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绍平和郑漕司见秦王等人刚刚离开,一门心思急急的想要追上去。

一行人,谁都没想起来这横山县令是李文林他三叔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就是没忘,他们也顾不上了。

好在,李县令根本不知道这一趟的过门不入,他就不知道李文林到过杭州城这件事。

夜色迷蒙,杭州城里,临着西湖,以风景绝佳著称的酒肆庆丰楼,今天被帅司府包了场,整个二楼,几乎打通成一间,正对着西湖的一面,并排摆着两张桌子。

楼上,这会儿已经十分热闹了。

罗帅司坐在旁边椅子上,和林宪司、王同知说着话,一壶接一壶的喝着茶。

王同知一边用尽全力说说笑笑,让气氛显的活络轻松,一边焦急的时不时瞄一眼楼梯口,再瞄一眼满屋的官员。

今天这楼上,这座杭州城里数得上的官员,除了正在练兵实在走不开的副使关铨,和说是去迎接明大少爷的郑漕司,其余的人,都到齐了,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一个管事一头热汗跑上楼,径直走到罗帅司旁边,俯耳禀报:“帅司,到处都找了,郑漕司两三个时辰前,就到北门外迎着了,守门的厢军说,看到郑漕司接到人了,不过没进城,沿着城外往东去了。”

顿了顿,管事声音低下去不少,“听说,王爷午时前后出的府,先说去鸡笼寺吃素斋,过寺没进,说是又往横山县去了。”

罗帅司凝神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让人守在南门外等着,明公子到了,立刻禀报。”

管事答应一声,垂手退下。

林宪司斜着罗帅司,晃着脚,似笑非笑的看着笑话儿。罗帅司只当没看见。

王同知听到了几句,脸上春风依旧,心里却忍不住替罗帅司尴尬,明公子人不到,好歹也要打发个人过来打个招呼,说一声吧。现在,是等,还是不等?不能再等了,王同知瞄着罗帅司的神情,再瞄一圈四周……

“时候差不多了,帅司,可以开宴了吧?我可饿坏了。”

王同知收了折扇,在手上拍的啪啪响,假假的抱怨道。见罗帅司笑着站起来,急忙扬声招呼大家,“都入座入座,今儿个帅司请咱们赏这西湖夜景,这机会可是难得之极。”

林宪司最后一个站起来,一边笑一边跟在罗帅司身后入座。

众官员几乎个个是人精,随着王同知的招呼,很快入座。努力说笑,活跃气氛,谁都没提明家大公子,不提罗帅司今天为什么请客,只努力说笑,就算不能化解,也一定要忽略掉那股子大家都感受到了,其实是人人尴尬的忿然味儿。

宴席散的很早,回到帅司府,罗帅司在书房廊下站了好一会儿,吩咐去请姚参议过来说话。

晚上接风宴的事,姚参议已经听说了,进来先打量罗帅司的脸色。

第七十章 想的可真多

“没什么事。”罗帅司示意姚参议坐,“明绍平往杭州弯这一趟,就是为了要见一见太后,或是见王爷一面,听说有机会,自然要赶紧过去,这没什么。”

“王爷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这一趟横山县?”见罗帅司这么说,姚参议不再多提这接风宴没接着人的尴尬事儿,直入正题。

“我就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太后不说了,几乎没出过明涛山庄,王爷,”罗帅司顿了顿,紧拧起了眉头,“以往,有这样的事,王爷都是避在山庄内,连书院都不去,这一趟……实在是……”

罗帅司一脸苦笑,这放出话要去鸡笼寺吃素斋,到鸡笼寺过门不入,又故意露出行踪,去了横山县。他和明绍平,从横山县先后回到杭州城,前后也就差了不到一刻钟,这简直就是故意戏弄明绍平……

“就怕是故意为之。”罗帅司叹了口气。

“我也这么觉得,实在是……要是这样,东翁这一场可是真有点难堪了。”姚参议眉头拧成一团,“听说了这事,我就把咱们这一阵子的事,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还没能想出什么来。”

“就怕是咱们不知道的事,明天你去找一趟朱参议,让他找郭胜探个话。”罗帅司沉思了一会儿,低低吩咐姚参议。

姚参议答应一声,“帅司放心,太后那里,帅司要不要走一趟?”

“得走一趟,前儿陆仪跟我说,王爷想练练拳脚,托我寻几个会做练武场的匠人,要在明涛山庄后园子里,铺一块练武场出来,正好当面跟太后禀报一声。”

姚参议点头,两人又低低说了一会儿话,姚参议起身告退。

秦王一行人,赶回杭州城时,已经是人定过后了,李文山跟着古六到古家暂住一晚,陆仪和金拙言,一起进了明涛山庄。

金太后还没歇下,听秦王说去鸡笼寺上了香,又去横山县吃了龙井虾仁,这才回来的晚了,并不多问多说,更没有责备,只让他赶紧回去歇下。

秦王和金拙言回去歇息,陆仪跟着小内侍,进了金太后正屋,垂手侍立,等着回话。

“出什么事了?”金太后皱着眉头问道。

陆仪先将李文山找他问李文林要是问起王爷,他怎么答话的事儿说了,“……哥儿说李学璋一向谨慎有余,立太子这事,果然是极能壮声势胆量的。之后就说要去鸡笼寺吃素斋,到了鸡笼寺,又说要去横山县吃虾仁。”

“明家那个小子,一路跟过去了?”金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声调里更听不出。

“是,一路紧跟,晚一刻钟进的杭州城。”

沉默了片刻,金太后语气有些沉缓,“我看哥儿气色倒还好。”

陆仪抬头看了眼正看着他的金太后,“哥儿从明涛山庄直奔鸡笼寺,一路上没停,直到鸡笼寺大门不远的茶坊门口,停了半刻钟,说不想吃素斋了,要去临安,或者是到横山县吃龙井虾仁也行。

之后一气儿进了横山县,王爷让李文山去把他弟弟妹妹接到凭栏院,说是,让他弟弟妹妹吃顿好吃的。”

正抿着茶的金太后一口茶喷回了杯子里,黄太监急忙上前接下杯子,“哥儿这话说的……”

“李文山心粗胸宽,六哥儿,还有金世子,常和他开玩笑。”陆仪赶紧解释一句。

金太后哼了一声,示意陆仪接着往下说。

“李文山接了弟弟李文岚,妹妹李夏过去,王爷和李夏说了一会儿话,吃完了一碟子窝丝糖,就回来了。”

“那丫头今年五岁?”金太后脱口问了句,“哥儿跟她说话?”

“是,王爷问李夏知不知道他姓什么,又问她怕不怕金世子,怕不怕王爷,又问李夏知不知道六哥儿和金世子,以及下臣姓什么,李夏说怕金世子,不怕王爷,王爷和下臣等人姓什么,李夏都答了,之后就吃糖,没再说话。”

金太后看起来有几分哭笑不得,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这孩子……”片刻,又叹了口气,“明绍平这事,哥儿怎么说?”

“哥儿说,太子既然立了太子,就该更加谨慎稳重才是,毕竟,皇上正当盛年,三十才出头。”陆仪的声音比刚才低而轻。

金太后凝神听着,仿佛舒了口气,嘴角笑意隐隐,“以后,军务政务上,多跟哥儿说一说无妨。去歇着吧。”

陆仪答应一声,垂手退出。

金太后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走了两趟,看着黄太监,脸上笑意隐隐,“哥儿能看到这个,倒比我想的强了些。”

“哥儿是娘娘亲生的,哪儿会差了?”黄太监不知道想到什么,想笑,没笑出来,只叹了口气。

金太后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呆了一会儿,低低吩咐道:“往后,这两浙路的事,交到哥儿手里处置,咱们回京城前,他得长大,得是个大人。”

黄太监低低应了声。

横山县后衙,已经人睡灯熄。

李夏侧身睡在床上,听着外面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和冬初虫子低弱的呜鸣声,心里被一团又一团乱麻般的焦虑烦躁堵成一团。

大伯不能站进太子党,更不能和明振邦走的太近,可她该怎么办?阿爹和她们家的事,还有下嘴的地方,大伯和远在京城的伯府,她怎么够得着?

她够不着,五哥也够不着。

还有秦王和太后,怎么会到杭州城住上了,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是不是京城不是从前的京城了?

今天秦王很不对劲,一幅经历了大变的沧桑样子,他这个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哪有什么沧桑能让他体味?

这几天杭州城风平浪静……谁知道是不是风平浪静,就是有事,她也不知道。

借着月光,李夏看着自己胖胖的小手,只想大哭一场,作为一个习惯了手握权柄,有无数人手可以差遣的摄政太后,如今回到这个五岁娃娃的身体里,这种无力的感觉,难受的她时不时想大哭一场。

第七十一章 再明理也是酸的

杭州城外明涛山庄,第二天一大早,明绍平就到山庄请见,金太后照例打发人问话关切赐茶,就是不见面,秦王打发小厮去书院告了假,这都是常例了。

明绍平在山庄门外磕了头,回到驿馆,李文林就赶紧拖着磨的血肉模糊的两条腿,去万松书院找堂弟李文山。

李文山没在书院,答话的老苍头一脸不耐烦,没在就是没在,他哪知道为什么没在?不等李文林再问,就咣的关上了门。

李文林憋了一肚子闲气,赶紧打发人去和等在得月楼的明绍平禀报,明绍平赶紧打发人去找郑漕司和秦先生,打听李文山到哪儿去了。

秦先生没在杭州城,郑漕司得了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信儿,说李文山昨天没跟着王爷回杭州城,这会儿还在横山县家中。

明绍平赶忙让李文林跑一趟横山县,把李文山带过来,他这个正牌子钦差,这会儿再往横山跑一趟可不合适。

李文林咬着牙上了马,跑到一半,迎面遇上一派悠哉往杭州城去的秦先生,听说李文山不在横山县,下马就上了秦先生的车,横山县不用去了,直接往杭州城折回。

这一折腾,已经差不多午正了。

秦先生几句话就从李文林嘴里得知了昨天那一场几百里空跑的来来后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立刻就明白了,李文山这是躲开了,这躲开,只怕还是王爷的意思。

秦先生心里有了底,陪着李文林在临安城吃了顿丰盛无比的,只有临安才有的饭菜,又在临安城找了位跌打大夫,把李文林那两条磨的皮肉不全的大腿上抹满了药膏,再上了车,一路慢慢悠悠进到杭州城,天已经黑透了。

明绍平在得月楼几乎枯等了一整天,一趟趟打发人往横山县跑,杭州到横山县,一来一回,最好的马,最快也得两个时辰,头一趟没找到人,第二趟也没找到,不过第二趟的人刚回来,李文林也到了。

明绍平对着浑身药味儿,两条腿上没有衣服,只盖了条薄被,一幅痛的死去活来、苦情将军一般的李文林,气的头一阵接一阵的发晕。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得启程赶往明州,他这个钦差,日程都是限好了的。

秦先生坐在辆最常见的桐木大车上,看着明绍平的车队出了杭州城东门,马儿们一路小跑走远了,才吩咐回去。

回到租住的小院,秦先生坐在廊下,看着地上落了一层的银杏树叶,出了一会儿神,叫了吉大进来吩咐道:“你立刻去一趟江宁府,面见大老爷,跟大老爷说,五爷昨天午前回到杭州城,又陪着王爷去横山县走了一趟,大约是昨天回来的晚了,今天就没去书院。三爷去书院没找到他,以后他在横山县,在去横山县的路上遇到我,一起回到杭州城时,天色就很晚了,今天一大清早,三爷已经和明大少爷启程去明州了。”

吉大凝神听完,又重复了一遍,见秦先生点了头,垂手告退,出来牵了马,往江宁府去了。

李漕司打发吉大下去歇息,端坐在上首,脸色有些青冷。

坐了一会儿,李漕司起身进了后衙,严夫人见他脸色不对,忙打发了众丫头婆子,亲自沏了茶递给李漕司,看着他的脸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才秦先生打发吉大过来……”李漕司喝了半杯茶,缓过口气,将吉大带过来的那番话说了,神情黯淡中透着一丝一丝的恼怒失落,以及别的说不清的味儿,“秦庆和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竟然……”

李漕司一声长叹,严夫人呆了一瞬,有几分不怎么确定的问了句,“老爷这话?秦先生?”

“嗯,秦庆已经投到五哥儿门下了。”李漕司脸上的黯然更浓。

严夫人有几分不敢相信,呆站了片刻,侧身坐到李漕司旁边,刚要说话,看着李漕司手里的杯子空了,忙起身重又沏了杯茶给他,再坐下,心里已经比刚才多转了几个弯,“老爷,我倒觉得,这算是好事,头一条,您没看错五哥儿,咱们李家,下一代必定能青出于蓝,这是好事儿。”

“你说的是。”李漕司想笑,却叹了口气。这要是他亲生的孩子,那该多好。

严夫人心里也一阵阵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强笑道:“第二条,秦先生跟老爷相识相交那么多年,秦先生什么样的人,老爷一清二楚,老爷什么样的人,秦先生也都知道,有他在五哥儿身边,总比别人强的多了。”

李漕司没说话,慢慢叹了口气。

“不瞒老爷说,一想到李家下一代,最出色的那个,不是咱们生的,我这心里……就是酸的厉害,我不象老爷,我这心胸上到底差了些,可酸归酸,大理儿我是知道的,从咱们大哥儿到五哥儿、六哥儿,都是亲的不能再亲的兄弟,都是一家人。”

严夫人接着道,李漕司又是一声长叹,“人之常情,我也酸,唉。我倒不是因为这个,是想想秦庆……算了算了,不想了,当初秦庆让我给五哥儿挑人的时候,就放过话了,说那些人,以后都是五哥儿的人,让我想开些,我当时觉得,这怎么会想不开?我能因为这事想不开?真临到头上……唉!我没想到秦庆……”

李漕司一声接一声长叹,严夫人看着李漕司,跟着叹气。

“你放心,我也就是跟你说说这些话,疏散疏散,这些庆,也就能跟你说说。我能想开,当初秦庆主动要去……我知道,这都是免不了的,要是这人,送出去了,还是我的人,五哥儿收服不了,那倒不好了,你放心,我想得开,就是有点儿……唉。”

“想的再开,难过还是难过。”严夫人接了句。

李漕司想笑,笑到一半再次叹气,拍了拍严夫人的手,“你我夫妻,这心意相通……好啦,我不难过,你也别酸了,谁让咱俩没生出个好儿子呢。”

第七十二章 大局大势

“瞧老爷说的,这都是命。”严夫人嗔怪了句,又长叹一声。低头看着李漕司紧握着她的手的手,这人远程心里没有酸,倒是丝丝点点的都是甜意。

老了老了,老爷对她,倒象是少年夫妻了……

两人沉默下来,屋里流动着一股子似甜还酸,甚至有几分旖旎的温柔气息。

好半天,严夫人有几分担忧的低低问道:“老爷,林哥儿没能见着五哥儿,林哥儿那头,会不会?”

“没事儿,林哥儿跟老二一样,本来就是个没出息的,明绍平跟他从小认识,知道他不聪明,不会怪他。

五哥儿这事处理的好,不知道是秦庆的点拨,还是他自己的主意,也不知道他怎么跟王爷说的。昨天他没在书院,也不在横山县,他能去哪儿?说不定,在明涛山庄呢,王爷把他护起来了。

你看看这孩子,这么大点,这心眼多的,他运道又好,以后前程必定不可限量,也难怪秦庆这会儿就一头扑上去了。”

李漕司说着想开了,可这最后一句话,还是透着浓到扑鼻子的酸味儿。

隔天,李文山回到万松书院,好好念他的书去了,秦王和金拙言几个,却没去书院,依旧告假。

明涛山庄后园,小山上的暖阁里,秦王站在窗前,远眺着波光摇曳的湖面。

湖里,船娘们正撑着小船,清理湖中残余的枯荷残藕。

金拙言站在他身后一两步,神情冷峻,陆仪坐在暖阁门口的茶桌旁,专心焙着块茶饼。

“阿爹说,明振邦找过他三四趟了,对计相这个位子势在必得。”金拙言声音低沉,透着股子恼意。

“舅舅什么意思?”秦王沉默良久,问了句。

“不知道,阿爹没提翁翁什么意思。”

秦王问的舅舅,是金拙言的翁翁金相,金相以老成持重,温和公平,从不为私著称,有什么意思,大约也不会告诉儿子。

“你阿爹呢?什么意思?”秦王又沉默了,半晌问了句。

“他没说,只说明振邦对计相这个位子势在必得,没提他自己是怎么想的。”金拙言看着还是一身沉郁的秦王。

“明振邦越来越过份了,不过,也不见得是坏事。他想要计相这个位子,照我看,就给他好了,好好的给他壮壮声势。”秦王在窗台上拍了几下,转身走到陆仪旁边,坐下,看着陆仪沏了杯茶,端起来,闻了闻,放下,再站起来,又走到窗前。

金拙言看着他走过去坐下,又站起来过来,皱起了眉头。

“跟太后说说,咱们回去吧,皇上也催了三四趟了。你看看,太后不在宫里,这宫里一个两个,都不得了了,朝里……咱们远在这两浙路,朝中的事,知道的时候,那边说不定已经是定局了,这样太不方便了,简直……”金拙言眉头一点点紧拧,这简直跟流放一样!

“太后说过,两三年内,不打算回去京城。”陆仪缓声接了句。

“两三年!那朝里……得乱成什么样儿了?唉!姑婆到底是怎么想的?”金拙言气的跺了又跺脚。

“你才多大?别管朝局了,先把这两浙路理一理吧。”秦王不知道想到什么,耸拉着肩膀,转身坐到陆仪对面,端起刚才那杯茶,抿了一口。

“不从朝中动手,这两浙路能怎么理?罗仲生是姑婆亲点的,郑远志和林明生,哪一个是能你动手清理的?就算是个小县县令,你能动得了哪个?”金拙言也坐过去,毫不客气的说道。

秦王捏着杯子,慢慢抿着,好象没听到金拙言的话。

金拙言一脸嫌弃的将陆仪沏的那杯茶推到一边,自己动手沏了杯茶,端起来又放下,“你刚才说的,我一会儿就打发人去跟阿爹说一声。”

书院每半个月休沐一天,半个月后,休沐日,秦先生接了李文山出来,和他一起沿着西湖逛了半圈,在一家清幽安静的茶坊里坐下说话。

“……邸抄上,都是些尘埃落定的事,这一阵子,你大伯经常让人捎信儿过来,最近朝中有些不大不小的变动,计相金延智乞了骸骨,他也确实年纪太大了,过了年就七十有六了。太子荐了赵长海,金相附议,这计相,大约就是赵长海了。”

秦先生和李文山不急不缓的说着朝局变动,李文山听的十分专心。

“赵长海今年四十九岁,永嘉七年进士出身,少年得志。赵家是明州数一数二的大商家,家里有两三支海船队。也是以擅理财货著称,这计相,他担得起。”

“江娘娘也是明州人。”听秦先生说到明州,李文山立刻接了句。

秦先生捻着胡须笑起来,“是,都是数得着的海商,江家由富而贵,比赵家早了一两代,两家有姻亲,所以,这计相之位,算是握进了太子一系的手中。”

秦先生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轻快。

“另外,江南西路宪司的位子,差不多也算定下来了。点了潘承,潘承今年四十二岁,之前,是礼部员外郎,是明尚书一手简拨上来的才俊。潘承为人沉默寡言,不好交际,我和他没什么来往,不知道他脾性如何,为人如何。好在,咱们这会儿,跟他还扯不上什么瓜葛。”

李文山看着表情愉快的秦先生,想着李夏的话,迟疑着问了句,“大伯,也是太子一系的吗?”

秦先生满眼笑意的看了李文山一会儿,捻着胡须,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答道:“你大伯为人谨慎,这是长处,不过,有时候,就不能算长处了。

你大伯和明尚书相交莫逆,明家几位少爷,和京城伯府几位小爷,也都常来常往,比如大爷李文杉,就和明绍平关系极好,当初在太学,还一起创办过文社。

这回,你大伯能领到这江南东路转运使的差使,明尚书是帮了大忙的。

如今临近杭州的几路,两浙路有郑漕司,江南东西路除了你大伯和潘宪司,还有江南东路的蒋宪司,明尚书为人勇猛突进,是个极其难得的人才,太子一系,能有如今的局面,明尚书居功甚伟。”

第七十三章 在下郭胜

看着一脸认真,认真到拧起眉的李文山,秦先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王爷身边,虽说要忠于君上,可你这心里,也要有个数才最好。”

秦先生这些话没有太多层意思,李文山基本上都听明白了,想点头,却又想起阿夏那天那幅神情,和她说的那些话,头没点下去,眉头拧的更紧了,迟迟疑疑道:“先生,皇上才三十多岁,三十三,这……”

秦先生哈哈大笑,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用力拍了几下李文山的肩膀,“你聪明天成,实在是难得之极,这话极是,所以,李家,你这头,只要心里有数就行了。你说的对,今上才不过三十出头,未来漫长,这种天命所归的事,变数都极大,不到最后,谁都说不准,可是,真到了最后……”

秦先生顿住,看着李文山,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到了最后,一切都成了定局,还能有什么呢?富贵险中求。咱们不说这个,你还小,还不到说这种话的时候,什么时候回京城考秀才,你想过没有?”秦先生骤然转了话题。

“还没有,我是想既然回一趟京城了,最好从秀才到春闱,都考一遍,我觉得我现在的文章学问,还差的远。”李文山想着李夏的担忧,他要是走了,家里怎么办?阿夏怎么办?暂时不能走,还是等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再说吧。

“这事是不急。”秦先生想的却是另一面,“前几天,朱参议说起明涛山庄,说是开了春,明涛山庄就要动工,要把后园几个地方加几堵夹墙,还要铺一片演武场出来,夹墙要冬天才用得到,春天里动工,只能明年冬天用了,看这样子,至少明年冬天之前,太后和王爷,还没打算回京城,跟在王爷身边侍候相比,你科举这事,不用着急。”

秦先生和李文山说话,是说话,更是教导,每一件事,都解释的极其详细。

李文山噢了一声,“我也听王爷说起过一回,有一回古六说断桥残雪之景最佳,就是杭州雪太少,今年只怕是看不到了,王爷就说,今年看不到还有明年,明年看不到还有后年,总不能三四年不下一场雪吧。”

秦先生眼睛亮闪,捋着胡须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听这话意,这三四年……好好好!我一直担心这个,你们这个年纪,半年一年的交情,实在是……过眼云烟,好好好,有个三四年,正好,到时候,你跟王爷一起进京,你这科举,到时候,只要不出大错,必定稳稳当当,要是……”

要是这几年再能有个才子的名头,那就更好了……算了,太后和王爷在这杭州城,诸事低调无比,五爷最好也低调些,免得惹了厌烦……

一眨眼的功夫,秦先生已经转了七八圈心思,看着目光清澈的几乎一眼看到底的李文山,看着他挠着头,一脸不好意思的嘟囔着:“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跟王爷他们在一起,开心得很……”

横山县衙,李夏坐在二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心事重重。

小九儿在她面前,蹦蹦跳跳的踢着毽子。

从凭栏院回来到现在,大半个月了,中间有一天休沐,五哥也没回来,不知道老三见到五哥没有,唉,五哥没回来,那就是肯定没事……有事没事,这些都是小事,大伯,和京城伯府,投进明尚书怀里这件事,才是大事,可是,怎么办呢?

她阿爹这一任,肯定是顺顺当当,阿爹一任三年,大伯一任五年,四年后是治平十七年……

怎么办呢?大伯不是她和五哥能拨弄得动的,秦王那边……至少现在,她还看不到借力的可能……而且,在这件大事上,五哥太不中用了……

李夏越想越愁,长长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前衙那间茶水房里,郭胜紧紧捏着他那只温润光亮的紫砂小壶,挨在窗户一侧,一边警惕着茶水房外的动静,一边专注的看着愁眉苦脸的李夏。

李文山躲过了李文林和明绍平,这会儿心里无事天地宽。休沐日和秦庆沿着西湖溜达赏景喝茶,而不是乳燕投林般的往回奔。

那就是说,李文林紧跟明绍平,以及李漕司那份暧昧不明的态度,李文山肯定半点没看到,就是看到了,也没当回事。

可这位五岁的九娘子李夏,从知道那天,直到现在,这愁眉,可就没能展开过……

太子占了嫡长,声名一向还好,先天占尽优势,并不需要象现在这样激烈勇猛……可是,那位明尚书,过于激烈勇猛了,听说宫里那位皇后娘娘,也是个刚直猛烈的性子……皇上今年,才不过三十三岁,正当盛年……

李夏突然抬头,目光锐利的看向茶水房,郭胜心里一紧,急忙紧贴着墙,大气不敢出,好一会儿,才掂着脚步,紧几步溜出了茶水房。

傍晚,前衙书办衙役等人都走光了,李县令被县学学子们请去做会文的点评,整个横山县衙一片难得的清静。

李夏坐在钟楼门槛上,拿着只石榴,心不在焉的慢慢吃着,看着夕阳发呆。

郭胜垂着头,站在前衙最后一排房子旁边,半晌,看了眼李夏,又下意识的转身看了一圈安静的前衙,低头理了理长衫,又抬手扶了扶幞头,轻轻吸了口气,一步迈出,大步往前,几步就走到离李夏两三步远,曲膝半跪半蹲在李夏面前。

李夏直视着他,正要站起来进去,郭胜低头欠身见了个礼,沉声道:“在下郭胜,今年三十五岁,绍兴县人,永嘉十九年秀才,无家无室。

在下四岁那年,得罪了族兄,被族兄骗出,卖给了人牙子,被人牙子贩至浙南温州府,偶遇太平村沈氏讳平,当时陪新婚妻子陶氏回娘家,见在下被人牙子虐待,怜惜不忍,出钱买下,养若亲子。”

李夏移开目光,垂下眼皮,接着吃石榴。

第七十四章 郭胜的推测

“在下幼时顽劣不堪,受沈氏族中子弟引诱鼓动,械斗中捅死数人,官府缉拿时,被沈氏族老交出抵罪,养父为了救我,投至官府,说人都是他杀的,与在下无关,养父被枷死在闹市……”

郭胜的话猛然顿住,面无表情的沉默了片刻,才接着道:“仇家半夜摸上门寻仇,养母为了救我……当天夜里,我逃出太平村,一路乞讨回到绍兴。

回到绍兴那年十二岁,七年后中了秀才,又隔了一年,解试途中,我去了温州府,杀了仇人,两年后,再次回到绍兴,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妄想科举之事,离开绍兴,投奔舅舅朱锦年,入行做了师爷,五年后,外出游历,直到三个月前从杭州城到横山县,入幕令尊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