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姨娘随手拿起了一支金灿灿的赤金拔丝丹凤钗,凤口衔着一颗硕大明珠,这手艺就算比起江南的师傅也是不差的。看来这伙计说他们是南疆最好的首饰铺子倒也不全是自夸。

伙计一瞧她的表情,就知道有戏,笑着又道:“夫人,您看看,这些都是最新的样式。您若是有什么喜欢的样式,我们也可以给您定制打造。”

牛姨娘手头偶得了几张首饰的图纸,据说是来自江南的最新样式,本来是打算来此让师傅照样打一套头面,可是现在看看这珍宝轩中的首饰看着也不错,一时又改了主意。

她微微转动着手中的丹凤钗,仔细观赏把玩着。

一旁的嬷嬷服侍牛姨娘多年,哪里还看不出她的心思,她眸光有些闪烁,脸上则略带惋惜地叹道:“姨娘,奴婢看这支丹凤钗各方面都好,就是还差一点……”

伙计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忍住了嘲讽的话语。

牛姨娘疑惑地挑眉看向那嬷嬷,嬷嬷指了指丹凤口中衔的明珠,提醒道:“姨娘,您不是有一颗东珠吗?”

东珠?!伙计不免露出一丝讶色。他们虽然是专门做首饰的,可也从来没见过东珠啊。只知道东珠珍贵,价值连城,更是身份的象征。这位老姨娘竟然能东珠也能拿到手,到底是哪个府上的姨娘?

伙计立刻笑了,热情地说道:“这位夫人,我们珍宝轩也可以为客人修改首饰的,夫人可要一试?”

牛姨娘心中一动,一会儿看看伙计,一会儿又再次看向手中的丹凤发钗,眼中熠熠生辉。是啊,若是把那颗东珠嵌到这支发钗上,岂不是更妙!

牛姨娘打定了主意,便爽快地交付了定金。

她正要招呼嬷嬷离去,就听一阵挑帘声响起,只见另一个伙计挑开了一道湘妃竹帘,打躬作揖地把两个雍容华贵的夫人给领了出来,其中一位夫人淡淡地瞥了牛姨娘一样,继续和身旁的人说着话,离开了珍宝轩。

那两位夫人应该是从后面的贵宾室出来的吧。牛姨娘暗暗咬牙,心中不悦,眯眼盯着那道湘妃竹帘好一会儿,然后狠狠地瞪了伙计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狗眼看人低!

“哼!”她一甩袖,心情不太畅快地离开了珍宝轩。

湘妃竹帘的另一边,其中一间贵宾室中,南宫玥和萧霏也刚挑好了头面,一套宝石珍珠赤金头面和一套嵌白玉的莲花银缠丝头面,漂亮精致。

两个姑娘爱不释手,可是方老太爷却有些嫌弃,看着那副嵌白玉的莲花银缠丝头面对萧霏道:“霏姐儿,你这副头面选得也太素净了,你们年轻姑娘就该穿戴得鲜亮些才是……”

一听方老太爷这口气,那伙计立刻机灵地说道:“老太爷,我们王师傅最近设计了几张新的图纸,不过首饰还没打好,要么,小的拿来给几位看看?”

“那就拿来给我们瞧瞧吧。”方老太爷道。

萧霏来不及阻止,伙计已经灵活地应声下去了。

看着萧霏欲言又止的表情,方老太爷似乎想到了什么,感慨地说道:“你们母妃当姑娘的时候,最喜欢打制各种各样的首饰,可比你们选的这些要鲜亮多了……”说着,他又看向了南宫玥,“玥儿,我记得和宇城的老宅里还有一套宝石点翠赤金头面,以前是你母妃最喜欢的,我去让人捎……”方老太爷本来想说使人去把那一套宝石点翠赤金头面送到骆越城来,可是说着眉心微蹙,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他改口又道:“算了,都是旧东西了。”他眼帘半垂,眸中闪过一抹黯淡之色。和宇城的老宅这十几年被人鸠占鹊巢,恐怕女儿的头面早被别人用过了。

南宫玥一直看着方老太爷,自然猜出他临时改口的原因。

她心念一动,笑眯眯地说道:“外祖父,母妃的首饰是什么样子您还记得不?不如您画出来,我找师傅打一套一样的,戴给你看,您觉得如何?”

方老太爷知道外孙儿媳在逗自己开心,笑着应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才的那个伙计捧着几张图纸又回来了,恭敬地送到了方老太爷跟前。

方老太爷一边接过那些图纸,一边道:“伙计,可否借笔墨纸砚一用?”

伙计虽然一头雾水,但也没去质疑贵宾的请求,忙又去取了笔墨纸砚,还殷勤地帮方老太爷磨墨铺纸。

方老太爷当场就画了起来,起初笔头有些生涩,渐渐地,他越画越快,笔尖的移动越来越流畅,一支点翠凤钗画得栩栩如生,然后是配套的挑心、分心、掩鬓……

费了近半个时辰,他总算画好了头面的图纸,兴致勃勃地吩咐伙计照样打一套,然后又从伙计送来的那叠图纸中给萧霏挑了一副嵌红宝石的黄金累丝头面,爽快地付了账。

如此,他才觉得心满意足、神清气爽,带着南宫玥和萧霏离开了珍宝轩。

从珍宝轩出来后,南宫玥和萧霏带着方老太爷去竹里斋挑了几本棋谱,跟着又挑了一间茶楼小坐了一番,临近午时的时候,才又坐上马车优哉游哉地驶回了镇南王府。

当马车拐进王府所在的街道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踏踏踏……”越来越响亮,渐渐地,一个近乎嘶吼的声音随之而来:“捷报!前方捷报!”

南宫玥下意识地和方老太爷互看了一眼,心知肚明,一定是萧奕战胜的捷报传来了。

萧霏急切地抓住了南宫玥的手,激动地说道:“大嫂,是不是大哥打了胜仗了?……一定是的。太好了!”

南宫玥回以灿烂的一笑。

那士兵渐渐远去,嘴里还在重复地喊着,哪怕声音嘶哑也掩盖不住他振奋的心情。他从城门而来,一路高喊,沿途的百姓当然也都听到了,一个个都是热血沸腾。

百姓们也奔走相告,四处大喊着:“前方捷报!世子爷收复雁定城和永嘉城了!”

前些日子南凉探子潜入骆越城的事还记忆犹新,在不少百姓的心中蒙上阴霾,甚至城中有不少流言在扩散,有的说城中早已经潜伏了大批南凉探子;有的说前方一直没有战报传来,是否世子爷战败了;也有的说惠陵城已经沦陷了……如今前方大捷的喜悦总算将这些疑虑都一扫而空。

消息就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骆越城上下,全城欢腾,不少百姓都在街头点起了爆竹以示庆祝!全城都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中……

镇南王府上下更是喜不自胜,世子妃一接到捷报,就给所有人都赏了一个足足一两重的银裸子,又每人加做了一身秋装。

这一整天,阖府的奴婢都是喜气洋洋,嘴角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住,走路更像是要飘起来似的。

不只是奴婢们心情雀跃,镇南王也是亦然。

这次的捷报让镇南王压在心头很多日的巨石总算是落下了!

之前连连出了几桩事,以致让他在官语白面前像是矮了一截似的。

幸而萧奕那个逆子还算争气,这一次的捷报总算是让自己扬眉吐气,在官语白跟前挽回了些许颜面!

镇南王轻啜了一口陈年普洱茶,沁人心脾的茶香溢满口腔,让他觉得精神一振。

他才放下茶盅,丫鬟桔梗就进来禀报道:“王爷,大姑奶奶来了。”

大姑奶奶指的当然就是乔大夫人。

闻言,镇南王忍不住微蹙眉头,原本的好心情顿时减弱了几分。

他这个长姐最近来王府找他总没好事,也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事!

镇南王心里暗暗叹气,但乔大夫人总归是他姐姐,只能无奈地说道:“把人请进来吧。”

桔梗哪里听不出镇南王语气中的不耐,却也只能故作不知,很快就把乔大夫人引了进来。乔大夫人穿了一件大红金团压花妆花褙子,梳了一个整齐的圆髻,插了一支赤金花钿式宝钗,看来雍容华贵。

她脸上笑意盈盈,看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弟弟,我刚听说阿奕在前方打了胜仗了。”乔大夫人在窗边的圈椅上坐下后,笑眯眯地对镇南王恭喜道,“阿奕不愧流着我们萧家的血,有勇有谋,真是有父亲当年的风采啊……”说着,乔大夫人脸上露出几分怀念,完全没注意到镇南王面色一僵。

镇南王又拿起茶盅,轻啜一口热茶,掩饰自己微妙的表情。

客套完后,乔大夫人迫不及待地直入主题,道:“弟弟,我今日来找你,是还有一事求你帮忙。”

镇南王的脸差点没绷住。果然,他这个长姐啊,一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随手把茶盅放回书案上,问道:“大姐,你想让本王做什么?”

“二弟,”乔大夫人笑道,“阿奕那边不是打了胜仗吗?我就想着把宇哥儿送到惠陵城那边历练历练。”言下之意,就是想让镇南王把乔申宇送去惠陵城混一个军功。

乔申宇?!镇南王的面色更难看了,他本来对乔申宇这个外甥印象不错。所以几个月前,他才把去西南边境抚民的好差事交给乔申宇,偏偏乔申宇却不识抬举,怕苦怕累,甚至还装病推托,让自己在萧奕这逆子跟前丢尽了脸面。

这一次,若是让乔申宇去了惠陵城,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让自己丢人的事。

自己已经傻了一次,又怎么会再自找没趣!

想到这里,镇南王毫不犹豫地摇头,说道:“大姐,这事不成!”

乔大夫人不敢相信地双目一瞠,自己又不是让宇哥儿去抢军功,更不是让镇南王直接封他做一个将军,不过是借个名头去历练一下,混个资历罢了。

“弟弟,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就不成了?”乔大夫人下意识地拔高嗓门,声音有些尖锐。

“惠陵城那边还在打仗,哪里有骆越城安全!”镇南王淡淡道,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太显著的嘲讽。

乔大夫人心里不以为然,捷报都传来了,惠陵城现在安全的很,打退南凉更是指日可待,有什么危险的!现在正是去历练混个军功的大好时候,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想到田得韬因为去西南边境抚民,轻轻松松就升了从六品的卫千总,到现在乔大夫人都有几分后悔。

乔大夫人耐着性子道:“弟弟,宇哥儿怎么说也流着我们萧家一半的血,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见镇南王还是不说话,乔大夫人掏出一方帕子,泫然欲泣地抹着眼角道:“弟弟,你是不是还在为之前西南抚民的事记恨我和宇哥儿?我们是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啊!弟弟,你可是宇哥儿嫡亲的舅舅啊……”

乔大夫人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一时祈求,一时威逼,一时哭诉,总归一个意思,就是让镇南王一定要帮乔申宇一把。

镇南王被吵得脑门子一阵阵的发疼,耳朵更是嗡嗡作响,只想快点打发了乔大夫人,无奈地说道:“过几日,李校尉会率一支辎重营运送粮草去惠陵城,若是宇哥儿实在想去,那就随他们一起去吧。”

乔大夫人喜笑颜开地应了,说道:“好,好。弟弟,我就知道你还是疼爱宇哥儿的。”

镇南王揉了揉太阳穴,又道:“大姐,丑话本王先说在前头,战场上,刀箭无眼,若是有个什么万一,你可不要来找本王哭诉……”

能有什么事啊?乔大夫人心想,根本就没把镇南王的话放在心上,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她这次来找镇南王,除了为乔申宇,也为了女儿的嘱托。

“弟弟,我还有一事……”

乔大夫人才说了一半,镇南王几乎是整张脸都黑了,差点就想下逐客令了。

乔大夫人继续说着:“是关于安逸侯。”

没想到乔大夫人会提起安逸侯,镇南王挑眉看了过去,“安逸侯?”

乔大夫人面上有些不太自然,还是问道:“弟弟,你可知道安逸侯成亲了没有?”

长姐问这个做什么?!镇南王奇怪地眯了眯眼,难不成……他隐隐想到某种可能,但长姐上次明明瞧中的是傅三公子……哎,长姐这个人就是一天一个主意,好高骛远!安逸侯何许人?乔府虽是镇南王府的姻亲,可无论是论身份还是家世,兰姐儿可都是配不上安逸侯的。

镇南王知道乔大夫人的脾气,也懒得多说什么,回答道:“据本王所知,安逸侯尚未成亲。”

乔大夫人面露惊讶。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是答应女儿来找镇南王问问,可是在她心目中,官语白看着都二十出头了,又身居二品军侯的高位,怎么可能没成亲呢?!她本来是打算让女儿死心,没想到……

乔大夫人忍不住又问:“弟弟,安逸侯的年纪不小了,怎么还不成亲?”莫非有什么隐疾?

“这个本王就不知道了。”镇南王的语气中透出一丝不耐。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指望他家里长短地追问官语白这些琐事。

乔大夫人心有旁骛,倒也没在意镇南王的语气。

她想了又想始终觉得官语白不是自家女儿的良配,便也没有多问,起身告辞了。

镇南王早被她闹得头痛了,赶紧端茶送客。

第495章-佳婿

等乔大夫人回到乔宅时已经是半个多时辰后了,她的一双儿女都在正院的堂屋里等着她,一见她归来,两人都是急切地迎了上来。

乔申宇身穿一件湖色织金锦袍,一头乌发以一方白玉扣束得高高,端的是器宇轩昂;乔若兰着一身水红撒虞美人花亮缎粉紫镶边偏襟长褙子,鬓角的石榴珠花随着她款款走来微微颤动,优雅清丽。

每每看着这双出色的儿女,乔大夫人就觉得老怀安慰。丈夫如此不成器,她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一双儿女了。

“母亲,”乔申宇行了礼后,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舅父他怎么说?”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乔大夫人。

乔大夫人瞥了乔申宇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走了进去,直到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这才慢吞吞地颔首道:“我亲自出马,你舅父能不答应吗?”

“那是自然。”乔申宇殷勤的为乔大夫人揉肩,“舅父他一向与母亲您最亲近了。”

乔大夫人拍了拍儿子的手,谆谆叮嘱道:“宇哥儿,上一次西南抚民的事终究是惹得你舅父不快,这一次我也是好说歹说才让你舅父点头应了。宇哥儿,这一趟差事你可要争气了。让你舅父看看你的本事!”

“母亲,您就放心吧。”乔申宇自信地昂首挺胸,“您还信不过儿子吗?”

乔大夫人含笑地看着儿子,表情十分慈爱:“宇哥儿,娘就等着你挣个军功回来。”把那个田得韬狠狠地踩下去!

乔申宇意气风发,似乎已经看到自己锦衣还乡的那一日,抱拳道:“母亲,那我就先下去准备准备了。”

乔申宇很快退下了,一旁的乔若兰已经憋了好一会儿了。

见哥哥走远,她咬了咬下唇,心急如焚地问:“母亲,他……他可曾……”她局促地扭着帕子,面泛桃花,眸中波光流转,那唇角含情的样子分明就是动了芳心。

哎,乔大夫人心底暗暗叹气,吾家有女初成长,女儿看来真的对安逸侯动心了。

乔大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我问过你舅父了,安逸侯还不曾娶亲。”这件事她就算想瞒,恐怕也瞒不住。

闻言,乔若兰欣喜若狂,眸中绽放出一种令人炫目的异彩,嘴角不由翘起,心跳如小鹿般乱撞,浮想联翩。

“兰姐儿,”乔大夫人却是皱紧眉头,柔声劝道,“你听娘一句,娘看这安逸侯实在是不妥,他虽然位高权重,但是一看就身子骨不好……”往后闺房之中也会少了不少乐趣,更何况,若是一旦英年早逝,即便是生前多么风光,留下孤儿寡母又能如何?!“兰姐儿,娘是为你好。娘已经打听过了,那傅三公子这次立了大功,又是皇上的表外甥,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封侯拜相也是指日可待……”

可还没等乔大夫人把话说完,乔若兰就霍地站起身来,脸上透出一丝不耐烦,福身道:“娘,哥哥过几日就要出发,想必您琐事繁忙,有不少事物要为哥哥准备,女儿就不打搅您了。”说完,乔若兰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乔大夫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股心火直冲脑门。这若是别人敢如此对她,乔大夫人早就翻脸了。偏偏是自己的女儿!

女儿自小听话,才学出众,就没让自己操过心,没想到母女俩竟然在婚事上出现了这么大的分歧!

乔大夫人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忍不住对着一旁的胡嬷嬷埋怨道:“老话说的真是不错,儿女是债,无债不来啊!”

胡嬷嬷忙安慰道:“夫人,安逸侯爷是姑娘的救命恩人,也难怪姑娘她……”

乔大夫人本来也对安逸侯颇为感激,可是这点感激早在乔若兰的执迷不悟下消失殆尽,冷声道:“也不知道那安逸侯是对兰姐儿下了什么蛊了。”女儿真是被他给迷了心窍!

胡嬷嬷在一旁赔笑,却不敢答应。

乔大夫人捏了捏帕子,蹙着眉头又道:“不行,我要赶紧把兰姐儿的婚事定下才行!”

胡嬷嬷提醒道:“夫人,可是前方战事还未结束,也不知道傅三公子何时才能回来……”

经胡嬷嬷这么一提,乔大夫人不禁懊恼了起来,道:“刚才我应该问问王爷,傅三公子何时回来才是。”傅三公子如此佳婿,可不能让萧霏给抢走了。

不过此事终归还是要等傅云鹤回来才能有所作为,当下,她还是得先帮儿子准备出门的行李才是。

乔大夫人亲自带人跑去了乔申宇那里,帮着整理了东西,又吩咐丫鬟、婆子备这备那,忙了近一个时辰,才把这些琐事理了个七七八八。

等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喝上热茶缓了一口气后,她才想起还要和乔兴耀说说儿子要去惠陵城的事。

“紫苏,去看看老爷回来没?”乔大夫人转头吩咐道。

一身蓝绿色褙子的圆脸丫鬟顿时身子一缩,眼神闪烁了一下,屈膝禀道:“夫人,老爷……老爷去了余姨娘那里。”那余姨娘就是当初乔兴耀养在金鱼巷的外室,自从过门后,就深受乔兴耀宠爱,一个月有一大半的日子歇在余姨娘那里。

“这个狐媚子!”乔大夫人顺手就把手中的茶盅摔了出去,瓷片飞溅,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

乔宅的鸡飞狗跳暂且不提。

自从前方传来大捷后,想要把自家孩子送去惠陵城蹭个军功的人家不在少数,一时间,骆越城的各府邸都忙活了开来,托关系走人情,很是热闹……

当三日后乔申宇赶到骆越城大营的时候,就在随行的队伍中,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乔申宇的面色僵了一瞬,若无其事地与两人打了招呼:“于公子,常公子!”

那两人一人是于将军府的四公子于修凡,另一人是常将军府的五公子常怀熙。很显然,这两人是想去惠陵城那里蹭军功的,真无耻!自己绝不能被他们给比下去了!

乔申宇在心里暗暗发誓。

众人心底究竟怎么想且不提,但表面上都是和乐融融。

不多时,李校尉到了,看到队伍里多了三四辆马车还都是这些公子哥的私物,当下就怒了,勒令每人只许携带一个包裹的行李,不然就别去了。

于是,马车全都被留了下来,三人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就匆匆跟着上路了。

李校尉率领辎重营浩浩荡荡地出发。

当他们抵达惠陵城时,又是过了数日,这一路舟车劳顿,乔申宇本以为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没想到李校尉从司徒守备处得了萧奕的军令,又要火速赶去雁定城,乔申宇当然也只能跟着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

一行人等终于在次日太阳西下的时候赶到了雁定城。

一听说他们是来送粮草的,城门守兵核对了令牌,就立刻大开城门相迎。

“李校尉,”守正激动地说道,“千盼万盼总算把您给盼来了。那些该死的南凉人占了雁定城后又是屠城又是抢掠,现在城中的百姓正等着您带来的这批粮草救急呢……”

那段黑暗的日子,百姓们简直苦不堪言,虽说世子爷打下雁定城后也命人送了些粮草过来,可那些粮草都是南疆军和惠陵城那边紧衣缩食硬省下来的,也只能勉强维持个几日……还好,终于有粮草来了!看到这些粮草,守正的心里一阵庆幸,雁定城总算是熬过来了!

正事要紧,李校尉与守正没说几句就进城了,乔申宇策马跟在李校尉的身后,有些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四周,雁定城萧条死寂,散发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昨日,乔申宇见惠陵城除了进出城守备森严,城中其他事务均是井然有序,就以为雁定城也是差不多,却没想到雁定城竟然是这副萧条的样子,十室九空,不少房屋都是墙残瓦破,墙上、地上还留有暗红色的血迹,那种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乔申宇不太舒服地干咳一声,在马背上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只觉得如坐针毡。若非是为了军功,他早就待不下去了。

一行人等很快来到了守备府外,士兵们在府外待命,而李校尉和三位年轻公子则被迎进了守备府中。

总算可以休息了。乔申宇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暗暗松了一口气。

“李校尉,世子爷正在书房等您,请随小的来。”一个士兵急忙领着李校尉去了外书房。

乔申宇想着自己怎么说也是萧奕的表兄,就也想跟着去打声招呼,谁想,一个千总模样的男子拦住了他,抱拳道:“乔公子,常公子,于公子,雁定城现在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世子爷得知三位公子前来,特命在下来给三位传军令。”

乔申宇怔了怔,没想到这还没喘上一口气,萧奕的军令就来了。这也太急了些吧?虽说他是来蹭军功的,可一路跋涉,也想先休息个几日再说……

于修凡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咳,我是说,不知世子爷有何吩咐?”

一旁的常怀熙飞快地看了于修凡一眼,不动声色。他也是在骆越城长大的,自然知道如于修凡这般有名的纨绔们从前好些都是跟着世子爷混的,称兄道弟,以世子爷马首是瞻。而这乔申宇又是萧奕的表兄,也就是说三人中唯有他一人和世子爷无亲无故。

景千总正色道:“三位公子,当日攻城时,我军和南凉人皆有死伤,许多尸体分布在城里城外,若是不及时处理,尸体的腐化容易会污染水源,并导致疫病流行。世子爷已经命众将士、全城百姓在城中搜索了数日,把城中的尸体基本都清理焚烧了。现在正在清理城外的尸体,此事就扰烦三位公子了。”

清理、焚烧尸体?!

于修凡的嘴角抽了一下,俊脸也差点垮了下来,心道:大哥也真是不讲情面啊!……没办法,大哥的命令,再惨也要干……其实,焚烧尸体虽然有些恶心,却是再轻松不过的差事。于修凡的心里有些发毛,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

常怀熙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一股浊气闷在了胸口,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凭什么?!

自家好歹是三代将门,自祖父一代起,就在老王爷麾下效力的。世子爷给他如此下贱的活,莫不是要故意折辱自己?

常怀熙握了握拳头,终究什么也没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于修凡和乔申宇。

乔申宇整张脸都僵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掩不住眼中的嫌恶。

“这位兄台,”乔申宇抱拳对那千总道,“可否让我先见一见奕……世子爷?”他琢磨着等见了萧奕,再让他给自己换一个差事就是!

谁想,刚才还和颜悦色的景千总瞬间就变脸了,一双单眼皮的细眼睛杀气四射,四周的温度骤然直降。

“乔公子,”景千总的声音冷得几乎要掉冰渣子,“在下刚才说的这可是世子爷的军令!乔公子莫不是要违抗军令?”

违抗军令?!乔申宇瞳孔猛地一缩,抗军令者杖,上一次,因为西南抚民的事,他足足领了三十军棍,被打得皮开肉绽,在榻上躺了一月有余。

乔申宇心有余悸地干笑了一声,连忙改口道:“怎么会呢?!我怎么会违抗军令呢。”

于修凡暗暗地憋着笑,看着这位乔公子虽然是自家大哥萧奕的表哥,却对大哥的心性不太了解,大哥平日虽然爱玩闹,但是做起正事来,却是说一不二。偏偏这乔申宇非要往刀口上撞!可怜可叹!

常怀熙半垂眼眸,眼中闪过一抹戾芒。世子爷估计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吧?哼,自己见招拆招便是!

景长总没再理会乔申宇,直接说道:“三位公子,请随在下来吧……”

于修凡和常怀熙先后跟了上去,乔申宇虽然满腹不甘,但咬了咬还是迈开了这一步。

景千总亲自带着三人从南城门出了城,这时,天色已经一片昏黄,只有西边的天空还留下一抹赤红。

城外的一片空地上,已经搭建了一个巨大的木头高台。

远远地,正好看到一队三人的士兵护送这一辆板式马车往这边而来。一行人越来越近,可以隐约地看到那辆板式马车堆满了三五具尸体,一种浓重的尸臭味飘荡过来……

凉凉的夜风一吹,那恶臭便迎面而来,弥漫在四周,让人恶心作呕。

乔申宇脸色惨白如纸,胃部一阵翻腾,差点没吐出来。

“哒哒哒……”

四周万籁俱寂,只剩下马车前进时马蹄声和车轱辘滚动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那几个士兵在千总他们跟前停下,带队的伍长上前禀道:“禀千总,方圆一里的尸体已经清扫完毕,是否……”

话语间,板式马车停在了后方,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堆砌其上,鲜血淋漓,南疆天热,尸体大部分已经腐烂,可以清楚地看到衣物和血肉间无数白生生的蛆虫蠕动着,四周更是苍蝇云集,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乔申宇两耳嗡嗡,什么也听不到了。

“呕——”

他再也抑制不住恶心,转过身对着一旁的草丛疯狂地呕吐起来……

看着乔申宇狂吐不止,常怀熙眼中闪过一抹轻蔑,强压住心口的恶心感。

“呕……呕……”

一时间,只听乔申宇的呕吐声在空中环绕不去。

不一会儿,守备府中的萧奕就得知了发生在城门口的事。

“……那个乔公子就连妇孺都不如。”景千总说道,“依末将看,他撑不了几日就要来向您告辞了。”这几日来,雁定城里可是有不少老弱妇孺帮着一起打扫城里的尸体,谁像那乔公子这般娇气的,“其他两位公子暂且看来还好。”就是不知道真干起来后会如何。

萧奕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走到了窗边,往南边的天空远眺。

以他的距离和角度自然看不到城门外,却能看到滚滚的白烟腾起,疯狂地涌向夜空……

想必是城外又开始焚尸了……

自从他入驻雁定城后,基本上每晚的这个时候都要进行焚尸,找到的尸体数以千计,大部分都无法辨别身份,更没有时间去辨别身份,尸体必须尽快地焚烧处理!

这就是战争,残酷而无奈。

萧奕仰首盯着夜空好一会儿,才道:“不必理会他们,就算谁想回去也得给本世子把事情做完了!”

乔申宇、于修凡和常怀熙一来,萧奕就得了消息。很显然,这三人是被他们家里送来这里蹭点军功的。

萧奕当然明白这种事情是怎么也避不开的,但是,想要军功可以,总要有所付出吧。无论是于修凡也好,乔申宇和常怀熙也罢,只要他们有本事,他是来者不拒!

这城里,很多事情都等着人来做。

“是,世子爷。”景千总抱拳领命,恭敬地退下去了。

萧奕又在窗边静立片刻后,转身来到书案后坐下,处理起公务来。

每次从敌人手中收复一个城池,代表的不是结束,而是一个艰辛的开始。

雁定城原来的知府、守备早已经在城破时牺牲了,萧奕新近提拔了麾下的一位立了功的正五品武德将军为雁定城的守备,但是知府的职位却需要等朝廷的批文,等新的知府上任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如今城中的琐事都需要由他来暂时处理。

修缮城墙、重整户籍田地、清点库房粮草、重新任命两城官员、处置南凉降兵……大大小小的事务把萧奕忙得焦头烂额,只能安慰自己等小白来了就好了。

这一晚,等萧奕忙完以后,已经是二更天了。

看着天色不早,守在书房外的竹子终于忍不住进屋劝了一句:“世子爷,您该歇下了……”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您要是累坏了身子,世子妃会担心的。”

萧奕没理会他,奋笔疾书,一鼓作气地写了满满的两张纸后,方才歇笔,递给竹子说:“快去寄给世子妃!”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烛光中闪闪发亮。

竹子不用看信,也可以猜到自家世子爷估计又在信里跟世子妃撒娇了。他接下信纸,笑吟吟地应了一声,步履轻快地下去了。

想着他的臭丫头,萧奕一夜好眠。次日一早,他照例是闻鸡起舞,打了一套拳,又沐浴更衣后,方才辰时出头。

跟着,他就在一众将领的环绕下巡视起雁定城的城防。

经过过去几日的修缮,不少城墙上的缺口已经修补上,新旧石砖的颜色有着显著差异,就像是一件经过反复修补的衣裳般,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沧桑感。

众人沿着城墙往前走,没一会儿,就看到不少身穿铠甲的守兵在修缮城墙,几人搭砖,几人砌泥,一些百姓也过来帮忙,不时发出铛铛的敲打声。

李守备一边走,一边汇报道:“世子爷,那日攻城时,投石车破坏了不少城墙,修缮了数日,还有至少一半没来得及修补,恐怕要再加些人手。砖块方面,末将打算在城中找几栋无人的宅子先拆了它们的围墙拿来救急。”

萧奕看向了景千总:“你那边能调出人手吗?”

景千总忙回道:“世子爷,尸体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再过两日,可以再调一两百人过来修缮城墙。”

李守备沉吟一下,又道:“如此,想必五天内应该就可以修缮好城墙了。”

话语间,城门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只见城门附近排了两支长长的队伍,百姓们一个个都衣衫褴褛,身形伛偻,一眼望去,大部分都是老弱伤残。

李守备见萧奕的目光朝那边看去,就解释道:“世子爷,昨日粮草送来了,所以末将清点完就立刻命人开始分发米粮。”

当初,南凉人在雁定城屠城三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杀害了城中大部分的青壮年,只留下这些老弱伤残为他们所驱使,城中的不少妇女更是遭受了惨无人道的伤害,不堪羞辱,自尽而亡。

每每看到这些可怜的百姓,士兵们都是义愤填膺,感同身受。

留着一把大胡子的郑参将愤愤道:“还是太便宜那些南凉人了!”

“没错!”傅云鹤扼腕地说道,“若非咱们的神臂弩太少,那一日也不至于让那个伊卡逻给逃了!……大哥,这神臂弩实在是神兵利器,我们多备一些吧。”说着,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萧奕。

在收复雁定城、永嘉城的两战中,神臂营和神臂弩都发挥了不可忽视的巨大作用。萧奕也想扩大编制,可问题是,他没银子了!这支三千人的神臂营几乎把臭丫头封地的食邑都用光了。

可惜,众将士们却并不知情,神臂弩的威力他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因而傅云鹤这么一说,便是连声响应。

“若是再组建两个神臂营,一定把那些该死的南凉狗打得屁滚尿流!”郑参将接口道,声音不自觉地拔高,目光正好对上了前方一个三四岁的小男童。

男童一双乌黑的眼瞳瞪得圆圆的,小嘴微张,似乎是受到了惊吓,眨眼间,眼眶中已经含满了泪水……

牵着男童右手的老妇人立刻注意到孩子的异状,俯首看向她,担心地问道:“黑子,你怎么了?”

男童另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老妇的裙裾,嘴唇瘪了瘪,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了。

郑参将浑身僵硬,他根本什么也没做好不好。

一旁的傅云鹤辛苦地憋着笑,不客气地对着郑参将挤眉弄眼,仿佛在说,谁让你长得凶,还在外面吓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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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6章-废物

萧奕大步上前,不知道从荷包里掏出了什么,蹲在了男童的跟前,亲切地笑道:“要吃芝麻糖吗?”

他的掌心放着一颗珍珠大小的糖果,散发出一种浓郁的芝麻甜香,对于幼童而言,这种甜香味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男童一时就忘了哭泣,询问地看向了老妇人。老妇人对他点了点头,男童才接过了糖果。

“多谢军爷。”老妇人忙不迭谢过萧奕,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没想到这个小将军长得竟好似画中的神仙一般。

萧奕微微一笑,说对老妇人道:“他很乖。”

须发皆白的老妇人幽幽叹了口气:“也就是一个苦命的。他爹娘都没了,一家老小也就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老妇说着眼眶也有些酸涩,也就是为了孙子,她才勉强撑了下来。

“祖母……”男童似乎感受到了老妇人的悲伤,抬起了被糖果塞得鼓鼓的小脸。

老妇人立刻笑了,揉了揉孩子柔软的发顶,这一幕看得后方几个五大三粗的士兵都是眼睛一酸,也想到了自己的家人……

这些南凉人简直罪无可赦!

“大娘,这包芝麻糖就送给黑子吧。”萧奕从手中绣着灰鹰的荷包中取出了一个油纸包,递给了老妇人。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老妇人连声道谢。

萧奕对她微微一笑,便在众人的簇拥下继续往前走去。

“李守备,”萧奕一边走,一边转头问李守备,“瓮城图你可带了?”

“带了,世子爷。”李守备忙应道,从随行的亲兵手中拿过一个卷轴,“世子爷可是打算今日去勘察地形?”

世子爷?!后方的老妇人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萧奕,惊讶得双目一瞠。这位年轻和善的军爷竟然是世子爷。

老妇人直愣愣地看着萧奕一行人离去的背影,眼眶中浮现一层薄薄的泪雾,似感动似崇敬。

“祖母……”男童疑惑地抬眼看向祖母。

“黑子。”老妇人含笑地看着孙子,“等你长大了,也跟着世子爷保卫南疆的安危好不好?”

男童懵懂地看着老妇人,眨了眨黑亮的眼睛,嘴里香甜的味道让他溢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萧奕一行人一路出了城门,沿着外城墙勘察地形。

李守备展开那个卷轴,指着卷轴上的瓮城设计图,略显激动地说道:“世子爷,等修好瓮城,雁定城就算面对攻城车也有一挡之力了。”上一次雁定城失守正是因为被南凉军的攻城车撞破了城门,以致敌军长驱直入,所以在收复雁定城后,萧奕和李守备就考虑修建瓮城加固城防,以免将来重蹈覆辙。

众人沿着城墙缓缓往前走去,不时地比对着那张瓮城设计图,提出各自的意见。

这时,前方的小树林中传来一阵车轱辘的声音,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护送着一辆板式马车往这边而来。

傅云鹤不由脱口而出:“小凡子!”

正驾着那辆板式马车从小树林里钻出来的正是于修凡和常怀熙,他们的马车上随意地堆了三四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熟悉的尸臭味直冲了过来……

“大哥!”于修凡本来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一看到萧奕,就精神一振,大步上前与萧奕、傅云鹤打招呼,“小鹤子,你也在啊!”

傅云鹤捏着鼻子倒退三步,嫌弃地看着于修凡,“小凡子,你离我远一点!……等你沐浴更衣后,我再请你吃顿好的!”

傅云鹤虽有心和于修凡叙旧,但实在是力所不逮啊,现在的于修凡整个人就像是掉进了粪坑又爬出来似的,实在是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有那么臭吗?”于修凡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感觉自己已经被臭得失去了嗅觉。

常怀熙也走了过来,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黑色的阴影,步履也有些轻浮。昨晚他一夜都不时被噩梦惊醒,梦中都是那些尸体腐烂生蛆的惨状,以致他一晚上几乎没睡多少时候。一大早,又被人叫醒继续去搜索尸体。

常怀熙当然恨不得撂担子,但问题是于修凡都去了,他若是不去,岂不是让人以为他常五公子胆小如鼠,就跟那个没用的乔申宇一样怕死人不成?!人都要死的,有什么好怕的!

“见过世子爷,在下常怀熙。”常怀熙强撑着身体的不适,上前和萧奕见了礼。

“你是常将军府的五公子吧?”萧奕微微颔首,算是与他打了招呼。

常怀熙受宠若惊,忙抱拳道:“正是。”这个时候,常怀熙倒有些感激乔申宇了,若非是他,他们这队人怎么会提前回来,还正好遇上了世子爷,让自己露了一次脸。没想到,世子爷居然能认出自己!

“唔……”

一阵细微的呻吟声突然从后方的板式马车上传来,吓了好几人一跳:这尸体怎么又活了,不会是尸变吧?

还没等他们有所反应,于修凡立刻循声看了过去,脱口道:“乔兄,您醒了?”

一时间,在场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奇怪,齐刷刷地也朝那辆板式马车看了过去,只见马匹后方的板车上,其中三具腐烂的尸体堆在了一边,而另一边则仰躺着一个青袍公子,他身上的衣袍被污泥、残叶和呕吐物弄得脏兮兮的,脸色又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眼看去,还真是有些人尸难分。

迎上李守备询问的眼神,常怀熙解释道:“刚才乔兄看到一具脸烂了一半的尸体,就吐得晕倒了,所以我们就提前回来了。”

说话间,只听“呕——”的一声,躺在板车上的乔申宇猛地做了起来,抓着板车的边缘,对着一旁呕吐不止。

“呕——”

在那呕吐不止的声音中,傅云鹤摸了摸鼻子,这才发现刚才好像是没看到乔申宇。

也是,要不是有人提了,谁会去特意注意躺在板车上的到底是人还是尸……

乔申宇完全没注意到四周的其他人,一直吐得几乎胆汁都呕了出来,然后狼狈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身在何处,茫然地看了看左右,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旁腐臭的尸体,森森的白骨从袖子的大洞里伸了出来,那黄绿的脓水自腐烂的血肉间汩汩流出……

乔申宇嘴巴动了动,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然后身子一软,又倒回了板车上,显然又晕了过去。

于修凡默默地摇了摇头,心道:晕倒看似能逃避眼前的现实,可是结果岂不是继续和尸体同塌而眠?!这种傻事他才不做呢!

常怀熙的嘴角也抽了一下。

“大哥,”于修凡抱拳对萧奕道,“那我们先告退了。”他们还得先把这些尸体拉去焚烧场。

萧奕应了一声,于修凡立刻挥动了马鞭,马匹嘶鸣了一声,拉着板车继续前行。

似乎是因为板车颠簸了一下,乔申宇猛地睁开了双眼,连滚带爬地从板车上跳了下来,表情好像见了鬼一样,慌不择路地朝萧奕跑了过去,形容近乎发狂地大喊道:“奕表弟,我要回去!快命人送我回骆越城!”这种鬼地方他是怎么也待不下去了!

不用萧奕出声,立刻有两个士兵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地拦住了乔申宇不让他靠近,其中一人肃然斥道:“放肆!”

萧奕一双乌黑的桃花眼一斜,淡淡地朝乔申宇瞟了过去,漫不经心地说道:“宇表哥,军队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说着,他的语调变得凌厉起来,目光似利剑,“你既然来了这里,那能不能走,就不是你说得算了,在军中当从军命,违者杖!”

虽然萧奕的话是对乔申宇说的,但常怀熙却感觉到这些话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一凛,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是啊,虽然世子爷年少时在南疆的名声不佳,都说他顽劣不堪,文不成武不就,纨绔至极,可是现在看来世子爷既然能打退百越在前,挫南凉于后,绝非常人!自己这回是来挣前程的,绝不能半途而废。

而乔申宇却根本没把萧奕的话放在心上,暗想:他才不会傻得留在这里活受罪,他一定要想办法逃走!对,他要逃回去……

萧奕一眼就瞧出乔申宇的心思,似笑非笑地缓缓道:“宇表哥,看在亲戚的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按照军法:凡逃兵者,杀无赦!”他的最后一句铿锵有力,森然冰冷,让人完全不敢怀疑他话语中的真实性。

一瞬间,四周静了一静。

“……”乔申宇嘴唇微颤,想说话,但话却仿佛都堵在了嗓子口,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萧奕淡淡又瞥了乔申宇一眼,道:“我的麾下不需要废物。”

眼看着气氛僵硬,于修凡和常怀熙赶忙把乔申宇给拉走了,于修凡随口缓和气氛:“乔兄,我们赶紧先去焚烧场吧,你吐了那么多,也饿了吧。”

于修凡不说还好,一说起来,乔申宇的胃里泛起一阵酸水,忍不住又是一阵狂吐。

萧奕没再理会乔申宇,转身带领众将士朝城门而去,问道:“李守备,现在军中的艾草可备够了?”

李守备沉吟着道:“回世子爷,最近搜尸熏屋费去了不少艾草,但还有些库存,属下这就命人再去清点计算一下。”

萧奕点点头,说道:“若是不够,立刻让骆越城送来……”

他们渐行渐远,声音也随之远去……

数百里外的骆越城此刻也是旭日东升,竹子放出的灰鸽一夜疾驰数百里飞入了碧霄堂的上空……

对于某只灰鹰而言,从碧霄堂乃至整个王府都是它的领空,一见一只灰鸽飞来,原本在树上栖息的灰鹰立刻展翅飞起,嬉戏追逐。

画眉本来还等着鸽子飞入她手中,没想到被小灰给截胡了,接下来,空中可说是鸡飞狗跳,灰鸽逃,灰鹰追,不时落下几片细碎的灰羽,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

“小灰!”地上的画眉追着它们跑来又跑去,最后气呼呼地跺了跺脚。

外面的动静传到了宴息间中,南宫玥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针线,走到窗边,抬眼一看,就看到了可怜的灰鸽受惊的模样。

南宫玥有些好笑,面色微凝地斥了一句:“小灰!”这一幕看着虽然逗趣,但若是以后每只信鸽来了,小灰都要去追,恐怕也是个麻烦,看来得教教小灰规矩了。

小灰又转了半圈,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上停下了。

见状,可怜的灰鸽迫不及待地扑扇着翅膀飞入了南宫玥的手中,咕咕地叫了几声,听来有些可怜兮兮的。

南宫玥安抚地抚了抚鸽子,下一瞬,就听到一阵鹰啼,她寻声看去,却对上小灰不悦的眼神,仿佛在谴责自己竟然喜新厌旧。小灰头一扭,又振翅飞走了……

南宫玥摇了摇头,看来待会还得给小灰送点鹿肉安抚一下……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绑在信鸽腿上的小竹筒吸引,这一定是阿奕送来的信吧!

她急忙解下小竹筒,取出了里面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绢纸。

一看那熟悉的字迹,南宫玥不由嘴角翘起,黑曜石般的乌瞳亮得如夜空中的星辰,熠熠生辉。

一旁的丫鬟们本来正陪着南宫玥做针线,见状,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南宫玥倚靠在窗边,反复把萧奕的来信看了好几遍,虽然是那些日常中再细微不过的琐事,却总能让她联想到他当时的表情、神态,不时引来她会心地一笑。

早上温暖而不至于灼热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脸上,给她似雪的肌肤裹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脸上的肌肤细致得几乎看不到毛孔。

屋子里静悄悄地,她把信纸捏在手里,仰首看着屋外的天空,小灰不知何时又飞回来了,在院子里的盘旋不去……

鹊儿挑帘,小心翼翼地往屋子里张望了一下,见南宫玥望着窗外发呆,便进屋来了,禀报道:“世子妃,花房的人来了,正在院子里候着。”

现在是时节交替的时候,该给屋子里换上时令花卉。

南宫玥这才回过神来,眼神又有了焦点。

她应了一声,走到梳妆台前,先仔仔细细地把萧奕的来信收到了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里,然后才吩咐鹊儿让人进来。

鹊儿很快就带着两个花房的小丫鬟进来了,两个小丫鬟平日里都没机会和主子说过话,言行间有些诚惶诚恐,目不斜视。

两人给南宫玥行礼后,手脚麻利地把略显残落的茉莉、桂花换上了翠菊、月季、万年青等,空气里弥漫起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南宫玥凑近一朵翠菊闻了闻后,问那个侍候翠菊的小丫鬟:“花房里还有什么其他菊花吗?”

小丫鬟有些紧张,屈膝回道:“世子妃,花房里有数十种菊花,像黄十八、绿牡丹、二乔、大如意、如意金钩、金牡丹、帅旗、柳线、芙蓉托桂、玉盘托珠、赤金狮子、温玉、紫玉香珠、冰盘托桂、墨荷等等都是有的,但是大部分才刚结出花苞。若是世子妃喜欢,奴婢这就去取,或者再过几日,等花苞半开了?”小丫鬟憋着一口气,一鼓作气地说道。

南宫玥把语调放柔,笑道:“那你去选两盆带花苞的过来。”

“是,世子妃。”小丫鬟咽了咽口水后急忙应了,挑帘而去。

南宫玥环视四周,换上了新的花草后,屋子里仿佛也有了新气象,感觉焕然一新。

她指了指原本放在角落里的一盆美人蕉吩咐道:“画眉,把这盆美人蕉放在窗边吧。”美人蕉喜欢阳光充足、高温炎热的环境。

画眉应了一声,就把那盆美人蕉移了过去,阳光下,但见那美人蕉绿叶丰满,红花艳红似火,让看着不由精神一振。

画眉盯着那艳红的花朵好一会儿,叹息道:“这美人蕉果然还是要在南方种,比起王都的那些要艳丽多了!”

丫鬟们对着花草品评了好一会儿,莺儿挑帘进来了,禀道:“世子妃,二公子来了,说要求见您。”

萧栾被小方氏养得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有些不通人情事故。

前世他们兄弟俩到底为何走到了那一步,南宫玥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至少这一世,或者说,自从她到了南疆以后,或许是没有小方氏在一旁怂恿和出歪招,萧栾倒也没做过什么惹人厌烦的事。尤其自打她掌了中馈,萧栾还时不时地会过来讨些冰,讨些稀罕的水果什么的,笑眯眯地叫着“大嫂”,丝毫不认生。

想到这里,南宫玥不由笑了,说道:“把二公子请到堂屋吧。”

南宫玥稍微整了整衣装,就去了堂屋坐下。

很快,莺儿就领着一身烟紫色锦袍的少年郎进厅来了,萧栾的容貌更像小方氏一些,比起萧奕远远不如,但还是比镇南王俊逸斯文许多,只是他眉眼间永远都透着一丝倦意,仿佛永远睡不饱似的。

“大嫂!”萧栾笑着向南宫玥行过礼后,在一旁坐了下来。

丫鬟给上了茶果点心,萧栾吞吞吐吐地道明了来意:“大嫂,父王的寿宴就要到了,可不可以让翩翩也出来?就让她跟在大嫂你身边就可以了。这次寿宴请了骆越城里最好的戏班子过来唱戏,翩翩她最喜欢看戏了。”

翩翩……南宫玥心中一动,依稀记得这个翩翩是萧栾的姨娘,从前好像是个花魁。自从过府后,翩翩就一直很受萧栾的喜爱。

这是萧栾屋里的事,南宫玥偶尔听到些什么,也只是当做耳边风罢了,没太放在心上。

这一次……

南宫玥眸色微沉,面上却是不显,对着萧栾笑道:“二弟,你可想清楚了?父王的大寿可不比我们府中的家宴,那一日来的贵客众多,以翩翩的身份,恐怕见人都需要行礼,而且连入席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是看戏,也只能和丫鬟们一起站着看。”

萧栾脸色一僵。确实,大嫂说得不错,父王大寿的那日,除了亲戚以外,来的都是南疆赫赫有名的府邸,那些女人的嘴脸他也见多了,不少人都是自以为尊贵,用鼻孔看人……他的翩翩如此娇弱,若是遇上什么难缠的女眷,岂不是要被折辱死了!

萧栾越想越觉得不妥当,忙摇了摇头道:“幸好大嫂你提醒我。此事还是算了吧。”

萧栾一脸感激地看着南宫玥,大嫂为人真是和善细心,也难怪连他那个那么难相处的妹妹,还有那个恐怖的大哥也都处得来。

一旁的画眉半垂首,心里有些无语了,不知道是该叹息二公子一根肠子,还是好哄呢?

萧栾站起身来,再次向南宫玥道了谢后,就告辞离去。

看着萧栾离去的背影,南宫玥眼中闪过一道凝重之色。

第497章-妄为

这些日子的相处,南宫玥也看得出来,萧栾性子疏散,不会无缘无故地想到让翩翩出席镇南王的寿宴。所以,答案不言而喻,萧栾的宠爱终究让这个翩翩的心大了起来,开始有了一些不该奢望的念头……

南宫玥微微眯眼,想起前几日镇南王找她过去,让她留意一下适龄的姑娘,好帮萧栾选一门亲事。以萧栾现在的情形来看,这合适的姑娘还真不好选。萧栾既然是个糊涂的,就得给他挑个识轻重的,否则以后他院子里岂不是要乱套了!

南宫玥不由叹了口气,起身去了小书房。

南宫玥在紫檀木书案后坐下,拿起了放在一边的一叠名册。鹊儿机灵地在一旁开始磨墨。

南宫玥看着手中的花名册,这里面包含了南疆各府邸中的适龄的姑娘,是鹊儿和莺儿帮忙理出来的,包括排行、年龄、性情及家风等等。自古结亲讲究门当户对,但是在南疆,再尊贵也尊贵不过镇南王府,这名册上的姑娘多是二三品武将府邸的姑娘。两个丫鬟足足费了两日才算列了个大概。

南宫玥大概看了一遍,目光更多的放在那些家风稳重的府邸。

咦?

南宫玥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看向了其中一个名字,问道:“定远将军府的大姑娘?”

定远将军府姓周,他们府的大姑娘深居简出,南宫玥来了南疆这么久,倒从没有听闻过这位周大姑娘。

鹊儿解释道:“定远将军肩挑两房,周大姑娘是大房的独女。”

肩挑两房?

南宫玥微一挑眉,肩挑两房其实并不合规矩,现在稍有身份的人家都很少会这么做了,没想到骆越城的定远将军府竟是肩挑两房。

南宫玥问道:“定远将军是长房还是二房?”

“是二房。”鹊儿早就去了解过了,“定远将军的嫡长兄在十六年前战死沙场了,当时周老太爷还在世,就让定远将军肩挑两房,分别娶了王氏和卢氏,王氏为长房媳妇,而卢氏则为二房媳妇。据奴婢所知,卢氏与定远将军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二房现在有的两位姑娘和两位公子都是卢氏所出,而长房的王氏就只有周大姑娘一女。”

南宫玥微微颌首,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是别人府里的事,她也管不着。

她认真地看着花名册,时不时地鹊儿会来解释几句,而她也会在上面记上几笔。

不多时就已经圈了几个姑娘的名字,打算趁着镇南王的寿宴再细细观察一下。

而且就算是男方这边满意了,也要再瞧瞧女方的意思。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萧栾虽然家世、身份高贵,但是一般而言,为表对女方的尊重,世家公子在婚前不得纳妾的,萧栾屋里却有个正经的妾室翩翩。纳妾这件事上很多男子不觉得是问题,但是女子的想法却不同……萧栾的婚事还是要徐徐图之。

这时,挑帘声响起,百卉从外面走了进来,屈膝禀道:“世子妃,老太爷刚才派人过来说,他老人家得了一些上好的龙井,请您过去一起品茗。”

南宫玥站起身来,拂了拂裙裾,对鹊儿道:“我记得今儿厨房做了些玫瑰米糕,甜香适度,你去取些来,我拿去给外祖父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