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杉垂着头,一句话不敢接。

“五哥儿和秦王爷,金世子他们交往得好,你媳妇必定跟你说,那不过是五哥儿踩了狗屎运,是吧?”严夫人说的动了气,用力拍了把李文杉,“你看着我!你媳妇是不是这么说的?”

“没……说狗屎运,就说运道好……”李文杉不敢不抬头,抬起头,又不敢对上阿娘的目光,脸和目光一起躲闪,不知道往哪儿看。

第一百六十二章 舅舅的故事

“那后头五哥儿考过了生员,又考过了秋闱,得了唐尚书的青眼呢?还是因为他运道好?要说秦王爷和金世子年纪轻,没眼光,那唐尚书呢?也瞎了眼?就是你五弟弟运道好?杉哥儿,这话,阿娘就说到底,你心里妒嫉你五弟弟……”

“我没有!”李文杉急忙辩解。

“你这心里,明明白白知道你五弟弟比你强,比你强得多!你不愿意承认,你媳妇的话,正好说到你心坎上,你立刻就信了。

唉,杉哥儿,我不怪你,这是人之常情。

当初,头一回看到五哥儿,还有你六弟弟和九姐儿,看着几个孩子那样好,比你和你弟弟妹妹好了不知道多少,我这心里,也是酸的好几夜睡不着。”

严夫人拍着大儿子的手,“你阿爹也是,不知道说过多少回,这五哥儿,哪怕是六哥儿,要是他亲生的该多好。”

“阿娘,我……”李文杉眼圈一红,眼泪掉下来了。

“阿娘和阿爹这心里,都难过得很,你和你二弟三弟……这个,阿娘不怪你。可你得明白,五哥儿这样出色,是你的福份,是李家的福份。

你看看你二叔,在这京城名士风流了半辈子了,不都是因为有你阿爹在后头苦力支撑?杉哥儿,人之常情阿娘不怪你,可这些大是大非大理儿上,你不能糊涂了。”

严夫人语重心长,李文杉连连点头,“阿娘,我懂了,从前都是我……错了。”

“你是个好孩子,你记着,守住大是大非,看准大理儿,就不会有大错。你那个媳妇儿,当初挑的时候,阿娘就跟你说过,阿娘看中了赵家的门第儿,世袭的侯爵,你出息有限,有这样的亲家,是个依靠,这人,阿娘就不能多挑剔了。”

李文杉垂下了头。

“你媳妇儿心眼小眼界小,这你得知道,家里的事,你自己得有主心骨,不能听你媳妇调唆,你立稳脚跟,你媳妇也就犯不了大错,你要是耳根子软……早晚,你得害死你媳妇儿子,你替你媳妇立好规矩,才是真正为了她好。”

“我记下了,阿娘,我……”李文杉捂住了脸。

“还有一件,今天既然说了,阿娘就说到底。”严夫人拍了拍李文杉,接着道:“你太婆这个人,我不多说,你阿爹跟你说过不只一回。我只说这庶出不庶出的话,这要是庶出都是贱种,那你三妹妹、四妹妹还有五妹妹、八丫头,也都是贱种?

你媳妇也给了你两个通房,这要是生了孩子,也是贱种?”

“阿娘。”李文杉听的窘迫无比。

“你太婆多疼你三妹妹,你是知道的,小三房沾了个庶字,就一窝子贱种,怎么到你三妹妹这里,就是虽说是庶出,可她瞧着,比你们兄弟都强了?”严夫人盯着李文杉,接着问道。

“太婆……阿娘,我知道了。”李文杉声音低低。

“好了,你知道就好,别多想,唉,到底,聪明人少,你只要知道自己不聪明,就是聪明了。”严夫人站起来,“这些事都过去了,阿娘本来想等你春闱考出来再说,今天赶巧了,说了也好,你心里早点有个数,只有好处。”

严夫人又絮絮叨叨交待了几句,出了李文杉书房,回到自己院里,坐着喝了半杯茶,吩咐樱桃,“去把显哥儿叫来。”

樱桃答应一声,亲自往大奶奶赵氏院子里接大少爷显哥儿去了。

……

高邮县。

徐焕恢复的很快,没几天,就能自己起来,走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了。

李文岚和李夏一前一后跑进院子里时,徐焕正半躺在逍遥椅上,晒着太阳,津津有味的看着本书。

见李夏和李文岚跑进来,徐焕忙放下书,欠身坐起,从旁边几上端起那碟子已经剥好的风干栗子。

李夏和李文岚跑到徐焕面前,一左一右靠在逍遥椅两边,徐焕托着风干栗子笑道:“阿夏和岚哥儿吃过这个没有?你们尝尝,可好吃了。这是郭先生买来的,特别给你们两个准备的。”

“才不是,这是先生给舅舅买的。”李夏掂了粒栗子,咬了一口含糊道。

徐焕哈哈笑起来,伸手在李夏鼻子上刮了下,“你这个小鬼灵精,是舅舅让先生去买的,专门买来给你们吃的,怎么样?好吃吗?舅舅小时候最喜欢吃这风干栗子。”

“舅舅现在不喜欢吃了吗?”李文岚咬着栗子问道。

“现在也喜欢吃,不过舅舅现在不能吃,舅舅还没全好,你阿娘说了,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舅舅只好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徐焕左看一眼阿夏,右看一眼李文岚,一边笑一边说。

“舅舅好可怜!”李文岚一脸同情。

“今天的红烧肉,舅舅吃了吗?”李夏又拿了颗栗子。

“你阿娘说,太油了,不许吃!”徐焕一脸苦相。

李文岚抱着徐焕的胳膊,咯咯笑起来,“舅舅真可怜。”

“红烧肉可好吃了。”李夏趴在逍遥椅扶手上,看着徐焕笑。

“两个小坏蛋!你们等着,等舅舅能吃红烧肉了,非得一口气把红烧肉都吃完,一块也不给你们留。”徐焕一边笑,一边左拍一下,右拍一下。

“让唐嬷嬷烧好多,好多好多,一大锅,你吃不完的!”李文岚愉快无比的跳着叫着。

“舅舅讲故事。”李夏趴在椅子扶手上,看着徐焕要求道。

“讲什么故事?还讲舅舅小时候的故事?”徐焕将栗子碟子递给木瓜,看着阿夏问道。

木瓜接走碟子,拿了两只小杌子过来。

“嗯!我就喜欢听舅舅的故事,还有太外婆的故事,舅舅再讲一个。”李夏坐到木瓜递过来的小杌子上,胳膊架在徐焕椅子扶手上,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我也喜欢!”李文岚跳过来,也坐到小杌子上。

“那就讲个你太外婆给舅舅讲过的故事吧。”

“好!”

“不好!”

李夏和李文岚同时答道。李文岚听李夏答了声好,急的从徐焕身上伸手去拍李夏,“咱们说好的,只听太外婆和舅舅的故事,这不是太外婆和舅舅的故事。”

第一百六十三章 劝留

“太外婆讲的故事,就是太外婆的故事。”李夏辩解了一句。

李文岚不停的眨着眼,看向笑个不停的徐焕,“阿夏说的不对,太外婆讲的故事,怎么能是太外婆的故事……”

“不是太外婆的故事,那是什么?”李夏堵了一句。

李文岚一脸委屈的再看向徐焕。

徐焕笑不可支,“太外婆讲给舅舅听的故事,舅舅觉得吧,得算是太外婆和舅舅的故事。”

“唉!那好吧,舅舅就是偏心阿夏,跟阿娘一样。算了,谁让我比妹妹大呢。”李文岚双手托着腮,一幅老气横秋的样子,叹了口气。

徐焕笑了半边,才接着讲故事。

……

等到徐焕好到能够走出高邮县衙,满城乱逛时,李夏从徐焕的故事,以及洪嬷嬷今天一点明天一点的零碎话语里,大致拼凑出了这位太外婆和太外婆的故事。

太外婆是她太外公第三房妻子,太外公的元配生了大伯和徐太太的父亲,第二房妻子生了三个女儿,现在这个太外婆没生过一子半女。

太外婆在嫁给太外公之前,已经嫁过一回,嫁过去四五年,没能生出孩子,就和离了,太外公却正看中太外婆不能生孩子,就娶了回来。

太外婆比徐太太的大伯还小了几岁,嫁过去没几年,太外公就一病没了。

大伯很不喜欢太外婆,太外公死后,大伯屡次想逼着太外婆再嫁,不过太外婆很厉害,从来没落过下风。

洪嬷嬷很爱讲太外婆和大伯你来我往的争斗,以及太外婆对族里那些亲戚半步不让的事儿。

徐焕却从来没说过这样的事儿,他说的,都是太外婆喜欢听戏的趣事儿,爱喝几杯老酒的趣事儿,以及,太外婆怎么帮人,怎么劝人,怎么看得开。

这位太外婆,以及眼前这位舅舅,和李夏从前印象中的冷漠和潦倒,截然不同。

……

徐焕彻底恢复之后,开始打点着启程返回明州。

李县令和徐太太极力挽留。徐焕这一场病误了春闱,李县令和徐太太都是满腔无名的愧疚,极想留徐焕多住一阵子。

郭胜领了李夏的吩咐,拎了一坛子上好女儿红,又让厨房准备了几样下酒小菜,再从外面买了带壳花生,酥蚕豆等几样下菜干果,在两人同住的小院廊上,摆了张小桌,对坐闲话喝小酒。

徐焕自小儿跟着爱喝几杯的太婆长大,虽说酒量不怎么样,喝还是很爱喝个几杯的。

木瓜拎了只小泥炉过来,徐焕抓了把带壳花生,放到炉口四周,和郭胜说着话,抿着酒,摸着哪个花生热了,就剥开来吃。

郭胜也学着他摸热花生吃,果然好吃多了。

两人也不吃别的了,剥着热花生抿了一杯多酒。郭胜问道:“真要回去了?”

“嗯,在这里哪是长法?”徐焕又抓了把花生放到炉口四周。

“我倒是觉得,你该跟着你姐姐、姐夫,住上半年一年,或者是干脆住到下一科春闱。”郭胜直截了当的说道。

徐焕一个怔神,“怎么你也这么劝我?这里是姐姐家。”

“你还是个过继的继子,是吧?”郭胜抿了口酒,看着徐焕笑起来。

“你笑什么?难道不是实情?”徐焕也浅浅抿了口酒。

“是实情。可就是因为你是过继子,我才要劝你留下来。”郭胜一边说话,一边剥着花生,“你姐姐、姐夫都是实在人,嘴里说什么,心里就是什么,你也看到了。”

徐焕点头,确实实在得很。

“你姐姐我不知道,你姐夫,是打心眼把你当你姐姐的亲弟弟看待的。”郭胜看着徐焕,徐焕一边点头一边接了句,“姐姐也是,这都是我的福运。”

“你来这一趟,你姐夫高兴得很。你姐姐、姐夫家里,从前那些事,那位老太太,你肯定听说过。”

徐焕眉头微蹙,嗯了一声,看着郭胜低声道:“一直没好开口问,这会儿说到这话,那位钟老太太,怎么不见了?”

郭胜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将李县令一家刚到横山县那一年的事,低低说了,徐焕听的眼睛都瞪大了,“这可真是不简单!怪不得能入了秦王爷的法眼,先头听说,我还纳闷……难得难得,姐姐、姐夫以后有大福了。”

“嗯,这几年,你姐夫越想越明白,常常喝点儿小酒,就难过的不行,说这十几二十断绝亲戚、孤家寡人的日子,都是因为他太糊涂,连带着几个孩子也可怜,没有长辈疼爱,也没有诸多兄弟姐妹一起热闹,明明是大家大族,却活的象孤寡之家。唉。”

郭胜叹了口气,徐焕脸上透出几分寥落,太婆和族里交恶,他对族里也印象极其不好,这些年,他和太婆除了过年回去一趟祭祖,其余时候,从不来往。

他小时候,有一阵子,就特别羡慕学里那些堂兄弟表兄弟沾亲带故一扯一帮的孩子。

“你看看,六哥儿和九娘子天天过来找你,你姐夫说,六哥儿成天把舅舅说的挂在嘴上,你姐姐、姐夫想留你住下,也存了心疼孩子的心。”

徐焕想着岚哥儿和阿夏,心里一片温情暖意,“这两个孩子,是真好。冬姐儿也好,懂事的让人心疼。”

“嗯,第二条,从你来说,更该留下,跟着你姐夫,学一学民政经济。你学问文章都极好,可政务经济民情这上头,说你一无所知,也不算太过。你真要是中了进士,十有八九要选做地方官,你这样一无所知,家里又没有支撑,那真是……”

郭胜担忧的看着徐焕,没往下说。

徐焕一听就明白了,“这事我也想过……可后来又一想,做天子门生,除了学问文章,还得看运道。

你看看我这运道,头一趟考春闱,好好儿的,竟然莫名其妙拉了小一个月肚子,硬生生误了春闱,这运道上……

唉,老实跟你说,我觉得吧,我这辈子的运道,在遇到太婆这件事上,已经用掉了八成,别的,真不敢再多想。偶尔想到你说的这个,刚一想就转念,进士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就想这个,想的也太多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强多了

郭胜想笑又赶紧忍了回去,连连咳了好几声,才说出话来,“那个,这趟误了春闱,不是没运道……咱们先不说这个,你这几句话,才真是想多了,下一科,我觉得你必定能高中。”

“算命先儿都这么说。”徐焕一边笑一边接了句。

郭胜忍不住又笑起来,“我不是安慰你,咱们处了这一两个月,你的才学,我也看出来了,你又是个豁达有福的性子,福运不会差,下一科能不能中进士,我不敢多说,五五之数总是有的……好好好,就算,九一之数……好好好,万一之数,那也要未雨绸缪,不然到时候,好不容易考出来,却栽在不通仕事上,那不是亏死了?”

徐焕被郭胜说的笑不可支,“明明是便宜死了……先生的意思我懂了,跟着先生历经几年,至不济,还能做个师爷,比我原来做塾师的打算强多了。”

“你们郎舅两个,这不通世情上头,倒真是一家人!”郭胜又气又笑,仰头喝光了一杯酒,“我跟你姐夫说话,凡事都得说透,这跟你说话,还是凡事都得说透!”

徐焕瞪着郭胜,“你是说五哥儿?”

“你比你姐夫聪明多了!”郭胜用空杯子点着徐焕,急忙夸奖道。

徐焕斜着郭胜,半晌,长长唉了一声,“这趟春闱,我本来打算直接进京,是太婆说的,正好路过高邮,过门不入不好,太婆还说,当初过继我时,往京城和太原府写信,都是说姐姐没有娘家兄弟,往后有什么事,连个能出面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才要过继,结果我过门不入,这是打她的脸呢。”

“这话在理!”郭胜连连点头。

“不过太婆的打算,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太婆常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她是想着让我走这一趟,看能不能攀一个朝中有人,万一呢!是不是?”

郭胜哈哈笑起来,“你太婆想的明白。”

“我是觉得,这么些年,连个来往都没有,现在看人家做了官儿了,哥儿有出息了,就赶着来了,这面皮……”徐焕划着自己的脸,“太婆说我这面皮不值钱。”

郭胜噗一声笑喷了,“这话……也是,老徐啊,我就说一句,从前那些年,你就是想来往,有那位钟老太太在,你能来往的了吗?别说跟你们,就是跟京城伯府,那十几年不也是断了来往?你姐姐、姐夫至少没糊涂到这份上。你姐夫说过不知道多少回,和亲戚都断了往来,是他的错。这一件,你想多了。”

“就算这件想多了,五哥儿那么大点孩子,一个人在伯府,不容易,我这个舅舅帮不了他也就算了,还想着托他的福,这说不过去。”

“你比你姐夫强点,也强的有限。”郭胜哼了一声。

“嗯,他十窍通了九窍,我通了八窍。”徐焕扔了粒花生到嘴里。

“你通八窍半了。”郭胜不客气的说了句,接着道:“你这,也是没家没族的人的通病,你这样的,算是没家没族。”

徐焕点头。

“五爷头一趟到江宁府,李漕司一看这个侄子是个可造之才,当时就遣了七八个精干管事长随,先到横山县候着侍候五爷,那时候,钟氏还在,你姐夫看他那个大哥,还横鼻竖眼呢。”

徐焕剥花生的手停了,若有所思的看着郭胜,郭胜迎着他的目光,笑起来,“说错你了,你差不多通了五窍了。明白了?这连亲带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一家一族,亲族姻亲中,这人才要越多越好,同气连声,相互支撑,各人就都容易了,只有一根独木,就算撑起来,也极其艰难。”

徐焕敛了笑容,慢慢嗯了一声。

“永宁伯府,这会儿看,也就五哥儿这一个有出息的,好在如今结了唐家这门姻亲,要是你这个舅舅再能立起来,五哥儿至少不是独木了,六哥儿心性单纯,太爱风雅,好在他读书极有天份,往后入到翰林院,做个侍讲什么的,可做半份支撑,李家还有几位姑娘待字闺中,如今有了五哥儿,要是你下一科再考中进士,几位姑娘,大约都能攀到好亲。”

郭胜一边说,一边看着徐焕,徐焕看着红红的炉火,片刻,抬头看着郭胜,笑起来,“我懂了,多谢先生指点,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不要老想着从前没有来往,如何如何,从前有从前的不得已,就象我常劝你姐夫的话,俱往已已,真有这份心意,往后,有的是机会。”

徐焕连剥了四五粒花生吃了,拍拍手,语调十分轻松,“那我写封信到明州,再问问太婆的意思,郭兄不知道,我这个太婆,虽说是妇道人家……太婆说:这男人嫌弃一句妇道人家,多半是不及人家妇道人家,又要撑着脸,就只好强压一句:妇道人家!”

郭胜哈哈大笑,拍着徐焕的肩膀,“你太婆这话,与我心有戚戚焉。”

隔天一早,徐焕写了信送回明州,就先暂时在高邮县住下了,隔三岔五带岚哥儿李夏出去,就由郭胜一个人,成了郭胜和徐焕两个人。

……

转眼到了三月下旬,这天出了衙门,郭胜和徐焕商量,这会儿正是河鲜肥美的时候,不如去平津码头,看看漕运,赏赏河水白帆,吹着春天的河风,再饱吃一顿河鲜。

徐焕连连点头,不能再赞同了。

平津码头离县衙不算太远,一行人就安步当车,一路慢慢逛过去,围着码头转了大半圈,找了家视野开阔的酒楼,要了二楼正对着河的一个雅间,点了炝青虾、炒螺蛳、白水鱼等六七样河鲜,闲闲坐着,吃着饭,看着河里来来往往,繁忙密集无比的船只。

高邮号称车船汇集之都,并不是徒有虚名。

李夏和李文岚都坐在靠窗的位置,李夏对着河水下游方向,正对着半条白水鱼,低着头,仔仔细细剥着鱼刺,一点点吃着鱼肉。

第一百六十五章 看一看柏家

刚吃了一半,就听到郭胜示意徐焕,“那几条船,桅杆顶上那旗子上,好象是个柏字,只怕是刚刚离任的江南西路柏帅司一家,进京述职,算着,正差不多该到高邮了。”

徐焕忙探身往外看。李夏不剥鱼刺了,抬头看向从南而来的几艘光鲜大船。

正中一只两层大楼船,正落着帆,缓缓往码头靠过来,后面跟着条稍小一些的楼船,再后面,是三四条大货船。一齐靠向原本就十分拥挤的码头,码头上顿时杂乱的如同在平静的鱼池上撒了一大把鱼食。

徐焕皱着眉,一边看着站在船头,冲四周船只挥着手大叫的船老大,一边和郭胜担忧道:“咱们是不是得下去看看?这码头上这么挤,怎么挤得进来?别万一出了什么事,他是帅司,再发了火,姐夫……”

“这平津码头是运河一线数得着的大码头,这几条船还能挤不下?你坐下吃你的螺蛳,看着就行,就算挤不下,这会儿也不宜下去。你坐回去,别耽误阿夏吃鱼,咱们就看着,正好看看这位柏帅司家风如何。”郭胜推了把徐焕,示意他坐回去。

见郭胜这么淡定,徐焕心里稍安了些,坐回去,将桌子和椅子都挪了挪,斜对着码头,以便看的更清楚。

果然象郭胜说的,看似密不透风的码头,在几个船老大和众多船工挥着胳膊又叫又吵一通乱动之下,竟然真挤出了容下柏家这几条大船的空儿,五六条船,都靠到了码头边上。

那只两层大楼船居中,稍小的楼船紧挨着,似停稳还没算太稳,船上就往码头上放了跳板出来,其余几只货船,排在楼船左右,也很快放下了落了锚,放下了跳板,船上的人下到码头,各自忙碌。

从柏家几条大船出现,到这会儿停稳,也不过两刻来钟的样子。杂乱的码头,重新又恢复了刚才的秩序和平静,柏家那几只大船,仿佛一直就停在那儿一样。

徐焕长长松了口气,眉开眼笑,“郭兄这眼力果然厉害,还码头还真是,眼看着挤不下了,怎么就挤得下了?”

“这算什么眼力?你看过这一回,下回不也知道了?那码头两边又没框住,也就是往边上挤一挤,你看看那头,还有这头,能停船靠岸的地方,还空着两三里呢,这会儿这码头,不算太忙。”郭胜一边笑着说着话,一边紧盯着那只大楼船。

李夏紧挨舅舅徐焕坐着,也专注的看着那只大楼船。

大楼船最上一层,几个长随上去,支起了竹棚子,片刻,柏景宁带着儿子柏乔,上到了楼船最上一层,凭栏站着,柏景宁一只手抚在儿子肩膀上,一只手指着四周,和儿子说着什么。

“这是柏家父子?”徐焕凝神看着,问了句,郭胜嗯了一声。徐焕又看了片刻,感叹不已:“柏家人这气势,真是没话说。这父子两个,就象两杆枪,一股子锐不可当的气势。至少看起来,是一员良将。”

“这柏家,家风确实不错。”郭胜看着李文岚解说,“象他这样进京述职,也算是有差使在身,有些威风大的,是不肯这样和民船挤在一起的,多半会动用官防,命民船回避,拦出一块地方专用,就算征用整个码头,也不算太少见。象他这样,跟民船一样,硬挤进来,十分难得。”

“要是征用整个码头,是不是得阿爹出面,替他征用,那阿爹是不是就得过来?在码头上侍候着?”李文岚已经学会了不少明规矩和潜规矩。

“嗯。”郭胜扫了眼看着楼船上柏家父子出神的李夏。

柏家几只船上,下来四五个管事,带着诸多长随下到码头,个个脚步飞快,没多大会儿,挑着青菜肉食,以及各种各样东西的挑夫们,就开始流水般往船上送东西。

一个多时辰后,管事和长随回来,船工抽起跳板,撑起船,离开了码头。

“这柏帅司,倒真是不扰民。”徐焕赞叹了一句。

“咱们也该回去了。”郭胜会了帐,牵着李夏,徐焕牵着李文岚,下了楼,往县衙回去了。

……

京城。

秦先生站的离文庙正中那堆激愤的人群老远,额头上冷汗一层接一层的往外冒。

他刚刚看了榜,永宁伯府大爷李文杉高中二甲,他亲眼过去看过,又花钱买了份抄榜,在茶坊坐着,心情愉快的喝了杯茶,刚刚会了茶钱,就听说这文庙前,有士子聚众闹事,抖了名单出来,说明尚书这一科按价取士,童叟无欺,乃国之罪人。

等他一路小跑赶过来时,没想到,这里已经闹成这样,眼前这一堆聚起来的士子,少说也有两三百人了,四周还有越来越多的士子聚过来。

秦先生又往后挪了几步,抬手抹了一把冷汗,目光从那群激愤无比的士子身上,看到离这群士子十来步,都扎着黑布绑腿,彼此呼应,仿佛在看热闹的精壮汉子们身上,却又不敢盯着狠看,那些汉子,一看就不是善茬。

秦先生瞄几眼,就赶紧移开目光,目光在四周溜一圈,再看几眼,脚下一步接一步往后挪,一路挪到了街道对面的茶坊里,干脆退到茶坊里面,要了碗擂茶,站在窗户边,心神不宁的喝着擂茶,看着越来越激愤的文庙。

京府衙门方向,一阵脚步声,水火棍撞地的警告声传来,秦先生咣的一声,将茶碗扔到桌子上,一步跨到茶坊门口,从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众多茶客看客中间,奋力挤到最前,正看到京府衙门的衙役们,腰间佩着刀,手里拎着红黑相间的鲜亮水火棍,往文庙中间那群士子直冲过去。

秦先生紧盯着士子外围的那些精壮汉子,看着他们迅速聚拢,形成人墙,一边推搡着前面的人群,把他们推向冲过来的众衙役,拦着衙役们的路,不知道从哪儿传出尖利高亮的叫喊声:“杀人啦!打死人啦……”

第一百六十六章 激愤的士子

文庙前,激愤高昂,恐惧弥散,眨眼间就混乱成一团,那群一共只有二十几人的衙役群,被人群推搡冲挤,很快就一个一个散在人群中,被不知道谁扭打着,鲜亮无比的水火棍举起落下,落下扬起,惨叫声连片连群。士子们有的仓皇而逃,有的更加愤然,跳到高处,振膊高呼,有的,则被人扭着踩着打着,惨叫连连……

秦先生看的两腿战战,眼前这样的局面,不是士子聚众闹事,这是……有人谋划……

秦先生不敢再多看,茶坊前面已经混乱成一片,掌柜正惊恐的叫着关门快关门。

秦先生退后几步,一把揪住个正抱着板门板的茶博士,胡乱摸了块小银块塞给他,“你这茶坊,有后门吧?带我出去。”

茶博士接过银子,立刻丢了门板,拉着秦先生,直奔茶坊后门。

秦先生从一条极狭的巷子里出来,站着原地转了几圈,辨清了方向,直奔永宁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