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要送行。燚哥儿唤一声姑姑,总不能白唤的。”离得近,她睫毛细密而卷曲,扑闪着问他,“按理说,应当备些土产,不求名贵,实实在在派得上用场,能看能用能吃就成。”关夫人见面便送了一匣子十余颗甜枣那般大的珍珠给她,她原本打算回去用心绣一幅锦屏做答礼,如今看来,恐是赶不上的。

“旁的都好说,只您那软履鞋袜,您看再等几日可好?先紧着给燚哥儿缝制几件小衣,这才显得心诚。”她亲手缝制的回礼,唐突送了关夫人,名不正言不顺。倒是燚哥儿,小孩家没那许多顾忌。

他静静听她很是遗憾,思前顾后,想法子补救。她能有这份心,他已是受用。

抱着她,小丫头娇软的身子,馨香而美好。这温吞吞的脾气,总还晓得该她大方时候,不能怯步。

听她在耳畔碎碎叨叨,间或讨他拿主意,他被关家招惹起来那点儿不豫,被小丫头缠着,再无暇理会。

是夜,他抱着她进的姜府。不加避忌,当街抱着她,比抱燚哥儿那会儿,多搭了只手,扶在她腰上。下了轿辇,从容迈步,跨进门槛。

“叫人给瞧见。”她闪躲着,往他怀里钻。得头上那人冷冷一瞥,这才偃旗息鼓,歇了埋怨。

他一身笔挺的朝服,脚下沉稳。挺拔的身影,似透着几分蓄势待发的锐气。

游廊上摆着栀子,她鼻子抽一抽,嗅着香味儿,却听他道,“再一月,众目睽睽,亦是抱得,且由得人看。”

她神情木木的,一瞬间,有些反应不及。只觉后院的蛙声湮没在夜色里,耳旁一下子清静下来。

他说…一月。

脖子向后仰去,稍有些怔然,盯着他眼睛,“就一月?”她心里砰砰直跳。只一月就能了结那桩婚约,所以他说,“众目睽睽,由了人看”?

“就一月。”他眼底讳莫如深,口气异常平缓。只专注看她,一瞬不移的目光,叫她知晓,这个男人隐忍待发的图谋,终是要到揭晓那日。

再不久,他要与另一个女人解除婚约。

她不该笑的,道义上,十足不厚道。被他瞧出来,他会取笑她的沾沾自喜。

她告诫自个儿,切不可得意忘形。可嘴角不听话,一点儿一点儿,慢慢翘起来。

原来她喜欢他,喜欢到喜不自胜,喜欢到有些小小的卑劣。

他看她努力克制,终以失败告终,悄然绽放着俏生生的笑颜。欺身上去,欣然分享她的愉悦。

一笑胜星华。

守着她如此笑靥,他盼的,何尝不是早日事成。

第二零八章 怎地是你?世子人在何处?

大暑过后,时序转至立秋。谚语言,“立秋之日凉风至”。赶早,今个儿是与关夫人母子饯行的大日子。

七姑娘一身女官袍服,用心梳妆一番,略微施了层薄妆,气色看起来很是红润。赶车的童伯已侯在门外,七姑娘登上马车,身边只带了拎包袱的春英。

那人下了早朝,会经永定门,一路向北径直往渡口去。说好了,在那儿与她会面。

快到渡口,远远便听到在此处上工的人,带着浓浓的京腔,高声吆喝。春英掀帘子瞅一瞅,只见岸边车水马龙,各式轿辇长长排了一溜儿,迎来送往很是热闹。正待放下车帘,眼梢不经意瞥过一处,定定看过去,一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似发现了多了不得的大事儿。

“小姐。”春英指着右手边儿,停靠在柳荫下,挂湘妃色帐子的软轿,面上露了分难色。“您瞧那是不是郡主的轿辇?奴婢瞧着,不论是那轿子还是外头守着那丫头的打扮,都跟咱初进京时,郡主亲迎大人那阵势,一般无二的。”

春英语带焦灼,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姑娘会在此处与郡主遇上。

七姑娘讶然,倾身靠过去,倚在窗边儿打望。但见那顶华贵的轿辇,紧紧停靠在国公府车驾之后,两边儿侍人,得空拉扯几句闲话,瞧那股子相熟劲儿,显是认识。还真被春英给说中了。

“小姐您看,是不是等大人来了,您再下去?”春英这是怕如此没个准备的碰面,世子爷不在跟前,自家姑娘得吃亏。

七姑娘静静凝望片刻,摇了摇头。“不成。先前已与关夫人见过,此时避而不见,大是失礼。”单只是幼安,别说避而不见,绕道也无妨。可此番前来,看的却是关夫人颜面,那位夫人待她很是和气,她若是躲躲闪闪,便是不知礼数,生生疏远了这份情谊。

扶着春英,踩了杌凳下地。河畔的凉风掀起裙摆,七姑娘挽挽鬓发,噙着浅淡的笑,款步迎上前。

果然,绕过马车的遮挡,一眼瞧见关夫人与幼安郡主立在岸边儿,背对着她,似在攀谈。关夫人身后还跟着个包头巾的老妈子,怀里抱着燚哥儿。梳总角的孩童搂着那人脖子,前一刻还在四下里张望,一见她身影,认出了人,脸上立马绽了笑,欢欢喜喜挥手唤她,一声声“姑姑”,清脆而响亮。

这般大的动静,理所当然惊了河畔两人。关夫人与幼安郡主齐齐回首看来,七姑娘只觉眼前一亮,丽影成双,煞是惊艳。

一个娇柔,盈盈似秋水;一个明艳,灼灼如荆桃。

这般的美,看多少次也不会叫人生厌。当真丽质天成,令人艳羡。相比起来,她出门前那番稍微花了心思的梳妆,姑且只算得清新雅致。

“夫人安好。”两手扣在腰间,福了福。回头再与郡主见礼。

关夫人笑着虚扶一把,心里却是为难。身旁站着的,是临去前,国公夫人许氏特意嘱咐她,需得好好儿亲近亲近,八王府千金。

对面儿过来的姜家姑娘,却是世子亲自领到她跟前,打过照面,大伙儿和和气气用了顿饭。她那弟弟,行事自来特立独行,叫人看不清深浅。虽未言明,但看他待她处处体贴,她哪里还能瞧不出来,这位说话带着江南口音的姜女官,才是世子心头好,着紧得紧。那晚他护着她的身影,至今令她很是难忘。

关夫人在心头暗叹,又是一桩理不清的荒唐事儿。正儿八经定过亲的,不带来与她相见,还是人巴巴赶着登门,不顾女儿家的矜持,主动言说要替她母子送行。这会儿倒好,他人是不见,定亲的与相好的凑了一处,叫她好生为难。

正待暂且两头安抚着,等到他来,再丢了烂摊子给他。便见郡主盯着来人,方才面上和悦,渐渐收敛,淡漠问道,“怎地是你?世子人在何处?”

却是一分情面也不给。世子在何处,这个时辰,自是刚下了早朝,全无过问的必要。幼安此问,诣在前一句,却是问她:你凭的哪样身份,有何面目,立在准世子妃与他阿姊跟前。

关夫人面色微变,不想幼安竟抢在她前头,见面便是剑拔弩张。她本是打算大伙儿面上至少和和气气,心里怎么想,私底下再作计较。没料到,这位郡主脾气,刚强至此,颇有些与人难堪,不留后路的味道。

关夫人不知,幼安这是憋屈到极致,忍无可忍。当她知晓那人竟带了跟前女官,私下面见他阿姊,幼安一气儿将画案上的笔墨砚台,狠狠掀了在地。

如今是领人给他阿姊看,来日,是否根本无需知会她,便能抬了人进门?!

她不知还要为他隐忍到几时。再两月便是婚期,她只觉那人待她一日不如一日,心里积压的怨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独自回想,自个儿都心惊。

她那么喜欢他,喜欢到为他不顾廉耻,强求了这桩亲事。可她害怕,害怕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怕落到最后,她心里对他的喜欢,全化作了盘亘成死结的仇怨。

若是连喜欢都没有了,心里荒芜一片,她还剩下什么?

可人真是矛盾。分明预见了前途许是末路,还是不肯放手,不能放手,不甘心放手。于是她来了,腆着面皮,不顾礼数,大清早登门。好在国公夫人待见她,许氏乐见她对她儿子死心塌地,更中意她的家世。

幼安往昔明媚的眼眸,似蒙了层阴霾,淡淡看着眼前姿容与她全然无法相提并论的女人,连绵的嫉恨,锋锐如刀,恨不能将她活活捅出个窟窿。可笑却是,这刀不听她使唤,捅不出去不说,每见这女人一次,想起打听来的那人待她的种种亲和,她自个儿便得生生承受着剜肉刮骨般的痛。连喘气儿,都窒闷得难受。

春英捧着包袱的两手握得紧紧的。她就知晓,郡主在此地,绝不会给七姑娘好脸色看。瞧关夫人面上那丝掩不住的尴尬,她看着她家姑娘的眼神,透着几分深深的抱歉。春英很是失望,这位姑娘口中温婉和善的夫人,终究还是不能为她家姑娘出头。国公府里,只世子一人,待姑娘是全心全意,没有顾忌的好。

关夫人眼中的难色,七姑娘了然于心。一头是世子,一头是国公夫人。这位顾家好脾气的大姑奶奶,连自个儿亲事都做不了主。出阁前对父母亲言听计从,嫁了人,夫君要纳烟花巷的歌姬,一家主母,最后竟是仰仗那人手中的权势,这才让夫家多有忌惮,作罢了去。

这般性情,与其说温婉,不若说太过柔顺,就如同那绞丝花,离了大树,难以独活。

七姑娘暗自叹一口气,有些体会到,昨晚那人提及他阿姊匆忙求去,为何忽而动怒。以他的脾气,怕是如何也看不惯关夫人的一味忍让。

转身接过春英手里的包袱,给她递了个安心的眼色。她既敢过来,便不惧幼安刁难。

“世子尚在赶来的途中,命下官先行过来与夫人通报一声儿,怕夫人久等得急了。”这算是回了幼安问话的后一问,七姑娘语声平和,端的是好修养。

又提了提手上的包裹,温声道,“这却是大人命下官为夫人备下的一点儿心意。”

开口闭口“大人”“下官”,幼安在一旁听得眸色森然,这让她记起女官试上一番辛苦筹谋,如何落得惨淡收场。如今再要为难,她已做了那人的从史,那人交代的差事,她理当尽心照办。

再要在道义上斥责她,那人已为她做了最周全的谋算。一日有从史这层身份在,一日便不能指责她与他走得太近。朝廷册封的官职,哪里是她一闺中女子能够置喙。

一着不慎,步步受制。早知有今日,当初对那人讨要东珠起疑那会儿,就该追根究底,盘查下去。在她未成气候之前,斩草除根,了结了干净。

幼安冷然撇过眼睛,望着被风带起白浪的河面,一时看得入了神。

关夫人欣喜接过,望向七姑娘的眼神,异彩涟涟。她原以为,姜家这姑娘,昨日见过,确是个性子乖顺的。却不想,她觉着棘手的事儿,姜家姑娘三言两语便带过了去。行事不卑不亢,既不动怒,也不怯懦。

关夫人头一回仔仔细细打量跟前这位被世子领到她跟前的姜女官,只见她面上盈盈浅笑,一双杏眼尤其出彩。这姑娘眼底温温和和的恬静,分明是澄澈透亮的目光,却叫她莫名就联想起,世子那双常年沉静,深如幽潭的眼睛。

第二零九章 他的爱很温和,别太为难他

因着七姑娘无意间让燚哥儿得了耍玩的机会,小孩子记得清楚,对她很是热乎。从婆子身上挣扎下地,蹬蹬蹬跑过来牵了七姑娘手,仰着脑袋问她,“姑姑,阿舅上回允了要送燚哥儿的鹿皮弹弓,在没在包袱里?”

七姑娘弯腰,笑着与燚哥儿耳语。比起面对幼安,更乐意与心思纯净的孩童相处。

幼安眼见着燚哥儿宁肯去亲近一个身份寒微的女子,对她却疏远惧怕,迁怒越发深重。

“阿姊,关家到底还是懂规矩的大户之家。外头那些个狐媚子,再是张狂也容她不下。不像有些个小门小户,养出的姑娘德行败坏,家中长辈竟也不知好好规劝。可见到底是教养粗鄙,门风不正。”

这般刺耳的话,分明是含沙射影。只幼安激愤之言,却叫七姑娘惊愕着,露了几分古怪之色。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避讳尚且来不及,怎么能拿了这档子事儿做筏子,讥讽她。偷瞧一眼关夫人,果然,这位性情柔顺的妇人,面上掩不住难堪,眼底带了倦怠的颓然。

七姑娘决定不掺和这趟浑水。和什么人说什么话。幼安家世虽显赫,自小接受的教养也是万中无一。坏就坏在,她的城府,不足以担当起她的这份傲气。世情练达,不是简单的学问。学不会宽容谦逊,这世道,往后只会步履维艰。

背过身去与燚哥儿说笑。幼安讥讽她只图一时痛快,如今当先要面对的,却是如何将不经脑子,误伤关夫人的一席话,好好给人赔礼道歉。

至于幼安那声无比熟络的“阿姊”,七姑娘当了耳旁风。她记得那晚他抱她进府,那人附在她耳畔,用惑人的声调,咬耳朵教她。

“听你唤阿姊‘关夫人’,只觉别扭。如今倒也罢,日后需得改口。莫要又说顺了嘴,改不回来。”

他在调侃她,旧事重提。暗指她之前说漏了嘴,嚷嚷“女红不好,嫁不出去”一事。一想起那人偶尔的不正经,她眼底便止不住,流泻出几缕淡淡的笑意。

太稳重的男人,会令人仰慕,觉得可靠。可偶尔坏起来,那份妖然的蛊惑,又叫人心如鹿撞,不知不觉,便由了他欺负。

关夫人不等幼安赔罪,兴致败坏了,唤了燚哥儿回车上歇息。独留幼安倍感屈辱,却拉不下颜面,追上去稍作弥补。

“你在看笑话。”幼安森寒的眼光,箭一样射在七姑娘身上。只觉方才一番挑衅,不慎,因小失大。

七姑娘拎着裙裾,正埋头打理沾了草屑的衣角。乍闻此言,怔了怔,这才明白,她在想着那人,却叫幼安以为她在报复她方才的出言不逊。

这还真是,无妄之灾。偏颇与成见,铸就的是傲慢与猜忌。

七姑娘摇头,带着春英欲远离此处。关夫人既回了马车,再无久留的必要。

“郡主多虑了。”没更多的客套,施施然向童伯驾着的马车行去。

“慢着!”幼安疾步抢上前,展臂拦在她跟前。“每次见你,都是一副温顺隐忍,处变不惊,不以为然的鬼样子。真真令人厌烦。”

一把扭了她手腕,拽得七姑娘脚下一个趔趄。吓得春英赶忙护主,虽畏惧,却一步不退。

幼安由始至终没将春英放在眼里,只直直盯着七姑娘眼睛。因着身量高挑,颇有一股居高临下,俯瞰一切的气势。

“他入太学之时,是我与他毗邻而坐,同窗三载。”

“他胞兄顾戎猝然离世,是我陪着他,灵堂里熬了一日一宿。末了累得撑不住,是他亲自抱了我回屋安睡。”

“他初掌顾氏,万事开头艰难,是我父,谆谆与他提点。”

“至如今,与他定亲之人,亦是是我幼安。你凭什么半道杀出来横插一足,抢夺他人夫君?!”

“在他扬名畿内,享盛誉,当世无双之际,你在何处?”

“在他生受至亲离别之苦,暗自悲怆之际,你又在何处?”

“而今,他处境微妙,你却教唆他彻夜不归,父子失和。若然有一日他再无亲族可依傍,你便是那罪魁祸首,害他的凶徒!”

幼安含恨,压着嗓门儿叱责,眼里带着沉甸甸,解不开的怨愤。满心满眼只想着这个女人,便是她,偷走了她夫君的心,令她愤愤难平。

七姑娘温和的眸子里,终是起了丝涟漪。由爱生恨,由爱生妒。幼安这番话,算得肺腑之言。不可否认,她此刻心中,半是感触,半是羡慕。

有一个女人,比你更清楚了解你爱的那个人的过往,这种滋味,明知是无理取闹,还是会忍不住心头酸涩。

前世她导师曾无比遗憾的对她讲,她那双剔透的眼睛,帮她挡风遮雨,远离伤害。以致她将自己护在完美的躯壳里,完美到单薄,单薄到乏善可陈。

如今她懂了,他教会她忐忑、迟疑、焦虑,心酸,这些种种负面的情绪,成全她有血有肉,充盈而真实。她学着接受他的好,学着慢慢去体会他对她的用心。也许她不够聪明,领会的,远远及不上他给与的。可在与他日益亲密的相处中,点点滴滴都是成长。

记得前世有人说,好的情人,你会从他身上得到许多养分。疼爱,尊重多是寻常,难得却是,成长不易。

她望着幼安,这张极致艳丽的面孔下,掩藏的,却是锋锐的棱角,伤人伤己。

幼安是喜欢他的,爱得太执拗,感情也成了不堪负重的枷锁。

若非话不投机,她倒想劝一劝。那个男人的爱,理智而温和,若要强拉着往下沉,未免也太为难了他。

“郡主。”两人在这边拉拉扯扯,尤其幼安,生来一副张扬的绝色面孔,往来之人频频朝这厢打望,已是窃窃私语,对着她二人指指点点。

七姑娘扭一扭手腕,眼神示意幼安好歹顾忌下周遭,这才使得幼安碍于颜面,重重甩了她胳膊。

七姑娘抚着手腕,绕过去,一抬眼,便见关夫人乘的车驾旁边,那人高坐马上,深邃的眸子向她看来,竟是御马而至。

他一身宝蓝的朝服,束高冠,剑眉星目。手上绕了缰绳,那马前蹄还扣在官道上,踢踏几步,打了个响鼻,这才安静下来。可见他也不过刚巧才至。

她两手下意识分开,再顾不得理会身后的幼安,带着春英,笑容得体,赶忙迎上去。

第210章 你可晓得,那副嘴脸,令人生厌

当着关夫人与燚哥儿跟前,幼安耍了个心眼儿。

聘聘婷婷,莲步移至他身畔,探手挽上他臂弯。含羞带怯,唤他声“世恒”。听说他颇为疼爱燚哥儿,长辈间纠葛,总不好当着孩童的面儿露了头。

七姑娘杏眼动一动,不妨幼安还有这等手段。她觉着自个儿到底是世面见得少。眼波往那人面上瞅瞅,正好瞧见他也向她这处看来。

两人眼神儿在半空中交缠片刻,他的眸光太深,她看不明白。而她的惊愕探究,他一眼看穿。

“既已道过别,回车上等着去。”他一头与她说话,一头撇下幼安的手,弯腰抱了燚哥儿。一应举动,由他做来,行云流水,半点儿不着痕迹。

幼安被他拨下的那只手,指尖轻颤了颤。少顷,紧握成拳。她的心事,他分毫不肯容忍。她不过想光明正大给那女人添堵,荒唐却是,他明知她不过虚张声势,她只是外强中干,哪里能真就害了她!他竟丁点儿怜惜,也吝啬给她。

这天下那么多男人,妻妾和美。便是脏糠之妻,尚有一分结发之情在。色衰而爱弛,恩宠不在了,体恤还是有的。

为何偏偏就他,待她铁石心肠。幼安偏头,痴痴凝望他。

堂堂公子玉枢,陌上人如玉,世无双。说出去谁信,他竟连起码的礼数,也懒得与她敷衍。前一刻她还在出气,狠狠甩了那女人胳膊。如今他轻描淡写,正眼也没瞧她,宽大的锦袍一拂,撇开她搭在他臂弯的手。

她看着他轻拍燚哥儿的脑袋,眉宇间不掩和煦。幼安只觉他昂藏的身影,此刻看来,比寒冬腊月,屋檐下结的冰棱,更霜寒刺骨。

这一刻,他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可她心灰,她觉得扑上去也是枉然。她眼前深深烙印的,还是方才他一拂袖,那金边宝相花的绣纹。真是生生扎人的眼。

七姑娘一双水眸瞪得大大的,好一会儿,才与同样讶然的关夫人,屈膝道了别。挥手,在燚哥儿不舍的目光中,带着春英,心情很是愉悦,离了这是非之地。

“小姐,大人方才,可真不给人留脸面。”春英偷笑着,觉着世子爷方才,冷脸那一拂袖,真是无比洒然,俊得她如今回想,都很是着迷。

七姑娘抿嘴儿,唇边带起秀气的酒窝。她想夸他刚才真帅,可惜,她怕解释不清,“帅”是何意。

“小姐,您还是这般偷着乐,笑起来最好看。”春英喜欢看自家姑娘眼里灿然的笑,暖融融,欢喜似要溢出来。她跟在姑娘身边,说不清缘由,自个儿也跟着乐。

七姑娘握拳,压嘴边儿清咳两声,嗔一眼春英,大步向童伯走去。

这边燚哥儿可怜兮兮问他阿舅,“何时才能再见阿舅?阿舅还带燚哥儿跟姑姑看摸鱼么?”小小的孩童,将面慈心善的七姑娘做了玩伴儿。私心里以为,拉了阿舅的女官做伴儿,他娘亲也不好偏心,只怪他一人贪玩儿。

他怀里抱着燚哥儿,了眼看去,再不见小丫头身影。这才携了关夫人,一同往早舶在渡口的宝船而去。

低声冲燚哥儿耳语几句,锦衣的孩童起初狐疑着似没听明白。他耐着性子,半晌,燚哥儿点头不迭,连声追问,“阿舅可不能唬人。”

关夫人看着身前一大一小,自顾说话,竟异常融洽。笑着摇了摇头,回首见幼安容色惨淡,望向世子的眼神有些许木登。终是心软,招呼她跟上。

岸边儿话别,宝船破浪而去。顾衍负手立在河畔,身后是站立不安的幼安。

“世恒。”她到底是怕他。外人面前再跋扈,到了他跟前,她怕自个儿有丁点儿不好,都会失了他欢心。这些年,她在他面前,总是异常小心,想要亲近,几番试探都不得法,越来越束手束脚。

她等了他这许多年,似梦一场。深闺梦相识,谁家少年,足风流。只令她,如痴如狂。

恍惚间,他已及冠。在她与他日渐疏离的时候。

“世恒。”她再唤,语调楚楚,饱含爱慕。满目开阔而旷然的河面,不及他孑然的身影,紧紧揪住她全副心神。

他眸子微微眯起来,极目远眺,俊脸映着光,分明是暖和的秋日,她的心,一点点凉下来。

他不应她。她唤他世恒,他置若罔闻。

眼眶有些潮湿,幼安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不甘,只求他一事。“世子哥哥,你接受爹爹的提议可好?你我两家结盟,八王府做你的依仗,再不去管太子如何。便是太子事败,爹爹必保你与顾氏安枕无虞。之后,”幼安咬咬牙,终究不死心,“之后,成王败寇与你我再不干系。咱们避得远远的,去爹爹封地,安享荣华,从此再不回京。”

话到此处,幼安整颗心提起来,切切望着他,殷殷期盼。

她不信,她不信他是真真要夺权。她只求与他平安顺遂,富贵荣华一生。权势,上有她爹庇护,她不觉还有旁的顾虑。

顾衍半开半合的眼眸中,冷芒乍现。

八王府为依仗,去封地避祸?痴人说梦。

他若退了这一步,自此往后,顾氏便是他八王手上,任意拿捏的棋子。

王权与世家之争,八王府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耐人寻味。八王虽与他有授业之恩,然则朝堂之上,惯来是人心叵测,虚以委蛇。

时局如此,何来的退路。

他负在身后的手,抬到跟前,抚弄腰间的玉璧。河风吹起他平边云崖纹的袍服衣角,露出他脚下万字纹的皂靴。

“幼安。”多久未这般唤她,他已记不得。他醇厚的嗓音听在她耳中,只觉异常美好。她竟感动得似要落泪。

太久了,他不曾像今日这般为她驻足。心平气和,与她说一会儿子话。

她只觉死水般的心湖,仿佛有希冀的晨辉洒下来。他终还是会被她打动,肯听她的劝么?

幼安只见眼前人微微侧身,如她方才高高在上逼视那女人般,凝视着她。开口道,“收起你那些无用的把戏。平生最恨,便是女子妄议朝政,不安于室。你当她跟前使心计,行挑拨之事,可有想过,那副嘴脸,委实令人生厌。”

说罢,再不停留。提步越过去,抬眸,果然见得那丫头偷偷挑起帘子,被他逮个正着。

她一脸讪笑,索性探头出去,施了胭脂的俏脸上,明眸善睐。眼睛盯着他,水润的眸子里,似藏了许多话要与他讲。

第211章 心断新丰酒

童伯稳稳驾着马车,春英退出来,坐到一旁。辕座上支出截儿顶棚,可遮阳避雨。一扫之前刚到渡口的焦虑,春英此刻只觉松快,两手撑在身侧,挺坐起来,垂着的两腿儿交叠着,随着车□辘笃笃的声响,悠悠晃动着。

车厢里,只世子爷与她家姑娘说话。

“她寻你生事?”他本不欲她与幼安有所牵扯,碰面更是能避则避。

她被幼安掐得有些红肿的手腕,此刻被他握在手心。没破皮,亦没觉着怎地疼。七姑娘挣一挣,他看她一眼,缓缓松手。

听这人口吻,猜想方才他与幼安在河畔相处,定是不和睦。或许,还训了人?她有些好奇,他训幼安那会儿,是不是也跟训她之时一个模样,动辄板着张俊脸,眉眼阴沉沉的,凶巴巴唬她。

就像阆苑那次他赶她出门,她急慌慌逃开去,觉着自个儿仿佛能看到,那人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回想往事,这才发觉,多久了,自她进京,他待她一日更比一日宽和。那些记忆中的场景,像发黄的老照片,当初背地里她对他多有怨言,到如今,都成了美好的回忆。

侧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颇为感概。好像从这人出现在她眼前那一刻起,之后的日子,她跟他相处,比家人还多。从最初的层层戒备,到如今安安心心依赖他,流年似水,虽不及幼安与他幼年相识,可她相信,他待她的心,不会比任何人差。

“也就说了几句重话,发发气,奚落奚落,算不得大事儿。”娇软的语调,带了些讨好,不欲他追问。幼安那些失了分寸的话,听过即罢,没必要再向他赘述。再说,他也不会猜不出来。不愉快的事,何必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