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问题是:“你是男是女?”

多么本能原始的问题。川垂着眼微笑。

他没有回答,手指轻轻抚上自己扣得极规矩的衬衣领子,乔瓦尼入神地看那双手。不长不短,不大不小,优雅灵动,似有音符流落其上,此外最明显的特征是极端苍白,毫无血色。

那双手解开了衬衣上第一颗扣子。

而后是第二颗,领带被拉开,乔瓦尼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巨大的寂静之中疯狂轰鸣。

然后,川猛然拉开了衬衣,整排扣子应声落地。

乔瓦尼发出无法抑制的一声惊叫,整个人从桌子边倾倒过来,靠在边缘上,脸色大变。

多么本能原始的问题。川垂着眼微笑。

他没有回答,手指轻轻抚上自己扣得极规矩的衬衣领子,乔瓦尼入神地看那双手。不长不短,不大不小,优雅灵动,似有音符流落其上,此外最明显的特征是极端苍白,毫无血色。

那双手解开了衬衣上第一颗扣子。

而后是第二颗,领带被拉开,乔瓦尼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巨大的寂静之中疯狂轰鸣。

然后,川猛然拉开了衬衣,整排扣子应声落地。

乔瓦尼发出无法抑制的一声惊叫,整个人从桌子边倾倒过来,靠在边缘上,脸色大变。

在那件白色衬衣之下,是一片虚无。从衣服前襟直接看到了后背,因此乔瓦尼问出的问题得到了最无意义的答案:“非男,非女。”

既然如此,无论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我们有一腿的可能性都告瓦解,反正我连腿都没有,你要怎么着也是白搭。这样,诸位同人女是否可以考虑一下放过我新出场的漂亮角色,让他和乔瓦尼老头谈谈正事吧。

重新掩上衣襟,从虚合的缝隙中,那片衬衣的白分外扎眼。川带着难以察觉地蔑视眯上眼睛,对人类的大惊小怪,报以有节制的嘲弄。

“乔尼,我们来谈一笔生意吧。”

提到生意,终于使乔瓦尼些微镇定下来,他不愧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所谓真正的生意人,对钱没有兴趣,对世俗的荣耀没有兴趣,他们所有兴趣的,就是生意本身。如同沉迷游戏的疯狂玩家,过程是一切的灵魂。

“什么生意。”

川的手抚过面前的空气,一阵粼粼的水光蓦然间出现,其中仿佛有倒影,而且越来越明显,是一张一张的照片,生动地浮现在两人面前。

一共十三张。十一个男性,两个女性。年龄面貌神情各异。

乔尼专注地看:“人?。”

川显然很欣赏他注意力集中的特点,微笑应道:“人。”

但,也不纯然是人,或者说,他们都是人类世界中的异类。”

异类?什么意思?

简言之,与平常人类,有很大的不同。

这解释多此一举,但意思在词句之外。川有余地慢慢解释。

是人的形态,样貌,思想,习惯,嗜好,统统与其他人类,并无二致。

但那不过是假象。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假象。

在血与灵魂的深处,真正的主宰者在过去的多少年逐步入驻,灵魂早已投降,只有肉体还在沉睡,他们需要一个特别定做的闹钟,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他们,你们的时间已经来临。

乔尼抑制内心的难以置信,直视川幽暗的眼睛:“醒过来的他们,是不是和你一样。”

川没有承认,但也不否认:“也许。”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川扬起眉毛,激赏:“我喜欢你,这样直截了当。”

他的手挥过,光影都消失,他慢慢说:“我要你旗下所有传媒集中力量,宣传和制作一个节目。”

演员已经就位,流程一应俱全,创意无须操心,借重的是你的传媒资源,提供强大制作班底与支持体系,吸引全世界的眼球。作为传媒界一脚动四方的大老,乔瓦尼过去十五年所推出的数个节目,的确个个都在世界注意力的风口浪尖。

在播出的节目中,川说,他将加入非常特别的元素,寻常人根本无从注意,惟有那些不应苟活于这个世上的人会被深深吸引,之后便如同被神灵召唤的信徒,自动走上川为他们设置的真正人生轨道。

当然,川带着一丝充满憧憬的微笑,说:“一定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人,同样可以接收到其中的特别信息。”

他美丽的眼睛转向窗外,看纽约的秋天,像一幅浓烈的油画,美不胜收。

仿佛他所设计的光明前景,饱满得汁水滴答。他满意地点点头,脑子里浮现出异灵川在人间高速发展新业务的完美蓝图。

他的野心似与乔尼有所感应,后者的心跳得异常之快,出于一种野兽嗜血的敏感,他迫不及待地一连串发问:“节目什么形式,你有什么目的,我能够得到什么。”

川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他轻轻站起,姿态优雅地微微鞠了一个躬:“很高兴和你合作。”

他将自己的衣服掩好,被撕开的所有纽扣从地上轻盈飞起,缀回原位,眼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人们如何得知华服下的真相,原来是一无所有。

在乔瓦尼反应过来以前,川已经去到办公室的门口,他最后来得及喊出一句:“节目叫什么名字?”

那答案被抛在身影的背后,承载的声音那么不真实,简直像是乔瓦尼小睡中的喃喃。

生存者。

与川的奇异会见结束第三天,乔瓦尼回到办公室,无端端在自己办公桌上看到一份文件。

他所有的问题都有了解答,以极商业化的方式。

这是一份完美的节目策划报告。考虑到了所有的因素与资源。提出这样方案的策划者,应该立刻提拔,加以培养,不日必担大任。

他甚至错觉这是下属的另类争取方式,世间无鬼,鬼后有人。

但是他也很清楚的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这计划最不商业的地方就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即使给你最完美的道路,没有选择的人生也是有缺陷的。

不过,比半夜三更给人家一爪子掐死来得稍有价值。

你知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生命越有价值,他就越怕死,而所遇到的刺激越多,他的生活就越乏味,需要更花样翻新。恐惧与诱惑,本来就是最容易驱策人类的两样东西。

乔瓦尼的考虑没有超过一分钟,他按下电话,通知玛吉召集所有高层主管开会。

全球的报刊,杂志,电视台,电台,忽然在一夜之间,被三个字占据。

生存者。

简单的三个字,动用了顶级的广告创意专家,表现手法极多元,传达出的信息极简而富于冲击力。

刻意回避细节的粗线条,浓墨重彩宣传手法,令所有被吸引者都发出连串疑问。

是选秀,还是真人历险,是系列剧,还是综艺。是严肃的,还是娱乐的。

没有人回答。

只有广告一味铺天盖地,密集轰炸。信息以乔瓦尼旗下传媒集团为中心,向外发散,最后全世界的媒体都或自愿或被迫卷入这场华丽预告之中。

最后会发生什么,在这个正常的世界上,没有人知道。

乔瓦尼也不知道,虽然他必须装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应对董事会和几乎所有工作人员的质疑。

他必须假装这是一个能赚钱的好主意,有大魄力,大影响,划时代力量的制作手笔。

调集毕生的影响力和信任积累,去推动那荒谬宣传阵仗的进行。

偶尔他当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但是川没有给他机会想得太多。

媒体密集报道的第十天,川再度来访。

这一次他穿的是便装,牛仔裤,靴子,洒脱的白色T恤,搭一件蓝色背心。

非常八九点钟,非常太阳初升。乔瓦尼这才觉察到川没有头发。青光闪闪的大好头颅,圆得端正。

他急不可待地向川伸出手:“接下来呢。”

对方永远好整以暇,坐下来,看自己的手指:“接下来?”

乔瓦尼很警惕:“你不要告诉我,接下来什么都没有。”

他走过去敲桌面:“我会被人们撕成碎片的。”

川微笑,像蒙娜丽沙一样微笑。高深莫测。他忽然举起双手,拍了拍。

啪啪。

应声出现的,是秘书小姐玛吉。

玛吉比利,毕业于剑桥艺术系,第一份工作是有线电视新闻记者,之后转做秘书工作,一路升迁,至今为乔瓦尼服务超过十年,深得信任。

做秘书,很重要的一个工作原则,就是绝不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对于乔瓦尼来说,现在就是不该她出现的时候。

但显然他们两个,都对此控制不到。

玛吉以她一贯的得体步态,走到川的面前。直立不动。乔瓦尼吞下到口边的训斥,定睛观察。隐约觉得不对。

川再度拍手,玛吉缓缓转身。

在这一个转身之间,属于玛吉的身体与面貌,发生了奇特变化。

乔瓦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人一双秋水分明的淡绿色瞳仁,隐含抑郁,栗色头发浓密光滑如绸缎,典雅地盘起,已经不年轻,处处可见衰败的痕迹,但那贵妇人雍雅的风韵,仍然呼之欲出。此时淡淡地看着乔瓦尼,仿佛有无穷言语,压抑在红唇深处。

这分明不是玛吉。

是媚妮。

媚妮乔瓦尼。

业已逝世十七年的,乔瓦尼结发妻子。

他站直身体。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再动。甚至不敢再呼吸。

阅历无穷尘路,因而变得世故暗淡,对任何事其实都失去激情的老人,忽然有泪光。

就算是半夜惊魂,面观异事,他的表现都算镇定,不如这一刻失态。

川悄然退在稍远处,面无表情地观察眼前场景。

媚妮,出身名门,十八岁时放弃无数高贵者追求,毅然下嫁无名小卒乔瓦尼的媚妮,十七年前某个夜晚在自己卧室自杀,那一天正好是她和乔瓦尼结婚二十(百度)周年纪念日,楼下盛大派对进行得正如火如荼,她由来风流成性的丈夫穿梭在受邀而来的超级模特与明星之间,正被美酒美人陶醉得忘乎所以。

从她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刻起,乔瓦尼的下半生轨迹像受到一道霹雳的猛烈打击,瞬间改向。

不,他并没有变成一个正人君子,从此背负着深深负罪感守身如玉。

掌中腰细,枕畔暗香。笙歌夜夜。如旧。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灯红酒绿中他突然失去了一种能力。狂喜,热爱,悲伤,沉溺。

世人通常嫌其太多,以至于影响正确判断的,那种激发出强烈情绪的能力。

不能感受和投入。算不算损失?既然不能感受和投入,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损失。

乔瓦尼定在那里。

终于发出轻轻呼唤:“媚妮,媚妮。”

媚妮静静矗立,不言不笑,不应答。

一如她在生时候,对他的冷漠和放纵,都默然无声。在暗处淡淡凝视。毫无表情。

仿佛他们没有过相濡以沫的时日,爱情在最暗的时分,仍然明亮到可以照耀一整个人生。

这样的决绝,未始就不是暴戾。

是一刀两断的否定,抹杀全部复原的可能。

宁愿死亡,也不挽回。

拍手声再度响起。媚妮轻盈地转动身体,从另一边出现的,已经是玛吉的形态。

乔瓦尼发出绝望的低嗥。迹近垂死。

他喃喃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整个人瘫软下来,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打断了脊梁。

濒临绝境。

玛吉步出办公室。她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定神一秒之后继续开始做自己的工作,处理庞杂事务。她的人生中有十分钟的空白,上帝没有记录。

而室内,川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毫无同情心能令任何一副嘴脸看起来像恶魔。

但是他为什么要像呢,他本人就是恶魔。

在倒地的乔瓦尼身边倒下来,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后者不再年轻的面颊。

空旷到极点的大办公室里隐约刮起风来,很冷。

川轻轻地说:“你刚才是不是想说,请她原谅你。”

你是不是想说,亲爱的,我爱你。

我一直是这样的爱你。

从来没有改变,从来没有衰减,从来没有动摇。

我爱你。请你也爱我。不要躲避,隐退,不要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也不要死去。

请在这里。携我的手,亲吻我。说你永远在这里。无论是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

这就是隐藏在你心里的那个封印对吗。当媚妮死去,封印生效。

一切感情,就此沉入无穷深的黑暗谷底。你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地狱。

乔瓦尼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很想愤怒,但其实是非常软弱地对川说。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川耸了耸肩膀,他站起来,手指轻轻一挑,乔瓦尼也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跌坐到椅子上。

川转身,优雅而冷酷地转身,他说:“我只是让你看一下,当一个人最深的秘密被揭发出来的时候,会有怎么样的冲击效果出现。”

他的微笑极邪恶,因此魅力无穷,简直使空气都要沸腾或沉沦:“你不过是渺小的人类,亲爱的乔尼。但是那些将要在生存者游戏中出现的人,当他们秘密的一面被引诱,生发,你会看到非常特别的奇景。”

重复了一句:“非常特别。”

然后他神秘消失。一份文件莫名出现在办公桌上。生存者选拔赛的内容,即将上演。

阿姆斯特丹。上午十一点,阳光普照。

菲利浦公司的销售部门咖啡间里三三两两站着人,聊不咸不淡的天。

角落里一架小液晶电视,正放着上午重播的肥皂剧,每二十分钟插播广告。

史帝夫就站在一边,懒洋洋打着哈欠。

他很高,永远驼着背,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很少表情,像一个偶人,永远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就算知道人事部门裁员表上自己的名字一早在列,也觉得没有太大所谓。

最多回家去领救济金,荷兰政府一向慷慨,将保证懒虫们的生命安全视为重要的公众责任。他又打了个呵欠。

忽然有人轻声嘀咕:“为什么最近都在放这个生存者的广告。”

他跟着过去看,凝视许久,转过头来问同事:“你不觉得这个广告有点怪吗?”

没有应和,所有人都只是耸耸肩,放下喝空的咖啡杯,舒展着筋骨回办公室去了。

人生周而复始,随意又是一天,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或者纪念。

但是对史帝夫来说,那生存者广告中有点什么东西,与众不同。

他仔细凝视屏幕。

影象光怪陆离闪烁变幻,令人目不暇接,却也像浮在沸腾水面的泡沫,无非虚张声势,潜伏于水面的,是越来越清晰,出现在史帝夫眼中的几个字:拉斯维加斯,本月十三号,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