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见状轻哼一声,对着梅茹调笑:“三姑娘,这是做什么?本宫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样的轻佻,梅茹只觉得恶寒。两道月眉稍稍轻蹙,她面上不得不毕恭毕敬道:“回殿下的话,臣女并不精通什么西域之事,更谈不上颇有研究,实在不敢在殿下跟前献丑。”

“无妨,本宫就想听你说话。”太子大喇喇的在梅茹先前的玫瑰椅上坐下。他随意的靠着那儿,眼角余光里瞥见旁边小案几上搁着一册西域通鉴,一道瓜片茶,一碟翠玉豆糕,其中一块仅咬了小半口,上面不经意留着姑娘家的口脂…太子抬眼望向梅茹,视线拂过她娇软的唇畔,只觉得这会儿已经闻到瓜片茶的幽香。

把玩着手里的扳指,太子扫了扫意婵,吩咐道:“你先出去,本宫有要事与你家姑娘商议。”

意婵自然垂首不动。

太子不悦,冷哼道:“朝廷要事也是你这种人能听的?”又威吓道:“还要本宫派人请你呢?”

意婵还是不动。

太子这人一向阴鸷,喜怒无常,这会儿已经明显不高兴了,梅茹攥了攥手,沉声吩咐意婵:“你去门口守着。”

意婵担忧的看过来,梅茹点点头安她的心。

太子笑了。其实他的眉眼和傅铮有一点点像,只是更加风流。他仍把玩着扳指,慢悠悠道:“三姑娘这才识趣嘛…”说完,招招手道:“你上前些,我们好说话。”这丫头的身段纤纤,那双桃花眼光远远看着,就勾的他身子有些热,还有那唇,软而莹润,不知亲一口是什么滋味。待她直挺挺站着不动,太子又哄道:“别以为本宫是什么轻浮之人,三姑娘,本宫今日来,是许你侧妃之位的…”

梅茹冷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

太子登时沉下脸,霍的站起来,惊呼道:“就凭你要行刺本宫?”

“不。”梅茹漠然摇头。

话音落,就见她将刀尖对着自己胸口,缓缓扎下去。

梅茹今日是白底红花的长褙子,那刀一下子下去,正好扎在一朵花蕊中间,艳艳的,分不清是血还是花。

“你——!”

太子狠狠惊了一瞬,可不过刹那,他轻轻笑了:“这么烈的姑娘本宫见的少了,倒有些意思。”太子连忙摆手止住她:“三姑娘你也别急着求死,本宫这就走…”他说着眨眨眼,意味深长的说:“反正日子长着呢。”

梅茹不说话,只是瞪着他。

太子笑呵呵的离开,经过她的时候,抬手就要碰她的乌浓黑发。梅茹恶狠狠的望过去,太子无所谓的笑了,他收回手。

直到太子走出去,梅茹还维持着这幅自戕的模样。

意婵立刻扑过来:“姑娘!”

梅茹手中一僵,匕首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她眼眶有些热,身上却止不住的冷。

打了好几个冷颤,梅茹才稍稍平复下来,她不忘交代意婵:“今日这事莫传出去。”又问:“外面的人呢?”

意婵边抹泪边道:“似乎早被太子的人喊走了。”

梅茹冷笑:“这人倒还知道些羞耻!”

主仆二人匆匆忙忙离开,上了马车还是惊魂未定。意婵还是要哭,梅茹已经冷静下来,太子既然敢说什么“反正日子长着呢”,近日肯定不会再找她,只是那什么侧妃之位,谁稀罕?

梅茹抿着唇,一脸寒气。

她心事重重,翌日弹柳琴的时候,又惹得平阳先生频频摇头:“循循,你今日心神不宁,不宜抚琴。”留下这句话,平阳先生便回自己屋子里歇着了。

梅茹还跪坐在廊下,捧着柳琴。

她随手挑了几个音,这柳琴的音色本来既高且华丽,可落在她手下死气沉沉,着实不好听,还很晦涩,梅茹心里不由越发难受。

耳畔是北风呜咽的呼声,今日天阴的厉害,只怕是要下雪了。

叹了一声,梅茹就要唤人过来将这把柳琴收起来,熟料她初初抬头,就见傅铮立在不远处的垂花门里。

梅茹已经有数月没遇到这人,如今陡然一见,她不禁一怔。

今日天色暗沉,傅铮一身玄色镶边金线撒花缎面圆领袍,立在白墙灰瓦旁,虽萧萧肃肃,但整个人又不由自主添了好几分寒彻的阴郁和凌厉。

他身旁还有平阳先生的家仆跟着,也不知这人来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梅茹不自在的垂眸。

傅铮偏头跟家仆交代了什么,那家仆先退到旁边,他独自上前,身影沉沉。

梅茹那会儿还捧着柳琴跪坐在廊下,听见他的脚步声,身子略略一僵。傅铮也不说话,只跪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慢慢悠悠替自己斟了杯茶,神色愈发的冷。

“殿下。”梅茹微微欠身见礼。

瞥了她一眼,傅铮冷哼:“匕首是防身的,不是拿来做傻事的。”他的声音一字一顿,钻进人的心里,还是冷的可怕。

梅茹一滞,仍低低垂眸。

从傅铮那儿望过去,能看到姑娘家微红的眼圈儿。

默了默,傅铮问:“伤哪儿了?”

梅茹硬邦邦回道:“不劳殿下费心。”

“呵——”傅铮还是冷笑。他声音愈发漠然:“不是本王想费心,是十一弟。听闻太子昨日去过鸿胪寺,他便有些担心,于是让本王今日来平阳先生这儿走一遭,瞧瞧你。”

听闻是傅钊,梅茹心底莫名一松,她还是低着头,道:“多谢十一殿下。”声音比先前软了一些。

拂了梅茹一眼,傅铮移开视线,只望向别处。

今日天气真得特别阴沉。

沉默少顷,傅铮眸色愈发幽深,他冷冷道:“那人近来会分.身乏术,三姑娘你不用太过担心。”

这几日西域异动,梅茹知道太子肯定要领兵打仗,自然分.身不暇顾不上她,傅铮大概当她不知道此事…这会儿梅茹也不多说,更不多问,只“嗯”了一声,客套道:“多谢殿下提醒。”

“不必谢。”傅铮淡然回道。

两个人之间忽然安静下来,安静的只能听见风声。

想到最近的那些传闻,再想到上一世的丧子之痛,梅茹心口有些紧。顿了顿,她问:“殿下,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但殿下您真的要娶周姑娘么?”

傅铮转眸。

男人视线沉沉落在她的发间,梅茹后面的话忽然就不知该怎么开口了,她抱着柳琴跪在那儿。

傅铮也不说话,他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梅茹,一杯搁在自己面前。

“三姑娘,”傅铮道,“若本王说我要娶你,你嫁我么?”

、第 60 章

红绡帐中,她枯等了一夜,两对烫金龙凤喜烛燃尽,窗外已是天明。

梅茹那时还是一身大红喜服。几个丫鬟早就要伺候她换掉的,可梅茹就想这样等傅铮回来,喝合卺酒的时候,这人连眼角余光都没飘过来,也不知是不是羞赧。

她坐在那儿,头上是双喜宝钿,沉甸甸的,有点重。

怔怔对着东方的鱼肚白,她忽然意识到,这便是洞房花烛,她自己一个人的…

那种痛楚复又从心底钻出来,梅茹垂眸。

她手里还抱着柳琴,面前的粉青釉茶盏氤氲着袅袅热气。这茶是老君眉,汤色翠绿,香气清郁。那热气随风往上送,覆在眼睫上,会凝成点点小水珠子。偶尔轻颤一下,竟像是泪。梅茹眨了眨眼,浅笑道:“殿下真会说笑。”

“本王没有说笑。”傅铮望着她正色道。

他的声音沉沉,蕴着这个男人独有的力量。

他的面容萧肃,墨黑的眸子坚定、沉稳,全是难得捧出的真心。

梅茹还是淡淡的笑,唇角微抿。那笑落在凛冽的北风里,仿佛就要被吹散了。

这一瞬,傅铮便知道了答案,宽袖底下,他悄悄攥起手。

就见梅茹望着他,坦然回道:“殿下,我也没有说笑。”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她当他在说一个笑话。

这话轻轻的,就那么漫不经心的拂过心尖,明明早就有了准备,可傅铮的胸口还是骤然一紧,仿佛有一把刀子狠狠刮过,让人情不自禁的疼。

傅铮仍定定望着她,那双俊朗的眼还是漆黑,只是薄唇紧紧抿着,手死死攥着。梅茹也不再看他,她只略略欠身,捧着柳琴走进隔壁。

她今日难得着了一件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底下是雨过天青色织金连烟如意纹锦裙,全都淡淡的,仿若婆娑烟雨,愈行愈远。

傅铮没有动。

他坐在廊下,好半晌,才从宽袖中抬起手,端起面前的这杯茶。

他的手煞白。

这会儿北风愈演愈烈,直接从九霄云天卷下冷冽白雪,扑面而来。那些雪片落在眼角眉梢上,落在粉青釉茶盏中,傅铮终于觉出一丝凉意。那道凉意顺着喉渗进心里,他动也不能动。

慢慢喝完这杯茶,庭院中的雪已如鹅毛,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根本看不穿。

傅铮沉沉起身,对里面道:“三姑娘多保重,本王告辞。”

良久,屋中的人只轻回一句:“恭送殿下。”

那扇木门阖着,窗纱深深。傅铮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不过踏出去一步,他身上已落满雪片,融化了,沁进去,寒意彻骨。

屋中,梅茹还抱着那把柳琴,定定站在那儿。直到听见这人的脚步声,她才重新抬起眼。眼圈儿有些红,还有些冷。

梅茹这两日没去鸿胪寺,只安安分分待在平阳先生那儿。

她打算等太子领兵离京之后再去鸿胪寺,熟料等来等去,却等到太子被延昌帝禁足的消息!

梅茹颇为震惊。

至于太子为何会被禁足,因何事触怒龙颜,宫里却没有丁点消息传出来。众人只知道陛下白天才定下太子领兵出征一事,当日夜里便龙颜大怒,太子就被勒令禁足于东宫。

后来,还是几个小黄门出来才买的时候不小心漏了嘴,好像说当天宫里缢死一个九品才人。

如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有人感慨色字头上一把刀,有人好奇也不知道陛下究竟会再派哪位殿下,是赵王,齐王,鲁王还是燕王。

这一日在平阳先生府上,就连外面扫院子的几个家仆也在窸窸窣窣小声议论。

梅茹听在耳中,不禁微微怔楞。

她知道这事多半是傅铮顺水推舟谋划的。傅铮那日曾亲口对她说过,太子这些日子会分.身乏术,让她不用太过担心。梅茹原先以为他是指太子领兵出征一事,现在想来,傅铮说的应该就是这件…

其实,这一步极其凶险。

旁人不一定能看出端倪,空叹一声太子自己好色,但当今圣上老谋深算,会察觉不出其中蹊跷?只怕震怒过后,陛下可能看的更透!

前世傅铮没有走这一步,他一直在韬光养晦,他的耐心很足,他从来不会如此着急行事,这一世不知什么原因迫得他提前兵行险招。

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全身而退。

梅茹垂眸。

她对着书上的字,稍稍有些失神。

再等一天,果然——

延昌帝下旨改由燕王殿下领兵,即日离京。

梅茹清楚记得,前世她和傅铮成亲之后,这人才第一回领兵出征,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雪一连下了多日,她抱着柳琴仍跪在廊下。

梅茹抬头,正好对着这漫天风雪。

她随手拨了个两个音。琴弦铮鸣,仿若能够穿破迷蒙长空。这一瞬,梅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她所有的心绪好像皆由这指尖倾泻出去,说不出缘由的,她眼底蓦地泛起一些潮湿之意。

梅茹什么也没多想,下一刻,便任由自己的手指随意拨动。

这一重接一重的音色,和着茫茫白雪,卷进风里,四下散去,呜咽却又带了好几分凌厉。

那边厢,傅钊很着急。

他不精于权术,但也知道这道领兵的旨意是父皇在敲山震虎,想拿七哥当成磨砺太子的一把刀子呢!

待前面散朝之后,傅钊便去找他七哥。

傅铮那会儿已经接了圣旨领下虎符,撑伞从乾清宫出来,正沿甬道往宫外去。

“七哥!”傅钊唤住他。

红墙绿瓦间,傅铮一身朝服转过脸来,眉眼清隽,还是踏着遍地寒意。

“七哥。”傅钊跑过去,还在喘气,四下看了看,他想要焦急的说什么,傅铮却已经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叮嘱了一句:“你在京里好好的。”

傅钊点头。

傅铮顿了一顿,有句话他很想说的,最后又咽回去。

他只淡淡道:“我走了。”

傅钊还是点头。

这一年,十一月初七,傅铮领兵离京。

梅茹这日终于去鸿胪寺。

立在书房门口,她抖落着斗篷上的雪,再抬眼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立着一道身影!瘦瘦高高的,还穿着皇子常服,腰间配着一枚羊脂玉。梅茹蓦地一愣,再定睛一看——

是傅钊。

她和傅钊去年还差不多个子,不过一年光景,没想到傅钊已经比她高上许多。

“循循。”见她来,傅钊声音有些低落。

“殿下。”梅茹福身请安。

傅钊连忙止住她,“循循,在我面前非要这样么?”他难得抱怨一句,眉头皱的紧紧的,显然很烦。

梅茹看着他,不由笑道:“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

傅钊微微一愣。那种最深的焦虑在旁人面前自然不能流露,但在梅茹跟前,他还是不由自主稍稍放松一些。磨蹭了一会儿,傅钊忍不住担忧道:“我哥去打仗了。”

“我知道啊。”梅茹淡淡回道。她今日坐车来鸿胪寺,一路都在听外面的人议论燕王殿下今日离京时的情形,说他如何威严肃穆,还有说他俊朗好看的。

熟料傅钊接道:“你不懂。”

“我如何不懂?”梅茹笑盈盈的反问。

傅钊抿了抿唇,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还是说不出口,他不想脏了梅茹的耳,更不想她卷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心烦。叹了一声,他坐下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凉茶。

见他这样自己生闷气,梅茹默了默,宽慰道:“燕王殿下不会有事的。”

傅钊疑惑的看过来。

梅茹还是笑:“我保证。”

傅铮肯定不会出事的,他前世打了那么多仗,什么时候死过?不都好好的么?

梅茹虽然知道这仗稳赢的,但京城中还是人心惶惶,毕竟已经有好些年头没有这样打过仗了。

梅府更是担忧。

说起来,这一回傅铮领的是西北大营的兵,孟姨父和梅湘就在其中,还有胡三彪,对他们几个的安危,梅茹还是颇为担心的。

她这几日没去平阳先生那儿,只安心陪在娘亲床前。

自从知道西北要打仗,乔氏这些日子已经吃不下睡不着了,整日躺在床上,愁容满面,时不时捶着胸口,以泪洗面。

整个府里,只怕只有玥姐儿什么都不懂,她这会儿穿着厚厚的小袄子在炕上爬来爬去。

她最近刚学会爬,什么都新鲜。

见玥姐儿快要爬出来,梅茹方伸手将她抱回去。梅茹不大亲近这孩子,或者说,她对所有的孩子都亲近不起来。

抱在手里,梅茹才发现这小丫头近来吃的多,抱在手里很沉。

玥姐儿还不安分,两只小手胡乱一抓,就握住梅茹的胳膊,劲儿还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