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女官年岁尚轻,何必认死理儿,不爱惜自个儿性命。江阴侯世子待姜女官也算宽和。前次在秋节宫宴,不惜开罪惠王,也要为你出头。此番更甚,即便知晓时机不恰当,仍旧于宫外请见,只为保你性命无虞,也不怕招来王上迁怒。”

说罢摇一摇头,仿佛颇有感概,接着又劝。“往昔如何,自不用说。可这往后么…”门外当值的侍卫,看是冯公公带了之前王上下令关押的女官。心知冯公公必是有王命在身,否则岂能这般堂而皇之,带着人打宫里出来?于是识相的,立在原地,拱手施礼。

冯锳点一点头,撩袍子跨出宫门,等她一等,不吝提点。“江阴侯府此番立下大功,这侯府的爵位,想必是要动一动的。既然都是公侯府上世子,女儿家出嫁,挑哪个不是一样。姜女官不妨细细想想,咱家说的在不在理。”

七姑娘不支声儿,端着的两手,十指紧紧相扣。

老奸巨猾!竟随口一事,便想探她的反应,看她是否对那人依旧坚定不疑。这老太监实在谨慎得过了头。竟想透过她,试探那人是否一招被擒,从此再也翻不了身。

她抬起头,装出抹愠怒。“公公好意,下官心领。”言罢冷了脸,显是没有再搭理人的打算。

冯锳眼角眯了眯。深看她一眼,暗自琢磨:她哪儿来的底气,到如今,还这般不肯服软?于是心里越发迟疑不定。

按理,举凡朝廷要犯,该关了在廷尉衙门里的地牢。可偏偏,他获罪之前,整个廷尉府,他一人说了算。于是这关押之地,由宫外,挪到文王眼皮子底下,换做内廷一处守备森严的院落。

她静静等看冯公公命人开锁。吱呀一声,结实的木门,缓缓向后退去。她从向两侧延伸的缝隙里,迫不及待,举目张望。一眼没瞧见人,她抬手推门,提着裙裾,一步迈进去。

这许多日子以来堆积的思念担忧,尽数展露在她眼中,满满的,似要溢出来。一览无余。

她慌乱的眸子忽而一顿。怔怔望着东墙下,正背对她,回首,灼灼盯看她之人。来之前多少话想对他讲,真见了人,这才体会到,纵使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儿,一句也吐不出来的滋味。

自昨晚得知他被文王囚禁宫中,她一整夜,翻来覆去,想像他如今是何处境。他这般考究之人,吃穿用度,无不精致。骤然被囚,是否会像传言中那般,宫里常动用私刑,一想到他或许被人拷问,形容狼狈的样子,她便难过得无以复加。

如今看他,已是去了朝服,只着一身月白绲暗灰银边的深衣。除去衣衫下摆起了些褶皱,他整个人瞧起来,仿似安好。依旧是玉面高冠,因着素日鲜少穿白衣,通身上下,少了威严,多了分文人的尔雅。

她眼前因了不争气,腾腾弥漫的水汽,渐渐变得模糊。除了方才那一眼,竟是再瞧不清,他脸上神情。

还好。她只晓得在心里,反反覆覆,默默念叨这么一句。

眼前湿漉漉的,没看清他怎么就到了她身前。她只觉得他握了她肩头,拨开她胡乱抹眼睛的小手,握了在掌心。

不知是否错觉,她竟觉得,他仿佛在动怒。

顾衍手上微微使了三分力道,手腕一提,将她调转个身,带到他身旁。他大半身躯挡在她身前,幽深的目光,落在因着她让开,露出身形的冯锳身上。

“咱家便在门外侯着。姜女官有话快说,莫耽误了时辰。”冯锳似对他有些个忌惮。越过他,迳直给七姑娘提个醒。说罢,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侧身立在门外。

他听了这话,面色更沉。欲行抬步,脚下却顿了顿。回身牵了她手,与她十指交握。带她一道过去,当着冯锳面前,无只言片语,抬手合上门扉。

这事他做来行云流水,仿佛此地依旧是他一手掌控下的廷尉府衙。爱如何,无需与人知会。即便“落难”,这个男人身上,如常带着一股从容不迫,沉稳硬朗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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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七章 怎么看,怎么疼不够

“阿瑗,怎会到此?”他嘴上严厉,到底,掩不住眼底关切。带她坐上他膝头,这屋里也封了窗户,外间刺目的日头,透过钉死的木板,再隔了层窗纸。照进来,已黯淡许多。

她一双眸子水汪汪的,像浸了墨。乍见他的欢喜,与他冲她,莫名其妙发脾气而感到的委屈,通通都写在眼里。紧抿着唇与他对视,泪珠子欲坠不坠。

他面上的严肃有些绷不住。搂她的手臂也有些僵直。

她素来是淡然的性子,极少大悲大喜。笑也浅淡,静静的,像绽在角落里的芝兰。伤心亦如是,蜷在他怀里,一个人,悄然垂着眼眸,楚楚可怜,包着眼泪。

他着紧她还来不及,怎么受得住她这般默默垂泪。怜惜涌上来,他本欲说教的念头,无奈,分崩离析。

一物降一物,真就奈何她不得。任他在政事上如何强硬,只她摆出这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样。每每见了,逼得他脑门儿生疼。

拇指沾了她眼角泪珠,他俯身,欺近些,小心翼翼吻她额头。那般轻柔。

温热的鼻息扑在她面上,他哑着声气,好好与她讲道理。“哭甚?见冯锳带你来此,竟挑在这当口,猜也能知晓,定是你不老实。可是又背着本世子,干了何等犯险之事?”

她那点儿心计,怎么瞒得过他。他在屋里,听得她一行人脚步声渐近,再听冯锳对房门外看守的侍卫,低声提了个“姜”姓。他立时抬眸,在她未进门前,目光已紧紧攫住紧闭的大门。

果然,房门被推开,当先跨进来一抹娇俏的身影。他瞳眸一缩,没想,还真是她。加之之后冯锳对她非同一般的态度,被他一眼瞅出端倪。

那一刻,他惊怒交急。

眼下,他已是“身陷囹圄”,成了文王砧板上的鱼肉。为之后大事,不为文王察觉蛛丝马迹。他舍身为饵,自断臂助,算是彻底断了与外间联系,束手就擒。身处宫中,她若恰逢此刻有个好歹,他身旁无人可用,如何护得住她。

“临进宫前如何叮嘱,可还记得?”

见她闷不吭声,他沉着眸子,捏捏她下巴。“怎地,心虚不敢回话?”

“您命下官安分老实,王命如何,只管听命办事,无需顾虑您这头。”她被他掰着小脸,避无可避,顶着他注视,瓮声瓮气喃喃。

原来他是担心她,这才发火。有了这层认知,她心底的委屈一扫而空。挪一挪身子,缓缓靠过去,贴他近些。就着他捏她下巴的手,别过脸,拿脸蛋儿蹭蹭他指节。依赖他的模样,像足了平日缠他的阿狸。

之于他问罪,她装傻充愣。她若不使计与冯锳周旋,这会儿怎么能亲眼确定他是否安好。

这男人心思太沉,将她护得极好。好到了溺爱的程度。惯常都是报喜不报忧,怕她多想,不欲叫她跟着受累。

“怎地瘦了?”她环胳膊绕到他身后,在他腰间乱摸一气。扑闪的睫毛上还沾着水汽,就这么盈盈看他,目光如山涧清泉,丝丝缕缕,淌进他心里。

这深衣摸起来舒服,比朝服软和。她自顾往他怀里钻,寻个舒服的姿势。待会儿,她有话要说。

他眉心跳一跳,被她这般抵赖的模样,勾得他多日相思,疯狂上涌。埋头堵了她跟他东拉西扯的小嘴儿,他微眯起眼,眼里尽是贪婪。手掌在她背后游弋,乌黑的瞳眸中,自始至终,恪守着一分清明。

他舔她唇角,呼吸略显浑浊。诱她将她私下里干的好事,与他交代清楚。薄唇缓缓后移,含了她耳朵,轻轻啃咬,仿若催促。

她如何与冯锳有了牵连,他需事无钜细,了然于心。冯锳老谋深算,她虽聪慧,却远不及冯锳狠辣。他忧心她反被冯锳算计。

她嘤咛躲闪,既来了,便没打算瞒他。她与他,总归是要通气的。捶捶他肩头,让他放开她稍许。墨玉般的眸子转一转,顾忌隔墙有耳,于是转身勾了他脖子,附耳低语。

久未与她亲近,甫一挨了她身子,他难免有些个心猿意马。随着她一字一句,吐露出极为大胆的话,他眼里倏而掠起抹精芒。

“胡闹!”他拍她屁股,心头震动,竟不知,她还有这般胆色。“要不要命了?”越说越来气,放她离了他身边,这才多久?她便这般胆大妄为,若火中取栗。

这时候知道着急她小命了?七姑娘撇一撇嘴。勾他脖子的手松开,脑袋向后仰。玉白的指尖戳戳他心窝。她也不是没有怨言的。

“下官倒是想着长命百岁来着。可是大人,您着做上峰的被人给拿了。您与下官又缔结了婚约。下官这命,您说,还能保得了几时?”

她咬咬牙,如今见了他,哪里瞧不出,这人分明没有做阶下囚的自觉。对冯锳不客气,对她…除了担心她在宫里头吃亏,他可没丁点儿旁的顾虑。

她也好奇。他倒是留了什么后手,到了如今这境地,依旧有闲情对她动手动脚!

“大人!”她拦下他快要爬到她胸口的大手,这时候还能分心旁骛,想些没正经的,她拿眼瞪他。

偏爱与她亲热,他自来是不觉有愧的。更何况,如她所言,如今他二人名分既定,他行得堂堂正正,理所应当。

对上她嗔怒的眼睛,心知她此番涉险而来,却是对他放心不下。他眉梢眼角,处处透着和煦。虽气她不将自个儿性命当回事儿,不听他训诫。到头来,被她这般固执逼问,他不觉厌烦,反倒心底动容,无以言表。

若非上了心,以她温温吞吞,轻易不肯惹事儿的性子,何至于此。只一想到她对他同样割舍不下,他已是莫名畅快。

“阿瑗。”他唤她。深情款款。

“莫恼。不出十日,必迎你出宫。”

他用一个“迎”字。她神情蓦地一震,满目震惊,抬头看他。这么快?既是相迎,便是说,这十日内,他不仅能安然无事,过后,他更能脱身,堂而皇之的,进宫接她?

“当真?”她眼里有激动,有欣喜,有不敢置信的恍惚质疑。

“何时诓过你。”他与她额头相抵,呼吸相闻。应她之事,他哪样没有践诺。

得他慎重允诺,她喜极。清楚明白他话里的份量。

惊喜太甚,她不由模糊了眼眶,正应了那句喜极而泣的老话。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担心他,担心姜家,担心周遭与她交好之人。如此多牵绊,远非近日,早在她获悉姜家乃国公府附庸,无可避免卷入这场纷争。自那时候起,她心上便压了付沉甸甸的担子,没日没夜,不为此焦虑。

她这般情难自禁,他自然能够体谅。轻抚她背心,耐心安慰。真就待她如珠似宝。旁人眼里,她因他风光无限。只他看来,她被他拘在身畔,已然承受了她这般年岁,远不该承受的诸多磨难。

说他偏心也罢,世间女子,他也就唯独怜惜这一个。自然是怎么看怎么舍不得,怎么看,怎么疼不够的。

第二九八章 病痛,是一门学问。(揭秘

冯锳在外等候许久。知那位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果然,他立在门外,丝毫无法窥得屋里的动静。像是刻意避着他,离门远些说话。

抬头望一望天色,近卯时。冯锳掸一掸袖袍,清清嗓子,冲里间喊话。却是催人。

本以为屋里那两人还要黏糊些时候,不想,门边很快传出声响。顾衍亲自开的门,一手扶在门上,一手牵了七姑娘。两人举止亲密,无遮无拦。

“有劳公公久候。”她敏锐的察觉,身旁这人正眯眼打量冯公公。怕他脾气不好,她拿手指头勾勾他袖口,柔声道,“大人保重。下官这就得回了。”盈盈望着他,缱绻的眸子里,包含着他与她都知晓,却未道明的话:她信得过他,等他来接。

他目光自冯锳身上收回。门外暖风骀荡,轻拂阑干。她跨出门,轻纱绸缎的裙摆,恋恋不舍,从门槛上拖曳而过。他忽而伸手,握住她臂弯。深邃的眸子看着她,略略俯身,细心替她挽好鬓角的碎发。

行止风流,雍容尔雅。分明干着与礼教不符之事,偏偏,在他身上,揉合出一股赏心悦目的美态。

“时已六月,忽而想起一事。春蚕吐丝,为词人赞颂之****,虽长久不衰,然则春蚕化蛹,将死不远。可惜可叹。”

当着人前,他俯身亲吻她白白净净的侧脸。明目张胆的昭示,他待她的份量。眼角若有似无,瞄向冯锳。嘴角轻缓的笑意,仿若一盆冷水,当头兜下去,淋得冯锳打了个寒颤。

回去的路上,冯公公一路拧着眉头,几次三番,就要等不及开口询问。无奈,身处宫中,尚且在外头,总是怕游廊尽头,或是假山拐角,哪个旮旯里,都埋着内廷的探子。便是冯锳,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敢生出怠慢之心。

自文王登基,冯锳一路从被人随意使唤的小黄门,到如今,甘泉宫中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这其间,不要面皮,糟践自个儿,乃至给主子舔脚趾的事儿,他没少干。

王权与世家,水火不容,不死不休,他看得一清二楚。正是知晓其中的厉害,他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尤其对那位,他是存了千百个忌惮。

为何?旁的不说,那位是个生冷不忌的主。世人皆知,公子玉枢面容皎皎,高华似谪仙。可又有多少人看得清,那位动手,若论狠辣,哪个都比不上。

前些年,幼安郡主勾结赵全,意图阻拦七姑娘晋升女官。此事过后,赵全手底下那几个收了郡主好处的,无声无息,便在宫里销声匿迹。

起初也猜想是那位下的令,这是要寻人撒气。无凭无据的,也犯不着为几个小太监与那人对上。可不到一月,宫外传来消息,在城西乱葬岗,发现几具尸身,面目与他几个颇有几分相像。

人死是必然。可那惨状…头颅以下的身子完好无缺,只脑门儿上,被人给刨出了个天窟窿。脑水儿顺着那口子溢出来,白碜碜灰濛濛,糊了一身。令人见之欲呕。

头顶上,鲜红的皮肉外翻,显是被人“梳了头”。那“梳头”可是御刑监的拿手好戏。用一柄钉满铜钉的梳子,就这么一下一下,刮在人头皮骨头上。被梳的人受不住,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喊求饶。两手两脚,仿似不知痛的拚命挣扎。带起两指来宽的链子,砸在地上,辟里啪啦的作响。

冯锳是早看惯宫中死活,哪样稀奇的死法他没见过。可即便如他,面对那位异常狠辣,敲山震虎的手段,冯锳也是毛骨悚然,背心里直冒冷汗。

正因如此,赵全也怕。很长一段时日,谈他色变。若非知晓此番文王是下定决心要铲除了他,赵全哪儿来的胆子,多番与他看上的女子为难。

冯锳前头领路,脑中思绪,瞬息万变。想到至今那御刑监的头头,连并上下三十余人,于此番追捕中,真真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知怎地,竟叫人逃脱了去。

留下这等后患,别说他冯锳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太监,便是文王,只看甘泉宫外层层戒备的侍卫,便知这御刑监的探子,何等令人闻风丧胆。

这也是为何,文王不急着将他问斩。手上失了筹码,御刑监那起子嗜血的畜生,报复起来,若是躲在暗处,蛰伏日久,宫里还不知有没有内应。这岂不是往后****都得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冯锳暗自琢磨着方才那位颇有深意的一席话。最令他在意的,还是“春蚕将死”四字。这般不吉利的字眼,又出自那位之口。冯锳只觉越是砸吧,这事儿,越是耐人寻味了。

好容易等到将人送回后殿。到了自个儿掌控的地盘,冯公公屏退左右,看着一脸平静的七姑娘,强压下心底的急迫,挑了张圈椅坐下。一副交易达成,如今她总该据实以告的架势。

她也知晓不能将人逼得狠了的道理。凡事儿留一线,她与这位御前总管,认真说来,并非结下解不开的仇怨。于是自个儿斟了杯茶,这次她没再主动招呼人。别人既有心防范,何必上赶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要说侍疾一事,下官使了哪怕半点儿,见不得光的阴损手段。这话,下官是不认的。”她抿一口茶,果然见得冯公公即刻拉了脸。这位怕是当她过河拆桥,他帮她启禀文王,助她面见圣颜,而她欲行抵赖。

她摆摆手,因了之前亲眼见着了人。那人宽敞舒适的怀抱一如既往。她似有了分好心情,笑里也透出抹真诚。“公公莫急。且听我慢慢说来。”

“若然将咱们自个儿身子是否康泰,比作一间屋子。那疼痛,便是房子的门户。”她这般比方,很是稀罕。冯锳竖起耳朵,凝神静听,生怕错漏了半个字儿。

“公公不妨设想,假若有贼人欲行硬闯进屋里,偷盗财帛,更甚者,一把火烧了这房子。那窗户门槛的,被人给撬开,岂能没个声响?再破旧的土房,只要还有这门户在,遮风避雨不说,但凡有人意图不轨,总能吱呀吱呀,给这屋子的主人,提个醒儿不是?”

七姑娘语声温婉,润泽的眸子里,映着冯锳起初不解,之后渐渐变得难看的面色。

“想来公公也猜到了。这侍疾,只图去除病痛,可不是周全,没有弊病的法子。待得一日这门户失了效用,随便哪个,都能来去自如。没了门户示警,屋里被闹得天翻地覆,甚而千疮百孔。这屋子的主子不知晓,到了哪一日,只等到梁柱腐朽,摇摇欲坠。却已是大厦将倾,救之不及。故而才说,这病痛啊,折磨人,也护着人。公公以为,如今王上丝毫觉不出痛来,这事儿到底是好是坏?”

七姑娘语声轻缓,娓娓道来。未曾隐瞒,只因接下来的话,已无需她多讲。

她这话包含的深意,极为放肆。放在平日,冯锳能立时拿她问罪。可这会儿,自来在御前春风得意的冯公公,哪儿还有这份闲情。只见他满目惊骇,腾一下站起身,骤然之下,带得身后圈椅,在地上磨出一道“兹兹”的刺耳声响。

冯锳看着她,只觉对面女子柔和的皮相下,并不如显露这般,性情温和,凡事儿容忍。

“你…”冯公公觉得自个儿腿脚有些发软。若非撑在案上,当堂就能出丑。“你”什么呢?他骇然看她,久久接不上话。

原来,那位口中“春蚕将死”,是这意思。

知他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七姑娘垂下眼眸,被睫毛遮挡的瞳孔里,平静如水,不见欢喜。

催眠于治病救人一途,确能起到十分神奇的辅助之效,可也有许多禁忌。大多患有头癫之人,不可施以此术。莫不然,反受其害。

她被带到御前的第一日,便看得清楚,更想得明白,此间忌讳。夜里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回想起前世导师的教导,她也曾举棋不定,犹豫再三。可到底,随着外间情势,一日更比一日糟糕,她心里对他的牵挂,终是使得她咬紧牙关,为他破例。

圣旨有命,令她侍疾。于是她出于诸多顾虑,按下不表。只听命办事,尽了本分。只怕做得,不够好。

这是她两辈子,依仗学识,办的唯一一件混账事儿。以她的骄傲,心里怎会没有半分羞惭。无奈,她一遍一遍说服自个儿,时移世易,再多的骄傲,又怎么比得他安好如初。他可以为她背负天下骂名。为他,她又为何不能稍稍让步,迈过自个儿心里那道坎儿。

目送冯公公离去,她在春英疑惑的打量下,勉强牵起个笑。

趁春英收拾茶碗,她掏出锦帕,收敛心神,抹一抹嘴角。指尖不经意碰触到下唇,仿佛还能感到那人亲吻她时,留在唇上的热度。

彼时她坐在他腿上,能够清楚感受他体内的躁动。他半闭着眼,连声唤她,除专注又热切的亲吻,再没有旁的不恰当的举动。他含了她的名字在嘴里,一声又一声。竟生生叫得她自个儿听了都觉得,“阿瑗”两字,莫名就带了缠缠绵绵的甜味儿。

那时候她想,这样就好。她不是菩萨,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看着姜家安好,看着他安好。她心里对导师的愧疚,闭上眼,躲在他怀里,只这一世,或许能被原谅。

第二九九章 京畿王城,不可招惹之人

燕京已是连着两日小雨。城南一处富贵的宅邸,深巷角门外,一斗笠人扶着帽檐,敲门闪身入内。很难想像,这间记在公子成名下的院落,藏匿的,会是京畿闹得翻了天,全城缉拿的御刑监一行人。

来人被请进内院,大步穿过中庭,登上台阶。立在廊下抖一抖蓑衣,揭下斗笠,露出一张五官俊朗的面孔。推门进去,勉强见得昏暗的屋子里,摆在角落的藤椅上,绑了个墨发覆面的华服男子。那人只露出鼻梁以下,小半张脸。歪着头,被人堵了唇舌。刚喂过药,被迷晕了过去。周准在一旁亲自看守,寸步不离。

见来人深夜折返,周准也不意外。冲他点点头,仍旧持枪,斜倚在朱漆的梁柱上。

“再过一日,废太子诏书即下。文王将于太庙祭祖,昭告天下。在此前,南边,可赶得及?”

周准欲答,不意却牵动了胸前的刀伤。今晚一场蓄谋已久的擒杀,即便有眼前人做内应,依旧不能小觑。公子成身边能人辈出,加之文王刻意给的内廷侍卫。想不闹出大的动静,一举将其拿下,付出的代价,亦是不小。

忍住那阵钝痛过去,周准抬头,阴柔的五官因着失了血色,显得肌肤瓷白,瞧起来,越发男生女相。柔媚之态,较女子更甚。

“世子放心,南面,大人早几年已着手布置。必然是不容有失,今早已得了信。”虽是一条道上的人,但两方素来都是各自行各自的。如今大人人在宫中,与宫外彻底断了联系。周准谨慎,对眼前人,并不全然信服。故而在大事上,只要不出岔子,绝不肯多言。

贺帧瞟他一眼,对他的多心,并不放在心上。毕竟是那人手下心腹,遇事慎重,对彼此都有好处。

“如此,甚好。”将还在滴水的斗笠,随手立在墙边。贺帧上前,察看一番被擒下的公子成。眼下在朝中声名日隆的惠王殿下,如今步廷尉大人后尘,成了阶下囚。区别只是,一个在明处,畿内无人不知,公子玉枢关押候审。一在暗处,约莫一个时辰前,刚被周准得了手。知晓的,除了宫中布局那位,也就仅限这宅子里十余号人。

“明日早朝,朝堂上不见公子成身影,尚可借告假拖延一时。只明日过后,文王必会派人探看,告假一说,再不可用。你等需赶在明日晌午前出城,带公子成城外等候消息。”

周准应诺,此事大人早有交代。要公子成的命,也需等埋在太子宫中的探子,先得手才是。

两人就明日之事,再行商议探讨。烛台下,靠左的御刑监掌使,面目妖娆,目光却冷得吓人。右手江阴侯世子却是内敛许多。因天气变化,近日里又操劳过度,未歇好觉,老毛病反覆。偶尔咳一声,捂着巾帕,粗粗一看,竟是比受了重伤的周准更弱不禁风。

隔日,本已萧条惨淡的庆阳宫,一大清早,后院便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太子近日将自个儿关在前院,接连几日醉得人事不省。许是知晓此番再难翻身,颓丧之下,心灰意懒。

历朝历代,被罢黜的储君,除了被圈禁,活得没个人样。待得新君继位,以公子成胸襟,岂容他苟延残喘,存活于世?

周太子醉得厉害,伏在案上,朦胧听得门外一阵更比一阵急促的叩门叫喊。

抹一把脸,太子懒洋洋抬头。揉一揉因醉酒胀痛的额角,沙哑道,“何事吵闹?”话里漫不经心,似对任何事都没了兴致。只听得门外打小跟着太子,对太子忠心不二的薛公公,心里说不出的苦涩难当。

主子落难,他这做奴才的,又哪里会好受。他本是朱皇后给太子的人,早早伺候太子跟前。眼看着太子娶亲生子,原本以为,就这么顺理成章下去,文王虽偏心,可祖宗礼法不可废,加之背后有朱氏扶持,总有一日,太子可遂了心愿,得承大统。

哪里知晓…薛公公掩不住戚戚,再想到后院喧嚷之事,再是牢记朱王后嘱托,心疼太子不易,却也不敢不报。

恍惚着听了外间回禀,屋里骤然响起一声沉重的闷响。紧随而至,却是酒坛子被人踹到一旁,咕噜咕噜,接连翻滚的碰撞声。

哗啦一声,周太子豁然推门而出。

哪里还有一丝半点儿,当朝储君的威严。只见他发髻散乱,蓬头垢面,几日未换洗的朝服上,绣团龙的前襟,污了一大片。一双眸子,血丝密布,猩红憔悴。不断抽搐的嘴角,强压着几分隐忍不发的暴怒。

一把推开门前挡路的薛公公,周太子疾步往后院去,面色虽凶狠,却掩不住心头张惶。

什么叫小公子俱殇?他膝下唯独两子,莫不好端端,与他一道,被关押在侍卫严密把守的庆阳宫中。怎会一夕间,急症猝死?

周太子急火攻心,直端端闯进后院。只见上房屋里,太子妃失神一般,只知晓跪在踏板前,一步不离守着两具早已冰冷的尸身,低低哼唱。妇人状似疯癫,一时哭淘,一时放声大笑。往日端重秀丽的大家闺秀,如今悲戚太过,受不住打击,见他莽莽撞撞进了门,太子妃神神秘秘,竖起一根手指,像怕他扰了儿子安睡,面上隐隐不悦。

眼见如此场面,周太子心下剧痛。走上前,绕过妇人,颤巍巍伸出手,眼见两子面色青紫,依旧抱着些希冀,自欺欺人般,探了探鼻息。良久,高大的男人一个趔趄,身后之人护持不及,周太子接连倒退两步,也不管被他撞翻在地的太子妃,只眼前一片血红。

“呵呵呵呵…”跌撞着,惨笑出声。周太子整个人忽而向后仰倒,生生呕出一口心血。

“殿下!”紧追而至的薛公公心胆俱寒,哭着赶上前,跪着前行几步,来到被人匆忙扶了坐到圈椅里,因着激愤,浑身还在战栗的太子脚边,呜咽着,一把抱了他腿。

“还请殿下万万保重。这后院里,妾姜氏肚子里还有一男胎!因着前些时候被人动了手脚,姜氏提防甚严。背后之人寻不到空子,只无奈装神弄鬼,趁夜里吓唬人。姜氏虽受了惊吓,可她肚子里的小公子,却是个有福的。如今安安稳稳,并无半点儿差错。殿下您好歹替自个儿保重,也替将要落地的小公子保重!”

薛公公涕泪俱下,一面重重磕头,一面悲怆恳请。

“还有一个?”仿若溺水之人,捉住最后一根稻草。软在榻上的周太子忽而坐起,目光直直望向安置姜氏的院落。中年丧子,伤痛无以名状。彻骨的哀伤,铺天盖地袭来。只一刹,万般不如意涌上心头。真就是万念俱灰,仿佛到了绝路了。

好在,姜氏肚子里那个,仿若救命灵丹。到底是血脉相连,有了这一分牵绊,险些气得想不开的太子,生生又被人给拉了回去。

顾不得仪态,立马命人抬了他去姜氏屋里。赶去的路上,太子大睁着眼,空洞洞望着碧空如洗的天际,心里只一个念头,折磨得他心痛如绞。

这重重围禁的太子东宫,普天之下,除两人外,还有何人,有这般能耐,趁人之危,下得狠手?其一无需多想,非公子成莫属。再来…周太子抚着心口,嘴角又溢出一丝血渍。

虎毒不食子。莫非为了保公子成万无一失,文王,已是对他赶尽杀绝,不念丁点儿父子恩情?

第三百章 毕其功于一役,转眼

“人不在王府?”文王笔锋一搓,手腕重重压下。乌黑的墨迹晕染开,坏了整张奏折。

甘泉宫中,内廷重臣面面相觑。这当口,公子成告假,如今更寻不着踪迹…在座的,都非蠢人。记起尚未归案的世家党羽,众人心下一沉。老实说,在此之前,没人想到贼党竟如此张狂。这一手临死反扑,委实亡命之举,太过出乎意料。

“此举实属不智。不似顾衍手笔。他若当真这般谋划,擒拿了殿下,于他又有何好处?他这是自寻死路,嫌命长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能拖延些时日,他又能逃往何处?”

“这却也未必。许是周准等人,擅自做主。到底是莽夫,意图以殿下安危相要挟,营救顾衍。想乱党,人人得而诛之。纵万死,不及我大周即将册立之储君,一根毫发。”

底下人交头接耳,激愤的议论声,嗡嗡响在耳畔。文王捏一捏眉心,本已觉得疲乏。如今望着堂下众臣,只觉灯火通明的大殿内,刺眼的光亮与纷乱的喧嚷,直叫人心绪浮躁,耳鸣目眩。

正欲出声喝止,却见守在殿外的赵全,得底下人通传。片刻过后,大惊失色。只慌慌张张,两手高举过头,捧着一封急报,踉踉跄跄奔进殿来。

“启禀王上,南边告急!公子丹叛乱,率兵北上。交州、益州两地,接连爆发民乱。仅半月,叛军与乱民勾结,已攻入冀州,出兵泰隆。”

赵全额头汗如雨下,嘴上高声承禀,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似的,只觉这变化来得突然。前一刻他还在为诸多世家的倒台,弹冠相庆。而今…赵全眼前一片发黑,只觉大事不好。

“巍丘”文王暴喝,目光如电,冷冽射向太尉所在。

乍一听闻南疆急报,太尉大人如遭雷击,恍若梦中。脑子里只一个声音:这事怎么可能?他手掌天下半数兵马,公子丹率兵北上,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为何之前没有收到半点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