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好话,不吝放低姿态。屋里没旁人,他在她面前不顾脸面,不是头一遭。

她转身,面颊微红,拿眼瞪他。好端端说着话呢,他存心掺杂暗示性的话语,还有他顺着她领口钻进去,抚摸她的大手,言谈举止间,莫不透着服软一般的亲昵。他这般示好,莫名就叫人心软,不忍心与他怄气。

她回身拔萝卜似的,抽出他手臂。他虎口上还印着她的牙印儿,这人大大方方,伸直了给她看。

她两手托起来,一边哄小孩子似的冲虎口吹气,一边别扭问他,“方才怎不顺便给管大人瞧瞧?”她两辈子没发过这样大的脾气。除了他,没人能如此牵动她心绪。太太爹爹不会如他这般气人,姜昱没这个本事。

他坦然看她心疼他的样子,很是享受,也就由着她摆弄。她将他当了哥儿对待,他也不放在心上。她这些日子跟着他吃的苦,他有心补偿,故而格外迁就。

“挂念家里人不曾?明早带你回去看看?”她心里真正在乎的,颠来倒去的数,也就姜家人与他。右相大人理所当然把自个儿给算了进去,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觉得如今她放不下的,也就还有尚在京畿的许氏与姜昱。

她为难,瞅瞅他的腿,终是摇了摇头。“先给太太去一封信,安安太太的心,见面倒是不急在一时。”管大人交代他需静养,这人仿佛没听进耳朵。太太那头,他伙同姜昱,将一干凶险,尽数瞒下。太太忧心,也只是怕她在宫里吃亏。这事上,她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这人的隐瞒不报,她是心存感激的。

“缓几日,待世态安稳些,接太太过府也成。”他将她径直接来相府,便是没打算放她回姜宅。他腿上有伤,她忧心照看还来不及,自然不会顶撞他。于是就他强留她在相府这事儿,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他闹别扭。

她被他教得坏了的规矩,不差这一桩。

果然,他听她如此说道,尤其那句微微带了点儿自作主张的“接太太过府”,就好像她将这相府,当了自个儿府上,颇令他开怀。

“阿瑗做主,到时交代公孙去办。”他灼灼看她,沉声应允。

不是“劳烦”,而是“交代”。

他应她的,不止她欲接太太来相府相见这事儿,更是应她阖府上下,除他之外,能当家作主的权利。他与她虽还差了成亲这一步,可该给她的尊重,一分不少。

他如此直白表露,她这才反应过来,如今她与这人,名分上已是铁板钉钉,堂堂正正。她被他过于热切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佯装镇定,别开脸,心里砰砰直跳。

夜里她伺候他擦身,端着肃穆的小脸,替他宽衣解带。之前仲庆经手的差事,有了她,他哪里肯屈就。

她拿着热巾子,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上,用心擦拭。小小的力道,猫抓似的,加之她一副硬摆出来,专注又严肃的样子,反倒招得他凤目微沉,黑黝黝一片。

她嫩生生的红酥手,撑在他****的臂膀,男人温暖的体温,透过肌肤的碰触,轻易便传递过来,偎得她也跟着身子发热。

感受着他腰腹肌理的紧绷,心知他动了情,她深深垂着脑袋,打定主意不抬眼看他。他情动的样子太惑人,雍容中透着隐忍,本就生得好看,眉宇间染上情色,将他惯来的刚硬,揉合得见了柔色,分外动人。

“卿卿。”他吐着热气,想要拥她入怀。离别多日,夜里每每想她想到夜不能寐,总是回味往昔与她亲密无间,肌肤相亲的美妙。

七姑娘掩着的眼波,颤了颤。手下不停,摸索解他的裤头。她目不斜视,帮着他褪去左腿的裤管,伤的那条腿,小心再小心,唯恐碰了伤了。

回身再拧一把热巾子,她强忍羞赧,只一想当以他身子为重,便没什么不能克服。握着他腿间的坚硬,她裹着巾帕,细细擦拭一回,伺候他,也伺候小世子。她这般大胆作为,当他眼皮子底下,坦然直视他身下活计,只激得他浑身硬得跟石块儿似的,呼吸不稳。

“卿卿,弄快些。”他闭眼,舒服得仰头催她。大喜过望,十分受用她的主动。可这阵舒爽,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他失控催促,她却是戛然而止。他愕然,难受得缓缓睁眼。只见她白了他一眼,红着耳朵,端了盛水的木盆去外间,边走边背对他,撂下句话来。

“身子要紧,大人您岂可一响贪欢?”她承认,是她坏心眼儿撩拨他,变着方的给他提个醒:大人您好本事,如今难受了,这可都是您咎由自取,自讨苦吃。

他被她抛在身后,颓然仰倒。因着身上未纾解的燥热,精壮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从前怎不知,这丫头这般大的气性?固执起来,真真叫人吃不消。

这晚,她另抱了床晒得蓬松松的被褥,歇在离他几步外摆放的锦榻上。替他放下纱帐,她熄了灯,转身拉了拉被子,蒙着头,瓮声瓮气,对他道晚安。

她刚闭上眼,便听身后那人无奈叹息,“断腿之痛,不及受阿瑗冷落。卿卿,何时才肯消气?早知今日,当初必定想法子周全。”

她嘴角悄悄勾起来,小身子蠕动蠕动,分明告知他,她人没睡着,可偏偏不耐烦给他个准信儿。

七姑娘撇嘴,暗自嘀咕:真当她没个脾气?大人,您如今是悔了,不觉迟了么?说什么腿痛比不上被她冷落。无妨,漫漫长夜,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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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五章 旁人的苦,她不会有机会尝

几日后,宫里传出消息。文王病重,人已发了高热,昏睡不醒。太子监国,迫不及待罢黜内廷首辅及其下一干人等,朝中左相独揽大权,屡屡提拔朱氏门人。

公子成被流放,帐下食客幕僚,自是树倒猢狲散,京中惠王府,晚景凄凉。赵国公府虽与太尉府是死对头,在这场纷争中,却也没捞到好处。当初赵国公不满他改投太子,对公子丹又大失所望,便另觅性情软弱,好掌控的公子义扶持。

如今太子根基已稳,公子义与赵国公府的处境,便变得尤其尴尬。若不是他,眼下赵国公府,怕已是人心惶惶。

太子此番险些被废,是他坐上推椅,带着手捧圣旨的赵全,连带朝中数位大臣,一行人浩浩荡荡,亲迎太子出宫。

明面上给世人的说法,周太子乃为公子成所构陷。于是太子“沉冤昭雪”,一朝得势,紧跟着前朝便迎来了一轮血雨腥风的清洗。

至于巍党,无需太子动手,公子丹兴兵北上,京中竟未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风声。这笔账,文王处置了那人,回头便将太尉府上下七十三口人,尽数收押,打入地牢。既是大败亏输,帝王之怒,自该有人消受。

外间闹得如何不安生,七姑娘躲在右相府中,丁点儿不受波及。她接过春英递来,刚盛满沸水的茶吊子,自顾泡她的茶。分出一半心神,竖起耳朵,听外边儿只隔了道插屏,他与公孙的谈话。

“眼下情势一片大好,您人不在朝中,有人似等不及了。朱家伺机而动,趁此擅权乱政,植党营私,多有提拔族中子弟。今早更于朝堂之上,当着众臣的面,提议废御刑监,新立由太子一手掌控的检校司衙。”

这还真是,文王人还健在呢,便迫不及待,想着瓜分好处了么?七姑娘皱眉,对朝堂上那些个无休无止的权力纠葛,听多少次,都是心下厌倦。

太子地位不稳之时,朱家有求于他,自然事事好商量。如今成了事,他更伤了腿,便想着撇开他,好处占尽。

世家豪族,翻脸无情,贪婪的嘴脸,可见一斑。

她听他敲敲书案,好似没将朱家见利忘义、过河拆桥这事儿,放在心上。只平平淡淡交代公孙,“且由他去。转告周准,按兵不动。近日都收敛着些。”

又回禀了几件大事,公孙告退。她绕过屏风,端了热茶到他跟前,“尝尝?”

这是这几日来,她鲜少给他的好脸。他自然赏脸,痛快接过去。接的时候,指尖仿佛不经意碰触她手指,他面不改色,吃了茶,望着院子里新开的石榴花,静静看她。“日头不错,出去透透气?”

回廊下的石板路上,她推着他,缓缓前行。寻个视线开阔,景致好的地儿,她安置好推椅,紧挨着他,凭栏坐下。

“眼下也就只能走出这么几步路。后院倒是花红柳绿,大好的光景。只大人您的腿,受不住石子儿路上的颠簸,不去也罢。”

这人没有休养的自觉。她轻飘飘提醒他一句,末了有意无意提起,她午后需得带春英出门,殷宓叫人送了信,约她见面。“您若觉着闲得慌,下官抱了阿狸来陪您。”

伤筋动骨一百天,有他后悔的时候。

坐在推椅上的男人,立时就蹙了眉。“何时来的信?早间不是说好,下午晌摆了棋盘,练练手?”

她绕弄自个儿腰间的穗子,笑嘻嘻看他。“半个时辰前,门房刚递的话。下官本也是臭棋篓子一个,与您过招,倒害得您不能尽兴。您看这样可好,招公孙先生来替了下官?”

他手下人个个对他服服帖帖,无不从命。她不在的时候,不怕没人陪他消遣。

“阿瑗。”他眯眼,好看的凤眼,半开半合。许久,无奈叹口气,握了她手,捧手心里捏一捏,“与你赔罪可好?你只需答应,今日过后,休要再赌气。”

他牵了她手,摁了,放在他心口。幽幽看她,柔声告饶。“历经如此多磨难波折,往后只想踏踏实实,安心与你过日子。这伤势得尽早养好,既是为阿瑗考量,亦是为你我孩儿。可这心里,若见天堵闷得憋屈。腿上伤势,如何养得好?”

这人…她还没嫁他呢,他竟厚颜拿孩子当借口。她轻啐他一口,红着脸,往回抽手。他钳着她手腕不放,抬眼凝视她,俯身亲吻她手心。她不敢使力,叫他得了逞。他的吻,干净温暖,亲得她酥酥麻麻。渐渐的,她整个上半身被他带过去,唇齿间,任由他攻城略地。

她听他在耳畔含糊低语,说是要等到明年大婚,日子委实难熬。

不要脸。她在心里暗道。彼时他被囚禁宫中,身陷囹圄,怎没听他提半句难熬?如今他平步青云,一朝拜相。多少人眼红他年纪轻轻,于仕途,近乎登峰造极。他避在相府里,一来为养伤,二来又不知打的什么算盘。这会儿搂着她,反倒叫唤难熬。

丑时,她如约出门见了殷宓。碰巧的是,还是选在那间他初初将她引荐给关夫人的食寮里。

“你要出家?”她尾音稍稍走调,被殷姑娘一席话吓得不轻。“好好儿的,怎么就想着要剃度?你若在宫里,觉得日子苦闷,念念经就是。何苦自断了后路,落发为尼?”

七姑娘眉头紧紧拧在一块儿,快要打了结。震惊之下,端着的茶碗,不慎洒出些茶汤,湿了袖口。“你可想仔细了?如今你也不过年方十七。”

她心里闷闷的。得知殷宓这般了然无趣度日,不是不心酸。这样的年岁,于女子而言,正当韶华。本该是风华正茂,笑容妍妍。她难以想像,究竟是怎样的苦闷不如意,逼得眼前人,仿若春花初绽,等不及盛放,已然早早凋零。

“太子待你不好,或是有人欺到你头上?”她握着殷宓的手,这会儿才发觉,她的手,便如同她如今的人,清冷,没有热度。

“我与他本也说不上几句话。当初是怎样结的亲,想必你也一清二楚。江阴侯府不被太子待见,我又何必留在宫中,凭白招人冷眼。不如自请求去,庵堂里还能替两位早夭的小公子祈福,下半辈子也能落得清静。”

她在心里替殷宓难过。江阴侯府被太子褫夺了世袭爵位,这事儿她知晓。即便有贺大人独自撑着门庭,整个侯府也是塌了半边天。朝中已近乎无人,昔日热热闹闹的侯府,如今已是门可罗雀。

殷宓打定主意,她也不好留人。离京时能不能再见一面,还是两说。

她回府,面上恹恹的,没精打采。他挑眉,拉她坐下。

“真就像是曲终人散了。”她靠在他肩头,跟他说起殷宓出家之事。

他抚着她背心,轻轻揉弄她耳朵。“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走。你若记挂她,每年抽几日见她便是,何苦伤怀。”他温声开解,难得没因她愁眉不展,再去迁怒人。

私心以为,殷宓此时抽身而去,未必不是好事。

她不知他心里所想,依赖的,靠在他颈窝,小手与他紧紧相扣。想起他早间那句,“往后踏踏实实过日子”,心头失落,方才好过些。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幸而,她还有他。他会一路陪着她,不叫她寂寞,心无所恋,老无所傍。殷宓受的苦,有他庇护,她不会有机会尝到。

她在心里默默回应他:从今往后,便与他这么相依相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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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六章 四姑娘冤枉

这日,姜二爷府上,门房来报:府上来了贵客,车驾已到了正门外。

太太许氏不曾想到,国公夫人竟有亲自登门的一天。当初这位族中嫡出贵女,别说坐下来说话,便是见一面都难。

“夫人请用茶。”到底在七姑娘府上待过些时日,见过世面,在世子跟前也奉过茶。此番国公夫人上门做客,辛枝除了稍稍有些拘谨,规矩却是丝毫不错。

许氏见自家府上婢子行止得体,也是舒了口气。毕竟七姑娘往后是要嫁过去的,她这做娘亲的,别的帮不上,颜面,总还是要为七姑娘挣一挣。

“说来都是一家人。”国公夫人面上不见怎地热络,语气却很是温和。她原本出身侯府,幼时经了世家贵女良好教养,加之在赵国公府上养出来的一身气度,通身尊贵,不容小觑。

许氏笑着客套附和,有些摸不清国公夫人的来意。照理说,顾氏与姜家结亲,她后来从姜昱口中打听到,这事儿,乃是赵国公拿的主意。至于国公夫人,许氏暗想,换了她,也是不愿意。

款待宾客的花厅里,国公夫人状似好兴致,四下环顾一番,埋头吃一口茶。“兴许你不知晓,你我两人,早年见过的。那会儿还是在婶娘家中,你与你阿姊带着丫头,在庭院里踢毽子。那毽子在当空,活生生鸟雀一般,展翅扑腾,玩儿出各式花样。只看得人眼花缭乱,拍手称赞。你那身工夫,实在俊得很。我也就只那么远远站着瞧了一会儿,便被老祖宗领着回了府。”

许氏不免惊讶,多年来没想明白的事儿,骤然之下被人提醒,像是摸到了些影子。

当初族中有意挑选样貌好,才情佳的庶出姑娘,送往江南之地结亲,拉拢人心。单凭许氏品貌,在二十来位或窈窕貌美,或家底殷实的族女中,委实算不得出类拔萃。可偏偏,最后雀屏中选三人里头,便有她一席。

“您这么一说,老奴也记起来。那会儿您还在老祖宗跟前夸口:十三叔家小闺女,笑起来模样好看。”立在国公夫人身后的单妈妈,眼光若有若无,向太太许氏那方瞄。一面连声应和,一面做戏一般,有心暗示:若没她家夫人,哪儿来许氏今日。

许氏心下一惊,方才所想,果真应验。依照惯例,族中庶出女儿,多配了同样有头有脸的人家,给人做妾。京中多王公子弟,可想而知,后院倾轧如何厉害。

许氏家道中落,双亲早逝。除姐妹三人,只一自幼病弱的幼弟。如此家境,本身又非绝色,欲要在权贵之家后宅立足,可谓痴心妄想。

于是能嫁去江南富庶之地,给郡守做侧室,如此还能帮补些家用,许氏心里自是千百个乐意。也就更加用心服侍姜大人。

纪氏故去后,她被姜大人扶正做了姜家二房主母。更与姜大人夫妻和睦,膝下儿女,个个儿乖巧懂事。

这桩姻缘,于许氏而言,不可谓不完满,真就是事事称心的。今日才得知是承了国公夫人的情,许氏赶忙起身,诚心揖礼道谢。

国公夫人睇单妈妈一眼,似怪她多嘴。这才浅笑着,拉了许氏坐下。“这是作何?无端就见外了不是。当初也只是随口一句话的工夫。”说罢转而提起世子与七姑娘的亲事。

“前些日子京里不安生,国公府也险些蒙了大难。幸而如今雨过天晴,只世子那腿…”说着便露了伤怀。许氏赶忙劝慰一番,她也是近日才知晓,心里正恼怒几个小的,居然背着她,瞒了这样天大的事儿。

如今亲事已定,许氏自然也忧心世子的伤势。那人终归是七姑娘往后的依靠,许氏对他,也就真心当了半个儿子上心。但凡七姑娘得空回府探望,许氏总会叫她拎上早早炖好的骨头汤回去,给世子补身子。

许氏这般转变,七姑娘心里美滋滋的,哪里有不情愿。当许氏面前,七姑娘开口闭口,都是那人是如何赏脸,用了一半儿还多的骨头汤。又是如何嘱咐她,回来记得向许氏道谢。转身回去,换了他跟前,七姑娘又是另一套说辞。句句太太如何关心他,比她这亲闺女还用心,她看着心酸。

她这套把戏,许氏与那人,哪个都明白,却默契的,谁也不点破。七姑娘会做人,在许氏与他之间,耍油头,好的传,坏的瞒。

被她这么和面似的,揉着揉着,一家人的关系,自然就越走越近。

许氏心里念着世子待自家闺女的好,对国公府来人,理所当然,也就多了分真心。

可紧接着国公夫人一句话,却叫许氏蓦然一愣。也终于弄明白,今日这位肯纡尊降贵的莅临,为的是哪般。

“也不怕你笑话,世子自小不服家中管教,与他爹碰面,但有说不到一处,父子两个总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眼下还在养伤,又不知闹哪出。昨日给家中去信,言说请国公爷派人,转告府上,无需为他备妾。你听听,这是说的哪门子混账话?燕京子弟,不说赵国公府如何,便是寻常官家,哪一户娶亲没有个妾?若真依了他胡作非为,这事儿落旁人眼中,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姑娘家不晓事儿,凭白被人指指点点。”

世子请赵国公派人至姜家传话,来的却是国公夫人。于此事上,她并不隐瞒,瞒也瞒不住。只该说的,她清清楚楚,讲得明白。

迎亲之日,这要不要妾,不论是出于世子本心,还是姜家姑娘从中挑唆。她只认定一点:姜家闺女的声名,许氏你掂量掂量,要是不要?做闺女的不懂事,总不能活了大半辈子,做娘亲的也不懂事。

国公夫人打的好盘算。自个儿儿子她管不住,这未进门的世子妃,有世子护着,没她插手的余地。穷则思变,只好找上门,寻姜家论理。

当年是她抬举许氏,如今更忍让,许了七姑娘进门。许氏若再要教不好闺女,挑唆世子行这等没规矩的事儿,便是忘恩负义,徒令天下人耻笑。

这厢国公夫人拜访许氏,消息传到右相府,那人皱眉。一旁同样得了信儿的七姑娘,不吭不响,默默然看他。

她这副模样,他眼皮子跳跳,揉一揉眉心,招公孙来见。

“便说顾臻顾桐两个,闹了不痛快。请母亲回府。”

公孙听他下令,不由微愕。世子这手还真是…四姑娘冤枉。

顾臻?七姑娘觉着这名儿很是耳熟。仔细想想,不正是他嫡亲妹子?之于顾桐,八成是国公府上庶出的姑娘。想明白这茬,七姑娘嘴角抽抽,在替四姑娘抱屈的同时,不得不对这人道一声佩服。

他这话当她家里人面前,传到国公夫人耳朵里,国公夫人怎么还坐得住。顾臻若真与人发生口角,她这做母亲的,自是放心不下,赶着回去。即便国公夫人心下起疑,可偏偏,前一刻还在明里暗里,指责许氏不会教闺女。这会儿突然爆出国公府上两个姑娘不和睦,闹了别扭,国公夫人面上抹不开,自然不会再做逗留。

公孙退下去后,七姑娘捂嘴儿,对着他笑逐颜开。

“不扮委屈了?”他敲敲她额头,眼里温情似水,多有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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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七章 护她有如除巍党,用心良苦

自那日国公夫人登门,之后,再没来过。他随后回了趟国公府,约莫一个时辰后,由暂且被太子夺了实权,只挂了空名的周准护送回相府。

许氏听闻那日是他派人传的话,请了他母亲回去。沉默许久,握着七姑娘的手,很是感概。“他既主动开口不要妾,姜家虽重清誉,却也不至贪慕那点儿虚名。那妾不要也罢,你且好好儿琢磨琢磨,泰隆家中,可还有用得上之人。到时多带几个靠得住的,留在跟前,好听你使唤。”未尽的意思,即便往后要给世子纳新人,拖得一时算一时。

许氏能这么说,也是豁出去了。恩情贤名,比不得七姑娘安安乐乐的过日子。她也想明白了,国公夫人虽于她有恩,可这恩情,也不是不图回报。她一辈子没做对不起族中的事,先前说好,竭尽全力,要使姜家绑在顾氏的阵营。

而今,原本的谋划,仿若水到渠成,已然达成。她还另赔了自个儿乖乖巧巧一闺女进去。若非世子待七姑娘极好,许氏心里还不知要如何堵闷。

七姑娘明白这是太太疼她,感动之余,抱着太太的胳膊,如幼时那般,闭着眼,赖着不肯动弹。

直至姜昱回府,一家人聚在一块儿用了饭,姜昱送她出门。

“公子丹陈兵冀州,与泰隆仅一县之隔。虽未再进逼,却也瞧不出丝毫退兵的迹象。”路上,姜昱与她说起南边儿的局势。毕竟姜大人,姜家的一家之主,还在泰隆郡当郡守。有些话需避着许氏,是怕勾起太太忧思。

“爹爹怎么说?家里又如何打算?”

她私心里以为,姜大人辞官最好。这样的乱世,人心最是叵测。今日他能与公子丹联手,谁又能担保,这结盟便固若金汤,一尘不变?万一有个好歹,泰隆郡城破,姜大人岂不危矣?还不若尽早离了这官场漩涡,挑个山清水秀的地儿,做个富家翁也好。

脑门儿上挨了一记,她呀一声捂着额头,忿忿然怒瞪姜昱。

“瞎操的什么心?有疑惑,自回去问了那位。今日若非你追问得紧,便是这事儿,也懒得与你多说。”姜二爷拂一拂袖袍,越见端正的面庞上,越发显得不耐烦。

七姑娘龇一龇牙,不服气顶嘴,“公子丹肯如此配合太子,演这么一出戏,岂能丁点儿没有企图?那人要肯说,还用得着追着你不放。”后一句她嘀嘀咕咕,小嘴儿噘得老高。

姜家家训,不许女子插手后宅之外的事儿。规矩大过天,胳膊拧不过大腿,她无话可说。那人更可恶,教她学识,全为了她考取女官,得以留在他身边。事情办成了,他一改往昔严厉,她要请教学问还好,他会十足有耐性,一字一句的教她。可但凡涉及令人头痛的朝政,他垂下眼,打量伤处,沉声问她,“阿瑗可是忧心,世事多变,今非昔比。本世子一朝不慎,大权旁落,恐会护不住你?”

她被噎得,好半晌接不上话。这人瞅着刚换了药的右腿,一脸沉凝跟她谈“今非昔比”。这是个什么意思?仿佛她会嫌弃他似的。于是她也不敢问了,他这般骄傲之人,进进出出坐着推椅。照御医诊断,往后也不宜久站,推椅是离不得的。

表面坚韧之人,往往心思也细腻。许是经历过太多磨难,才造就了精神上的坚韧不屈,同时也练就出比常人更敏锐的感官。

她想,若是换了她坐上推椅,顶着旁人无时无刻,或遗憾,或怜悯,或漠然的注视,她心里必定不好受。即便知晓他泰半是以伤腿作伐子,堵她的嘴,她也只得投鼠忌器,生生如了他愿。

姜昱瞥她一眼,看她这副样子,果真对九姑娘姜冉,私下逃家一事,毫不知情,一个字儿也没提。

此番公子丹率兵北上,打的是勤王的口号。要诛的,自然是公子成与巍氏一党。清君侧,除小人,保大周朗朗乾坤,为太子“平冤昭雪”。

真相如何,不过是那位动动嘴皮子,舌绽莲花,面面俱到,俱在那位掌控之中。

这九姑娘原本是被送到庄子上,听底下五花八门的议论,今儿说在山头看到秦王府私兵滥杀无辜,明儿又说郡城来的消息,再几日太尉府便要派兵南下,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闹得是人心慌慌,不可终日。

九姑娘自八岁后被关了佛堂,再没有读过书,虽是世家小姐,可那见识,真是少得可怜。除了识几个大字儿,跟她生母曲姨娘一般,就好比寻常妇人家,没见过世面。

母女两个惊怕之下,托人往城里去信。不巧的是,姜大人另有要事,人不在府上。这么一耽搁,又过去两日。如此,谣言越发吓人,九姑娘咬咬牙,在没征得姜大人同意的情况下,带着曲氏,卷了包袱私自回城。

好歹姜冉也算孝顺,前脚将曲氏安安稳稳送回去,转念一想,姜大人回来,她还得被关了佛堂。那般暗无天日,望不到头的日子,她真是受够了。与其被禁足,困得整个人跟掏空了似的,活得也没了滋味。等许氏回泰隆,照许氏对她的不待见,保不定便能随意将她指个人嫁了。

与其这般事事被动,处处受人钳制,不若学大房二姑娘,自个儿做一回主。于是趁府上没人当家,外间又人心不稳,正乱的当口,卷了曲氏屋里压箱底,以备不时之需的保命钱,与一对玉镯子,孤身逃出府,不知所踪。

此事已过去大半月,姜大人亲笔写了两封书信。其一送去七姑娘之前住的姜宅,另一封,送去姜昱府上。他两人随意哪个得了信儿,太太都会知晓。

九姑娘冥顽不灵,大胆妄为,姜大人失望之极。信里含恨写道,姜冉打小眼高手低,若是她奔着燕京的富贵来,偷着乘船进京,切莫收留她,只绑了她,叫人一路押回去。

送到姜昱府上的来信,门房送到太太手中,许氏是知晓的。因得了姜昱知会,便没与七姑娘提起。

而送到七姑娘府上那信,却是经了童伯,辗转到了那人手上。见是泰隆来信,右相大人眉眼一挑,成亲前,凡事慎重,多留了心眼儿。

打开来看,与亲事全无相干,也就没了兴致。刚要折回去,眼波在“九姑娘”三字上一顿。依稀记得,当初周准回禀,在她车辕上动手脚的,十有八九便是此人。

顾大人不是待何人都宽和好说话的。记起这一出,压根儿没过问七姑娘意思,乾纲独断,将信纸往烛台前一送。姜家那等糟心事,自有姜昱处置。她只管安安心心待在府上,舒舒活活,陪他些时日。

“往后但有人上门请见,盘问清楚底细。歪瓜裂枣之辈,万勿放了往她跟前凑。”他一声令下,底下人哪个敢马虎。

不苟言笑,端正如公孙,不由也暗叹:世子爷得闲无需上朝,一身精力,泰半花在七姑娘身上。随着大婚临近,凡事儿与七姑娘沾边,那位的心思,缜密俨然与当初铲除巍党,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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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八章 他道“好事。”

昭和八年九月十二,太子妾姜氏,诞下一子,小字任好。是为后世周平王。

洗三那日,已晋位美人的姜姬,下了帖子,邀太太许氏与七姑娘入宫观礼。这般大的喜事,自是推脱不掉。

十二那日,周太子一身玄色公服,戴杏黄远游冠。人逢喜事,太子原本只算得端方的面孔,也平添了几分意态风流。

观礼过后,太太与七姑娘被姜姬留下,单独说会儿子话。

“怎地好端端倒哭起来?”姜柔还在月子里,一众来贺的女眷,被请到湖畔凉亭吃茶嗑瓜子儿。屋里没外人,许氏被抱着小公子,忽然就红了眼眶,眼中含泪的姜柔,唬了一跳。

五姑娘姜柔十分慈爱,摸摸襁褓里小儿嫩生生的脸颊。期期艾艾抬起眼,面上不掩愁容。

“不瞒太太,这时候得了小公子,也不知是福是祸。后院多少双眼睛看着,我只一想起险些小产那回,再有庆阳宫早夭的两位皇孙,这心里,真是又惊又怕。夜里也不敢与小公子分房睡,只抱了他在身边,片刻不敢离身的守着。”

看姜柔月子里落泪,更当太太跟前大倒苦水,七姑娘沉静的眼眸里,腾起抹异色。也不急着安慰人,只等看她接下来如何。

“听说左相府已大肆为太子甄选绝色美姬,待得…”姜柔顿一顿,眼睛往甘泉宫那方瞄一眼。没道出的话,大伙儿心知肚明。“朱家这是未雨绸缪,想着为太子充盈后宫。”

文王身子越发不好,鲜少有清醒的时候。病体每况愈下,显是撑不了多久。如此一来,太子继位,指日可待。朱氏于各地搜罗美姬,当真所图不小。

“现如今这后院已是如此不安稳,再往后,倒叫我母子两个如何是好。”与其说这话是对太太吐诉,不若说是借太太在场,说了七姑娘听的。到底是姜家血脉,便是七姑娘不顾及,太太总是心软。看在姜大人面上,对她所出稚子,终有那么几分怜惜。

原是如此。七姑娘默默叹一口气。姜柔也是聪明,知道径直找上她,她未必趟这趟浑水。索性拐弯抹角,拉太太与姜大人做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