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王进佑傻眼了,没想到萧奕这么轻易就把自己给打发了……

他傻乎乎地就这么看着萧奕大步出了厅堂,毫不留恋地走远了……

萧奕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屋子里静悄悄的,南宫玥和小萧煜还在睡觉,母子俩都闭着眼,长翘如梳篦的睫毛在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只是这么看着妻儿安详的睡脸,萧奕的心就恬静了下来,柔软甜蜜如棉花糖一般。

忽然,他觉得有些手痒痒,很想把眼前的这一幕画下来。

他托着下巴,含笑看着这一大一小。

一种温馨恬静的气氛弥漫在屋子里,连时间都似乎不舍得前进了……

相比碧霄堂的宁静,回了驿站的王进佑则越来越茫然了,萧奕出人意料的爽快让王进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镇南王故意借萧世子之口来表明他不愿去王都辅政……

王进佑烦躁得头都疼了,琢磨着是不是该递帖子去王府求见镇南王,然而他的帖子入了王府后,就是泥牛入海,镇南王只觉得催命符来了,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收到,打算能拖一天就拖一天。

腊月初九,王进佑的第二张帖子前脚刚送入了镇南王府,后脚傅云鹤就急匆匆地来了碧霄堂找萧奕复命,他率领三万南疆大军刚刚从西夜归来。

傅云鹤千里而来,掩不住娃娃脸上的风霜与疲惫,风尘仆仆,一双乌黑的眸子却是炯炯有神。

他迫不及待地把西夜的军务一鼓作气都给交代清楚了,然后眨巴着眼,双手扒在萧奕的书案上,可怜巴巴地伸长脖子看萧奕道:“大哥……”该放他去成亲了吧?!娶了妻子才好过年啊!

萧奕如何看不懂傅云鹤的心思,傅云鹤成天把今年要成亲的事挂在嘴边,如今南疆军上下谁人不知道傅将军赶着今年要成亲的。

他这个做大哥的,自然会成全小弟的!

萧奕的嘴角翘起一个亲切的弧度,却让傅云鹤心里咯噔一下,警觉地直起了身子,心道:大哥笑成这样,往往代表着有人要倒霉!这一回倒霉的人不会是自己吧?

“小鹤子,放心吧,不会耽误你成亲的。”萧奕笑吟吟地拍了拍傅云鹤的肩膀。

傅云鹤喜形于色,咬着帕子喜极而泣道:“大哥,您真是我的亲大哥啊!”

他话音才落,就听萧奕随口又道:“过两天你就和王御史去一趟王都吧。”

什么跟什么?傅云鹤傻眼了,缓缓地眨了眨眼,王御史?!王御史又是谁?!

萧奕笑得更灿烂了,继续道:“小鹤子,反正你要回王都准备你和韩姑娘的亲事,不如顺便把公事也给办了。”

“什么公事?”傅云鹤听得是一头雾水,差点要跳脚了。他这才刚从西夜回来,怎么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件差事!

萧奕仿佛没看出傅云鹤的异样,若无其事地把前几日王御史奉旨来南疆的事一一说了,让傅云鹤去王都自然是代表南疆与大裕朝堂洽谈。

“……”傅云鹤早得知了先帝驾崩和新帝登基的事,可现在才知道大裕使臣来请镇南王去王都辅政这回事,无语的同时,看着萧奕的眼神更复杂,也更古怪了。

大哥到底是心大,还是健忘,难道他忘了自己可是咏阳大长公主的嫡孙,是大裕的宗室啊!

大哥让他去王都代替镇南王府与大裕朝堂接洽,这——

真的合适吗?!

傅云鹤眼角抽动了一下,简直不敢想象王都那些人看到自己以南疆来使的身份出现在金銮殿上时,会是什么表情……

“大哥,你是不是……”傅云鹤眨了眨眼睛,“单纯无邪”地看着萧奕,想劝他要不要再仔细考虑考虑。

萧奕将双臂叠在书案上,笑眯眯地看着傅云鹤,笑得比傅云鹤还要单纯无辜,“小鹤子,你不想去王都?”

言下之意是,你还想不想成亲了?

“去!”傅云鹤点头如捣蒜,飞扑了过去,抱着萧奕的大腿,一脸真切地哀求道,“大哥,让我去吧!这差事舍我其谁!”

傅云鹤仰首忍着眼眶的泪,心道:为了成亲,再大的苦也得忍着、熬着!……待会一定要去找霞表妹好好安慰安慰自己!

萧奕甩了甩手,眼神无奈极了,仿佛在说,你真的要去,我就如你所愿好了。

可怜的傅云鹤千恩万谢地走了,心里叹息,还有两天,他得留在城里好好陪霞表妹说说话!

哎——

一声哀怨的叹息声消逝在冬日的微风中,两日后,傅云鹤依依不舍地再次离开了骆越城,这次是北上前往王都,与他同行的还有大裕的使臣王进佑。

王进佑离去的消息当然也传到了镇南王耳中,镇南王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已经做好了去王都为质的心理准备,只想着能拖几日是几日,没想到这才几日又变天了?!

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难道是新帝改变主意了?!

镇南王便询问来报信的小厮这几日王御史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方才知道他两日前曾被逆子叫去了碧霄堂。

镇南王震惊之余,又觉得理所当然。

是啊,除了这逆子,还会有谁!也不知道这逆子又做了什么“好事”才让使臣乖乖地离开了南疆……使臣无功而返,也不知道会不会惹来大裕的震怒?

想着,镇南王不免忧心忡忡,可是木已成舟,他也无可奈何……对了,他什么也不知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还是去钓鱼吧。

镇南王放空脑子,拿上鱼竿就跑去湖边钓鱼了……

王进佑离开骆越城后,镇南王府彻底平静了下来,每天忙着钓鱼的镇南王也不再唉声叹气了,他身旁服侍的长随丫鬟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中旬,骆越城中的年味越来越浓了,从王府到碧霄堂都开始忙忙碌碌地为过年做准备。

萧霏为了让南宫玥养胎,几乎揽下王府大半的事宜,这一日一早,她又如常般来了碧霄堂。

她还没来得及说府中的事务,就被南宫玥的一句问话弄懵了。

“霏姐儿,你可考虑好了?”

南宫玥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萧霏愣了好一会儿,总算恍然大悟。大嫂这是在问自己对婚事的意见。

萧霏半垂眼帘,眸光闪了闪,犹豫了一下,与南宫玥四目直视,正色道:“大嫂,可不可以再给我几个月时间?”

这一下,南宫玥愣住了,眼中露出一抹讶色。

萧霏这句话乍一听还是没有定论,但是南宫玥却品出了一丝不寻常来。

一直以来,萧霏对婚事的态度都有些懵懂,好像只要长辈作主,家世人品合适,选谁都可以,说白了,就是情窦未开,还没开窃。

可是这一次,萧霏的表现却与之前不同,她居然开口表示要再给她几个月……难道说她开窍了?

萧霏的性子一向黑白分明,说一不二,如果她真的有了决定,应该会立刻告诉自己,那就是说,萧霏现在还有些稀里糊涂的,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思。

但是她自己有这个意愿去琢磨了,已经是一个大飞跃,看来王府明年应该是可以再办喜事了。

南宫玥按捺着嘴角的笑意,亲热地拉过萧霏的手,温声道:“霏姐儿,有道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终身大事一辈子只这一次,是要好好想清楚,才不会抱憾终身,你不用心急。”

大嫂对自己总是这么好,这么贴心!萧霏心口一暖,感动地看着南宫玥,心绪一阵起伏。

“谢谢大嫂。”她定了定神,一本正经地允诺道,“大嫂,三个月后,我一定会想好的,不会辜负大嫂的一片心意。”她知道她的年纪不小了,亲事一直没定下,不止让大嫂操心,还会连累底下的妹妹们……

看着萧霏清澈认真的眼神,南宫玥忍俊不禁,学着她的样子也是一本正经地颔首道:“大嫂相信你。”

南宫玥忍不住又想伸手揉揉萧霏的发顶,他们家的霏姐儿真是太可爱了!

萧霏笑了,乌黑的眸子里有一分坚定,两分赧然,三分懵懂。

她得好好想想……

☆、846归来

姑嫂俩在屋子里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萧霏方才离去。

东次间里,只剩下了南宫玥,屋子里一片静谧。

临近中午,温暖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南宫玥慵懒地倚靠在窗边,眼帘半垂,樱唇微抿,心绪转得飞快。

到底是谁让一向在亲事上是榆木疙瘩的萧霏另眼相看,而且,有些开窍的迹象呢?!

能与萧霏接触的男子屈指可数,这几日,萧霏待在王府就不曾出过门,最近一次出门也就是万青山的冬猎了

想着,南宫玥心念一动,莫非,冬猎的那几天发生了什么,所以才让萧霏一向平静无波的心潭泛起了些许涟漪?

窗外的树叶随风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胖乎乎的橘猫从枝叶中探出头来,金色的猫眼一眨不眨地与南宫玥四目对视,然后发出轻轻的“喵呜”声,似乎在赞同她的猜测。

橘猫警觉地盯了南宫玥片刻,发现她是独自一人,身旁没有那只淘气的团子后,就松了一口气,悠然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南宫玥看出猫儿的神态变化,忍俊不禁地勾唇。她把手肘撑在窗槛上,托着下巴继续思索着,回忆冬猎时发生的事。

要说冬猎那几日萧霏身上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大概也唯有她在万青山走丢的那件事那之后,萧霏因为崴了脚,除了最后一天与小家伙一起去放生那只白鼬以外,中间就再也没出营地。

南宫玥还记得百卉与她说过,那一晚,萧霏是被常怀熙和阎习峻找到并带回营地的。

难道说让萧霏另眼相看的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

南宫玥的眸子微微一瞠,若有所思。

恐怕不会是常怀熙

之前,萧霏曾与自己明言常家不错,如果是常怀熙的话,萧霏就不需迟疑,只需与自己言明即可,莫非——

是阎习峻?!

如果真的是阎习峻的话,阎家门第不显,家风不佳,而阎习峻又是庶子

想着,南宫玥心中有些迟疑,抬眼再次看向枝头的橘猫,眉头微蹙。

“小橘”她猜得对不对?

南宫玥盯着橘猫的圆脸似在询问,橘猫歪着脑袋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它怎么知道!

随即,小橘安然地在树枝上蜷成一团,舔舔脖颈的绒毛,晒着太阳继续睡起它的午觉来。

看那橘色的毛团睡得如此香甜的样子,南宫玥也忍不住被传染了睡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皮沉甸甸地,不知不觉中,她靠在窗边昏沉沉地睡去了

连院子里的微风似乎都不忍吵醒这一人一猫,风变得更为温柔了

相比南宫玥的悠闲,碧霄堂乃至骆越城中都为了过年忙得是脚不沾地。

忙碌的时候,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又是几日飞逝,腊月十三,又一批南疆军从西疆声势浩大地归来了,这一次带队的人是韩淮君。

当韩淮君在竹子的引领下来到碧霄堂的外书房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

外书房中的几扇窗户大开,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口柔和地洒在了萧奕俊美的脸庞上。

岁月如梭,距离韩淮君上次陪摆衣来南疆已经三年了,对他而言,萧奕的书房看着陌生而又似乎有些眼熟,时隔三年,他的身份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挑帘进屋后,韩淮君一眼就看到萧奕笑吟吟地对着他招了招手,“阿君,过来坐!”

萧奕那随意的语气和神态一如当年在王都,一般无二。

韩淮君怔怔地立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此刻身在王都,几乎以为时光倒转,“大哥”二个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许多年前,他输给了萧奕,愿赌服输,才叫年龄比他还小的萧奕一声“大哥”,心里自然有几分别扭,并不似傅云鹤、原令柏他们那般心悦诚服。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他在南疆军麾下效力,原本是打算尊称萧奕一声“世子爷”,却没想到萧奕一如往昔,哪怕他如今堪称权倾天下,却似乎一点也没变,仍是王都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世子。

韩淮君原本有些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笑了。

士为知己者死,也是因为有这样的萧奕,才有官语白,有姚良航,有傅云鹤有南疆万千将士万众一心,甚至连平阳侯也投效了镇南王府。

一瞬间,韩淮君的心中思绪翻涌,想到先帝,想到新帝,想到西疆想到已然腐朽的大裕朝堂,覆水难收,他是决不可能再走回头路的!

韩淮君定了定神,嘴角透着一抹坚毅,他大步走到窗边的圈椅上坐下,与萧奕仅仅隔着一个案几。

竹子给二人上了茶水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之后,韩淮君就与萧奕说起了正事,如今西疆已经不在属于大裕,而是被归到西夜郡下,这几月,他们终于收编了原西夜军,以此补充了驻扎西夜的兵力,又有姚良航留在那里照看着,西夜那边应该出不了岔子,所以萧奕就命韩淮君率一万南疆军从西疆归来。

两个青年清朗的声音间或地回荡在书房里直到竹子在一炷香后进来禀话,二人方才从书房走出,远远地,就看到几道熟悉的身形正往这边走来。

蒋逸希、韩绮霞、原玉怡,还有被南宫玥牵在手里的小萧煜,都朝韩淮君和萧奕这边走来。

然而,韩淮君的眼里却只容得下一人。

几十丈外,蒋逸希身穿一件青莲色葡萄纹刻丝褙子,乌黑的青丝挽成了牡丹髻,鬓发间的赤金镶珠凤钗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女为悦己者容,她显然是特意妆扮过的。

韩淮君大步流星地走向妻子,目光灼灼,嘴角不由得翘起,英俊清朗的脸庞柔和了不少。..

短短不到一年,发生的事太多了!

曾经一度,他几乎以为他此生再也无法与蒋逸希团聚,以为他们夫妻俩要永远分隔两地直至埋骨土下

韩淮君的眼眶有些酸涩,蒙上天垂怜,他还有她!他们还能在这距离王都千里之外的地方重逢。

蒋逸希被韩淮君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秀丽的脸庞上染上了如桃花般的红晕,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君。”

蒋逸希心里如释重负,他能平安归来,比什么都好!

南宫玥、韩绮霞和原玉怡在一旁彼此看了看,三人的嘴角都带上了戏谑的笑意。

她们早就从萧奕那里知道韩淮君这几日会回来,今日正午,韩淮君刚到骆越城大营,便有人急匆匆地来碧霄堂报讯,南宫玥就急忙派人把蒋逸希和韩绮霞她们接了过来,又通知了原玉怡。

须臾,韩淮君总算回过神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与韩绮霞、原玉怡等人纷纷见了礼。

之后,他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众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小人儿身上。

小萧煜穿着一件与他爹一式的紫袍,父子俩看来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家伙一手抓着娘亲的裙裾,仰起小脸好奇地打量着韩淮君。

“煜哥儿,这是你韩家叔叔。”蒋逸希含笑地看着小家伙介绍道。

“叔叔。”小家伙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笑得灿烂极了。他知道每一个姑姑、姨姨和叔叔,还有义父,都会对他很好很好。

知道这是叔叔,小家伙也不再小心地审视韩淮君了,直接从娘亲身旁走到了他跟前,双臂一举示意要抱。

韩淮君无措地看了蒋逸希一眼,在她的鼓励下,一把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姿态很是僵硬。

其他人看着都忍俊不禁,他们本就相熟,也多是近亲,气氛很快就热络了起来。

“君表哥,今晚我们给你接风!”原玉怡笑嘻嘻地说道,好似主人一般招呼着大家往舒志厅的方向去了

此时,夕阳落下了大半,天色一片昏黄,府中的角角落落开始点起一盏盏八角宫灯,照亮前路,众人的语笑喧阗声渐行渐远,这一夜的碧霄堂笑声不断

临近过年,骆越城里可说是喜讯连连。

西夜郡那边,西夜十二族皆归顺了镇南王府,以前逃窜的西夜残军也都一一剿灭,西夜百姓很快就安于天命,西夜的局势基本上稳定了下来,因此驻西夜的南疆军将士们陆续地都返回了南疆,只在西夜留了三万人、以及飞霞山一带留了一万人驻守。

与此同时,百越郡、西夜郡、南凉郡、七里郡等郡也都纷纷把年礼送来了骆越城,当那些年礼随着各郡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入城时,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百姓皆是热血沸腾,与有荣焉。

南宫玥从各郡送来的年礼中挑了一些,作为年礼送给城中的一些府邸。

接下来连着数日,城中上下都围着年礼的话题说得热热闹闹,也让城中的年味更浓了

年关临近,城中各府、店铺一家家都张灯结彩,百姓皆是喜气洋洋。

腊月十六,一只白色的信鸽扑棱扑棱地飞进了碧霄堂,信鸽是从西夜郡那边遣来的,这封信中来禀说,翡翠城附近爆发了时疫,翡翠城以及周边的数个小镇、村落有一成左右的百姓都感染了时疫,幸而及时发现,统一将那些病人进行区分并隔离治疗虽然染上了时疫的病人至今为止已经死了近半,但是总算控制住了疫病的传播,没有继续向别的城镇扩散,至今已经有五天没有出现新的病人。

这封信是来自程昱。

除了平阳侯外,程昱如今也在西夜郡,那之前,程昱在南凉郡协助田禾管着政事与民生,在黄和泰赶去了南凉郡后,程昱终于可以抽开手,就又被萧奕派往了西夜郡,现在以程昱为主,平阳侯为辅,暂时管着西夜郡的政事与民生。

萧奕收了那封飞鸽传书后,就直接来了青云坞。也没人招呼,他就熟门熟门地拐进了官语白的书房,官语白正坐在一张榧木棋盘后自己与自己下棋。

“小白,你瞧瞧”

萧奕随手把那封密信丢给了官语白,饶有兴致地研究起这下了一半的棋局来,只见那黑子与白子杀得难解难分,硝烟弥漫萧奕也有些手痒痒了,从棋盒中拈起一粒白子干脆地落下。

几乎是下一瞬,一粒黑子也紧跟着落了下来。

萧奕抬眼看去,只见官语白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那张绢纸,随手搁在一边,显然看完了信。

萧奕又俯首去看眼前的棋局,果断地再次落下一粒白子,嘴上同时说道:“阿玥之前就不放心翡翠城东郊的那个乱葬岗,我干脆就命人一把火给烧了。看来这把火烧得恰是时候!”

若是没有那把火,恐怕翡翠城的这场时疫会更严重!

官语白以左手又拈起一粒黑子,右手则在棋盘边轻轻叩动了两下,沉吟着道:“自古以来,疫病流行往往与天灾**有关,乱葬岗、病畜、被污染的水源等素来都是时疫的源头阿奕,我想向林老神医请教一下要如何才能预防减少时疫。”

纵观历史,时疫的爆发数不胜数,比如霍乱、鼠疫,致死率极高,一旦疫情失控,死者不计其数,件件触目惊心,他们也曾在应兰行宫亲眼见证过时疫的可怕,预防时疫也是关乎百姓民生,须得重视。

官语白落下了黑子,又道:“这一次的时疫也是一记警钟。”他看向自己还不甚灵活的右手,眼中一片泰然。说来,以他的右手换回那数万百姓的性命,这笔买卖也是值得的。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阵势错杂,两人才不过下了几子,白子已然隐隐露出败势,萧奕却满不在乎,果决地继续对黑子发动攻势,只攻不守。

“啪”地落子后,萧奕伸长脖子,猝不及防地把脸凑到了官语白跟前,一本正经地说道:“小白,我这个人一向唯才是举,都说耳濡目染,你怎么就没学到一点?”

官语白还没怎么样,小四已经被萧奕的自吹自擂、厚颜无耻又一次给惊到了,差点就从外面的树上摔了下来。

这么多年了,小四还是没习惯这个萧世子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窗外的小四俯首朝官语白和萧奕二人看了一眼,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嘴角微扬。他如何不知道萧奕是在劝公子适当地把事情交由下面的人去办,不要太操劳,不要事事都亲力亲为

小四都能领会,官语白如何不懂,怔了怔后,乌黑的眼眸中闪现点点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阿奕,说来,还有一件事必须要由你既‘出力’,又‘出面’!”

萧奕疑惑地挑了挑眉尾,见状,官语白眼中的笑意更浓,说道:“如今几郡平定,可以利用新年论功行赏之际,重定军制”

南疆以武立邦,事关军制,萧奕也明白其重要性,凝神听着。

官语白继续说道:“如今南疆军中用的皆是大裕的军衔,可南疆既然已经独立,那就必须更改军制,与大裕有所区别。”

无缘无故地改军制容易引起军心动荡,倒不如借着这次大肆封赏之际,趁势而为,转移焦点。

官语白说得在理,可萧奕却觉得头也疼了起来,年关岁末,距离新年的时间可不多了,定军制如同定律法,需要考虑的条条款款可不少,还要借鉴历史看来自己与小白又要忙上一段时日了!

不过

萧奕又想到了什么,扬了扬眉,笑吟吟地看着官语白,故意问道:“小白,那你还要不要这安逸侯继续来做做样子?”

官语白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笑了,云淡风轻。

“啪”的一声,他手里又落下了一个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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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7后路

腊月二十五,在呼呼的寒风中,傅云鹤终于抵达了阔别多年的王都。

距离他上次随萧奕离开王都远赴南疆已经四年多了,乍一眼望去,王都似乎一点也没变!

傅云鹤倒没什么近乡情怯,抛下了王进佑,就自己赶回了咏阳大长公主府,公主府的正门大敞,府中上下因为三少爷的归来而沸腾了。

咏阳、傅大老爷、傅大夫人以及傅大少爷傅云鹏等人都聚集在咏阳的五福堂里,正堂被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等傅云鹤正儿八经地给长辈们一一请安后,傅大夫人就急切地把三子拉过来看了又看,眼眶微微湿润,道:“鹤哥儿,你瘦了!这段时日苦了你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傅云鹤眼角一抽,听母亲这口气,怎么好像他是刚做苦力回来似的。

傅云鹤从小就是个嘴甜的,这么大的人照样撒娇,没几句话就把傅大夫人逗乐了,屋子里一片语笑喧阗声,和乐融融。

跟着,傅大老爷就问起了傅云鹤这些年在南疆的事,在场的都是自家人,傅云鹤也不藏着掖着,滔滔不绝地一一说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出乎众人意料,傅大老爷和傅大夫人面面相觑,有点懵了。

傅大夫人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傅云鹤道:“鹤哥儿,你说你率南疆军去打得西夜?”

看着母亲震惊的样子,傅云鹤心里更乐了,勉强谦虚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就是听安逸侯的吩咐而已”

傅云鹤说得轻描淡写,傅大夫人则是眼神呆滞,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直愣愣地看着傅云鹤。

当年百越突犯南疆,镇南王世子萧奕主动向先帝请战,傅云鹤也随萧奕一起去南疆参军,这是咏阳的意思。

公主府一向不擅权,咏阳早在多年前就将兵权交还给了先帝,傅家众人都明白咏阳在世时傅家的地位不可动摇,但是等将来她离世以后,傅家在王都的地位恐怕就会一落千丈傅云鹤不是嫡长孙,不用继承公主府,所以咏阳就让他自己去搏一把前程,也是为公主府寻一条后路。

最初傅大夫人因为咏阳的威严不得不同意三子去南疆,可心里其实觉得三子自小顽劣,根本就还没长大,去了南疆后估计很快就会哭着跑回王都,却没想到他跟着萧奕在南疆屡屡立功,才几年就已成了正三品将军,还独领一军,那可是一万大军啊!

家里人都为傅云鹤感到骄傲,连傅大夫人心里不得不钦佩婆母的眼光可谁想,南疆突然宣布独立了!

那阵子,傅大老爷夫妇都是忧心忡忡,尤其是傅大夫人,每晚都夜不成寐,噩梦连连,担心远在南疆的傅云鹤,还去求咏阳想办法把傅云鹤救回王都来,可彼时公主府也是祸事连连,先帝与咏阳政见相左,冲突不断,后来先帝忽然殡天,还把咏阳也牵扯了进去,公主府一度风声鹤唳

直到新帝韩凌樊登基,一切才终于好转!

如今连三子傅云鹤也平安归来了,傅家的这一场劫难总算是彻底过去了!

看着傅云鹤说话间意气风发的样子,显然在南疆过得如鱼得水,风声水起,傅大夫人不由心中有些复杂,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她那个最顽皮、最不懂事的三子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姜是老的辣,婆母的眼光和见识都远非他们可比!

想着,傅大夫人又感慨地看向了咏阳。

咏阳气定神闲地饮着茶,她早就与长子长媳说过,鹤哥儿不会有事,阿奕性子疏朗,不是那等重疑猜忌之人

咏阳眸光一闪,想起了已经先逝的某人,心绪微微起伏,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逝者已去。

傅云鹤说得口也干了,一口气饮尽一杯茶水,然后一脸期待地看向了咏阳,“祖母”

他笑吟吟地搓着手,急切地问道:“大婚的事宜准备得怎么样了?孙儿什么时候可以去迎娶霞表妹?”

咏阳失笑,“放心吧,都给你准备好了!”说来傅云鹤和韩绮霞都年龄不小了,若非这些年的“意外”,婚事何至于拖到今日!

然而,傅大夫人却面露迟疑之色,问道:“鹤哥儿,你成亲后就不是一个人了,也该安定下来了”

傅大夫人的言下之意是想劝傅云鹤回王都任职,但她话没说完,傅云鹤已经果决地说道:“娘,我打算和霞表妹一起留在南疆。”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犹豫。

闻言,傅大夫人更为忧心了。现在大裕和南疆的关系是尚可,可是又能太平到何时呢?!等有朝一日,万一南疆要北伐大裕,他们家鹤哥儿可是大裕宗室,届时他岂不是要处于两难的境地?!那时萧奕又会怎么想?!

傅大夫人的嘴唇动了动,想劝,可是儿大不由娘,早在当年傅云鹤下定下决心去南疆时,傅大夫人就劝不动这个儿子了。

傅大夫人求助地看向了咏阳,可是咏阳正捧起茶盅,垂眸饮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傅云鹤笑嘻嘻地对着傅大夫人又道:“娘,我们的婚事可就全拜托您了,您儿子我一把年纪了,再不娶媳妇,我都要成老光棍了!”

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把咏阳和傅大夫人都逗笑了,屋子里的凝重一扫而空。

算算日子正好三个月国丧也结束了,咏阳就和傅大夫人商量着让傅大夫人在年后随傅云鹤起程亲往南疆迎亲,乐得傅云鹤千恩万谢,又说了一堆甜言蜜语。

傅大夫人伸指在儿子的额心点了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鹤哥儿,你难得回来,这几天你就乖乖待在府里,别成天野到外面去!”

傅云鹏也颔首附和道:“三弟,母亲说得是”

“那恐怕不行!”傅云鹤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眼看着傅大夫人和傅云鹏皱起了眉头,傅云鹤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又道:“祖母,爹,娘,我这次来王都一来是为了成亲的事,二来也是作为南疆的使臣,代表镇南王府来与朝廷洽谈的。”

话落之后,屋子里一片寂静,傅家人再次懵了,连咏阳就愣住了,摇摇头:这个阿奕还是没变,行事出人意料!

傅云鹏眉宇紧锁,又道:“这萧世子是不是故意在离间朝廷和我”

咏阳淡淡地看他一眼,傅云鹏随即噤声,略显局促。

见状,咏阳心里幽幽叹息,正要说什么,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禀说,傅云雁和南宫昕来了!

正堂里,随着傅云雁和南宫昕的到来,再次沸腾了起来,紧接着,傅家的其他几房听闻傅云鹤回来的消息,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今日的主角当然是傅云鹤。

傅家众人皆是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又有人提议要给傅云鹤办接风宴,府中的下人便匆匆忙忙地去备酒席这一晚,男人们在接风宴上喝得畅快淋漓,酩酊大醉,直到月上柳梢头方才渐渐散去。

喝得满面通红的傅云鹤在酒席后并没有去歇息,反而又悄悄去五福堂见了咏阳。

“祖母,喝茶。”傅云鹤亲自给咏阳斟茶,一如往昔。

迎上孙儿不见醉意的清亮眼眸,咏阳心里不免有几分唏嘘,这四年多,他们家的鹤哥儿真的长大了!

咏阳接过了茶盅,轻啜了一口,忽然道:“鹤哥儿,等你成亲后,就和霞姐儿安心留在南疆吧。”

傅云鹤微微挑眉,从祖母的话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来。

咏阳叹了口气,揉着眉心又道:“新帝虽然已经登基,但是朝中乱象频出,”咏阳凝重的语气中透着一抹不太乐观的味道,“也不知道会乱到什么时候”

由于先帝死因不明,虽然韩凌樊登基了,但是朝野上下包括民间都觉得新帝有些得位不正,背后有不少非议,且还愈演愈烈。

而且,先帝晚年,朝政**,贪官横行,天灾、战乱连年不断,以致国库空虚。新帝登基后,接手了这么个乱摊子,虽有心治吏查贪腐,但朝堂上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朝臣们群起反对,再加上,恭郡王韩凌赋一直没消停,不时在暗中煽风点火,导致新帝行事处处受人掣肘,查贪腐一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泾州又有水患,然而朝廷拨下去的灾款被层层盘剥,泾州同山城的百姓群情激愤,发动起义,义军皆头裹黄巾,人称黄巾军,那黄巾军抓住时机,煽动其他城池的百姓,如今势力已经扩展到泾州三城

对于大裕朝堂的事,傅云鹤只是从萧奕那里听了个大概,此刻从咏阳口中才算知道了其中的细节。

看着咏阳的眸底透着疲倦,傅云鹤柔声劝道:“祖母,您尽力而为便是,莫要太操劳了!”

咏阳的年纪也大了,早年又中过毒,精力不继,凭她一人之力,根本就不可能改变朝局

这一点祖孙俩都是心知肚明。

咏阳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于大裕不欲多谈,话锋一转:“总之,鹤哥儿,你不用挂心家里,成亲后安心留在南疆吧。”

傅云鹤瞬间明白了,祖母如此是想给傅家留条退路,他难得正色,看着咏阳郑重其事地颔首道:“祖母,你放心,孙儿省得!”

咏阳慈爱地笑了,纠结的眉心舒展了开来。

傅云鹤看着祖母额头的皱纹,心绪一阵起伏,距离祖母三年半前去南疆时,她老人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白发也更多了

这两年王都风起云涌,经历了好几波风浪,祖母难免也被卷入其中,劳心劳神

“祖母,”傅云鹤若无其事地笑了,故意道,“您猜阿柏现在在哪里?”

咏阳也听说过云城家的两个孩子出门游历,但没太在意,此刻听傅云鹤一提,便品出几分意味深长来,难道说

傅云鹤也没打算卖关子,笑嘻嘻地接着说道:“怡表妹现在就在骆越城里,阿柏还在西夜”

在咏阳饶有兴致的目光中,傅云鹤就从一年多前原令柏跟着萧奕去了西夜东南境说起,一直说到原令柏在擒住西夜二王子一事上立了军功,“祖母,阿柏这家伙的眼神还真是好,后来军中还有人试验过,无论对方怎么易容改装,打扮得千奇百怪,阿柏他都一眼能认出来!”

听到这里,咏阳的嘴角不由也多了几分笑意,回想到了什么,“柏哥儿确实自小眼神就好,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和你一起跟着我学射箭,他射得可比你准多了,两百步外也能看清一片柳叶上做的记号,偏偏你们这两个小家伙都贪玩!”射箭才学了三天,就又跑去找人学骑马了!

说起儿时的那点荒唐事,傅云鹤的娃娃脸上难免露出一分尴尬来,立刻振振有词地说道:“祖母,我这是大器晚成!”

说着,傅云鹤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嘻嘻地继续说原令柏:“阿柏现在在西夜日子怕是不好过,我从西夜回来前,给他派一件差事,让他去西夜西南境组织士兵、百姓种树以防风沙,”傅云鹤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当时阿柏就哭着抱我的大腿说,想和我一起回来,被我给打发了!”

咏阳怔了怔,阿奕这孩子一次次地令她感到意外,没想到他不止让自家的鹤哥儿直接率领一军将士,还心大到让他去管西夜的民生

咏阳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笑着调侃道:“鹤哥儿,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要是让你去,恐怕你现在也哭了吧。”她还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吗?他们俩哪里耐烦这些琐事!

咏阳脸上的笑意更浓,不由想起当年云城非要把原令柏留在王都,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云城总算是做对了一件事。原令柏如今追随萧奕,对原家也是一件好事

想着,咏阳之前有些凝重的心绪忽然间就豁然开朗了。

傅家也好,原家也好,以后就看这些年轻人的了,她已经老了,也只能尽力而为,将来九泉之下无愧于皇兄,无愧于故友就好!

“咚!咚!”

这时,外面响起了二更天的锣鼓声,咏阳见天色不早,就让傅云鹤赶紧回去歇息了,毕竟明日傅云鹤还要早起。

待傅云鹤退下后,五福堂里就静了下来,夜深了,整个公主府很快陷入了安眠中,宁静安详

一夜弹指即逝,次日一早的早朝上,气氛有些诡异。

一个意外的来客堂而皇之地在百官的注视下进入金銮殿中,不少朝臣都认出了对方是咏阳大长公主的三孙傅云鹤。

傅云鹤一边大步往前走着,一边仰首看着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的韩凌樊,四年多不见,韩凌樊长大了,变成了一个俊秀的少年郎,这个少年郎未及弱冠,就登上了大裕皇帝的宝座。

少年天子初豋皇位,本该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可是御座上的少年却是眉心郁结,面露疲惫。

国君弱,而臣子强。

傅云鹤心如明镜,此时深刻地体会到昨日祖母话语中的万般无奈。

这个朝堂看似金碧辉煌,一如往昔,其实表面愈合的伤口下早已经化脓

傅云鹤在金銮殿中央立定,双手抱拳,然后坦然地抱拳说道:“傅云鹤奉镇南王之命出使大裕,参见大裕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瞬间,整个朝堂一片死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咏阳大长公主的三孙儿竟然投效了镇南王府。

紧接着,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848有利

在朝臣们灼灼的目光中,傅云鹤目不斜视,开门见山地对着这满朝的君臣道出来意:“王爷令在下前来大裕传话,镇南王府与南疆既然脱离大裕独立,就无意插手大裕朝政,辅政一事还请皇上另请贤明。”

满朝百官再次哗然,然而,御座上的韩凌樊却是松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朕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韩凌樊也知道让镇南王来王都辅政不妥,奈何当时拗不过朝臣们的意见,只能违心下旨,委任王御史为使臣前往南疆。

想着,韩凌樊心底泛起一丝苦涩。

他在登基为帝之后,才深刻地意识到朝堂上的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讲究制衡之道,很多事情并非皇帝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是水,朝臣们也是水,顺水行舟易,逆水行舟难……

他此刻虽身居高位,却如同那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不仅是逆水行舟,还要担忧不知何时一个巨浪袭来,会顷刻覆灭……

“皇上深明大义乃是大裕之福。”傅云鹤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句场面话,“此行王爷也特意嘱咐在下祝贺皇上登基大统,大裕江山太平繁华!”

“傅将军且替朕谢过镇南王!”韩凌樊定了定神,郑重其事地又道,“大裕与南疆乃兄弟一体,愿结永世之好,互不侵犯!”

傅云鹤自是应下。

这对表兄弟一问一答之间看来一拍即合,但是朝堂上的气氛却没有因此而缓和,朝臣们心思各异,多是不以为然:什么永世之好?!镇南王府狼子野心,恐怕连几年的太平也维持不了!没见那西夜、长狄、百越犯境的一次次教训还犹在眼前!

韩凌樊却是没有察觉,俊秀的脸庞上多了一分笑意,看着傅云鹤又道:“听说傅将军即将回南疆成婚,朕在此先恭贺傅将军一番了。”

这一句话让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再次骚动了起来,纷纷地交换着眼神,暗自揣测着:傅云鹤要在南疆成亲,女方恐怕也是南疆贵胄,说不定还是镇南王府的亲眷,那就代表傅云鹤是决心在南疆定居了……咏阳大长公主知道这些吗?!咏阳到底对大裕与南疆是什么态度?!

就在众臣惊疑不定的目光,韩凌樊赏赐了傅云鹤一番,傅云鹤坦然地受下,之后就退下了。

众臣目送傅云鹤离去的背影,沉寂了好一会儿,他们心中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起头……直到一道颀长的身形从队列走出,百官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射到此人身上。

正是恭郡王韩凌赋。

“皇上,”韩凌赋对着韩凌樊作揖,却不躬身,腰杆挺得笔直,义正言辞地朗声道,“臣听闻与傅云鹤定亲的乃是林净尘的孙女,镇南王世子妃的表妹,莫非傅家早就与镇南王府暗通款曲?也难怪镇南王府在这朝堂上不乏助力!”他半个字不提咏阳,但是弦外之音分明是意指咏阳与镇南王府早就暗中勾结。

不少朝臣此刻方知傅云鹤结亲的对象,却也不意外,面面相觑。

他们心中大多也认为恭郡王所言不无道理,却不敢应和。南疆军在飞霞山一带的兵马好不容易才偃旗息鼓,危机解除,大裕的太平来之不易,这个时候再去招惹挑衅镇南王府,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群臣皆是心中畏惧,然而韩凌赋却是不然,他巴不得大裕再乱上一乱才好。

只有大裕乱了,他才能混水摸鱼,顺势而上。

他决不会让韩凌樊这等懦弱无能之人就这么坐稳这大裕江山的!

另一边队列中的恩国公立刻出列,冷冷地扫视了韩凌赋一眼,毫不示弱地说道:“王爷请慎言,傅、林两家结为百年之好,又怎么与镇南王府扯上关系了?说来,王爷的表妹明月公主和亲西夜,莫不是去年西夜再次来犯,乃是暗中与王爷勾结在一起?!”

恩国公这么说只是为了搅乱这一淌浑水,却直刺中了韩凌赋的要害。

当初韩凌赋远赴飞霞山与西夜人议和,曾经私下与西夜人达成了协议,此事随着西夜的覆灭烟消云散,但是天知地知,韩凌赋自己知道!

韩凌赋气得满脸通红,心中一阵心虚,却只能做出正气凛然的样子,“国公爷,您这分明就是胡搅蛮缠,本王的表妹明月公主和亲西夜,乃是先帝下旨,为结两国之好,与本王何干!”

“王爷也知道这是胡搅蛮缠啊!”恩国公意味深长地说道。

韩凌赋暗暗咬牙,可不会就此罢休,与恩国公你来我往地争论了起来,不一会儿,其他朝臣也纷纷加入,朝堂上转瞬就乱成了一锅粥。

御座上的韩凌樊俯视着这喧闹的朝堂,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龙头扶手,心底浮现浓浓的疲倦。

韩凌樊如何不知韩凌赋是在趁机挑刺闹事,居心不良。

可是韩凌赋是他的皇兄,如今先帝殡天,三个月国丧才刚刚过去,除非韩凌赋犯下滔天大罪且罪证确凿,否则这个时候下旨贬兄,难免会引来各方揣测……

如今民间对先帝之死和自己登基就有不少流言蜚语,这种情况下,自己行事更需慎之再慎……

早朝在混乱中结束了,满脸义愤的韩凌赋在出了金鸾殿后,便是怒容一收,眼中掠过一丝得意。

他大步流星地朝宫门的方向走去,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就算是五皇弟借着镇南王府之势登基了又如何,那也要他有本事坐稳这个皇位才行?!

自己并非是没有机会!

自己还有百越这条人脉——之前,韩凌樊顺利登基,韩凌赋也曾一度颓然,直到白慕筱把奎琅之母阿依穆介绍于她,阿依穆与韩凌赋长谈了一番,字字句句都深得韩凌赋之心,阿依穆建议他想方设法挑拨大裕和镇南王府,只要这两边有了嫌弃,甚至两方开战,对他才更有利!

自古以来,乱世方能出英雄、成大事!

韩凌樊也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他心里明明厌恶自己,恨不得自己去死,却因为抓不到自己的把柄,碍于名声拿自己没辙。

倘若换作是自己登基,肯定编个莫须有的罪名第一时间除掉韩凌樊,就算一时引来一些非议和揣测,那又如何?!谁又敢治罪至高无上的帝王!

韩凌樊优柔寡断、当断不断,这就是自己的机会!

韩凌赋乌黑的眼眸中依旧野心勃勃,很快就来到了宫门处,然后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策马沿着宽阔的街道一路往前,打算回恭郡王府。

宫门前的这条街道是通往皇宫的必经之道,来来往往之人皆是达官贵胄。

韩凌赋一挥马鞭,策马疾驰,在下一个路口正欲右拐之时,却看到前方不远处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形骑着一匹棕马迎面而来,显然是打算前往皇宫。

韩凌赋眯了眯眼,瞳孔中闪过一道锐芒,若无其事地按照原计划右拐,然后蓦然回首,朝来人瞥了一眼,目光森然,心中咬牙念着三个字:

南、宫、昕!

南宫昕却没看到韩凌赋,他骑马自路口飞驰而过,径直地向着皇宫而去。

南宫昕如今仍是白身,他皇子伴读的身份乃是被先帝所贬,虽然现在韩凌樊已经继位,可是古语有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大裕以忠孝治国,即便韩凌樊是皇帝,也必须讲究孝道,不能在此时封赏南宫昕。

再加之,南宫昕上次错过了科举,没有功名,也就不能上早朝,只能每日朝后去宫中面见韩凌樊,与韩凌樊一起商议朝政,出谋划策,处理泾州民乱之事……

朝廷琐事繁多,君臣俩这一商议就是大半天,等南宫昕从皇宫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大半,时间已近宵禁了,他上了马就匆匆地往南宫府而去。

见天色越来越暗,南宫昕怕傅云雁在家中担忧,一夹马腹,骑得更快。

“踏踏踏……”

夜晚的王都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奔驰的马蹄声显得尤为响亮,回荡在夜风中……

好在南宫家自前朝就是重臣,南宫府的位置处于王都的中央地带,距离皇宫并不远,南宫昕驶过三条街道后,南宫府就出现在了前方几十丈外。

“吁——”

南宫昕拉了拉马绳放缓马速,马儿停在了南宫府外。

然而,就在他下马的那一瞬间,变故突来。

幽冷的月光下,两把寒光闪闪的长刀分别从两个方向朝南宫昕刺来,一把来自南宫府旁的一条幽暗小巷,一把随着一阵枝叶摇摆声从树上一跃而下。

两个蒙面刀客挥着两把长刀袭来,双刀皆毫不迟疑,挟着夜晚的寒风与那凶狠冰冷的杀意……

那冰冷的刀锋在暗夜中亮得刺眼!

南宫昕怎么也没想到天子脚下,自家府邸之前,居然会埋伏着胆大包天的杀手。

他是文人,虽然通君子六艺,却也无法与这等凶徒相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道森冷的刀光朝自己逼近……

他身旁受了惊吓的马儿踩着蹄子,发出阵阵嘶鸣。

忽然,又是两道寒光闪过,南宫昕眼前一花,就发现身前多了一个黑衣人。

这黑衣人身手如鬼魅,右手的一把长剑如灵蛇般横出,剑势如虹,左手的飞刀则迅如闪电,破空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中巷子里那个刀客的胸口,穿心而过。

与此同时,只听“铮”的一声,黑衣人手中的长剑与另一把长刀撞击在一起,火花四射,震得刀剑嗡嗡作响。

那从树上落下的刀客顺着反冲力往后一纵,狼狈得倒退了数步,震惊得看着黑衣人。

“唔……”那中了飞刀的刀客呕出一口鲜血,踉跄着摔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没有再理会他,右手再次一甩,卷出一道银色的剑花,朝另一个刀客袭去,剑光如电。

两人之间的差距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刀客怨恨地瞪了黑衣人一眼,也不恋战,朝身旁的矮墙纵身一跃,身形就消失了……

黑衣人冷冷地朝那刀客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没有追过去,收回目光落在了那个倒地的刀客身上,以剑尖挑开了对方的面巾,只见此人口中呕出如墨的黑血,已经气绝身亡。

“这是死士!”黑衣人淡淡道。

很显然,这刺客怕临死前被拷问,干脆就服毒自尽,死得干脆些,也省得受苦。

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自己就在生死间游走了一回,南宫昕虽然勉强镇定下来,但脸上还有几分惊魂未定,向着黑衣人拱手道谢:“多谢这位义士相救……”说话间,他心念动得极快,对方显然不是路见不平……更像是早就暗中跟随在自己身边护卫。

南宫昕此刻与黑衣人四目相对,才发现对方的年龄并不大,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五官几位普通,若非此刻他穿着一身黑衣以如此悍然之姿出现在自己眼前,平日里,自己恐怕不会在意这么一个随处可见的少年。

黑衣少年原本神态冷然,闻言微微笑了。他收起长剑,拱了拱手正色道:“南宫公子不必客气,萧墨是奉了世子爷之命守在公子身边,护公子周全。”

原来是阿奕!南宫昕怔了怔,心中涌过一股暖流,不由想起数月前在城郊的驿站中,萧奕怕王都局势不稳,特意把镇南王府留在王都的几处暗桩也告诉了自己,没想到他还派人护在自己身旁……

这时,南宫府中的下人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侧角门“吱哑”一声打开,门房一眼就看到南宫昕和那倒在地上的死尸,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惊呼:“二少爷!……有刺客!”

而那黑衣少年早在角门打开的那一瞬,已经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紧接着,整个南宫府沸腾了起来,众人闻声而来,紧张地将南宫昕簇拥进宅子里。

“阿昕!阿昕……”

傅云雁得了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来。她拉着南宫昕的手,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着他,俏丽的脸庞上写满了后怕。

南宫昕忙拉起她的手安慰道:“六娘,我没事,我们进去说。”

见南宫昕身上确实没受一点伤,傅云雁总算松了一口气,冷静了些许,与此同时,心头也浮现了许许多多的疑问……

小夫妻俩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携手往他们的院子去了。

两人遣退下人,携手在内室中坐下,之后,南宫昕方才把刚才在府外发生的那一幕,娓娓道来,听得傅云雁的心绪随着他的讲述变了好几变,紧紧地握着南宫昕的手。

只差一点,自己就失去了阿昕……

幸好阿奕早就防备!

想着,傅云雁的眼睛通红一片,南宫昕将她揽在怀中,正欲安慰几句,却听“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窗户上,紧接着,一个略显尴尬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南宫公子,萧墨有事禀告。”

傅云雁的一只手已经警觉地摸在腰间的皮鞭上,一听来者是镇南王府的暗卫,就询问地看向了南宫昕。

见南宫昕颔首,她稍稍放下心来,拉开了窗户。

冬日的王都甚为清冷,一阵寒风随着窗户打开刮了进来。

窗外三四丈外,两个身形相仿的黑衣少年并排站在院子里,其中一个正是刚才救了南宫昕的萧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