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牵她的手掌,略微收回些,揽上她腰肢。回头看她,挑一挑眉头,避着哥儿,他眼神暧昧而放肆。

“如今就不算巴结?”打落地起,他还从未这般谨小慎微待过人。

她被他噎了一回。公然在她跟前承认讨好太太,这人说得不羞不臊。

到了垂花门前,他自春英手上,接过哥儿。眼见她一身鹅黄的纱裙,俏生生立在他跟前。门上点缀的白桐花,花枝垂下来,袅袅婷婷,似点缀在她耳鬓一串儿带流苏的簪花。

她眼底的依恋,隐晦而压抑。他眯了眯眼,恰好夜风骤起,掀起她额前几缕柔顺的发丝。

他心头一动,忽而捂了哥儿眼睛。俯身,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个吻。

“早些安置。”

说罢退离,放开手,带哥儿离去。

“阿舅,方才为何蒙哥儿眼睛?”

“风大,恐沙子迷眼。”

她红着脸,立在原地,听他随口糊弄哥儿。他吻过的地方,微微发着热。

春英在惊觉的那一瞬,已急急忙忙,背转过身。世子突如其来,与姑娘亲热。她担保,绝没有偷窥了去。更不会向太太回禀。

第二七七章 七姑娘也在使劲儿

“将人送走了?”七姑娘刚回屋,便被许氏唤到身旁坐下。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太太屏退了跟前伺候的婢子。

“如今这屋里,就只你我母女两个。有些话,也不怕被人听了去,惹人笑话。”

七姑娘一听这潜台词,赶忙正了容色,端端正正挺直背脊,乖巧的模样,看得许氏心里直摇头。她这般服服帖帖,为的可不是孝顺她这当娘的。

“你与他两人的情意,娘都看在眼里。你老实说,可是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听闻北地对女子的教养,远比南边儿松泛。甚而有世家贵女,为了私情,与人远走私逃。

这几日观他两人颇有情意,许氏忧心,强行拦下她,小女儿家若是一个莽撞,多少事都回不了头。加之那人门第权势无一不显赫,她若私奔世子,有那人予她庇护,家里也奈何他两人不得。总不能将世子一状告到御前,一来七姑娘的名声也坏了,二来,于事无补。

明白太太的顾虑,也知晓太太这是探她的底。七姑娘扣着两手,搁在膝头,想一想,实诚摇一摇头。

“倒不至于。”她喜欢他,喜欢到光是想一想,也会心里偷着乐。可却不至于因一己之私,不顾家里人感受。

在她最迷茫恐惧的时候,是姜家人给了她慰藉。太太与大人的疼爱,姜昱苦读,投在那人帐下,紧跟着她入京。她不会不明白,那是二哥哥不放心她一人待在燕京,这才在最不适宜的时候,过早踏入仕途,卷入夺嫡这场恶斗。

她跟他都是理智之人。她没有他的坚韧强横,喜欢他的方式有很多种。执着于占有,眼中除他之外再无其他,那是幼安的路数。不是她的。

她更钟意以温婉的手腕,讲道理,动之以情,两头兼顾。

“若将他与太太爹爹二哥哥摆在一处,自是家里人更难以割舍。”她望着太太,水润的眸子里,撒娇似的,带着女儿家对父母兄长的眷恋。

许氏心里又酸又胀,只觉她这般贴心的话,像她这人,软软糯糯。巴巴贴在你心坎儿上,想不偏疼她都难。

“别想着净打马虎眼。谁与你说家里人?娘问的是,若是打一开头,没有遇上世子。像张家二爷那般品貌,你可瞧得上眼?”

七姑娘心想,太太真是精明。她以退为进,想转移话题,哪知太太不接她的招。这可不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处?

即便太太认可了他这人,到底还是忧心她嫁入高门,往后日子不好过。还想着使把劲儿,说动她改了心意是最好。

“哪儿有您这样追问人。”七姑娘厥嘴儿,扭一扭身子,素净的小脸上,露了丝微微的委屈。

许氏好气又好笑,瞪她一眼。这丫头,花样还不少。“问你话呢,赶紧的。”

七姑娘脑子飞快打转,心里着急琢磨如何措辞。索性起身搬了绣凳,紧挨着太太坐下,挽了她胳膊,东摇西晃。

“看不看得上眼,张家二爷也早已娶了亲。您提他作甚。”幸而送了那人离去。莫不然,为着个陶埙,都能给她脸色看。他笑里藏刀的时候,最是吓人。

明知太太不过拿姜昱之外,她稍微熟识的男子,举个例子罢了。七姑娘装傻充愣,硬生生当听不明白。

回头腻在太太身上,可怜兮兮问道,“当真换一人,便能对女儿全心全意的好?寻常世家子还在外边儿养粉头呢,不说嫁过去受不受公婆待见,单说人靠不靠得住,顾不顾家里,这事儿可先就没个准儿。”

都是看不见的事儿。往后如何,即便不是他,谁又能拍胸脯担保?

七姑娘觉得太太虽心疼她,可正因了这分爱护,反而累了自个儿。父母对孩子的疼爱,总是想着给最好的。一点儿不想自家孩子受半分委屈。然而人这一辈子,哪里又能顺风顺水,一点儿没有磕磕绊绊。如他那样的家世背景,尚且做不到凡事诚心如意,她又何来的底气?

“太太您想想这话在不在理?这话可不是我有心偏帮他。莫不然,听二哥哥说,您在泰隆,前些时候已着手相看人家。眼下心里可寻到了那人品样貌,前程家世,俱都不差的?那人家里后院可清静?屋里已放了多少人?往后打算抬几房姨娘?他母亲可是宽和好相与之人?女儿若是嫁过去,头一年没能诞下孩儿,婆婆可会催他多往各屋走动,早些开枝散叶,续上香火?”

七姑娘一气儿问下来,盹儿都不打一个。睁着乌黑晶亮的眸子,目不转睛望着太太。倒把许氏给问住了。

这日晚间,前院书房。顾大人看过探子递上的奏报,清俊的眉眼,划过丝笑意。周准守在门外,眼看御刑监探子退出门,朝他恭敬抱拳一揖,极快消失在门廊尽头。

周大人眼波向内院看去,正是那探子离去的方向。为了刺探姜夫人与七姑娘谈话,屋里那位可谓手段尽出。明里暗里,没少布置。以那位的性情,自来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隔日关夫人那厢,传来身子大安的好消息。哥儿有些个不舍,被亲自登门道谢的关夫人,领了回去。

七姑娘得闲,见日头不错,想着寒食节将近,索性领着春英到院子里剪了几支柳条。缠上干草,挂在门前,也好应个景。

清明时节,北地时兴插柳这一习俗。早前是插了柳条在地里,落地即活,图个“年年插柳,处处成荫”,生机延绵的好兆头。如今这习俗渐渐简化,只挂了柳条在屋檐底下,还能预测明儿个是雨是晴。谚语有云,“柳条青,雨濛濛;柳条干,晴了天。”

记起这事儿,各屋也不能落下。先给太太送一枝,接着往关夫人屋里跑一趟。末了,她无需春英跟随,独自抱着柳枝,脚下雀跃着,款款到书房寻他。

“妇人家玩意儿。”他嘴上嫌弃,伸手接过,仗着身量高,轻巧绑了在挂门帘的横梁上。不像她与春英两个,还抬了杌凳。一个辛辛苦苦爬上爬下,一个在底下扶着杌凳,生怕摔了人。

“昨夜几时歇下?”他让了她进门。

本也是几日不见,书房重地,无旁人叨扰。她甫一站定,他已带上门,自身后揽了她。

第二七八章 你我两人,多下工夫

他干净的气息,扑在她后颈。由此处望去,能透过左手边儿支起的窗屉,瞧见屋檐底下,从房顶爬过来,欹生的枝桠。

天气回暖,和煦的日头照下来,从隔壁院子探出墙的新枝,越发显得嫩绿青葱。

她喜欢北地的春日。明媚,清透,少烟雨。满目都是严冬过后,强韧而勃发的生机。就这么半倚半靠,偎着他。静静赏景,她已然觉得满足。

“亥时后歇的,跟太太说了会儿话。”

“如此。”他附在她耳畔,别有深意道,“姜夫人最初那一问,阿瑗所答,实难令人满意。”

她起初没反应过来,想了好半晌,忽然瞪大眼,转头,匪夷所思问他。“大人,您竟行那窥听之事?”

白生生的脸颊送他到嘴边。没有不动的道理。他吻住她因了震惊,微微张开的小嘴儿。她的毫无防备,成全他渐次深入,随心所欲。

他越过她这问,一头亲吻她,一头慢条斯理,徐徐道来。

“国公府后院,各房往来都不亲近。争权夺利之事,多隐在暗处。明面上,算得清静。”

“自小不惯使唤婢子,房里更无人。往后也不欲为后宅事,闹得家无宁日。故而得阿瑗足矣。”

“坦白讲,欲要讨好母亲,非是易事。之前曾赠你经卷,本是打算教你投其所好。如今想来,全因阿瑗惫懒,此事不可行。”

“成亲一年无子,家中必定催促。只此事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事在人为,你我两个,多下工夫便是。”

话到最后,他胸膛轻轻震动起来。低沉又醇厚的嗓音,缓缓自喉间溢出。一字一句,钻进她耳朵。

她一双水灵灵的美目,瞪得铜铃一般。已然听明白,此时此刻,他以这般暧昧的方式,正是回应她昨日当太太跟前那几问。

那时候赠她经卷,他打的便是这主意?唇舌间,她被他掠夺得气息紧促,正憋屈得难受,这人又稍稍撤离,反过来渡气给她。欺她的是他,见不得她难受的,亦是他。

成亲一年无子,事在人为,多下工夫?她觉得他话里的暗示,端的风流。亏他能摆出这副潇潇朗朗,通身的好风仪,这般与她肆无忌惮的调情。

好一会儿,尝够了她的滋味儿,他才堪堪放过面颊酡红,娇喘吁吁的人儿。拇指抚过她嫣红湿润的唇瓣,他目色幽深,严正教她。“卿卿面浅。平日不便出口,压在心头那几问,今日一并答你。下次若再从你这小嘴儿里吐出‘倒不至于’四字,休怪惩治太重。”

她迷糊的脑子终于醒过神。他这是告诫她,下回若再有人问起,她是否非他不可,她得挑他爱听的答。

这人…她软在他怀里,被他抱了锦榻上侧躺下。

“权宜之计罢了。”她嘀咕。不过是在太太跟前一套说辞,他凑什么热闹。她那几问,是为说与太太,松一松太太因着紧她,心里绷得太紧的那根弦。

他这般一厢情愿作答,就仿佛他在向她表明:他与他家里的情形,十分符合她挑人的眼光。若没有大的变故,她可尽早,安心嫁与他为妇。

知晓她领会了他心意,他深深看她一眼。那神色,半是期待,半是鼓舞。

她闷在他胸膛,心里热乎乎的。这个男人继抢亲过后,而今在向她催婚。

寒食节当日,大清早,姜昱骑马赶至。一家人在太太屋里,带着团团,和乐融融用了早饭。之后太太领着几个小的,去了别院西南角,据说是风水极好的一处院落。在那里摆上香案,又供奉香烛。姜昱当先,之后陶妈妈抱着团团。太太带了七姑娘跪在后头,冲南边儿,遥遥磕了三个头。

祭祖是族中大事。家中凡有男丁,自来是男子做主。一应女眷,需得避让在后。七姑娘磕了头,回身扶太太起身。团团一脸懵懂,显是不明白祭祖何意。只记得阿姊教导,得静下来,听陶妈妈的话。事毕,似觉着颇为无趣,团团啄着脑袋,伏在陶妈妈肩头,眼皮子打架。

许氏隔着绣老虎花样的绒帽,摸摸团团发顶,眼里透着慈爱。为了祭祀,今儿天还没亮,便抱了团团起身,给他穿衣。足比平日少睡了一个时辰,难怪他熬不住。

因了寒食节,正当节气上头,他刚回来不两日,又要赶着回京。此番离去,却是携关夫人母子一道。这一走,别院里只剩下姜家一家子。此处侍人,待她几人客客气气,恭敬中带了丝讨好的意味。尤其那梁九,做管事的,果真眼力劲儿厉害,人也油滑。奉承她不说,对太太,更是当了菩萨给供着。

许氏觉着别扭,名不正言不顺,受了旁人恭维,心里总不踏实。偏偏此时府上连个能做主的都没有,叨扰许多事日,总不好不辞而别。走不了,索性避开,时常带七姑娘与团团,到别院附近,田埂道上走一走。或是登车,到苍茫山游览踏青。

再见他,已是三日过后。碰巧的,她们一行人,正从山脚下折返。在岔道口遇上他带了随扈,御马而来。身后却未见着关夫人与哥儿的身影。

“关家来信,关介不日进京。母亲做主,留下她母子,也好免去车马劳顿。”他对许氏说道,话里带了抱歉。毕竟,这人去了,一去不回。之前连一句正式的道别都没有,实是失礼。

许氏赶忙客套两句,哪里敢真就受用他代为赔罪。只心里暗想,那关介,莫不是关夫人夫主,哥儿生父?可为何世子直呼其名?

七姑娘小手捂着嘴巴,抽空悄声给太太递话。许氏果然皱眉,显见的,对那起子家中已有贤妻美妾,犹自在外放浪之人,极为看不上眼。于是体谅世子待那人的不客气。

他骑在马上,刻意放缓,与卷起车帘的马车,并排前行。不知何时,他顺着祭祖这话头,已谈及家里人。

这还是他头一回,当她跟前,说起家事。七姑娘竖起耳朵,侧耳倾听。可比她更留心的,却是她身旁不动声色,端坐的许氏。

第二七九章 算无遗策,公子玉枢

“家母生下四妹顾臻之后,血气有亏,精神头比往常大有不如。加之常年于佛堂抄经诵佛,中馈事,已泰半交由府上管事操办。”

七姑娘觉得意外。听他这话,国公夫人许氏,在府上竟是鲜少过问家事的。

顾臻?是他胞妹?原来除了早逝的兄长顾戎,远嫁幽州的关夫人,在国公府,他还有一嫡亲的妹子。

他看出她眼中困惑,微微侧首,眉宇间现了几分不喜的寡淡。

“家母生下顾臻后,接连卧榻半年有余。之后情形时好时坏,时常昏睡不醒。故而顾臻,实是被父亲抱与侧夫人陈氏代为教养。直至她六岁上头,方才归于母亲膝下。”

七姑娘心里暗自摇一摇头。经他这么一点拨,她也明白症结所在。小孩子对从小照顾自己的人,总是格外亲近又依赖。六岁的孩童,早能够听明白大人讲的话。六载寒暑,足够她对侧夫人陈氏生出深深的濡慕之情。一朝被人带离陈氏,回到许氏跟前。那种全然的陌生感,与对前路空茫茫的忐忑。不懂事儿的,心里怕还要不情不愿。

七姑娘猜想,即便顾臻不怨国公夫人许氏,对那侧夫人陈氏,未必就能少了亲近。莫不然,他不会摆出这样一幅不咸不淡的神色。更不会从不向她提起关乎顾臻的只言片语。

由此观之,那侧夫人陈氏,在他眼里,必不讨喜。身为人子,如此不待见父亲的侧室夫人,最大的可能,莫过于赵国公对那陈氏,很有几分情意在的。

七姑娘脑子里飞快打转。她走的路,虽比不得太太过的桥。于后宅事上,资历浅薄,见识也少。好在她聪敏,蛛丝马迹里,也能窥出些端倪。

许多话,他不方便放在明面上讲。赵国公能在许氏病中,将四姑娘顾臻抱离母亲榻前。不想着交予许氏跟前信得过的婢子妈妈照看,反倒给了侧室夫人。如此,却是有违礼数。

七姑娘默默在脑子里,给侧夫人陈氏戴上顶“宠姬”的帽子。琢磨着日后见了此人,切不可小觑才是。

跟七姑娘专心致志打探他家里情形,有些个不同。太太许氏,随着世子这话,悬着的心,越提越高。

就知高门大户,内宅难得清静。如今亲自从世子口中得了应证,心里越发摇摆不定,迟疑得紧。

那日七姑娘一席话,在她心上过了好几回。反反覆覆思量,末了,七姑娘起身告退前那句,“太太好心,女儿又岂能不知晓。虽非少了他活不成,可这心里,到底不怎么痛快。”

这世上哪个做娘的,听了这话心里能舒坦?儿女过得不快活,就跟针似的,扎在母亲心上,想想都疼。

母女两个正各自想着心事,却听一旁,骑在马上那人,以平和的语调,不疾不徐道,“时人常以‘子肖其父’,夸赞世家子弟,得先辈恩泽,出息,能支撑门户。然而后宅闹热,此事,实难令父亲满意。”

他望着前路,笔挺的侧影,袍子上洒着斑驳的光点。玉冠高束,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

美则美矣。然而此刻,他身上更吸引人的,却是他通身坦荡,在她与太太跟前,直白又坚定的坦诚,他非如世人夸赞般,公子尊荣底下,品性无有瑕疵。至少于孝道之上,他忤逆家里,难以做到圆满。

言下之意,赵国公于后宅之事,偏袒陈氏。以致多年后,母女不亲,兄妹间鲜少能说得上话。本该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子,却被生生拆散开。

他这做儿子的,虽不能明着指责做父亲的不是,却能以此为鉴,三省己身。

七姑娘眸子闪一闪,微微垂着眼帘。终于听明白,今日这人这般好耐性,肯提及国公府,侃侃而谈。压根儿就不是冲着她来的。

许氏面上流露出一瞬惊愕。到底是当家主母,很快便收敛了去。心底翻涌的诸般念想,线团似的,搅在一处。面上虽不好过多置评,终究还是被他这番话给震住了。

天下间,哪个为人子的,敢这般坦白直言,自个儿不孝?需知晓,大周重孝义!寒门欲入仕途,唯一的门径,便是“举孝廉”!

世子这般有违伦常的话,本该招来自来本分守礼的许氏不喜。可偏偏,他口称不孝,这事儿不为旁的,只为后宅事。且又是因七姑娘而起,倒叫许氏说不出话来。

七姑娘眼梢瞥见太太膝上,摁住绢帕,微微合拢的两手。这举动,往往是太太心里举棋不定,正左右掂量呢。

她偷偷抬眼瞄一眼马上之人。目光落在他服服帖帖,半立起,紧贴着后颈的宝蓝色领口。

总是这般一丝不苟,考究得很。一身袍子,不烫熨过,嫌弃,不肯上身。

作风硬气,心思又深。这样的男人,当太太跟前,不惜将家事张扬,以此作保。她怎么能偷偷觉着,不胜欢喜呢?真不厚道。

是日夜,太太许氏屋里的油灯,点了整整一宿。隔日午后,又拉七姑娘说了会儿话。紧接着,再邀那人至中庭,长谈许久。之后与泰隆去了封信。也不理会七姑娘挽留,迳直带了团团与跟前侍人,由姜昱带人护送,只道是按照规矩,进了京,自当先往儿子府上。之前不过是着紧七姑娘,乱了礼数。

太太辞行,七姑娘既留不住人,顾大人亦不便越主代庖。只将一应大小事务,交由管旭出面,安排妥当。

如此,姜二爷刚搬了没几日,三进的院落,将青砖灰檐的隔墙推到,索性,一墙之隔,一处两进的院落,也一并归拢过来,供姜家一行人暂居。

太太给姜大人去了信,像是放下一桩积压在心头许久的大事儿。知晓世子待她敬重,七姑娘也孝顺。可他两人彼此生出情意,硬要带七姑娘一道进京,带得走人,还能带得走心不成?

于是暗叹一句,闺女儿养大了,留来留去留成愁。终是被世子那日午后一番话给说动,将事情交由姜大人全权做主。

太太带人离去,本就是变相退步、默许。七姑娘待在那人书房里,撑着下巴,笑眯眯打量他。

“大人您跟太太相谈何事?可能说了与下官听听?”他与太太说话,连她也屏退在凉亭外。问太太,太太盯着她,如幼时般,慈爱抚抚她发顶。眼里有感慨,有舍不得,独独没有前些时日,满满的忧心。

转变怎么就这么大呢?七姑娘闹不明白。于是脚跟脚,从大门口,一路尾随到书房来。

“旁事莫问。安安心心当你的差。”他立在案后,随手从书架上挑出几册卷宗。累在一处,屈指敲敲面上那本。“拿去读熟了,将昭和元年那桩盐税大案,从头至尾,经何人之手,又是如何取证,翻查出来,以备后用。”

“当差?”七姑娘娇娇软软的小身子立马挺直起来,脸上满是讶然。“大人您复职了?”

还以为文王得理不饶人,要狠狠惩治他几日。

立在书案后的男人,微敛眉目。一手翻开扉页,清俊的面庞隐在暗处,只一双凤眼,清亮有神。半是抬头,睇她一眼,嘴角浅浅勾出个笑来。

“非也。此番回京,奉命统领廷尉衙门。升迁廷尉一职。”

第二八零章 愿与卿卿,诞下骨血…

昭和八年春,文王命公子成皇陵祭祖,周太子留京,辅佐朝事。

乍一听,文王抱恙,太子辅政,本该是天经地义。奈何这事儿偏偏撞上寒食节当口,公子成代天子行祭祀大典,孰轻孰重,明眼人一看便知。

王上留太子在京中,辅政不过托词。为的,不过是为公子成腾出空位,又能给个体面的说法。

于是丞相一脉,心知硬碰硬,也绝难令文王回心转意。只得退而求其次,早朝之上,命公子成代天子祭祖的圣旨刚下,立马请奏,朝中尚有紧要职缺,需得提拔贤能,委以重任。

首当其冲,便是呈请,将公子成连并太尉府联手打压赵国公府世子顾衍,即刻起复,晋当朝九卿之一,廷尉一职。

于是在这场王权与世家之争中,公子玉枢趁势而起,风光更胜从前。春狩时,世人嗟叹他少年风流,为一女子,得不偿失。

如今,顷刻间风向一改,褒奖之声,靡靡京畿。再无人记得王府悔婚,他被文王停职。世人多看重得失,眼下他得势,自然能堵了悠悠众口。

王畿娇娇们,前些时日赏花游湖,聚在一处,常提起皎皎如月的公子玉枢,由拈酸替他唏嘘抱不平,像是这么个世所罕见的少年郎,亲手毁了自个儿远大的前程,着实可惜。到如今,又对他趋之若鹜。

时隔不久,再次踏进廷尉府衙,见了一张张相熟的面孔,七姑娘只觉恍若隔世。

后堂里,仲庆正帮手递了书卷给她。离京时怕闲得无事可做,带出门的书卷,这会儿再一一放回去,摆放得齐齐整整。

收拾妥当,七姑娘拍一拍手,回头瞥见那人端坐案后,执笔而书。跟前搁着的,是与她案上成套的青花瓷盏。只他的,绘的是枝蔓花样。而她的,细腻的白瓷上,开着清新雅致的雏菊。

她从仲庆手中接过茶吊子,一手拎着铜把手,一手摁住盖子,替他添茶。

滚烫的沸水冲下去,用过一回,泡开的茶叶翻滚起来。微微泛着黄,茶香不及头道茶的浓郁,淡淡的,另有一番沁人的甘甜。

他头也不抬,忙着批阅案上摊开的公文。如今太子到底摆在明面上,协理一半朝政。他身为周太子跟前的大红人,肩上的担子自然不轻。

此番吃了公子成暗亏,不论太子,或是丞相,哪里肯一步落了后手,步步受人掣肘。于是借他之手,陈年旧案翻出来,剪了多少太尉府党羽,只看近日里,京中接连落马的当朝大员,便知这场争斗,斗得越发惨烈。

太子将他与整个廷尉府衙,做了最锋利的那把刀使。文王手上,同样握着内廷。今儿丞相刚举荐了人,不出两日,内廷启奏,底下办事之人紧缺,一纸圣谕便调任了去。随意打发个闲职,先前那紧要的职位,依旧空在那儿,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七姑娘见天听闻此般恶斗,多少无辜之人受了牵累,抄家灭族。除偷偷摸摸喟叹两声,旁的只剩冷眼旁观。

原本还担忧,他身处要职,甫一上任,便一力替太子丞相担下陷害忠良,党同伐异的恶名。于他,不止声名有碍,委实有失公允。

她的埋怨,他听在耳中,不过付诸一笑。揽了她肩头,亲亲眉眼,似安抚,似诱哄。过后依旧一如既往,就仿佛他无比忠诚,肝脑涂地,一心为太子大事,一块儿又一块儿,铲除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斟满了茶,七姑娘捻起茶盖儿,盖上瓷碗。过来这一趟,也不过是估摸着茶汤该见了底,办完了事儿,不欲扰她。转身便要离去。

“给府上去个信。下衙后,外间用饭。”他搁笔,换住她。见墨渍干涸,翻手合上公文书。

“就大人与下官两人?”她歪着脑袋,狐疑打量他。

“并阿姊一家。”

一家?即是说,除关夫人母子,还有那位传闻中,私德不修的关家三爷么?

七姑娘点一点头,脑子里却在描摹关三爷的影像:白面无须的儒雅世家子,或许有些学问,显摆起来,成了他在外风流,给自个儿脸上贴金,赢取女子欢心的筹码。

傍晚时候真见了人,这才明白,有些人,真是人不可貌相的。

白净是白净,只生来一副富态的圆脸。分明已至而立之年,瞧起来,与双十出头的少年人,相差无几。算不得俊朗,倒有几分取信于人的憨实在里面。

这般品貌…七姑娘在心里替关夫人千百个不值。也更加能够体会,世家大族之中,女子命途,当真是万般不由人的。

相比太太,一心只看重她这人过得是好是坏,关夫人不过在国公府享了十余年尊荣富贵,付出的,却是整个儿下半辈子。血脉亲恩,功利至此。还比不上姜家这般堪堪挤入世家的小门小户。

要叫她选,再来一回,还得做太太跟大人的女儿,姜昱的胞妹。

“这位便是姜女官。哥儿嘴上老念叨的。”关夫人将她引荐给关三爷。看在哥儿母子面上,七姑娘浅笑福礼,一点儿没将心思摆在明面上。

对面打坐下,一派斯文的男人,冲她淡淡点一点头。只目光挪到她身旁那人身上,对上那人漠然的注目,颇为尴尬收回来。垂眼,抱着膝头闷不吭声的哥儿,面上露了几分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