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文王震怒之下,比锋刃更犀利的逼视,由文王一手提拔的太尉大人,肝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是日晚,被文王囚禁长达五昼夜的赵国公府世子顾衍,深夜,被内廷以刑讯之名,押送至御前。

冯锳立在文王身侧,眼见文王硬撑着病体,拿殿下之人问罪。那人屈膝跪在御前,仪态是惯来的恭谨有加。只此时此刻,这份恭敬,反倒成了对王权最大的讥讽。

冯锳听文王以顾氏满门胁迫,那位只垂着眼,整张脸隐在暗处,一句“微臣知罪。”就这么不软不硬,给挡了回去。

要真能让他认罪,便能了结此事。哪里还用得着三更半夜,提他来见?想想眼下情势,太子眼见要被罢黜,公子成杳无音信,公子丹起兵谋反,公子义是个怯懦避祸的。这场夺嫡之争,到头来,竟是哪个也没能称心如意。

文王急火攻心,随手抓了案上玉石笔座,当头冲他砸去。那人也不躲,就这么不偏不倚,生生受下。

“好,好得很!于你顾衍而言,既是顾家满门都舍得,寡人后殿关着那个,也一并斩了!”

后殿那人…冯锳瞳眸一缩,悄然抬眼,果然见得那位终是有了动静。

“启禀王上,微臣并无篡位谋反之心。这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大周天下,不容窃夺。”

他这一席话,不止冯锳,便是文王也怔住。闹出这般大动静,牵连甚广。如今才来表明衷心,岂非迟了?

“照你这么一说,我司马家天下,合该寡人传位给公子丹那逆子?”见他额角被砸出道口子,伤得虽不重,却也见了血。血珠顺着额角滑落,一滴滴溅在光可照人的玉石金砖上,鲜艳夺目。

再听他言之凿凿,无心王位。文王向后靠进宝座,莫名就舒了一口气。终归是病中,又上了年岁。便是帝王,也有心力不济的时候。

文王高深莫测打量他,思量得深,一双眼眸,光华明灭。

何以就到了这田地?文王自问,自他十三登基,在位已数十余载。这其间,他勤政爱民,无一日懈怠。连下七道罪己诏,祭天祈福。便是如此,自昭和元年始,西北连年干旱,颗粒无收。饥荒遍野,民怨沸腾。加之世家作乱,朝局动荡,京畿亦不安稳。

他自认比先王更勤于政事,奈何…文王冷然望着堂下之人,心底疲倦,越发抑制不住。

顾衍,好一个顾衍!

仿佛未察觉文王眼中透出的凛然杀心,他自袖袍里掏出一方雪白的绢帕,抹一抹沾湿眼帘的血迹,肃然回禀。

“公子丹受封秦王,属地交州。历朝历代,得封王爵者,自当远离京畿,治理藩地。”这话明面上是说,早在公子丹受封秦王之时,便与储君这位子无缘。他与顾氏,并无扶持公子丹上位的打算。

可偏偏,这话还有另一层深意。秦王既与大位无缘,那么,同样受封惠王、齐王那两位,便该一视同仁。不该有的奢想,早些作罢的好。古往今来,储君之选,祖宗礼法,左不过立嫡立长。

文王眸子一眯,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个窟窿来。冯锳心下急跳,怎么也猜不到,这位大费周章,不惜与公子丹联手,更命人擒拿公子成,为的,不过是为确保太子,储位不失?

要说这位有这份衷心,冯锳眼皮子直抽抽。这位当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再之后,冯锳被文王屏退。虽有心窥探,却也无计可施。

外间如何风云波诡,人人自危,七姑娘被关在后殿,压根儿不知晓。白日与春英絮叨些幼时待在太太身边,家中和乐融融的光景。每每回想,只觉心窝里暖洋洋,好似能驱散被关押在此的阴冷。夜里她独自蒙在被窝里,偷偷掰着手指头,默默牵挂那人。

隔日早起,她与春英两个刚用了饭。春英还在收拾食盒,便听院子里仿佛来了许多人。脚步声接二连三,颇为零碎,其间还掺杂着侍卫身上披甲胄,行进间铜片碰撞的声响。

春英吓了一跳,这阵势,叫她想起赵公公当日,强行将姑娘带走时的情形。

“小姐!”

冲春英摇一摇头,七姑娘扶着食案,缓缓站起。心里那份紧张,不知是怕的,还是期盼太久。七姑娘悄然握紧两手,手心微微冒了汗。自那日与他相会,已是第八日上头。

会是他么?

第三百零一章 高墙内外,两样温情

匡当一声落了锁。房门被推开,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男人的手掌,与半幅宝蓝色朝服袖摆。

这还是七姑娘头一回,在甘泉宫后殿,见到几位公公以外的人。

“贺大人。”心里微微带了些失望。此刻再见他,她谨慎的,存了提防。之前她在冯公公跟前旁敲侧击,知晓这人自有保命的手段。

人心叵测。危难当头,若要保命,还有什么比临阵倒戈,来得更不费吹灰之力?

贺帧负手立在门外,轻易便能从她眼中读出戒备与猜疑。他握在身后的手不由紧了紧,目光从她身上调转开,在这不大的屋子里四下打量一番。

这半月来,她便是关押此处?门窗密不透风,大白天的,除了他身后照进来的光,屋里阴暗潮湿。再看她身前已然剥落了漆面的案桌,他眉头皱一皱,端看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

他独自跨进门,迳直来到当中的食案前。吓得春英不得不向左侧避让一步,免得与这人冲撞。

“这几日顿顿都只两个菜?”他掀开春英已合上的食盒,向里瞅了瞅,仿佛很有些嫌弃。

七姑娘猜不准这人为何来此,抿着唇,慎言道,“只我主仆两人,却是足矣饱腹。”

他斜瞟她一眼,又去查看托盘里只余半壶水的茶壶。揭开盖子,摇一摇,被气得笑了。“吃凉水,照你这套说辞,便是‘足以解渴’?”

她面上露了丝窘迫。被人关在此处,哪儿来这许多讲究。夜里有热水梳洗已是不错。再几日便要入夏,干渴的时候,勉强抿几口凉茶,不算个事儿。上辈子不是没吃过苦,她不是娇生惯养的主。

这人是来瞧她的笑话?七姑娘木讷杵在原地,显是没与他叙旧的打算。

观她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他眸色暗了暗。自上次与她一别,多日不见,他心里,总对她放心不下。见她这般小心翼翼的应付,他也知晓,她一姑娘家,无依无靠,深陷宫中,已是不易。见来人不是她全心信赖那人,必定失望,他也能够稍许体谅。

“罢了。”他压下心头那份不快,随手掷了茶壶回去,转身下令,语气也跟着变得冷淡。“你且随本官走一趟。”说罢仿佛一刻也不欲在此间久留,宁肯拂袖出门,背对她立在廊下等候。

又走一趟?近日来被人这么随意使唤惯了,七姑娘也不觉有异。回头拍拍春英握她的手背,冲她安抚笑笑,打理一番衣裙,听命跟出去。

这么一出门,七姑娘这才看清,来的不止是他,石阶下还侍立着随行的宫婢太监,连并七八侍卫。瞧这派头,便知他在文王跟前,极有脸面的。至少,这人能顶替冯公公,亲自来传她不是?

本以为他会带她往甘泉宫正殿行去,算算日子,文王那头,怕是不大妥当。哪里知晓,走出一截,身前那人却突兀的拐了个弯儿,撩起袍服,姿态洒然,阔步踏上前往宫外的游廊。

她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回头瞅一瞅。这留给她的印象,绝对算不上美妙的帝王寝宫,的的确确,是在身后的。

心里有个疯狂的念想在滋生,她抬眸,不敢置信凝视着那人略显单薄的背影,激动得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还生出了不舍?”没听她跟来,他也不停步,只脚下稍稍放缓,等她一等。

果然,身后登登瞪,她提着裙摆,小跑几步,气息有些急切。“大人,这可是您替下官求的情?”怕心里那点儿希冀又落了空,她揪着裙摆,不安的问。心里还在盼着,一定要摇头才好。

因她慌慌张张追上来,他在脑中勾勒她鲜活笨拙的模样。背对她刚刚牵起的嘴角,甫一听闻她显是不情愿的话,笑容还没绽放开,已是悄然落下。

原来他一番好意,被她视作多此一举,反倒成了她负累?

“受人所托。”他答得漫不经心。此刻恰巧她赶上,他面上已回复了平静。一干心绪,掩藏得恰到好处。仿佛刚才他嘴角兴起又收敛的笑意,由始至终,从未出现过。

她心里怦怦然,脂粉不施的小脸上,刹那间,明艳如春花烂漫。一双清亮的眸子,仿佛盛着星子,亮得出奇。

她眼中欣喜,呼之欲出。贺帧别开脸,平静望着前路。在她满心沉浸在自个儿的欢喜之中,不曾留意的时候,男人紧绷的侧脸,稍微露了丝僵硬。

这会儿无需他催,她步子也跟得紧。许是长久以来的期盼要如了愿,她迫不及待,耳畔能听到自个儿急促的心跳声。

“便送你到此处。”来到前殿一处角门,他侧身,门前守着两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见她看来,从腰间结下钥匙,慇勤替她开了锁,脸上堆出讨好的笑来。

她点一点头,疾步过去,错身从他身前经过。跨出几步,忽而站定。尴尬着回首,赧然冲他福一福礼。“是下官失仪,还请大人莫怪。下官谢过大人今日带路的恩情。”有些羞愧自个儿得意忘形,她红着脸,庄重一礼,与他道别。

他与她都知晓,出了这道门,往后的光景,便是大不相同。

随着她轻盈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此生也不会知晓,她转身那一刹那,被她抛在身后那人,平静的眼眸里,鲜少露了丝挣扎。

男人指尖动了动,仿佛有抬手挽留的意思。只顾念她脸上情不自禁展露的笑颜,那般开怀。他凝眸,仿佛要将她这笑,收了入眼,也收了入心。男人欲抬起的手腕,终是按耐住,分毫未动,放她离去。

此生已远。她对他,从来客套有礼,待他也就比寻常人,多了分熟识。他赠她的花草,她虽喜爱,却也只养在屋外院墙底下。

许是那会儿,他便该死心。

一墙之隔,七姑娘抬眼便望见那人身影。他一身华服,锦衣玉容,整个人避在道旁的屋檐底下,正对着门,像是等候许久。公孙立在他身后,扶着木质的推椅。他安坐其上,腿上覆着方整齐又轻薄的毛毯。男人眉眼沉静,见了她,从容抬手,含笑,招她近前。

第三零二章 都听阿瑗的,休要恼怒

她的笑僵在嘴边。

他身后有公孙,还有两队她一个也不认得的内廷侍卫?两步开外,还停着一顶绛紫色帐顶,通身朱红的肩舆。

她在宫里待过,自然认得,这般规制的轿辇,非九卿品阶能够染指。以他来接她的气派,的确配得上一个“迎”字。

多风光呀,没见过往宫人,见了他一行,无不点头哈腰,远远贴墙根儿避让,连偷觑的胆量都没有。

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直瞪瞪盯着公孙把着的那张推椅。与他重逢的喜悦,被他以如此扎眼的方式,出现她在面前,消磨得一干二净。

仿佛没听他唤她,她木然怔在原地,提着裙裾的指节,掐得隐隐泛白。

“腿怎地了?”与他隔着条狭长的甬道,她这问,自个儿都觉着多余。他这副样子,还能是怎地了?不就是大不好。

抿唇执拗看他,心急之下,连“大人”的称谓也顾不上了。

她心头有火,这火轻易便烧到了眼睛。烧着,烧着,眼眶便红了。

他那天是怎么许诺她的?是了,他说要迎她出宫。自打与他相见,他训她,吻她,宽慰她,句句都围绕“他会保她周全”这事儿上。可他一句也没提,他打算如何与文王周旋,又可否在这场关乎身家性命的较量中,全身而退。

她懊恼自个儿愚笨。从最初被这人诱哄,稀里糊涂听他一句“阿瑗,快些长大。”从此便动了心。现如今,他说什么她都信。他也的确没骗过她,无非只是有心隐瞒。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后悔过。她以为于她并不擅长的政事上,少插嘴,便是不与他添乱,替他分了忧。

她眼里的痛,与出离愤怒的火气,紧紧交织在一起。那样灵动而鲜活。衬得她平日略显素净的小脸,微微泛着潮红,无端就多了几分明丽。

他向她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她这副模样,只叫他心下一震。虽贪看她对他,鲜少形之于外的情愫,却也不舍得,她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伤势未愈,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身。阿瑗过来可好?”他扶在把手上的手,动了动。说是要她过去,却使唤公孙,将他推至她身前。

到底是他来迁就她。

“阿瑗,随我家去。回府再细说不迟。”他漆黑的凤目里,一片和煦。拨开她拧裙裾的小手,他宽大干燥的手掌,掰开她蜷曲的指头,与他交握。

她耳畔轰隆轰隆,惊惊乍乍的响着“起不来身”这话。居高临下,茫茫然看他,动也不动。

她如今能体会当日她贪凉伤风,丁点大的毛病,这人竟冲她勃然动怒。照他骨子里那份坚韧,这伤要重到何等地步,才肯甘愿坐了这推椅,以一副病弱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

“姑娘,还是早些回吧。世子身上有伤,该回府换药了。”公孙无奈,以商量的口吻劝道。世子待七姑娘宽和,甚而不惜放低姿态。见过世子于政事上的雷霆手段,很难想像,英武果断如这位,对着七姑娘,竟至如斯情柔。

这气性再大,也得先出宫不是?御医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世子这伤,宜卧榻静养,少说也要三两月工夫。奈何这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情。金口一开,下令接人,谁也劝不住。

公孙这话,给盛怒中的她,提了个醒。她挣脱他握她的手掌,绕到身后,替下公孙的差事。不对着他,她收敛了脾气,虚心请教一番,很快便上了手。这推椅制得精巧,木□辘虽显得笨拙,好在车辕上的机括好使,推起来并不费力。

将他推到轿辇前,眼见这人从推椅上,被人抬着送进轿辇。她鼻头一酸,借弯腰进去的一瞬,极快眨去眼里的水汽。默不吭声,紧跟着进去坐到他身旁。只刻意离他远些,右肩紧紧靠着门板上,对他不理不睬。

当初若是知晓他是这般来迎她,她宁肯继续与春英两个,关在阴暗的囚室里。哪怕惦记他,惦记到牵肠挂肚。

她如今也想明白了,她若不亲自查看他的伤势,这人是不会讲实话的。这会儿急也急不来,不若回府过后,问清楚御医再作打算。

被他气得狠了,她脑子竟格外清明起来。难怪方才给她开门那两太监,那般显而易见的讨好巴结。原来,她又是沾了他的光。这人不仅脱了险,还十分了得的,又升了职。

“便打算这么一路都不搭理人?”他腿伤了,不代表不能将她如何。长臂一览,轻而易举,将她带到身旁。

她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回身推拒他,“不许放腿上!”脸上严肃没绷住,到底是流露出对他的着紧。

往昔与她亲热,哪回不是抱了她在腿上,长长久久,不肯撒手。她被吓得不轻。

他胸膛震动起来,畅快笑出声。扣了她虚张声势的小手,只将她放在身侧,紧挨他坐下。得寸进尺,吃定她心疼他,不敢使力挣扎太过,就这么趁人之危,转身拥着她,柔声耳语。“都听阿瑗的,休要气恼。”

“都听阿瑗的”。他以无比温情的语调,说着这样服软的话。她忽然就瘪了嘴,倔扬起头,眼泪汪汪看他。

那意思,都听她的,怎么还弄成了这样?这事儿他别想就这么马马虎虎,诓着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他喟叹一声,从她袖兜里掏出绢帕。扶着她后脑勺,替她擦拭湿漉漉的眼角。

“阿瑗当知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此番与王权相争,虽险胜,得以保全大局。可到底是忤逆在先,逼得文王让步,又助太子流放公子成远离京畿,却也不是没有代价。”

她听明白了。他虽使计强行保住太子储君之位不失,且当今天下,司马家,也就仅剩太子一人,还有资格问鼎王位。然而如今文王健在,太子登基,也是之后的事。于是明面上,他这******最大的功臣,得以封官进爵。却也正因如此,文王心头这把火,也或许会是文王在位时最后一把火,便直冲冲,奔他去了。

有公子丹陈兵冀州,随时可能作乱,要他的命是不成。于是文王恼羞成怒,索性命人打折他一条腿。既是羞辱,也为断他日后篡位,颠覆司马家天下的可能。

既是天子,天家颜面,事关国体,由不得轻慢。史上少有君王,身有残障。前朝“宣午门事变”,燕王谋反,兴兵擒拿太子,剜去太子一只耳朵。借此逼迫康王改诏,谋夺储位。

“于是您便大方的,舍了自个儿一条腿!”谋逆的何止是他!燕京世家多如牛毛,怎么不是丞相,不是旁人,偏就是他?!

她越想越气,眼泪簌簌往下落。拍开他替她擦泪的手,脚下不敢动他,捉了他手,一张嘴咬出个牙印儿来。

“您还觉得这买卖划算了,是与不是?”只看他轻描淡写与她讲道理的神情,她便来气。

他动动眉峰,虎口被她咬出细细的血丝来,他也不恼。只惯常的语气训她,就仿佛她那些个不好的毛病,他习惯了一一纠正。

“哪个教的规矩,有事好好说话。”困她在怀里,他轻抚她背心,平息她的暴躁。

“阿瑗,不是你想的那般。这伤没那般重,事情,也远非这般简单。腿上伤势,既是伤给文王看,亦是伤给太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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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三章 经年之后,她才懂得

上辈子家长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多说“打断你的腿。”听得多了,并没有真当一回事。

亲眼见管大人小心翼翼,替他拆开包扎的布条,右腿膝盖骨上,清晰可见一团团青紫或乌黑的淤血。廷杖落下一道道皮开肉绽的口子,即便是敷了药,血淋淋的伤处,依旧触目惊心。

她吓得脸都白了,皮肉伤已是如此,里边被敲碎的骨头,她想都不敢想。

“叫你莫看。”这样重的伤,只是将屈着的腿伸直,平放在榻上,以便管旭换药,他已是痛得额上出了层细汗。可这人惯来隐忍,除微微蹙眉,哼也没哼。

托起她惨兮兮的小脸,不许她盯鼓眼儿的瞧,他还有力气安抚她。“知道当日在一旁监察行刑的是哪个?”见她整个人都在打哆嗦,他摁了她脑袋,靠进他怀里。也不管屋里公孙与管旭几个都在,他亲吻她发顶,细密又绵柔。

“却是冯锳。此番托阿瑗的福,那人算得手下留情。伤势看着虽重,也就唬唬人。骨头接上,往后除天气变化,腿脚许会酸痛,旁的无有大碍。”

这还是手下留情?她眼泪稀里哗啦的掉,不会儿便沾湿了他前襟。

哭到多难受,连抽噎都堵在喉咙,发不出声响。大周刑律,她岂会不清楚?成人小手臂那么粗一根棍子,结结实实,一仗一仗打下去。非要听到打断了骨头,这才算完事儿。即便冯锳油滑,没让人真个儿往死里折腾他,避开了要紧的筋骨。可为了瞒过文王,这顿苦,他是着着实实,生受了下来。莫非那廷杖落偏了几分,他便能不痛?

伏在他胸前哭过一回,等管大人替他换好了药。她推开他,没给他好脸色看,紧跟着管大人出门。

“大人的腿…”但凡牵扯他伤势,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字儿,她一个也不信。

他对她好,是这世间举世难寻的好男人。可他到底是男人,男人都有的臭毛病,他也脱不了俗。

逞强、嘴硬!她被他哄得还不够么?

管旭背着药箱,回头向屋里瞅瞅,悄然冲她招一招手,请她移步,寻个方便的地儿说话。

站在游廊拐角处一株花树底下,管旭好笑看她,指了指她面上因追他追得急,没来得及抹去的泪渍。

她也顾不得窘迫,掏巾帕抹一抹。若非方才是真伤了心,不至在除他之外的人跟前,这般失态。

“七姑娘且平复平复心绪,女儿家遇了这样的事儿,在下也能体谅。”管旭抚抚髯须,早年他是看着世子待她如何处处不同。于是管旭也就对她多了分慈和。到如今,她与世子真真相好,管旭心里自然乐见。再加上她方才止也止不住,流露出那份对世子的情意,管旭对她也就格外放心,不怕给她交底。

“想必姑娘也知晓,按本朝刑律,世子那伤,原本该敲碎整个儿膝盖骨。过后即便调养得好,敲碎的骨头接不上,这人,也就这么废了。”

管旭心里也是一阵后怕。从公孙嘴里得知,冯锳那头之所以网开一面,还有七姑娘一份功劳在的。管旭拱手,对她慎重一礼。“好在此番行刑之人,也是个经验老道的。分寸拿捏得好。若再重那么一分一厘,这腿上的裂骨真给敲得碎了,世子这腿,怕也就保不住了。”

她屏住呼吸,管大人所言,一字也不敢漏听。“这即是说,世子的腿,能够痊愈,不会留下后患?”她带着希冀,十指相扣,问得格外细致。

管旭面上的侥幸,随着她这话,渐渐变得凝重。

“姑娘心里,还需有个准备。这人的骨头,说它硬,却也需得看是跟哪个相比照。若是放在四指来宽的仗木跟前,”管旭摇一摇头,露了几分力不从心的颓然,“不说跟豆腐似的,却也跟那瓷器差不离。”

话头这么一转,她心下咯登一跳,便知不好。

“姑娘不妨想想,好好一瓷器,就这么一拐子下去,力道使得再当心,也不能跟砍瓜切菜似的,切口规规整整不是?世子这腿伤也是同样的道理。膝盖骨虽未被人生生敲碎,可在下唯恐,伤处的断骨,免不了细微的损害,这也是没法子可避免。哪怕接回去,也不比原先完好无损。伤愈过后,右腿恐是承不住力,不宜久站。但凡有个刮风下雨,膝盖至胫骨,腿上会酸疼难忍,需用温热的帕子热敷,轻轻揉捏,舒活筋络。”

她用心记下管大人嘱咐。果然,还好她防着他。那人说一半藏一半的工夫,真是日臻长进,着实可恨!

她气闷着便要回去寻他论理,刚一转身,却被管大人唤住。

“还有一事,姑娘许是有兴致知晓。”管旭提一提挂在肩上的药箱,面向中庭,脸上露了丝恍惚的回味。

“在下被国公大人指派到世子帐下那年,世子方满了十岁,个头也就堪堪及到在下胸口。那会儿被一同指去的,除去在下,还有三五同僚。”

与管大人相识已久,这还是她头一回,听管大人提起陈年旧事。七姑娘听得全神贯注,默默在脑子里勾画,那人幼年时的样貌。

不知会否像如今这般,少年持重,老气横秋?

“而今世子跟前,往昔同僚,俱已领了别的差事,也就只余在下一人。至今尤记得,当日端坐案后,束玉簪的半大孩童,气势了得,办事井井有条。当先盘问各人所长,及至问到在下,在下答曰‘祖上恩荫,传下一门接骨秘术。’便是如此,在下有幸被世子留在跟前。”

管旭还记得,那会儿的世子,已然聪慧非常人能及。世子与他寻来的孤本,大多也与骨络经脉一道有关。

“姑娘可还记得,去往麓山官学路上,姑娘搭乘的马车出了事,肩头碰到门板,稍稍错了筋骨。那会儿,世子便是唤在下与姑娘看诊。”

管旭乃医者,再多的话不便说。若没有这些年来,醉心钻研医书,今日他必没有这份积累,能够派上用场。

世子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其心智卓绝,没人比跟前几个心腹,更心知肚明,蔚为叹服。管旭的猜想,除了今日对七姑娘提起,再未对旁人透露。这秘密,往后也就随了他进棺材,长长久久,深埋地下。

七姑娘立在树下,目送管大人离去。脑子里不断回想着管大人一番恳切之言。眼前忽而灵光一闪,莫名就记起,很早之前,张家顶替姜家出事那会儿,那人在书页里夹了纸信笺。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借公孙的请示与他亲笔批复,向她道明原委。彼时因着绿芙与春英打闹,坏了事儿,她还错怪了他。

正是那时候,她在屋里翻看他让周准送来的那卷《汉书》。惊愕的发现,这人于书页空白处,多留有朱批随笔。更令她心惊的是,他对前朝为君王处以腰斩、剐刑的弄臣权相,越是大奸大恶死得凄惨,他看得越是津津有味,妙笔生花。

那时候她以为她只是很不凑巧的发现了他的不臣之心。如今看来…她琢磨着心事,脚下行得慢,一路磨蹭回去。

绕过插屏,她用无比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榻上原本闭着眼,听到她脚步声,这才转头向她看来之人。

弄臣权相,惨烈刑罚。原来早在那会儿,他已是做好打算,决然为自个儿,狠心划定结局。若没有对她的牵挂,他怕是更冷硬心肠,下得去手。

她怔怔看他,心里的怨怪,气的也好,心疼也罢。不知何时,统统化作对眼前人,说不出道不尽,又酸又胀的动容。

第三零四章 世子自有阿瑗磨

此地是丞相府,刚进门的时候,那高悬在正门外,亮金阔气的匾额,明晃晃刺得人眼花。她也是那会儿才得知,这人竟一夕间翻身,被太子册封当朝右丞相。

在此之前,大周并没有左右丞相一说。因了他辅佐太子有功,其功绩,可谓居功至伟。甚而不惜犯上,冒死谏言,落得挨了廷杖。于是这右相一职,京中各人都忙活保命,在这当口,也就没人瞎了眼,与风头正盛的右相大人作对。

“您都这样了,还上朝么?”她进屋,搬了绣凳坐他身前。垂着眼,神情淡淡的,替他搭上毛毯。手掌停在他右腿,没伤的大腿上面,不知想着什么。

他靠坐榻上,眼前是她沉静的侧脸。面容姣好,耳后新生出的碎发,毛茸茸,太短,挽不了发髻。就这么若有似无,贴在她洁白的颈脖上。他目色幽深,抬手抚上她鬓角,指尖下滑,慢慢的,似不想惊动她,掌心向她脑后摩挲。

多久了?不曾与她这般清清静静,再没有阻碍,安然独处。他眼里带着温和,通身都透着大局落定的慵懒。贪婪触碰她,话里带着可有可无的敷衍了事。

“太子允了假,朝事自有左相担当,出不了纰漏。”记起她方才恼怒,他又添了句,“这段时日,安心待在府上将养,得空也陪陪阿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