俯身靠近,吓得梗着脖子,僵直着纹丝不动。雾濛濛盯着他,此时正面对着人,才发觉他这些日子,好似消瘦了些。轮廓更分明,鼻梁英挺,目光如炬。束了玉冠,上好的羊脂玉衬得他皎皎似月,潇潇然,俊雅雍容。

两人静默对视着,他神色温润,依稀带着和煦。而她颤颤抿着唇,心里一波波翻涌着难过。

他这样体面出现在她跟前,风姿更胜从前。而她满心狼狈,在他柔和的注视下,强撑起来的坚韧,眼看要支撑不住。

他贪看她,一时入了神。待得察觉她异样,已是迟了一步。小丫头盈盈含泪,像是他如何欺负了她,伸手抵在他胸口,有气无力,倔强推攘他。

这还真是,一时疏忽,又招她嫌弃。

此时方知,除她撒娇抵赖,他拿她娇气落泪,亦是没撤的。蔚然长叹,抬手抚着她湿湿的眼角,话里真是莫可奈何。

“为着个不相干之人,宁肯信一纸死物,也不肯信赖于我?国公府大门,岂是随便个人,想进便能进得?阿瑗,这许多时日,莫非还不清楚?除你之外,世子妃之选,不做他想。”

第一四六章 小荷初绽

“亲事乃族中议定,做不得假。然则即便不是幼安,亦会有别家登门议亲。阿瑗今岁秋,方才满十四。离及笄,尚一年有余。其间数月,本世子何来那许多工夫,与族内凭白虚耗。此番退一步,却是另有所图。你且看便是。”他嘴角勾起抹轻嘲,一瞬即收。快到她以为自个儿看花了眼。

正仔细分辨呢,便见这人神情专注,反反覆覆,沉凝着,摩挲她眉眼。像是存了莫大的期许,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来。只这笑阴仄仄,夹杂了森然的冷意。

她惊疑盯着他,脑子再不好使,也能听出他话里未道明的弦外之音。

便是这人又使了诡计。连带这门传得街头巷闻,令多少人眼红的亲事,也一并落入他深不可察的盘算当中。只他心安理得,转瞬,又拿好话,循循宽慰她。

“不出半年,幼安自有她的去处。于大婚一事,旁人,亦再无置喙余地。阿瑗尽可安心,世子妃之位,安安妥妥。既早允了你,便是你囊中之物。”

他灼灼盯着她,目不转睛。私心里,是盼着她能主动些,“探囊取物”最好。一手挑起她铺在软枕上的青丝,缠缠绵绵,绕在指尖把玩。

她怔忡着,震惊于他两年后越发笃定的张狂。

她还没说信没信他空口白话,这人哪儿来的底气,觉着她定然能够释怀?想一想,对上他黑黝黝的眸子。她浑身一个激灵,怎么就忘了,他从来都是自说自话,哪儿管她答不答应。

是了,这才是她最初在慈安寺山道上遇见的少年郎君。许是他待她太宽厚,以致她习以为常。疏忽了他哪里是循规蹈矩,好相与之人。

此刻他近乎压在她身上,高大的身影挡了窗外明艳的光。她被一片乌鸦鸦的阴影笼罩了大半身子。凑得这样近,影影绰绰,能从他眼底读出滔天的野望,并着一波波令她胆颤心惊的阴谋算计。

忽而就泄了气。他心思这样深,眼光谋略,远非她可比。真要追根究底,她还不得日日里替他,替依附顾氏的姜家,替自个儿,替多少人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聪明容易,只逞强聪明过后,再要装糊涂,却是千难万难了。七姑娘权衡一番,琢磨着,他既如此了得,那些个明的暗的,害人性命或是牵扯前朝大事儿的,她还是少些过问。

“只两家颜面…”换过庚帖,聘下彩礼,老祖宗的规矩,岂是儿戏?亲事既已落定,他说悔就悔,王府与国公府偌大的脸面,一夕间声望扫地,此间风波,怕是燕京都要震上一震。

瞧出她眼中惊悸,他不以为意。正待细说,却闻雀室外脚步声渐近。只拍拍她脑袋,叫她稍安勿躁。

迳自支起身,抚平前襟的褶皱。撩一撩袍角,抚膝端坐着,一派雍容端方。她眼瞧他探手替她放了帷帐,方才沉声唤周准进门。

“单只轻微晕症?”

“回大人的话,却是如此。便是不服药,三两日过后,姑娘这症状也会逐日消减。”

她透过轻纱偷眼瞄他,只瞧见他小半张侧脸。旁人跟前,形容舒为寡淡。放才对她的不正经,一丝一点,杳无痕迹。

大夫的话,她实实在在漏了大半。只偶有几句钻进耳朵,轻飘飘,没怎的上心,听过便罢。

直等到春英端了药碗进来,闻着满屋子立时升腾起来的药草味儿,她才迟钝着,满心不乐意。“哪里就用得着服药。船上待久了,水里晃晃悠悠,很快便能适应得来。一时难受,捏一捏额角,不足两刻钟,片刻便能有起色。”

她本就略懂医理,大不乐意为这点儿浅显的毛病,吃这样的苦头。

瞧她娇气,畏畏缩缩,他睥睨回眸,迳自接过托盘,抬手屏退左右。不顾她有气无力瞎嚷嚷,逮了人到跟前,软软靠在怀里,由不得她违逆。

她戚戚的,被他扣了腰肢。掰不动他手臂,垂头丧气。只见这男人一手端起药碗,一手握着汤匙。稳稳的,体贴吹去面上一层热气,稍待片刻,迳直送了瓷勺到她嘴边。

她垂眸,很是嫌弃瞅着微微荡漾着的深褐色汤药。这才发觉,这汤水色泽虽深,难得却是清清亮亮,渣滓虑得很是精细。安静泛着光,倒映着她少许扭曲,圆润的面庞。还有,她身后这人,锦袍正中蓝底杏黄的团蟒。

她不由看得入了神。此刻方才真切体会出,他与她,原是离得这般近的。他身着官服,亲密搂着她,彼此身影交映在一只小小的汤匙里,密不可分。

“张嘴。”头顶是他低沉诱哄,仔细听来,有些像太太哄团团的腔调。

她闭气,觉着那味儿闻着已是受不住。他便很有耐心,稳稳执着汤匙。勺子轻触她紧抿的唇瓣,似催促,又似撩拨。

她若不依,他便就着手臂束缚了人,用鼻尖碰触她带了珍珠坠子,粉嫩饱满的耳垂。一声声唤她“听话”。

她经不住他坏心眼儿逗弄,更因着眼皮子底下满满一勺子汤药,没敢扭捏挣扎,怕撒了出去污了被褥。只得俯首帖耳,服了软,乖乖张嘴含了瓷勺。

那药进了嘴里,蛇胆似的,又苦又涩。她一脸愁苦,眉头似要打了结。却听他在她耳边低低笑起来,万分可恶,昭昭然,彰显他的“胜之不武”。

囫囵吞下去,她嘶嘶吸气儿,砸吧着小嘴儿,央央与他保证。“不劳您动手,我自个儿坐起身,当您跟前,一气儿灌下去。”如他这般慢条斯理,一口口尝那苦味儿,何时是个头?

他佯装掂量,似疑心她话。实则目的达成,拐了她心甘情愿,乖乖服药。在她凄凄的目光里,终是好脾气扶她坐端正,一旁静看她苦大仇深,捧着药丸,咕噜咕噜大口吞咽。

正暗自好笑这丫头中计,眼波不经意落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

这般一瞧,原是没留心,这会儿她自个儿不老实,踹了被子。锦被滑下去,堪堪搭在她小腹。便露出初现了雏形,鼓鼓囊囊的胸脯来。

隔着水红的缎子,约莫能瞧见女子窈窕青涩的娇媚。他微眯起眼,带着几分乍见的稀罕,极快沉了目色。

聘聘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