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若想长留燕京,最最要紧,需得有个能示人的户籍。”这却是暗示姜冉,既然不肯泄露身份,被人绑了回娘家。一个姑娘,孤身在外,总该有个能说得清的来历。莫不然,在京畿之地,想要盘个铺子做买卖都不成。

九姑娘一听,果真上当。“六爷,我这厢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六爷能以府上管事远方亲戚的名头,暂且收容我些时日。”

这姜冉也是大胆,轻信人不说,什么事儿都敢开口央求。作假捏造户籍,大周律令,当处以重刑。

“如此,在下也就尽快为姑娘安排个去处。”

姜冉感激涕零,连连道谢。却未看出六爷眼中,亲眼见得猎物入套,展露出的志得意满。

九姑娘如今唯恐身份曝露,被姜家人捉回乡下,于是只将来人送到厢房门外。

朱家六爷携了门客,一派闲适,步下楼去。出了客栈,两人相视一瞥,眼里带着得手的奸猾。

“任他顾衍再城府莫测,妻族出了这般愚钝女子,合该他运道不昌。”

“正是,”谋士附和,回头望望二楼窗前,探出头,恋恋不舍,挥帕的女子,讥讽的笑意更浓。“此女比那刚过门的世子妃,确是千百个不如。想当初多少人算计那七娘子,除去那位的庇护,彼时尚未晋封女官的七娘子,不止凭真才实学,挣出个官身,更使得八王府千金含恨远嫁,一早便香消玉殒。”

提起姜家七姑娘的才名,这谋士也是不敢小觑。因着之前与赵国公府世子联手,双方互通有无,多多少少,也清楚七姑娘的根底。

“这不正合了九姑娘所言,‘嫡庶之别’。”

两人大笑,渐渐走远。

再几日,七姑娘一大早又到东苑请安,不出所料,复又被拒之门外。单妈妈含笑,客客气气言道“夫人尚未起身”,然而门外端着托盘,往里边儿送饭的丫鬟,却是络绎不绝,自她主仆两人身旁经过,打帘子进屋。

“这也太欺负人。主子没起身,哪个敢这般鱼贯而入,往屋里摆饭?不怕吵醒了主子,挨板子么?”回去路上,春英气得满脸涨红。少有气得替姑娘打抱不平,却急急住口。这才想起来,她嘴快泄了忿,可这话听在姑娘耳中,怕惹得姑娘心里更不好受。

七姑娘四平八稳迈着步子,端着手,顺着游廊赏看园中的花树。

春英多虑了,这般冷遇,她在南阳郡姜家祖宅的时候,又不是没碰到过。彼时是江老太太嫌弃她是断掌,没有福分。更不喜太太,对她也就格外疏冷。如今换了国公夫人,同样是冷脸,不过换了人。幼时她尚且能应付自如,没道理越活越没了气量。

“不许胡说。”七姑娘回头,耐着性子教导春英,“就当清早起来散散步。你且想想,是见天的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好,还是就这么走上一遭,回去还能赶上口热腾腾的饭食来得舒坦?”

这般婆媳间变相“冷战”不可怕,可怕的是,全无道理被人挑刺儿。她便听说过,大户人家,主母对刚过门的新妇不满意,翻来覆去使唤人,沏一盏茶,能从早上折腾到午后。那才是受罪。

“咱们只管尽了自个儿的本分,免得落人口实。”七姑娘心宽体胖,心里异常好奇,那人会旁观到几时,才会问起她请安一事。

她觉得每日早起请安,不像是与国公夫人较劲儿,倒像是与他之间的较劲儿。他在等看她何时憋不住,委委屈屈求他相助;而她假装不知他正等她自投罗网,好叫他占便宜。这点儿小事都处置不好,往后他还不随意寻了借口,千方百计的欺负她?

回想昨晚跟他提了膳房的吃食,但凡送到她屋里的,可否添些辣子,那人大方应下,床第间却厚颜向她讨“谢礼”!

七姑娘斗志昂扬,抬起小脸,拿定主意,如请安这般区区小事,绝不向他低头。于是越发有了神采,当真是愈挫愈勇,望着庭院中的景致,只觉越看越美。

春英跟在姑娘身后,瞧见自家姑娘弯起的嘴角,忽而有种光阴回朔的错觉。仿若许多年前,每逢姑娘遇了五姑娘挑衅,也是这般模样…

*************

第三三一章 推回屋,独自看个够!

永嘉二年的冬来得早,外间呼呼的寒风,也挡不住七姑娘欢欣鼓舞,颇为愉悦的心情。

那人已然能够尝试着起身,扶墙微微挪一挪脚步。他走路的姿势还有些僵硬,需得人一旁看护,像她前世看过的那些辛苦复健的病患。可这也是好兆头不是?万事开头难,这第一步迈出去,往后总能有第二步、第三步。

看他直起身,离了推椅的那一瞬,她眼泪忽然就出来了。多少个****夜夜,她盼着他能好起来,他这般卓然之人,她总觉得,还是如中秋夜宴上那般伟岸笔挺的英姿,才配得上他。

那时她没忍住,当着春英与仲庆面前,不止掉了金豆子,见他扶墙立得安稳,她上前从身侧环了他腰,埋着脑袋,眼泪一滴一滴洒在他衣襟上,抱着他,很紧很紧。

他半边身子倚在墙上,仲庆着急,恐世子刚刚能起身,新长好的腿骨羸弱,支撑不易。欲要上前,劝了喜极而泣的世子妃先松开世子,扶了人坐下歇歇,却被他一个眼风扫过去,阻了仲庆的打搅。

他一手扶在墙上,一手轻抚她发顶。微微敛着的凤目,满是柔色。她这般拽着他锦袍,捂着脸,毫无仪容,呜呜哭泣。滚烫的泪珠,仿佛淌进他心底,将他的心窝泡得又暖又胀。

“休泣。”他只道是真中了她的蛊。她那只小小的,柔若无骨,连盛汤的瓷碗都捧不住的小手,偏偏能揪紧他的心。

她的笑靥,她的哀伤,不经意间流转的一个眼神,轻而易举,便能令他动容。

那日过后,她仿佛受了偌大的鼓舞,照顾他更是尽心。一时失态过后,她找回理智,比他更担心,他会不顾身子,贸贸然尝试走路。于是她紧盯着他,起初那几日,她的目光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他身周巡弋,就怕他逞能,伤了刚愈合的筋骨。

今早她独自去请安,照例被单妈妈拦在门外。她也不在意,笑呵呵打道回府。因他忽而之间能起身艰难行几步路这事儿,国公府内外,终究还是起了变化。

他已然恢复上朝,朝堂之上,他位列文官次席。满朝文武,皆垂首侍立,独他,得怀王恩旨,可安坐听议朝政。

经了近一年的拉帮结派,左相大势已成,可谓独揽大权。朱家在京畿,声势如日中天,无人能及。

他这时候复出,虽引得众人侧目,却也不过只激起少许微澜。大多人嗟叹,他因养伤,错失辅佐新君的大好时机,再难与左相抗衡。

与外间不同,顾氏族内,他声望不降反升,竟隐隐有压过当代赵国公的势头。毕竟,国公爵位虽显赫,朝堂上没了实权,也不过是个虚名。赵国公告病退隐,顾氏全部的筹码,只能押在他身上。

他本身智计已是神鬼莫测,加之得公孙辅佐,他帐下亲信,长久以来,对他已形成一种莫名的推崇。如他门下食客,莫不对他死心塌地,盲目依从。

那日得知世子腿伤大好,养在“青节堂”的近百幕僚,竟委托公孙,联名给她致了告恩感祷的信函。

如此庄重致谢,七姑娘只觉薄薄几页笺纸,重逾千斤。令她颇有些受宠若惊。之后七姑娘仔细回想,原来不是她如何了得,而是那人一身皮肉,太过金贵。

随着府上门客对世子妃贤惠赞誉有加,东苑那头,也不知是碍于人心,或是国公夫人看在她尽心尽力服侍世子的份儿上,一日傍晚,竟派单妈妈前来,只言是夫人交代,世子每日处置完政事,请到上房用饭。

自然的,他去了上房,她便推他过去,尾随而至。这已算得是国公夫人变相的给了她台阶。虽在席案上待她一如既往的冷淡,且只有同世子一道,方才许她进屋。毕竟这也是向好的方向转变,七姑娘不觉委屈,回去路上,雀跃向他表功。只换来那人眼里高深莫测,了然的笑意。

他既然肯此时“起身”,必有他的考量。朝事上,时机已成熟,不宜拖延太久。之于她在国公夫人眼中,实在微不足道的家世,他另辟蹊径,苦心为她营造“世子妃生来带福缘”的口碑。

她刚过门,不出几月,他便能摸索着起身,这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两相兼顾,他算无遗策。她丝毫不知内情,犹自在他跟前又哭又笑。几番真情流露,尽数被他收入眼底,待她自然不一般。

今日他回得早,赶在午前回来用饭。她正在屋里临窗画梅,听闻动静,赶忙搁笔迎出去,笑嘻嘻替他拍去披风上的霜雪。

“抱着暖手,也暖暖膝头。”她接过春英递来煨热的小手炉,如常般,强自塞进他手里。这釉彩的小手炉还是他赠她的。他一气儿送了好几个,于是她匀出一个花样儿最精致的,给他在屋里驱寒气。

如今他多数时候依旧坐在推椅上。垂眸瞥一眼手心里女儿家的玩意儿,哭笑不得。眼里有嫌弃,却不声不响,稳稳抱着。

“今日有兴致作画?”他扫一眼摊开的画纸,近处端看。

他是真正博学之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受他教导,只学了个空壳子,却没有学来他画作的神韵。

她觉得现了丑,涂鸦之作,不叫他品鉴。急忙用白纸覆在上面,反倒请他赏看窗外的梅枝。

“清早落雪,这还是今冬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早了许多。院里的梅花经了这么一洗练,香味儿更浓郁。”说着便抽抽鼻头,满满嗅一回,回首冲他笑语嫣然。

“午后若是雪停了,下官邀您出去剪花枝插瓶。只您人得留在廊下,地里积雪湿滑,剪花枝这差事儿,不劳您动手,下官带了春英便成。您若不耐烦远观,可由仲庆扶着,在屋檐底下来回踱两步,舒活舒活气血。”

从前她哪儿敢这么使唤他。如今不同,她摆出世子妃的架势,对他指手画脚。安排他一应起居作息,她丁点儿不含糊。

他灼灼看她,对她这副当家作主的气派,尤其满意。

有人这般不惧他威严,言之凿凿管束他,右相大人以为,这滋味,颇为享受。

他揽她同坐,手掌抚着她只用绢带松松挽起的青丝,他眼波落在她被火盆子熏得红扑扑的小脸。这几日总听她在他耳边嘀咕,伤腿要如何如何,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不知为何,他忽而心生一问。抬起她下巴,他对上她疑惑的注视,郑重问道,“若然这腿一辈子好不了,又当如何?阿瑗可会灰心?”

她一怔,全然没理会他心头复杂的念想,只老老实实努一努嘴,幽幽怨怨斜睨他。“灰心不至于,遗憾总是有。不过,咱不嫌弃您。”她脸上蓦地绽开笑颜,两手不规矩爬上他俊脸,笑嘻嘻宽慰他,“大人您坐推椅也有坐推椅的好处。旁人觊觎您美色,下官不乐意了,转身推了您回去,将您藏在屋里,独自看个够。”

她一头说笑,一头自个儿先乐起来。就好像她真有那能耐“金屋藏娇”似的。

他神情一滞,眼角抽一抽。俯身扣了她脑勺,堵上她大言不惭的小嘴。“何处学来,这般不知羞。”

她窝在他怀里,与他缠缠绵绵的细吻。闭着眼,唇边一直带着欢快的笑。

举世皆知,她是他的学生。大人,您说,下官这厚颜,从何学来?

第三三二章 围炉夜宴

冬至这日,怀王于宫中祭祖,宴请百官。连养病的赵国公亦乘车赴宴,国公府上只余一众女眷,自个儿开了家宴,围炉而食,分用麂子炖的蘑菇鲜肉羹。

席上陈夫人待七姑娘很是讲礼,不仅体贴命婢子抢在春英前头给她盛了热汤,更以她长于江南,恐过不惯北地严冬为由,又命人另添了火盆,就近摆在她脚下。

陈夫人这般明显的示好,国公夫人许氏只抬了抬眼,视若不见。对世子妃,依旧不冷不热,没将她当自家人看。

陈氏这是借七姑娘,隐隐挑衅国公夫人,给许氏添堵。

单妈妈立在许氏身后,对国公夫人这副冷面孔,心知劝不住,也是莫可奈何。许氏好强,好强了一辈子。当赵国公跟前,尚且不肯低头,更何况狐媚的陈氏,与被陈氏当了枪使,很有几分无辜的世子妃。

七姑娘捧着热腾腾的小瓷碗,对后宅的明枪暗箭,装傻充愣。只垂着眼,津津有味儿品着肉汤,仿佛对自个儿被陈氏当了刺国公夫人心坎儿的那把刀,丝毫未察觉。反倒对陈夫人客气道谢。

许氏瞥她一眼,稍稍蹙了眉。之后不动声色,再未拿正眼瞧她。

今日家宴,份位高的,聚在正堂。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姬妾,由国公夫人赏了吃食下去,各自守着自个儿的院落,冷冷清清,便算是又熬过一年。

用完饭,惯例的,得吃上一盏茶,大伙儿热闹热闹,应个节气。

七姑娘初来乍到,便是有闲暇,也多听那人的话,极少掺和后院事,故而往来之人并不多。

这还是自大婚隔日拜谒亲族后,头一回见到各房之人,到得这般齐齐整整。

“平日多出来走动走动。世子也是,便是稀罕你,也不能这般将人藏了在西山居。明知西山居与春秋斋毗邻,守备森严,寻你说个话儿都不容易。”

此处不用过多顾虑国公夫人,待她亲近的,非关夫人莫属。许氏知顾姚与他姐弟两个,自小感情深厚,又自觉亏欠长女,当日族中决意将顾姚远嫁,与关家结亲,她说不上话,只能听之任之。这些年顾姚过得并不如意,许氏心疼她,却也只能在她回京的时候,多些补偿,也格外疼爱哥儿。

此时见她与世子妃交好,许氏心知必定是得世子授意。不欲与儿子闹得太僵,许氏低头,只抱了怀中哥儿,慈爱逗他。

七姑娘一头与关夫人唠家常,一头留心厅里各人举动。

只见四姑娘顾臻亲手剥了橘子,先孝敬许氏,转身却莲步轻移,同样十分尊敬,孝顺的,给陈夫人也剥了个又大又红的蜜桔。

七姑娘暗叹,难怪那人对顾臻,远不如他疼爱哥儿。四姑娘这般生母养母,同样敬着,说好听是重情意。不好听,便是缺心眼儿。没瞧出许氏与陈氏,谁待她才是真心。

七姑娘觉得,四姑娘顾臻本性纯良,世家之中能养出这般心地的姑娘委实不容易。她对顾臻颇有好感,奈何在那人眼中,怕是要以当初嫌弃她的口吻,嫌弃四姑娘“笨得无药可救。”

她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人阴沉着脸唬她“再是无所作为受人欺凌,弱了国公府声名,休怪本世子动手,先行拾掇了你。”

她越想越乐,这时候再倒回去看当初他如何待她,方才明白,能得他教诲,也不是件容易事儿。相较顾臻,那人待她已是十分有耐心。

正在心里念叨着四姑娘,便见这姑娘笑眯眯端着托盘过来,脆生生招呼,“阿姊吃桔,嫂嫂吃桔。”

关夫人之后,七姑娘也叉了一块儿,含在嘴里,笑着冲她点头,“很甜,你也尝尝。”

有四姑娘加入,叽叽喳喳,将京里的热闹,说书似的说给众人听。哪日娇娇们宴集结社,行花令,哪日又相邀荡秋千,打马球,这般趣事,经了四姑娘之口,被她讲得绘声绘色,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气氛渐渐和乐起来。

也不是所有人对四姑娘讲的热闹都捧场,譬如对面儿挨一块儿坐着的二姑娘顾芸与三姑娘顾桐,只冷眼旁观,全当四姑娘这时候提起京中贵女们的集会,左不过是显摆她嫡女的身份。

这些集会也不是随便个人都能去得。嫡庶有别,各有各的圈子。

哥儿见这厢热闹,便吵着下了地,自顾爬到关夫人身上,小大人似的端坐好。也不知听不听得明白。

四姑娘见哥儿过来,赶紧挑了块儿个儿大的橘子喂他。哥儿乖巧接过,安安静静,不吵不闹,惹得顾臻大是喜爱,抬手摸他戴虎皮帽的脑袋。

这下哥儿不乐意了,抱着橘子,左躲右闪,寻关夫人告状。

“小姑别摸哥儿脑袋,往后长不高。”

也不知他何处听来的道理,引得众人呵呵直笑。

见哥儿一本正经抗议,七姑娘很不厚道,捂嘴儿跟着乐。心里却想:难怪她个头不高,原来是从小被姜昱跟那人时常摸脑袋的缘故。回头她也去告状。

笑过之后,四姑娘接着絮叨。

“哪里用得着这般细讲,就跟谁没见过世面似的。京中贵女哪年不是这般取乐?”一派融洽中,突然响起一道不大和谐的抱怨。却是三姑娘顾桐,磕着瓜子儿,满脸不耐烦。

“你小声点儿,世子妃刚进门,这样的集会,当真未列席。”二姑娘长得跟三姑娘一模一样,面上是教训妹妹,实则话里有话。却是取笑新进门的世子妃出身太低,嫁给世子前,从未收到过京中贵女集社的帖子。

曹夫人脸上一僵,对这两个不懂事儿的,恨不能撵了回房。她能在府上立足,靠的是什么?没有国公夫人的出身,更没有陈氏的美貌,不过是托老夫人的福。加之她自个儿本分,左右逢源,会做人。可惜她膝下一双贵女,因是双生,很得国公大人喜爱,性情难免骄纵了些。

任谁话说到一半儿被无礼打断,都高兴不起来。四姑娘深深皱着眉头,怒瞪她两人一眼,回头担忧望着七姑娘。

哥儿年岁小,还听不懂大人们话里暗藏的玄机。只掰了瓣橘子,学着四姑娘的模样,似模似样,抬起胳膊,递到七姑娘嘴边。

七姑娘一怔,藉着埋头吃橘子,暗自将各人神色,收入眼底。捏捏哥儿脸颊,像是没听清二姑娘与三姑娘私下里对她的议论,只笑着夸奖哥儿,整个儿若无其事。

“四姑娘方才所言,不过是姑娘家玩乐,真要说起京中大事,还得数来年春,即将到来的大选。如今新君已出了孝,这可是怀王登基后,头一回填充后宫。到时又不知有多少娇娇,挤破脑袋,也要争那一分出头的际遇。”

陈夫人适时替七姑娘解围,话风一转,很是巧妙另起了话头,却是又卖七姑娘一个人情。

七姑娘心里明镜似的,笑而不语。静静听大伙儿提名,哪家的贵女生得好,弹得一手好琴,许会得君王青睐。

此刻她还不知,本该与她无甚牵扯的大选,冥冥之中,早已节外生枝。

第三三三章 先生岂能弱了学生?

甘泉宫中,今夜怀王点了宠妃贺兰氏侍寝。

这贺兰氏乃先王在位时,最末一次大选,选入太子东宫的新人。短短两年,已跃居二品昭仪之位。攀升速度之快,后宫之中,无人能及。哪怕是为王上诞下公子昶的姜婕妤,也不敢撄其锋芒。

如今贺兰氏披着薄纱,不惜在隆冬天里,赤脚踩在毛毯上为怀王献舞,为的,不过是家里又有交代。

贺兰一门,乃左相府朱氏附庸,前朝与后宫,从来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前朝有动静,后宫自然安生不了。

“爱妃一曲霓裳舞,翩翩兮,袅袅折腰,褰褰欲飞。好舞,当赏!”

怀王揽着舞毕旋至怀中的美人,开怀大笑。执起酒樽,俯身渡一口羊羔酒给她,把贺兰氏辣得面飞红霞,好不妖娆。

“王上。”昭仪娘娘双目含情,手抚在怀王胸前,身子热起来,便惦记君王床笫间的英武,心里更是难耐…

杏黄的纱帐里,云消雨歇。贺兰氏枕在怀王胸口,听着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男人,心跳声壮硕有力响在耳畔。昭仪娘娘强压住心底的酸涩,抬头,牵出一抹娇柔的笑来。

“臣妾何其有幸,能伴在王上左右,便是死了也值了。”

怀王抚她背心的手顿了顿。哪个男人不爱听这样的情话。遂带着怜惜,佯装动怒,“休得胡说。死生大事,岂能轻易挂在嘴边?”

贺兰氏仿佛被吓住,眼里微微噙了泪水。美人垂泪,总是格外叫人心软。怀王拦腰将她抱到身上。或许是初夜那晚,也就眼前这女子经了破瓜之痛,胆敢当他跟前,嘤嘤哭泣。自此便对她,较旁人多一分怜爱。

将人哄住,本是赤着身子,帐内两人又温存许久。

到了这时候,再拖延不得,贺兰氏光洁的藕臂,缠在怀王腰上,这才缓缓入了正题。

“宫中寂寞,王上不在的时候,臣妾总觉清冷,无事可做。臣妾知晓明年便是大选,家中有幼时与臣妾玩得好的庶妹,算算年岁,开年也能进宫。王上,臣妾可否向您讨一个恩典?若是臣妾那庶妹有幸能过了甄选,臣妾宫中这偏殿,自来也是空着。可否给了她,臣妾平日也好有个伴儿。”

仅隔了道门帘,垂首立在外间的御前掌印太监刘高,乍闻昭仪娘娘这恳请,敛着的目光,极快闪过抹精芒。

娘娘宫里的偏殿?那可不是随便个刚入宫的美人便能住得。按规矩,新选入宫的御女,通通都得宿在流芳馆。

王上想起来,点名幸哪个,全看各人造化。有些御女,一辈子在宫中,也未必能见上龙颜一面。

眼下娘娘欲让家中庶妹,学了规矩,迳直搬进主位娘娘宫中的偏殿。如此,能承宠的机会,岂是那一干关在流芳馆的新人,比得了的?娘娘这份用心,却是替她家庶妹,搭了好高的通天梯。

这是要提携了人,青云直上么?

刘高垂着头,眼底心绪莫名。

殿内,怀王眼底原本疲惫慵懒的目光,忽而清明几分。不着痕迹打量胸前柔情款款的女人,心头那点儿惬意,突地就淡了。

只面上分毫不露,闭上眼,淡淡应一声,算是许了她央求,便命人熄了灯。

隔日一早,怀王乘御驾前往早朝途中,招刘高问话,“近几日可有人与贺兰氏走得亲近?”

刘公公搭着拂尘,心头一紧,暗道一声:来了!

心念电转,遵照冯锳冯公公的授意,如实回禀,却又刻意将话回得很有那么几分名堂,引人深思。

“昭仪娘娘喜静,极少串门子。近日也就出宫赴了王后娘娘的宴请,到假山石亭煮酒赏梅。”

当今王后韦氏,乃先王废后,朱王后姨甥女。是朱王后被废黜前,亲自给太子挑的人。其父乃太子近臣韦高。韦家与朱家,祖上便有姻亲,数代都为通家之好。

刘高这话,却是暗指,除王后娘娘韦氏外,近日昭仪娘娘,并无接触旁人。

果然,怀王眼中露了分阴鸷。贺兰氏虽得宠,却非聪明人。宠她,也不过是看在她心思浅,在她宫中,少有烦心事。

朱家在前朝几乎一手遮天。怀王乃废后养子,并非亲生。看在朱家曾出力助他继位,立下大功,怀王已是多番忍让。

如今不止前朝,连后宫亦是三番两次,欲行染指。怀王搭在轿辇上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隐隐有青筋鼓起。

刘高偷偷瞟一眼愠怒的君王,不由回想起冯公公那日,半是随意,半是语重心长的闲话。

“这狼窝里的狼崽子,幼时好养。它不能出去狩猎的时候,肚子饿,便记得你哺食的恩情。养大了,骨子里的野性,也随之冒了头。不耐烦被养在笼子里,再要驯养它便难了。闹不好,反咬你一口。豢养之人,还想继续将这狼当了狗养,去狩猎更多的好处。被套了绳子的狼,却又想着如何挣脱束缚,独享猎来的肉吃。啧啧,这世上之事啊,哪里能两全。”

刘高跟在御驾旁,暗自琢磨冯公公这番话,若有所得。

下了早朝,公孙率一众谋臣于春秋斋请见世子,商议政事。

“周大人自去岁被王上夺了实权,左相又借口清洗公子成党羽,实则却是排查御刑监暗探,拔出安插各处钉子。到如今,御刑监已是名存实亡。为何今早王上突然命众臣进言,商讨这只余下个空壳子的御刑监,怎么个处置法。”

底下人各抒己见,公孙抚一抚美髯,待众人发表完政见,这才开口。

“王上此刻提起御刑监,怕是有心重建。只御刑监重建后,定会牢牢握在天子手中。当今天子虽非英主,却也明晰前车之鉴的道理。”

上首那人闻言颔首,面上却不为所动。

手上有枪使,是好事。只来来去去同一把枪,未免显得手段匮乏。重建御刑监非一朝一夕之攻,他耗得起。

恰巧此时世子妃派府上侍人给众位大人送了茶点,他挑一挑眉,未动糕点,只接过仲庆递来的茶盏。

热腾腾的茶水入口,便知是她亲手冲泡。初始味苦,尾子却甘醇。清清亮亮的茶汤,没有多的花样。照她的话讲,“近日吃食上,温补已是有些过了。这几日大人您的茶水,下官便不画蛇添足,再多添红枣。”

他端着茶,嘴角勾着淡淡的笑。她耍赖时,时常嚷嚷她是他的学生。学生尚且知晓变通,他又岂能若了先生的名头。

“御刑监一事,无需多想。往后目光多放在宫中。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前几年京中多有参本官奸佞。而今正好,倒叫他们看看,何为谗言。”

公孙听闻上首那人言称“奸佞”,不觉摇一摇头。暗忖:到如今,京中哪里有人再敢上奏。世子这般不以为意的自我调侃,看样子,朝事家事,心情皆不错。

第三三四章 大机缘,旦死何妨?

红墙巷子尽头,有一间僻静的宅院。几月前,新搬来一对主仆。说也奇怪,这主仆两人鲜少出门,只雇了个婆子扫洒庭院、出门采买。

今晚这门可罗雀的小院,自角门,进了贵客。

“荆州庄氏女,庄照。”九姑娘手指缓缓抚过新得的户籍文书。不觉间,轻轻颤动的指尖,泄露了她心底的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