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她年岁轻,想不周全,日后不懂心疼世子,于是接着说道,“他关起门来自个儿翻书,自然与家中兄妹几个接触少。长此以往,随着他声威日重,除去父亲母亲,老实说,家里怕他的,多过敬他爱他。每回年节,家里人一桌用饭,可想而知是何情形。”

关夫人连连摇头,对此陈年积累下来的隔阂,也是无可奈何。再加上如国公府这等高门,各人本就不是一条心。

“别家过年节,哪个不是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换了他身上,多少年过去,瞧着照样冷冷清清。除夕那晚我瞧着,与其说他是回府过年,倒不如说他是被老祖宗规矩绊了腿脚。点卯似的用一顿饭,过后独自一人在灯下翻书守岁。哪里能瞧出过年节的半分喜庆?”

关夫人长长叹一口气,也知国公夫人许氏对眼前这位姜家姑娘,必是瞧不上眼。照世子的脾气,护短,家中之事怕是极少对她提起。于是她尝试着,一点儿一点儿,给姜女官透个气。怕讲得太过,吓着了人,也就极有分寸,絮叨着慢慢儿来。

七姑娘哪里不明白,关夫人这话,实是说那人在家时,难得有痛快的时候。只盼着她能懂事些,会体贴人,在他跟前当差,尽量顺着他,讨他欢心。

她望着他笔挺的身影,回头直直迎上关夫人不大确定的目光,颇为坚定,庄重颔首。“还请夫人放心,下官都省得的。下官本是大人从史,自当为大人分忧。”政事上她插不上手,日常照应上,便需比之前更多用心才好。

她这般乖巧应话,关夫人自是满意得紧。拍拍她手背,似意犹未尽,仰头望着园子里一大一小,颇有深意,幽幽然唏嘘不已。

“有你这般伶俐人在他跟前,时时劝谏,我也能稍许安心。只如今,也不知他心里如何做想。分明这般欢喜孩儿,却迟迟不肯应了家里再替他说亲。对他手下几个心腹家中的小儿,不论男女,遇上了,也是分外和气。”

七姑娘不妨关夫人这话头一转,方才还一本正经呢,这会儿意味深长,笑眯眯盯着她打量。这般显而易见的点拨催促,关夫人一番好意,七姑娘尴尬讪笑两声儿,脸上极快染上抹嫣红。衬得人益发娟秀柔美。

正好这时,燚哥儿一声欢呼,恰到好处,打断了两人攀谈。

七姑娘只见这院子的管事梁九,提了个罩布巾的笼子过来。那笼子似有些沉,那人陪着小心,轻放在地上。关夫人招呼她一道过去瞧热闹,两人携手步下台阶。隔着几步远,便见燚哥儿迫不及待要掀了那布帘,那人出手拦下,低声训诫两句。无需他开口,梁九已机灵的弯腰下去,掀了那遮挡视线的幔布。

“娘亲,越鸟,是越鸟。”燚哥儿跳着拍手,因着刚被阿舅训了话,不敢靠得太近,怕被鸟儿啄了手。只一旁兴奋看着,一张小脸激动得红彤彤,煞是招人疼。

关夫人也围着瞧新鲜,不时惊叹着夸赞一回。得知这越鸟是他从南边特意寻人捉了给燚哥儿当年礼,又嗔怪他大费周章,惯小儿惯得没个轻重。话到此处,忽而回头笑着轻睨七姑娘一眼,那眼神中的意味,羞得七姑娘赶忙装出一副看越鸟看得入了迷的样子。

她心里本也是惊愕。这越鸟便是前世说的孔雀,多生养于南边儿,极为罕见。便是她打小在南阳泰隆两郡长大,市集上也从没有见过。顶多在年节闹市上,见过有人敲锣耍猴戏。

趁着关夫人蹲身护着燚哥儿,母子两个对着这鸟雀兴致勃勃品头论足,他不动声色,悄然移步到她近旁。

“稀罕?”他偏头,附在她耳畔低语。温热的鼻息钻进她耳蜗。不知为何,她觉着这人见缝插针一般,抽空过来寻她亲昵搭话,这男人某些时候简单一个举动,很容易打动人心。

她小声儿应一回,唯恐他真又放在心上,大动干戈,派人去南边儿捕了来。赶忙勾勾他袖口,低声辩解,“稀罕是稀罕,瞅着这鸟雀翎羽华美多姿,举世罕有。可这热闹瞧过了,开了眼界,已然足矣。”

听了这话,他挑一挑眉头。目光在那越鸟身上一扫而过。只陪她赏看,再不多问。

早退至一旁,拱手侍立的梁九,眼见府上已出嫁的大姑娘奶奶与燚哥儿母子俩这般稀罕这越鸟,不觉偷眼瞅瞅自家世子爷,再悄然打量一番这位爷身旁的姜女官,不由暗自摇了摇头。

这笼中鸟,好看是好看,可终究是送小儿的玩物,就好比那绣花枕头。哪里又及得上这位一早下令,瞒着所有人养在后院的那一双…

☆、第266章 大人欲行之事,下官无颜劝阻(文字)

接下来几日,关夫人时常能从哥儿嘴里,借由他的童言稚语,探听来许多“好消息”。譬如,今儿个哥儿跟世子出门,傍晚回来,又给她报信儿。“阿舅抱了姑姑骑马。教姑姑的时候,比教哥儿多。”小家伙撅着嘴儿,怏怏的,觉着受了冷落。

关夫人抿笑,摸摸他脑袋,柔声哄他,“姑姑是你阿舅属官。她学骑马学得不好,你阿舅管教她自然更严厉。”

于是这日晚间用饭,哥儿坐在七姑娘对面儿,眼睁睁瞧着阿舅给她夹了好几筷子惨绿惨绿的青菜。哥儿捧着搁自个儿跟前的青花小瓷碟儿,一边儿往嘴里送八宝鸭,一边儿盯着七姑娘,觉得倘若要这般被阿舅管教,给吃菜,不给吃肉。白日多学骑马的机会,还是让给姑姑的好。

饭后他携她回屋,一路牵着她手,步子迈得缓,俊朗的面庞上,微微蹙眉。“明日暂且放下,歇一日?”这几日教她骑马,她不是娇气的性子,可初初适应下来,还是觉得在马上颠簸久了,脚落了地,人还跟在马上似的,颠来倒去,没什么胃口。

她手指扣在他指间,握着他干燥而温暖的大手,想一想,再行确认一回。“春狩那日,当真只需体面的坐在马上,慢慢儿走几步,不用跑起来?”

在此之前,她也没见过所谓的春狩,究竟是何情形。他只道世家贵女仅需御马缓缓前行,单只是到场图个热闹。真正围猎,还是几位殿下,连并燕京各家子弟,下场争相较技。

“然,莫非阿瑗还想着骑射?”他睨她一眼,她觉着他这一瞥,分明是笑话她不自量力。

“如此,明日便如大人所提议的,将息一日。”她小鼻子哼哼两声,故意不去看他眼里的揶揄。脑袋偏过去,她心里暗自盘算,若只是坐在马上走几步,学起来倒也不那么费劲儿,春狩前,时日该是足够。

映着廊下昏暗的灯火,他垂眸,只见得她侧脸轮廓柔美而恬静。同她一般,想起几日后的春狩,他眼里透出丝势在必行的决心。

她别过脸,错过他端看她时,那双高深莫测,稍许闭合的凤目。

隔日清早,他带她与哥儿出门,至后山寻采撷之乐。这时节,山中阴寒,可拾到北地特有的冻菇。因着草木遮蔽,即便在冰天雪地里,冻菇依旧坚韧的生长着。加之山涧冲出的水潭结了冰,凿开冰面,或可捕捉些鱼虾。

这般平日少有能遇上的玩乐,野趣十足,七姑娘兴味十足,哥儿更是从头到尾,欢喜得手舞足蹈。

出门时只带了随身带着方便,精致又小巧的竹篓。这会儿满目见了饱满如盖,水灵鲜活的野味,七姑娘贪怀,觉着就这么眼巴巴看着带不走,实在可惜。于是趁他抱着哥儿,指给哥儿看枝桠上蹲着啃食的松鼠。她手脚麻利,解了自个儿的披风,翻转过来披在肩头。

只护着外边儿那一面儿一眼便知十分名贵的缎子,将不打眼的里衬圈了做围兜。笑呵呵在他身后,一头走,一头弯腰尽挑了个头儿大、品相好的冻菇拣。

听闻身后的细响,他回头,但见她这副样子,全然不见贵女风仪,他嘴角动一动,因着她小脸上红扑扑,格外欣喜的神情,他稍顿,终究放任她去。

回程的马车里,哥儿玩儿得累了,小孩子本就瞌睡多,已是蒙了被子睡得沉了。

今日收获,已交给侯在车前的侍人。她被拥在他身前,裹在他又大又暖和的氅衣里,小手抖一抖自个儿沾了泥土的衣衫,轻拍去尘土。

“没个样子,也不怕小儿笑话。”他自身后揽着她,拨开她胡乱忙活的小手。接过手去,替她细心整理一番。

同样一件事,他做起来细致又好看。每每观他修长指尖灵活动作起来,她总觉着颇有一股赏心悦目的美态。他不似她乱无章法,他做事,无论何时,总归有条不紊,沉着而不拖沓。

她挪一挪,侧身坐在他怀里。脸颊蹭蹭他胸膛,亲昵表达她的谢意。

原本只是单纯的讨好,可他不是她,于是渐渐便变了味道。他手臂抬起,借氅衣将她严严实实裹在怀里,再不怕哥儿忽而醒来,做了不好的示范。俯身亲吻,细腻而绵长。

待得马车停在别院门口,七姑娘扶着春英的胳膊踏踏实实落了地。一张嫣红的小脸躲在帽檐底下,不敢见人。哥儿还伏在他肩头睡得香甜,方才他治住她,突如其来一番亲热,本只是沾了泥土的披风,因着被他弃之不顾,垫在她身下,不知不觉,竟揉出了许多褶皱。如今披在她身上,整幅下摆皱巴巴,她拎着抻一抻,脸颊烧红。

路经二门外,她一脚已踏进门槛儿,眼梢不经意瞥见一抹身影。回头,只见一穿着缁色棉袄,头戴斗笠的老仆,正半蹲着身子,收拾墙角一株不起眼的金边兰草。在那老仆脚下,还隔着剪子、铜铲、瓜瓢等侍养花草的物件。

她眸子闪一闪,觉着这情形何其熟悉,不由便多看了两眼。

“如何?”见她望着那老仆,若有所思,他抱着哥儿,立在她身后问道。

她似忽然惊醒,哦一声应答,摇了摇头,没事儿人一般,带着春英跨进内院。沿着廊下走出老大一截儿,她这才回身看他,一双杏眼里,异彩涟涟。

“大人,那位可是国公府大名鼎鼎的谋士,公孙尹,公孙先生?”

他深深看她一眼,她与公孙素未谋面,能这般轻易道破公孙身份,太是出乎他意料。

“何以见得?”他这般发问,却是默认了她所言不虚。

她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神情,脚下顿一顿,挥退春英,与他并肩而行。因着顾忌哥儿,她刻意压低了嗓音,轻声细语。

“当年下官因一纸素笺错怪大人,自是对那罪魁祸首铭记在心,得空便四下打探一番,得来些关乎那位先生的奇闻轶事。”

她话里带着俏皮,口口声声还记恨当年事,实则也不过一句笑谈。做人谋士的,若是个个品性高洁,清风亮节,也就无所谓智计谋略。这样浅显的道理,她不会不懂。

“传言那位先生,出身寒门,当年不知因何缘故,被您看中收入帐下。由此平步青云,声名显达。”寒门士子欲要入仕,若非得贵人相助,走举荐一途,光是出身那道门槛,便足以将之拦在门外。一辈子壮志未酬,庸碌无为。

“即便您慧眼识人,也需得那人自个儿先冒了头,显出真本事来,方才得以服众。”知晓了门路,如何让自个儿的声名传到贵人耳中,这也是一道坎。就好比一介布衣,登门请见,自会被守在门外,佩刀的军士拦下。

天下过半贤能,是靠举荐谋了官职。可想而知,整日盯着赵国公府门前,欲行投效之人,非在少数。要在这许多人之中,谋一个机会,无异于削尖了脑袋往跟前挤。

“据下官所学,前朝襄王时有一士子,因出身微末,初始无人肯替他保荐。那人便想了个法子,暂且放下一心入仕的执念,转而拜师习得烹煮。两年过后,那人善烹肉羹,忠厚实诚之名,渐渐传播开来。后被安阳候帐下门客举荐入府,得了亲近主家的机会,由一伙房侍人,渐渐显露头角,一步步踏出一条通天之路来。那人便是襄王后期,闻名天下的宰辅,丞相黄谦。”

她笑起来,歪着脑袋,头上的簪子晃晃悠悠,宝珠上璀璨的光华,却及不上她眼中清亮的神采。

“下官曾在春秋斋与公孙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先生也是在您那门禁森严的院子里,侍弄花草。如今日一般,脚下放着远比寻常匠人,更考究精细,侍养花草的用物。下官便猜想,当年先生下的那笺拜帖,恐怕便是行了那效仿之事。”

这位公孙先生,颇具胆量。大周灭楚,他仿效前朝宰辅,幸而遇上的伯乐是他,否则,吉凶难料。

他看她讲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明,史实事,信手拈来。她已然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慢慢成长起来,她之才气,足矣令他为之骄傲。他竟荒唐的,生出一股仿似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概来。

他迳自笑起来,已经许久没有如同哄哥儿一般,轻抚她发顶。她别扭着躲闪,冲他瘪嘴。

这一幕被不远处扶在门上的关夫人看在眼中,不由怔忡许久。多久了,在府上再不曾见过他这般开怀。

观他两人十分融洽,泛着淡淡温情的相处,关夫人回身进屋,不欲打扰这般难得的和睦。端庄秀美的面庞上,也跟着勾起抹欣慰的笑来。

是日夜,公孙尹自世子口中,意外得知身份已被七姑娘识破。惊愕之下,思量许久,终是冲上首端坐那人,恭恭敬敬,福了一礼。

“如此,下官对大人欲将于春狩所行之事,再无颜劝阻。”

今日与公孙同来别院,此刻亦在书房议事的几位门客,相顾权衡再三,紧跟着公孙起身。折服于由世子爷亲手教养出的这位女官,其人堪称聪颖豁达。遂纷纷拱手,齐声附议。

第二六七章 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七姑娘掰着指头,总算等来春狩这一日。文王身子不大安泰,出人意料,钦点了太子,主持今岁开年的围猎。

时令早已入春,可苍茫山的春来得迟。天光放晴的时候,远远望去,还能瞧见飘飘渺渺的云雾后边儿,山巅上若隐若现,一捧皑皑的白雪。

七姑娘身上披了件厚实的狐裘披风,脚下蹬着他专门吩咐人给制的胡靴。外表打磨得光亮火红的小鹿靴里边儿,缝了层软和的绒毛。踩在脚下,又暖和又舒坦。

拎着衣摆在他跟前跺一跺脚,她轻踏两下,仰头看他。那意思:大人,您看成么?

“极好。”他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沉声夸赞。她这般打扮,俏丽中带出股飒爽,干净又干练的模样,十分招人疼。

抬手替她扣上披风的压领,他摊开的手掌,顺势在她肩头,缓缓抚过。他垂眸仔细端看她的神情,专注而幽暗。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深邃难言。

今儿个关夫人也要同行。燕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贵女,不论待字闺中或是已嫁做人妇,但凡门第够得上,都被允许往围场观礼。

围猎非朝事,更像是一种在大周上层圈子里风靡已久,借此显摆名门家世,世代所推崇的举国盛事。于是他今日,更多是以赵国公府世子的身份莅临,而非是廷尉衙门里,那位人人敬畏的左监大人。

七姑娘与关夫人同乘,紧跟在世子尊驾之后。一路从巷子口出来,拐上长街。便见道旁人头攒动,连酒肆台榭上,窗边儿也是座无虚席,站满了人。

这其中,又以年轻女子居多。聘聘婷婷的娇娇们,不顾天寒地冻,穿着嫣红嫩黄的裙裳,看着华贵的车马一辆辆驶过,嬉笑着交头接耳,偶有胆大些的,唱着男女相好的情诗,向楼下投掷巾帕。既表了爱慕,又得了身旁娇娇们带着善意的起哄喝彩。

七姑娘看得咋舌不已。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到北地与南面儿,女儿家的不同。似乎,北地的姑娘们,也学了几分世家子的风流做派。

她正好奇透过车帘向外张望,忽而之间,长街两旁自近处掀起一波震耳欲聋的喧嚷。这般大的动静,如涟漪一般,层层荡漾开去,到最后,整条长街都沸腾起来。

她不明所以,怔愕着,带着点儿惊异,微微挑起车帘。这时候,也不知谁起的头,便听四下里娇娇软软的女声,仿若百川赴海,高高吟唱起来:“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那人的车驾自声浪中驶过,沉稳而静谧,不见丝毫回应。

这是一篇《国风》中,赞美诸侯公子的诗。她们反反覆覆吟唱着,羞涩中带着兴奋,激昂而清越。

七姑娘张着小嘴儿,被这般场面唬得不轻。前世她也听过“掷果盈车”“看杀卫”的典故,印象中一直觉得,怕是有些言过其实,不必当真。可当与之极为类似的一幕,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那股子震撼劲儿,委实叫人说不出话来。

关夫人看她一副怔楞的模样,轻笑着拍拍她手臂。“岁岁如此。你这是刚入京,头一年遇上春狩。往后见多了,自然也就见怪不怪的。可惜却是,秦王早几月已去了封地,莫不然,今儿只他两人的热闹,已足以叫你看个饱足。说起来,这事儿还缘于他身上那‘公子’尊号。之前他虽也得京里众娇娇仰慕,然则,却不比这般声势骇人。”

关夫人蔚然叹息,话里却带着隐隐的骄傲。

七姑娘面上点头应话,心底却在思量:还好她遇上他那会儿,不是这么开的头。若不然,给她再大的胆量,她也不会近他身半步。

笃笃前行的马车里,她不由默默回想。仿佛打一开始,他便极少在她跟前,端出他高不可攀的家世。除了偶有几次,他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末了都是隐隐以姜家的前程相要挟,迫她乖乖听话,老老实实顺着他给她铺的路,一路走下来。

她想起那人打着“教导”的幌子,到如今,她被他养成于他来讲,称心如意,一心想要迎娶的女子。不觉便笑起来。世人对他多有推崇,不乏溢美之词。亏得他以公子之尊,对她,竟使出这样的手段。

她在车里透过轻薄的纱帐,赏看窗外徐徐退却的景致。

几月前他带她离京,走的也是这条道儿。那时候,秋节刚过,他携她前往苍茫山,一来是为了却她心愿,二来,也是为避开京中纷扰。

那时候如何也想不到,故地重游,真就是事过境迁。不过小几月工夫,不仅他与幼安的亲事再做不得数,便是幼安,如今也已远嫁交州。

她揣着纷杂的心虚,不知何时,车已到了围场外。

她与关夫人方才站定,便见几步开外,一身酱紫胡服的冉姑娘,笑呵呵疾步过来,与关夫人见了礼,挽着她胳膊,亲热拉了人便往前走。

七姑娘嗳一声,请她稍等片刻,回头去寻关夫人身影。却见关夫人冲她摆一摆手,示意她随意,尽可随了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自去玩乐。

“这是去哪儿?”七姑娘一脸迷糊。来之前,一直以为,那人自是要随众人下场狩猎。女眷们则是待在一处,各自御马来来回回走上几圈儿,也算是凑了这热闹。

冉青面上露出抹讶然,似乎并不知晓,七姑娘对春狩当真所知甚少。于是抬手指给她瞧,“诺,先去那处挑一匹合心意的小马驹。世家贵女当中,唯有能御马者,方能打马进围场。也才被允许登上观礼台,就近观摩这场盛事。旁的那些个不会骑马的,自然只能被拦在外边儿,隔着栅栏与围布,远远观望。”说罢努一努嘴,叫她看看周遭那些个明知入不了围场,一脸期盼,又万般落寞的娇娇们。

七姑娘嘴角蠕动两下,快要出口的话,不得已,又咽了回去。

闹了半晌,她在别院里下了那般大的苦功,连着几日在马背上颠来倒去,胃里翻江倒海。挣来的,不过就是个入场的资格?!

再瞧瞧那所谓的观礼台,离此处也不过小半路程。她甚至怀疑,上了马,拎着缰绳走个过场,许就是十来步远,屁股还没坐热呢,又得从马背上再折腾下来。这不瞎折腾人么?

心头正懊恼,埋怨那人说话,说一半儿,留一半儿。正替自个儿跟脚下一双怕是没甚机会露脸的小鹿靴觉着可惜。却听冉姑娘在一旁别有深意,耐心指点。

“你可别小瞧了马上这几步路。迈得过去,便是替自个儿挣了个贵人跟前露脸的机会。每年春狩,总有那么些个心大的,打扮的搔首弄姿,大半个身子探出凭栏,不要命,也要引得那几位,哪怕打马停驻一息也好。说不准运道来了,正巧合了哪位公子的眼缘,事后便能飞上枝头,被领回府上过富足日子去。”

七姑娘扣着双手,听她一席话,再四下里打量一回,这次是格外留了心。照这么说,挤在不远处,推推嚷嚷,纷纷争着上马,恨不能立时便能往围场里奔的,十个里头,倒有八个都是别有所图?换句话讲,来此的娇娇们,大多盼着借春狩这一东风,表达爱慕?

“也不怕说与你知晓。自八王府退亲,京里那些心思活络的,早在几月前,已赶着延请教席,只为习这御马一道。”冉青拿鼻子哼哼两声,既与七姑娘交好,自是偏袒她。异常看不上眼那些个心里打歪主意的。

七姑娘眸子动一动,忽而有些明白,那人肯放下政事,带她去别院。又特意腾出手来,耐着性子,手把手,亲自教她的缘由。

犹如当年那场女官试。今岁春狩,他亦不会容许她比旁人差了分毫,由得她被旁人看轻。那人的护短,同样也体现在他偶尔不讲理,一厢情愿,自顾行事的霸道上。

更为要紧,他不会允许旁的女子在他跟前试图纠缠,而她一人立在围场外,悠悠然,隔着帷帐,仿佛与他也生出了隔阂。她的这种“不积极,不作为,乃至不经心”,他自来是恼她至极。

自以为琢磨清楚了那人的心思,七姑娘提着裙裳下摆,抢在冉姑娘前头,含笑跺着脚下软和的小鹿靴,迳直向马厩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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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八章 总有一人,会在人群中寻你

吉时至,用作观礼的土台旁,钟鼓齐鸣,号角隆隆。太子率众下场,身后紧跟着另两位公子,之后便是他。

七姑娘凭栏而立,一眼望见那人,一身笔挺的玄衣大氅,即便在众位王畿子弟之中,依旧是鹤立鸡群,分外醒目。

不同于旁人,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华贵。这个男人身上,自有一股肃然雍容的气度,意态风流,很容易便能抓住人眼睛。

“公子玉枢朝这处看来。”一娇娇低语,四下里众人齐齐打望,果然,便见他看向此处,眼波掠过,似在寻人。

他端坐马上,玉容高冠,更衬得整张脸轮廓鲜明硬朗。懒懒一瞥,土台上立时便噤了声。方才还在耳边回荡的窃窃私语,随着他这么一眼,霎时静得针落可闻。

她察觉观礼台上,多少娇娇都在看他。她们端出最得体的姿容,胆子大些的,抬起施了脂粉,经心妆扮的面庞,当他跟前,展示出自以为最柔美的一面。

她小手扣在凭栏上,隔空回望,恰好迎上他投来的目光。他在她身上,稍稍停留一瞬。深深睇她一眼,这才在身旁那人恭谨礼让下,带领国公府一行,御马向山林中疾驰而去。

待得他英姿勃发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台上众人似松了口气。方才还端庄舒雅的仪态,骤然松懈下来,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嬉笑着落了座。

“你们猜,方才公子瞧的是谁?”邻座几位姑娘,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伸长脖子周遭瞅一瞅,专挑了样貌出挑的,挨个儿审视。

冉姑娘嗑着瓜子儿,眼梢瞥见身旁静静捧茶,不显山不露水的七姑娘,心里暗自偷乐。

难怪殷宓常念叨这位,惯于装蒜的。台上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亮眼的,已是被人拿了在嘴上挑刺儿一般,酸溜溜,品头论足。可人正主不声不响,不仅躲了清静,更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位遥遥眉目传情。方才她两人情意绵绵的样子,冉青可是看得明白。

七姑娘被冉姑娘看得不自在,藉故抿茶,遮掩面上羞窘。

两人在这厢打哑谜,一个笑容狡黠,一个安安静静吃茶。本以为能够这般相安无事,等到众人围猎归来。

哪里知晓,这时候台上又上来一人。那人身后带着几个婢子,原是领了差事,伺候着端茶送水。环顾一周,眼波忽而在七姑娘那一席上定住。仔细认清了人,描画得高高挑起的眼角撩了撩,回头吩咐几句,自顾端着托盘,款款走至七姑娘身前。

“许久不见。此时当唤您一声女官大人。”来人弯腰,跪坐下,搁下托盘。盘子里摆着一碟子香梨,并两盘糯米制的黄豆面儿年糕。

完了两手端在身前,规规矩矩福一福礼。“听闻女官大人眼下在公子身边当差,宫里都得了信儿,只道是大人于秋节宫宴上,对您多有赏识,赞不绝口。没想到当日女官试过后,自此一别,再相见,大日您已取得这般了不得的成就,婢子实是钦佩至极。”

来人专挑了这个点儿,别有居心一番叙旧。实则不过摸清了台上娇娇们仰慕那人,行挑拨离间之事。冉姑娘面上和悦,渐渐落下去。

冉青脾气可不比七姑娘温和。眼看着便要甩脸子赶人,却被身旁探过来的一只洁白皓腕,轻压了手背。即将脱口的冷言冷语,硬生生又憋了回去。

“是许久不见,何需这般客套,实是受之有愧。”

拦下冉青,七姑娘搁下茶碗,端直跪坐着,并不起身。只抬头冲她露出个温婉的笑来,似春风拂面,那笑里的亲和,不知情的,怕还以为她两人颇有几分交情。

只这么一招呼,七姑娘再没了下文。转而回头,将那碟子香梨推到冉青跟前,热情请她尝鲜。

贾姑娘赶着送上门,如今被人清清冷冷撇在一旁,脸上挂不住,只得讪讪然,告退而去。

因着贾姑娘方才提了那场女官试,如今旧事重提,倒被人翻出来讲。虽则七姑娘身为那位从史一事,被人道破。同样的,她待方才那婢子漫不经心,大伙儿反而觉得理所应当,无有不妥。

不过一宫婢,何来的体面,擅自在当朝女官跟前开口攀交情。失礼在前,不治她的罪,已是仁厚,放她一马。

可也因了贾姑娘的挑唆,大伙儿此刻方恍然,原来这位,便是在燕京颇负盛名的姜女官。如此说来,刚才那一瞥,怕是颇有些名堂。

一念至此,众人只觉面上无光,被人看了好戏。打量七姑娘的神色,颇有几分不善。尤其那几人被众人挑刺儿的,此时更是生出些迁怒。

眼见着七姑娘没事儿人似的,轻描淡写便撵了人离开,这会儿又叉了香梨,细细品尝。冉青只觉心头大快,笑呵呵,跟着也往嘴里送了一片儿。一边咀嚼,一边冲周围频频向这处窥视之人,扬起脖子,轻嗤回应。

七姑娘只听得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终是被人退到了风口浪尖,有些个恼人。

“原就是她。”

“可不就是。那日在殿上隔得远,瞧不真切。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长相清秀些,还不定及得上你我。”

这般泛着酸味儿,有心贬低她的话,七姑娘听了不少。由起初的样貌,攀扯到家世,末了,再将她与早与那人退亲的幼安做比。七姑娘这样好脾气的人,也终是敛了和善,对这些个不愉快的品评,置若罔闻。

嘴终究是长在他人身上。说话是本能,沉默方显出操守。不是所有恶言,都值得回应。

于搅不清的是非当中,冉青只觉七姑娘人淡如菊。垂眸静默的样子,通身上下,都透出股清雅的气韵。只跟她这么平和相处着,心也会渐渐安定下来。

冉青猜想,或许正是七姑娘身上这份处变不惊,平平淡淡的恬静,吸引了那位鲜少对女子抱有的瞩目。

约莫半个时辰,地上突然震动起来。却是到了约定的时候,王畿子弟争先恐后,御马折返。

台上的娇娇们,如若得令,激动着,鱼贯向围栏处涌去。推攘间谁绊了腿脚,或是被手肘拐了腰身,便呵斥起来,一头还不忘拚命向前推挤出空当。

七姑娘是文静人,两辈子没经历过这般动手动脚的阵仗。好在有冉青护着,勉强也到了台前。只眼前都是黑压压的脑勺,她极力踮着脚,却因身形玲珑,很是吃亏。只得伸长脖子,打缝隙里极目远眺。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当先呼和一声,七姑娘睁大眼,果然见得周太子一马当先,好不神气。她眼睛眨也不眨,十分吃力,四下寻他。

等了好一会,这才瞅见他姗姗来迟的身影。那人把着缰绳,与旁人恨不能拔了头筹不同,他驭马,行得异常稳健。身上整洁如新,全然不似先头几人,风尘仆仆,气息还有些个不稳。

她在后边儿偷偷抿笑。借春狩出风头这样的事儿,华而不实,与他严谨务实的性子,全然不符,想来那人不屑为之。

冉青凑过来,附在她耳畔低语,“你果然是经那位亲手教养。”同样是沉稳若定,旁人汲汲营营削尖了脑袋争抢。他两人倒好,仿若作壁上观,时刻都保持着清明。

不知为何,听冉青将她与那人放在一块儿做比,她情不自禁的,心头生出些勾勾缠缠的温软。

原来喜欢一个人,便是这样的感觉。即便只是将两人的名字摆在一处,时常提起,心里也会觉得满足。

台下已开始清点收获,几个小太监一人高声唱诺,一人埋头在身前捧着的小册子上,录下一笔。

她听见小太监捏着尖利的嗓音,念到太子与公子成两人所获时,俱是长长一溜儿唱和下来,中途还需换好几口气。足以见得两人收获颇丰,其间风光,引来众人抚掌庆贺。

及至公子义,这位在宫中默默无闻,似无甚作为,更无显赫声名的殿下,此行收获,跟这人平日做派如出一撤,平平尔,实在寻不出可圈可点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