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大概是在行刑,有鞭笞的抽打声,一下又一下,下手重的不得了,时不时夹杂着高声叱问的声音。可那两个探子不知回了几句什么,问话的人愈发暴躁:“给老子打!打到他们会说话!”这还不过瘾,又骂骂咧咧道:“说的啥玩意儿!就他妈的没一个人听懂!都是一帮蠢货!”

傅铮垂眼。

就见梅茹低着头,那耳坠子也不摇了,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

傅铮冷冷问道:“三姑娘,听得懂么?”

梅茹身子颤了颤,她纠结的抬起头,黛眉轻蹙。

傅铮只是目光沉沉的望着她,一双眼墨黑,意味不明。

梅茹嗓子有些涩,停顿片刻,她艰难回道:“略懂一些。”

饶是傅铮猜到了一些,可亲耳听到她回答的时候仍是滞了一瞬,深深看了梅茹一眼,他道:“你随本王来。”

、第 30 章

梅茹跟着傅铮去中军帐。

彼时孟政正挠着头在里面走来走去的骂娘呢。骂的就是那两个嘴硬又死活撬不开的探子!军营里当然有不少将士通晓胡人的话,可这回捉到的两个探子口音甚是更是奇怪,不知是哪一处冒出来的。北方各部落间本就分散的极开,这样子听不懂的情况实在不奇怪,只是让人心里头窝火。

见到梅茹和傅铮来,孟政止住步子,疑惑道:“殿下,循循,你们怎么过来了?”

傅铮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孟政愈发惊诧:“循循,你怎么会的?”

“姨父,”梅茹无比淡定的扯谎道,“府里原先请的许夫子年轻时云游各处,会不少这样的俚语,循循便偷偷跟夫子学了不少,偶尔能听懂一些。”

这个借口是昨日夜里梅茹想好的。

梅府原先聘的那个许夫子年轻时真的是四处云游,如今已经不在梅府,不知跑去哪儿逍遥自在了。找不到他,自然无人会去查证。这个借口稳妥至极。

孟政是个大老粗,听了梅茹的话,根本不疑有他,皱的不耐烦的一张脸登时舒坦了。

“循循这回可帮姨父大忙了!”孟政哈哈笑。

梅茹脸上却是羞羞赧赧,又软语央道:“姨父,这事儿您回去可千万不能告诉我爹娘,对了——也不能告诉老祖宗!若是被老祖宗知道了,定要责罚我…”

她声音软软的,满是女儿家不愿示人的小心思。

偏偏孟政这个粗人什么都听不出来,这会子顺着她满口答应道:“姨父绝不说出去!”

梅茹这回笑了。

傅铮垂下眼。

梅茹在孟政面前已经摘下兜帽,姑娘家白净的脸上挂着娇娇憨憨的笑,那笑意仿若是用指腹晕染开的一层薄薄的桃花妆,而那双桃花眼望着人的时候格外真切,还真是会唬住人!

弯了弯嘴角,傅铮淡淡移开视线。

孟政将梅茹带去羁押犯人的营帐里。

傅铮沉默的落在后面,他没有跟进去,而是独自立在外面。说起来,这些事都不是他该问的,这些军情也不是他该听的。他是个闲散王爷,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总要和这些避嫌的。

但不用凝神,也能听见里面那个小丫头的声音。

这位三姑娘似乎确实不大会说胡人的话,生疏又生硬,勉强极了,但是她肯定听得懂。那两个探子起初还蛮横嘴硬,哼哼唧唧,骂骂咧咧,待发现梅茹能听得懂时,声音不自然而然的变了一变。

他们骂一句,梅茹解释一句。

那些话大概骂的难听的很,偏偏梅茹不动声色,通通淡定的转述成:“姨父,他们在骂人。”。

那两个探子恼羞成怒,这会子似乎骂的越来越过分,越来越急。于是梅茹改了话,只是淡定道:“姨父,他们还在骂人。”

像是一场特别的较劲。

末了,他们终于不骂了,梅茹又道:“姨父,他们不骂了,要不要给他们一口水润润嗓子?”

实在是牙尖嘴利的紧,真是能将人逼疯!

傅铮嘴角忍不住又弯起来。

他别开脸,眉眼淡淡的望向旁处,可是那漂亮勾人的眼尾止不住的往上扬,墨黑的眼底蕴着浅浅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在。

傅铮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如此约莫过去两刻钟,梅茹和她的丫鬟从营帐里出来。

听到脚步声,傅铮转过身来。

梅茹有些猝不及防,脚步不觉一滞。她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杵在这儿,下一瞬,又浑身戒备的看了傅铮一眼。

哪怕是隔着兜帽,那视线也是像刀子一样剜在他身上。

傅铮淡定的受下这把刀子,面色无异。

孟政亦走出营帐。他的面色虽然稍微轻松一些,但眉头仍是紧紧锁住:“循循,那两个人的嘴硬得很,今日委屈你了。”

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听了两刻钟的污言秽语,怎么不委屈?

梅茹却笑,反而宽慰孟政道:“姨父,这有什么要紧?军情要紧,如今委屈我一人的耳朵,实在是小事一桩。”

“循循这胸襟不错。”孟政点头赞许道,“今日先如此吧,你明日再来,姨父这便派人送你回平凉府。”

梅茹笑着应了声“好”。

一旁的傅铮淡淡开口道:“孟总兵,本王亦要回去,正好护送三姑娘一路。”

“如此甚好。”孟政哈哈笑道,跟小乔氏一样心大,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梅茹心里虽是厌恶至极,恨不得避如蛇蝎,可一时又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这会子躲在兜帽底下,重重拧着眉,跟姨父告辞。

傅铮仍立在前头等她。

他披着大氅,定定立在那儿,立在初春微凉的碎金之下,周身哪怕镀着淡淡的薄光,可身影依旧沉沉。

待梅茹上前几步,他才往前走去。

梅茹微微一怔,总觉得这一幕不大真切。

以她对傅铮的了解,这人今日太过宁静,他想知道的,他所怀疑的,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果然,傅铮问她:“三姑娘,那些胡人的话你究竟是如何学会的?”

梅茹平静道:“殿下,方才我在姨父面前都已经说过了。”

“说过什么?”傅铮淡淡反问,仿佛先前没听见似的。

这人又在逼她…梅茹微恼,将先前那套许夫子的说辞拿出来继续对付傅铮。

她还未说完,傅铮就嗤的一声,笑了。

“三姑娘为何骗人呢?”傅铮问她。

梅茹淡然回道:“殿下说笑了,我哪有骗人?”

傅铮停下步子,侧身望着她,继续问道:“三姑娘为何不说实话?”

梅茹被他逼问的无路可走,恼的不得了,呛道:“我就是不想说!殿下还能如何?”

拂了她一眼,傅铮淡淡道:“不能如何。”

梅茹真是能呕了一口血!

她冷着脸,厌恶道:“既然如此,劳烦殿下离我远一些,免得旁人以为殿下为难一个姑娘家,于殿下名声无益。”

傅铮这回止住了,他只是立在那儿,定定看着梅茹。

哪怕是隔着兜帽,这人对他的厌恶和厌烦也是挡不住、藏不掉的,那些厌恶比刀子似的目光刮在身上还要沉,还要重。

某个地方蓦地又是略略一紧,傅铮微微有些愣神。

下一瞬,梅茹已经钻进车里。

坐定的刹那,梅茹长舒一口气,不用对着傅铮,实在阿弥陀佛,太好了。

回程的路上,仍是一派安静,只有车轱辘吱嘎吱嘎,傅铮的马蹄声也没有来的时候那么的轻快,他策马行在前面,有些慢。

翻了两页书,梅茹怔了怔,不由苦笑。

说起来,她能听得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胡人的话,还是得益于前世的傅铮。

那会子梅茹追着傅铮到处跑。傅铮不愿意搭理她,整日不见踪影,梅茹无所事事,索性在营中跟着人学了这些杂七杂八的话,勉强能听懂个七七八八。光是这还不够,后来傅铮的战功越来越多,偏偏他子嗣着急,陛下没其他可赏的,只时不时送一些各地番邦进贡或者俘虏的美女到燕王府里,一个赛一个的美。

傅铮没什么兴趣,梅茹反正闲着,见一堆美人闲置着,还吃着府里的,穿着府里的,便让她们唱唱歌给自己解闷。偏偏她们不大会魏朝的曲子,只会吟唱各自家乡小调。

久而久之,耳濡目染,梅茹就能听懂大多数了。

她万万没想到,重活一世,这些没用的伎俩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想到这些,梅茹又是一个苦笑。

车马进了平凉城,梅茹便吩咐车夫直接去医馆,她还要去找哥哥呢。

也不知道哥哥伤的如何。

如此一想,梅茹越发心焦,她又让静琴出去跟傅铮说一声。

熟料傅铮听了,淡淡道:“你家公子已经不在那医馆里。”

静琴“啊”了一声,梅茹坐在车里亦是一怔。

拂了眼后面的马车,顿了一顿,傅铮冷冷道:“你们跟本王的长随走吧。”

说着,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策马先离开。

梅茹心下生疑,她悄悄掀开帘子,正好对上傅铮的背影。

和前世一样,笔直,孤远,一人。

她垂下车帘,不愿再看。

石冬领他们到了一处农宅。

梅茹见到梅湘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哼哼呢。见到梅茹,梅湘也吓了一跳:“妹妹,你怎么来了?”

“哥哥,你怎么…”后面的话梅茹实在说不出口。

她这个哥哥在京城被爹爹揍过一顿刚好,如今居然又受了伤,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还绑了好几条绷带,实在不像个样子。

梅茹看在眼里,实在心酸,她眼圈就忍不住红了。

“哥哥,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和…”梅茹往外面看了一眼,石冬在院子里站着,她收回视线,压低声道,“哥哥,你怎么又和燕王殿下一起的?”

梅湘叹了一声,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他从京城到长安城的时候,孟政正准备要开拔平凉府。梅湘一听,当下就怂了。他何时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他什么都没经历呢,平日连杀一只鸡都没杀过,何况是去拼命?孟政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又没时间管教,只随便他。

梅湘在长安城待了几日,混过几日,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是上路去平凉府。

熟知刚到平凉府底下的一个县,就遇到了几个胡作非为的胡人。他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被抢了,还身中数刀,最后没想到还是燕王殿下救的他。

孟政听到这些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直言军营不养废物,根本不愿意见这个没用的外甥。

傅铮便将他安置在这一处民宅,找了个人来照顾,又请了大夫过来。

梅茹听了这些,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看着眼前不成人形的哥哥,她叹了一声,唤了一声“哥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忽的,梅茹抓到一处错漏,她狐疑的问静琴:“昨夜谁跟你说哥哥在医馆的?”

、第 31 章

兄妹二人有数月未见,一时说了不少的话。

梅湘问起爹娘还有老祖宗他们。梅茹一一都答好,又捡了好几桩趣事说给哥哥听,还将娘亲去莲香寺求的平安符拿出来。梅湘贴身收好,才笑了。他一个人在外头的时候,心心念念惦记着府里的爹娘,可如今被送出来,什么都没混到呢,就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实在是没脸送信回去,如今在此处见到妹妹,也是好的。梅湘这些天终于欢喜起来。

顿了顿,他又不好意思的问:“循循,你…嫂嫂如何?”

“嫂嫂一切都好,身子亦好了不少。”梅茹说着将董氏绣给她的那个香囊解下来,献宝道:“哥哥,你瞧这是嫂嫂绣的。”

梅湘接过去仔细端详完,才递回给梅茹,又问:“董家待她如何?那个钱氏呢?”

看着哥哥暗暗期盼的模样,梅茹狠狠心,还是如实道:“有了银子,那钱氏自然是还不错,只不过我离京的前两日,那钱氏正张罗着替嫂嫂另找人家呢,还有,哥哥,你给嫂嫂的信她也没看…”

闻听此言,梅湘脸色白了一白,原本就没什么血色,如今愈发白了。

好半晌,他才低低交代道:“循循,你这次回京千万要替她打听打听清楚,免得、免得又嫁的不好…若是那亲事不好,你便想法子拦住,若是对方人家好,你就让她欢欢喜喜嫁了…”

说到最后,梅湘就顿住了,再说不出其他。

他撇开眼,使劲眨了眨,又道:“循循,你就告诉她,我不会再那写劳什子的信,也不会再扰她了,只盼她以后都过得好。”

梅茹心里默默叹了一声,愈发觉得造化弄人。

好好的一桩姻缘,非要折腾到这个地步,硬凑在一处,是一对怨偶,可真散了,又百般不舍得…这做的什么孽?

如此一想,她又叹了一声。

从哥哥房里出来,梅茹定定看了眼石冬。

这个是跟着傅铮最久的人,亦是他的心腹,跟傅铮性子差不多,寡言少语,如今垂首立在院子角落里,若是不留心,只怕还看不见此人。

梅茹淡淡转开眼,回到马车里。

静琴走在后头,按着三姑娘的吩咐,拿出两张银票来。她对石冬道:“劳烦这位大哥,替我家大爷、小姐谢过燕王殿下的救命之恩。这些银子是大夫的诊金、我家大爷的药钱、补品还有其他零碎。我家小姐说了,若是不够,还请殿下尽管开口。如今我家大爷伤得重,不便移动,也请这儿的人多费心照顾一些。”

石冬自然不敢要,仍是垂首,直挺挺站着。

静琴见状,只能搁在堂屋的桌上。

那银票被风吹得刺啦刺啦响,石冬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待梅三小姐走了,他连忙回驿馆,一字不差的向燕王禀报。

那两张银票的面额不小,傅铮静静看着,随手搁在桌上,又问石冬:“还说什么了?”

石冬摇头:“什么都没说。”

傅铮的手顿了一下。他本想抿口茶的,一顿之下,他转而望向石冬,蹙了蹙眉,道:“什么都没说?”

“是了,王爷,三姑娘其他什么都没说。”石冬回道。

傅铮默了默,他放下手里的茶盏,又拈起那两张银票。

她用这两张银票打发他。

这两张银票轻飘飘的,托在他的手中,却有些重,全是那人对他的厌恶。薄唇抿着,傅铮仍是沉默。

半晌,他将银票重新搁在手边。眨了眨眼,傅铮淡淡道了句:“本王知道了。”说罢,又沉沉摆了摆手。

石冬退出去,顺手将门阖上。

转了个身,就见傅钊迎面过来,兴匆匆道:“石冬,我七哥在么?”他找了傅铮一上午,就想问问他和那几个探子交手的事。傅钊亲眼看到的时候,被吓到了。他竟不知自己这位好哥哥居然还有这等本事,如此利落冷静。这会子缓过劲来,自然要缠着傅铮问。

瞥了眼里面,石冬推搪道:“殿下,王爷如今有事,不便打扰。”

“什么事?”傅钊越发好奇。

石冬面不改色胡诌道:“王爷的机密要事。”

傅铮坐在屋子里头,听着这一问一答,他没有动,好看的眉眼低低垂着,视线落在那两张银票上。

就听傅钊有些可惜的叹了一声,转而自言自语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找循循,看看她那幅画怎么样了…”

这兴高采烈的声音渐渐远了,傅铮仍是沉默的坐在那儿,眸色略暗,一言不发,那张勾人的唇紧紧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半晌,他起身,推开门唤道:“十一弟。”

傅钊那会儿已经走远了,听到声音步子一顿,回头道:“七哥。”又兴高采烈的跑回去。

且说梅茹回了驿馆,径自回自己厢房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