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模样实在可爱的紧,梅茹这几天终于发自肺腑的笑了。董氏拿帕子仔细擦了擦,脸上笑意也是温温婉婉,满是岁月的平和。

梅茹离京,傅钊自然又去相送。他上回离京没有向延昌帝禀明缘由,回来就被罚了,罚他在京城待着不许乱跑,不然这次傅钊肯定是要跟着去的。他还没将七哥接回来呢。

叹了一声,傅钊道:“循循,你到了那儿,替我敬七哥一杯酒,我上回走得匆忙。”

梅茹点头。

顿了顿,傅钊感慨道:“每次不是你走,就是我离开,好像总碰不到一处,不能再好好的说一说话了。”话中不无遗憾。又是一声叹息,他对梅茹道:“这次等你回来,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梅茹问道。

抿了抿唇,傅钊还是道:“等你回来再说。”

魏朝一宣布议和,整个战事便停下来,不用打仗,不用担惊受怕,最轻松的,还是两国的百姓。

那个叫萝珊的女孩赶着马高高的唱了会儿歌,她一回头,就见自己和阿爹救下的那个人居然走出了毡房!这会儿他立在毡房边,许是阳光有些刺目,狭长的眸子微微半眯着,抬头望向澄澈的天际。萝珊意外极了,连忙骑着马达达跑过来,惊讶道:“你怎么出来了?血止住了么?”

那人抿着唇,眸色淡淡的点了点头。

他的面色比前两日好了不少。那天萝珊真是要被他吓死了,以为这人死了呢没想到又活过来!这人如今站在融融的太阳底下,好看的眉眼镀上一层薄薄的暖意,显得没有那么凌厉。萝珊笑盈盈的看着他,问:“你是哑巴吗?怎么总不说话?”这人来了这么久,总是不开口。

默了默,那人终于开口道:“不是。”声音凉凉的,仿若草原上低低流过的溪水。

听到他说话,萝珊又是一阵惊讶,“你会说话啊!那你叫什么名字?”问题一股脑的抛出来,萝珊眼巴巴的望着。

停顿良久,那人仍旧简短回道:“傅铮。”

萝珊喜出望外,跳下马跑到傅铮面前笑道:“好啊,傅铮,我现在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要给我当夫婿呢。”

傅铮冷冷望过去,又冷冷回道:“我已经娶妻。”

“你有妻子?”萝珊吃惊。

傅铮“嗯”了一声,仍抬头看了看天,又打量远方。

萝珊在旁边着急道:“可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们中原人不都要以身相许的么?”

像是听到个什么笑话,傅铮笑了。可是,他明明笑着,却根本没有暖意,眼底还是覆着淡漠的冷与刺骨的疏离。垂眸望着萝珊,他一字一顿道:“谁告诉你救人一命,就一定会有人以身相许了?”

萝珊被问的哑口无言。

四处打量完,傅铮只是问她:“外面不打仗了?”

“好像不了。”萝珊摇头,“听说还要在会辽河边议和呢。”

傅铮眉心略略一蹙,也不再说其他,只转身回毡房继续躺着。萝珊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股特别压迫人的气场,哪怕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人还这样硬梆梆的对她!萝珊有些生气。她走进毡房,就见那人已经躺下来,阖着眼,又是一副不理人的样子,萝珊不高兴的离开。

傅铮这才重新睁开眸子。

草原上的人就是热情,时不时又开始高歌了,有些吵。傅铮皱了皱眉,吃力的坐起来。他靠在那儿,从怀里摸出一粒珍珠。这粒珍珠靠在他心口的位置,冰冰凉凉。他受了重伤,现在这珍珠自然也破损了些。

傅铮拈在指尖,定定看着,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第 96 章

萝珊放完牧回来,才知道自己救上来的那个男人走了,不仅骑走他们家最快的一匹马,还顺走了一匹当成备用,真是够无耻的!

萝珊骂完,又不服气,这人有这么着急么?

看到桌上留下来的几片金叶子,她哼了一声“谁稀罕”,有些埋怨,却又有些担心。傅铮那么重的伤,萝珊很怀疑他骑马随便受个颠簸,那骇人的伤口就会迸裂开,说不定他就那么死在茫茫草原上面,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皱了皱脸,她跺脚对阿爹说:“阿爹,他伤还没好呢,你怎么不留他啊?”

阿爹抽着水烟笑:“他说想要回去呢,怕家里人担心。”

“家里人?”萝珊摇了摇金叶子,小声嘟囔道,“肯定是他的夫人。”又不住好奇:“阿爹,你说,傅铮已经长得那么好看了,那他的夫人得多美啊,能让他这么心心念念,不顾身上的伤就赶着回去…”

这个问题她问过傅铮的,可傅铮当时什么都没答,只沉默的对着毡房顶,那双好看的眸子深深。

如今,这个答案再也没人知道了,萝珊忍不住叹气。

且说梅茹一行从京城出来,北上到了泗城遇到太子。这次辽军反扑,太子弃守关口而逃,一路逃到了这儿才停下来。

众人先去拜见太子。梅茹自然也要一齐去。她如今对那太子是恶心至极,一想到去年夏天半漪园中的那道龌龊身影,梅茹浑身就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恨不得捅他一刀。

幸好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色太子做不了什么,不过是隔着众人打量了梅茹一眼。

只这猥琐一眼,都让梅茹觉得难受,垂在身侧的两条胳膊上俱是鸡皮疙瘩。一时间,她又庆幸太子这次不随他们一道去会辽河,否则这一路梅茹都要小心防备、提心吊胆。

这日夜里,使团一行还是要歇在泗城驿馆。

既然是歇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梅茹便将匕首压在枕头旁。已经夜深了,她却一点都睡不着,耳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梅茹的心就会跟着紧紧一跳。她脑海里总是不自觉的浮现那道龌龊身影,挥之不去,简直成了她的噩梦!

这种感觉真让人难受,梅茹心里压抑,她徒然睁开眼。

夜幕沉沉,上回她这么无助,还是傅铮救的她。他将她死死抱着,拥在怀里,身上还有微凉的酒意。

想到那个人,梅茹忍不住叹了一声。

明明她厌他的,恨他的,还恨的咬牙切齿,却还是为他掉了泪。现在,梅茹已经不哭了,毕竟自己也曾经死过一回,她只是觉得莫名难受。

好像傅铮这么突然一死,她满腔的恨意、怨愤、敌视都不知道该去哪儿,又该往哪儿走。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堵得有些疼,又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空荡荡的,整个人飘忽而昏沉,很不好受。

这一世,梅茹原本不想和傅铮牵扯上关系,她躲着他,避着他,甚至还想撮合他和二姐姐,更不想欠下他任何情分,偏偏事与愿违,她欠了他很多。如今傅铮死了,而她却让他带着遗憾离开。

一想到傅铮离京那日,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梅茹便愈发堵得慌。他是一个要征战沙场的人,他那么想听,就想听她说一句…如果她当时说了,梅茹现在也许不会这么自责。

这种遗憾,真的是天人永隔,永远都弥补不了。

光是这么一想,梅茹头又疼了,疼的像是有根银针刺穿太阳穴,还很钻心。

翌日,使团离开泗城前往会辽河。

众人向太子辞行时,太子忍不住又低低拂了眼梅茹。不过一年未见,梅茹自然长高了些,身段纤盈的站在那儿,举手投足间更是天姿自然。只是姑娘娇艳的眉宇间多了哀伤,也不知是替谁伤神,反正小模样是怪勾人的,让人恨不得搂过来亲一口。

被太子这么不要脸的打量着,遥想这人的龌龊心思,梅茹又要作呕了。好容易驶出泗城,她才松去一口气。只是一想到回来还要经过这个地方,梅茹便又有些犯愁。

继续往北走了数日,使团终于抵达会辽河边。

会辽河如今在辽军控制之下,他们一到,那些辽军就虎视眈眈,凶神恶煞,却又是满口嘲笑之语。

梅茹从马车上下来,面色凝重。

这儿是数万将士的葬身之地,是个彻头彻尾的地狱。

她仰着头,静静端详着这个地方。

河边的风迎面狠狠一刮,她的脸上好像被覆上了厚厚的一层血,全是冷的、没有温度的血。那是他们魏朝数万将士的血,里面还有傅铮的。

梅茹眼眶又红了。她望着这澄澈的天际。天上是大团大团的云压下来,压得人心里不舒服啊。

也许,傅铮临死前,就是看到的这一幕。

又或者,他的眼底满是嫣红的血,所以,傅铮最后看到的,是血的颜色。

梅茹鼻子发酸,她眨了眨眼,艰涩的别开眼。

她终于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也算亲手了断纠缠了两世的恩怨。

这次议和一共谈了三日。

因为有正副使在,所以梅茹就是个打下手的,落得轻松。只是她心里存着事,面上仍是凝重之色。

辽军对他们一举一动皆看管的极严,绝不允许他们随意走动,更不能脱离看守的视线。稍一不顺意,对方就吹鼻子瞪眼。直到谈完,签下满意的条件,那些辽军才对他们宽松了些。

当日夜里,北辽宴请一众使臣,略表客气。

梅茹没有去,只对这儿负责的将军央了一个条件。那将军见梅茹是个姑娘家,又千山万水过来,懒得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为难她,于是准了。梅茹客气道了谢,这才面色郑重的回了自己营帐。

她得去给傅铮祭一杯薄酒。

这件事放在心里,梅茹根本不会忘。

在营帐里,她换了身素色的衣裳,又摘了首饰。

酒是早就备好的。傅铮不嗜酒,他前世就饮得不多,在外面皆是应付。偶尔两人难得在府里吃饭,梅茹见他喝过几次陈年的梨花白。猜傅铮大概是喜欢的,所以梅茹这次离京前就让人备下了。

这会儿意婵提着酒和酒盏立在旁边,梅茹看了看,叹了一声,吩咐道:“你留在这儿等。”她和傅铮两世恩怨,如今随着这个人突然的死而消亡,梅茹忽然想独自清静一会儿。

意婵点头道:“姑娘自己小心。”

梅茹提着东西,给大营守卫送上一锭银子,这才走出辽军大营,往会辽河去。

黑夜里,一道身影定定看着梅茹,然后悄然无声的跟过去。

关外是天高地远的茫茫原野,真真是风吹草低见牛羊,不远处泛着波光的便是会辽河。今日月色不是特别好,灰蒙蒙的,暗淡淡的,但这河水仍像一条银色的链子飘过去,也带走了数不尽的亡魂。

今日夜里无风,站在空旷的地方,耳边反而愈发寂静。

在这种拧着的寂静中,梅茹好像能听到那种刀枪铮鸣的声音,那种颤抖的令人绝望的死亡哀嚎。不知傅铮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梅茹垂下眼,半蹲下来。

她倒了一杯酒,酒盏端在手里的一瞬,只觉得好沉。手中顿了顿,梅茹抿着唇,沉默的将烈酒洒在地上。

这是她的,还有傅钊的。

梅茹又倒了一杯酒。

那陈年的酒香飘过来,萦绕在身畔,不知为何,她眼圈儿蓦地就泛了红。那一十三年的过往齐齐压下来,而梅茹能想到的,却是那一年漫天春色里,傅铮垂眸看着她,然后问,你是梅府的?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后来梅茹曾经千百次的回忆起来,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揪心。

若是从来没有遇到这个人,就好了。

梅茹的眼底有了泪。她将那杯酒洒在地上,轻声的说:“殿下,路上好走吧。”

傅铮隐在不远处,默然看着这一幕,薄唇紧抿,漆黑的眸子里缠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好半晌,梅茹将东西收拾好起身。

四处一片安静,能听到夏夜的虫鸣,还有营帐里头那些胡吃海喝的声音。

梅茹定定站了好久。

这儿的夜里很凉。忽的,有一丝风过来,拂过她的鬓发,吹到她的裙裾,这道凉意更深了些,梅茹拢了拢衣襟,慢吞吞转身往大营去。她刚走出一步,蓦地就吓了一跳,急急顿住脚步!

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男人,两个人靠的很近,她根本没有察觉!

下一瞬,待仰面看到他的脸,梅茹心里咯噔一下,径直拧着眉,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面前的人。

只见面前的男人瘦瘦高高,灰蒙的月色下,俊朗的面容显得愈发瘦削,那双眼仍是墨黑。

傅铮?!

那丝风吹得人愈发凉了,像是地狱里吹来的,梅茹不禁打了个寒颤。

“殿下?”她小心翼翼又试探地问了一声,声音轻轻的,似乎不敢打扰。

四目相对,傅铮仍是定定看着她,眸色深深。良久,他唤道:“循循。”

这两个字甫一入耳,梅茹眉心拧的更加紧了,有种微妙的不对劲在心底游游荡荡,她戒备的打量过去。

傅铮默了默,忽然笑了。他笑起来双颊有些瘦了,却还是好看。傅铮问:“阿茹,你刚才是在担心本王,替本王伤心么?”他的声音虽是凉的,却难得柔软。

不知为何,梅茹就松了一口气,只困惑的问:“殿下你是人是鬼?”

她的话音刚落,傅铮又笑了,他抬起左手抚上梅茹的脸,指腹在她的脸上轻轻软软的摩挲着,他问:“你说本王是人是鬼?”

男人的手是热的,梅茹有一瞬的怔楞,她忘了躲,只是惊得直直望着他,“殿下,你还…”

傅铮的手抚着姑娘的脸,他倾身吻了下来,将梅茹后面的话都堵住了。

梅茹的脸蹭的红了,她手忙脚乱的推他,也不知道推搡到那儿,傅铮嘶了一声,顿住动作,轻声道:“别动,本王身上有伤。”

他声音轻轻的…梅茹又不自在了,两只手尴尬的垂在那儿,她别开脸。

傅铮将她的脸板回来,沉沉看着。他的手还是抚在她的脸上,指腹刮过她红着的眼圈儿,粗粝而柔软。他说:“你舍不得本王死?”

梅茹垂眸没说话。

傅铮叹了一声,说:“本王也舍不得你。”

、第 97 章 【番外】

“皇上!皇上!”

小太监跌跌撞撞闯到乾清宫,石冬蹙眉:“还不到卯时,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小太监哆哆嗦嗦指着外面,面色骇然道:“石统领,冷宫的梅贵人自尽了!贵人身边的静琴也一并殉主了…”

石冬闻言一震,忙转身进殿。

明黄的龙榻内傅铮已经坐起来,他的面色不大好,“怎么回事?”傅铮沉声问。

石冬拧着眉,压低声道:“皇上,梅贵人死了。”

“…”

傅铮有片刻的滞愣,他旋即命人伺候宽衣,乘龙撵到冷宫。这偌大的冷宫如今就住着一个人——他曾经的结发妻子。那里面是真的冷清,庭院中只有一株树,在萧瑟的秋季里枯了,叶子凋零,老枝横斜,没有任何生机。

空空荡荡的殿内,晕暗一片,光根本照不进去。早就有人将尸首抬到明间,远远望过去,那人软绵绵的躺在地上,脸上蒙着白绸,无声无息。

傅铮从龙撵上下来,看着地上那个身影,心头仿佛有什么闷了一下,他怔怔往里面去。

“皇上,怕冲撞啊。”石冬拦道。

傅铮肃然摆了摆手,一言不发走进去,走进这个冷清的真要了人命的地方。

地上那人临死前特地换了身干净素衣。如今这身素衣被血染得通红。就见一支芙蓉簪狠狠扎进胸口,扎得很深,血顺着簪子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弥漫开,仿若开出了这世间最艳丽的花。

这种艳丽灼烫进眼底,烫的难受,傅铮身子微微有些晃,他沉默的掀开那人脸上的白绸。

白绸底下,是女人毫无声息的脸,苍白,没有任何血色。这一回,她没有梳妆,更没有佩戴多余的首饰,只散着一袭乌黑的长发。她就这样安静的躺在那儿,双眼阖着,难得柔弱,不悲不喜,不骄不嗔,却再也不会睁开。

那记闷棍重重敲下来,傅铮愈发觉得晕眩。

梅茹走了,是被他逼死了,被昨日夜里他跟她说的那些话逼死了。

循循,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她为难。

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她来了冷宫,她走投无路,然后心灰意冷的将这簪子扎进了胸口。

傅铮定定看着,探手抚过她的脸。那张脸没有温度,没有喜怒哀乐,只剩冰冷。梅茹真的走了…这个念头一起,傅铮心尖像是被什么剜下去一刀,他打横抱起地上这具早就凉透的身子。梅茹就那么无助的靠在他的胸口,乌发垂下来,手轻轻滑落在身侧,一摇又一荡,再没有任何生机。傅铮拢了拢她的头发,却没有一点回应,还是冷的。

他抱着梅茹,走出清冷的宫殿。

秋日温暖的太阳已经升起来,这会儿暖洋洋的落下来,梅茹脸色依旧发白,白如纸,就算抹再多胭脂也没有用。

傅铮垂眸看着怀里的女人,好半晌,抬起漆黑的眼,面色怔楞的一步步走出冷宫。

“皇上?”石冬试探的唤了一声。

傅铮身形微顿,对着前面,他凛声吩咐道:“朕想和皇后待一会儿。”

皇后?

众人稍一困惑,登时就明白过来,有小太监在旁边扯着嗓子喊:“皇后殡天了,皇后殡天了…”

那一声声刺耳又聒噪,像离弦的箭直直穿刺而来,扎进他的胸口,傅铮将怀里的人横抱的更紧了些。两侧是暗红的宫墙,绿色的琉璃瓦,他一身明黄,脚边的身影沉沉,就这么抱着他的发妻,一步一步离开。

宫外甬道上已经跪满了人,恸哭声穿云裂石,呜呜咽咽,真真是一首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