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捷的喜报报进京城那一刻起,京城的年味儿和喜庆气氛,上涨了不知道多少。

比喜报晚了一天,郭胜悄悄回到京城,径直先往秦王府请见。

第三百三十七章 深藏功与名

得了禀报,陆仪急步迎出来,离十来步远,就长揖到底,“先生辛苦了。”

“不敢当不敢当。”郭胜急冲几步,冲陆仪长揖下去,黑瘦的脸上,眉宇飞扬,精神极好。

“王爷正等着先生呢,昨天得了信儿,算着时辰,已经等了一刻多钟了。”陆仪打量着郭胜,笑起来,“瞧你气色,这一趟还算顺当?”

“哪能顺当?不过后来都顺了,总算不付所托。”郭胜和陆仪说着话,大步往里走。

“今天晚上,先生若得空,我在小院里摆几杯水酒,给先生接风。”陆仪邀请道。

“将军府上都是好酒,花生要今年的。”郭胜一口答应,他也有很多话,要在那个小院里,跟他好好说说。

上房,帘子高高掀起,秦王站在门里,看着陆仪和郭胜一前一后进了垂花门,郭胜转过屏风,看到秦王,急忙拉了拉陆仪,下了台阶,穿过天井,几步奔到上房门口,撩起长衫就要跪倒。

秦王已经出了门,伸手拉住郭胜,“先生辛苦了,进屋说话吧。”

陆仪跟在郭胜后面,看着人上了汤水茶点,屏退众人,郭胜站起来,再次冲秦王长揖,“这一礼是柏帅的托付。”

秦王抬手示意,“这一礼我就受了,先生坐,这一场大捷,先生居功甚伟,只是……”

“在下奉了王爷的吩咐,只是尽力办好差使而已,王爷也知道我这个人,这一趟能身在其中,目睹了柏帅一战而毕全功,只这一样,在下就心满意足,还要多谢王爷,让在下有这份机会。”

郭胜微微欠身,一番话诚恳非常,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郭先生是真正的奇人。”陆仪感叹了句。

秦王一边笑一边点头,示意郭胜,“说说吧。”

“是,出了京城,我让人捎信给磐石,让他立刻启程,去找霍二当家,我找了条海船,绕到津门,找了一个叫姚三的,和他一起,去了蛮夷所在的那座大岛。

这个姚三,是我早年游历过津门时认识的一个奇人,姚三父亲是个极其难得的船老大,他两三岁就跟着父亲上了海船,五六岁时,一场风暴,他抱着块浮板,在海上漂了五六天,漂到了蛮夷那座大岛。

姚三极其聪明,装了半个月哑巴,竟然学会了蛮夷的话,还说的极其地道,他先是冒充蛮夷土著,后来又冒充蛮夷贵人,骗了几船金银,要叶落归根,快到津门时,又遇到风暴,他抱着块浮板,这回漂到了津门。”

陆仪失笑,这人可真够倒霉的。

“我和姚三到了岛上,姚三竟还有不少熟人,有几个,说是他的家臣,见了他竟痛哭流滋,也就六七天,姚三就挑的岛上两大头人打了起来,蛮夷实在不开化,打起仗来,简直就是一群野狗咬架。

霍二当家倾心尽力,在两家打起来没几天,就运了几十船刀枪过去,两头都是便宜卖。”

秦王眉毛一起挑起,这桩差使,还真得郭胜这样的去办。

“到海上樊老大等几股大匪总算歃血成了盟,蛮夷青壮,已经死伤过半,我和几个兄弟,又烧了两家几座大粮库,两家头人都急需银子,买粮过冬,余下的男丁,几乎倾尽所有,蛮夷那边,照姚三看,没个三五十年,这元气是恢复不了的。”

秦王轻轻舒了口气,笑起来。

“霍二当家那头,是磐石跟着的,我回来的急,没能见着磐石,不清楚详情,磐石捎信说,年后,邱大当家和霍二当家要跟柏帅一起进京献俘,我让磐石也跟着来一趟,好好给王爷说说具体细情。”

“你捎信给胡磐石,不必进京了,让他做好两件事,一,看好运河,二,沿海诸处,也让他收拢起来,要是人手不够,让他找霍连城和邱贺去要。”秦王嘴角挑着笑意,吩咐道。

郭胜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随即拱手欠身,“恭喜王爷,王爷放心,照在下看,海上诸处,倒是放在邱大当家和霍二当家手里,更合适些,磐石那边放点人进去,王爷看呢?”

秦王看了眼陆仪,点头笑道:“就依你的意思。听你这么说,姚三功不可没,他现在何处?”

“回津门了,姚三这个人,吃喝嫖赌,样样喜欢样样不精,又是个过路财神的命,去之前,就和我约定,若是成了事,又有命活着回来,让我供他后半辈子好吃好喝,小赌怡情,隔三岔五有个女人,我答应了他,不过约死了,只在运河一线,离了运河,我一概不管,这会儿在扬州呢,说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大约要自在一阵子。王爷放心。”

秦王失笑出声,郭胜这朋友,也都是奇人,“银子大约你也不缺,先生这份大功,我必铭记在心。”秦王站起来,冲郭胜躬身长揖,“这是替朝廷谢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郭胜扎扎着手乱摆,却是不客气的受了这一礼。

又说了几件细务,郭胜告辞出来,要了匹马,直奔永宁伯府。

李文山接到二门里,看着瘦了整整一圈不止的郭先生,眼泪都掉下来了,道了半天辛苦,余话一句没多问,郭先生这一趟的差使,他是知道的,知道了,就知道不是自己该问的。郭胜也不多说,说了几句路上辛苦的闲话,又和李文山一起,见了严夫人,严夫人更是半个字不多问,只一迭连声的吩咐拿几根老山参,让厨房用心炖了汤给郭先生送去。

郭胜兜了一大圈,该见不该见的全见了,也没寻到见李夏的机会,实在没办法,只好悻悻然往自己那个小院回去。

富贵伸长脖子等在小院门口,见郭胜纵马过来,高兴的一步跳下三四级台阶,冲上去牵住郭胜的马,“爷您回来了,兄弟们想死您了,爷……”

“得!”郭胜高抬着两根眉毛,抬手止住富贵,“爷我累坏了,有废话明天再说,闭嘴!把马牵下去。”

富贵噎的伸长脖子,看着郭胜几步跳上台阶,直奔进去,才噎出句话:“……我是说,姑娘在……”

郭胜掀帘直冲进屋,差点撞到侍立的门口的端砚身上。

“你……姑娘!”郭胜一个你字没说完,就看到了屋子正中,舒服的坐在他那把破摇椅上的李夏,急忙直身下跪。

“你到外面看着。”李夏示意端砚,端砚低眉垂眼曲膝退出,进了院门口那间小小的倒座间守着。

“姑娘,”郭胜曲一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李夏,笑容灿烂无比,“托姑娘的福,这一趟极其顺利。”

“你辛苦了,起来,坐。”李夏晃了下摇椅,示意郭胜。

郭胜忙站起来,有几分拿捏的坐到旁边一把小竹椅上,看着李夏,又笑起来,“托姑娘的福,多谢姑娘,这一趟……不虚此生。”

“先喝杯茶,大致说说。”李夏点了点旁边小几上,靠近郭胜那边的一杯茶。

郭胜急忙欠身端起茶,仰头一口喝了,放下杯子,双手按在膝盖上,将前后经过大略说了,“……回来前一天,磐石让董老三过来了一趟,磐石说,”

郭胜顿了顿,“这事儿刚才王爷也说了,磐石说,照他看,霍连城和邱贺,已经投到了王爷门下,刚才王爷吩咐说磐石不用到京城来禀报那边的细务,说是让磐石去收拢沿海乱相,我就建议,沿海还是归在邱贺手里,让磐石掺点人进去。”

李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沉默片刻,“柏景宁那边,怎么样?”

“遵姑娘吩咐,这一趟但行好事不问前程,柏帅这里,一应联络,都放到了胡磐石手里,卖到蛮夷的那几十船刀枪,一多半是柏帅送过去的,我回来的时候,在扬州见到了柏家一名老仆,说是奉了柏帅的吩咐,已经等了两天了,说柏帅请我替他向王爷致谢。”

“没谢你?”李夏嘴角露出隐隐约约的笑意。

郭胜看着李夏嘴角的笑意,笑着点头,“没有谢我,我也觉得是好事,大约是大恩不言谢?”

“不是,这算不了大恩,他是拿你当知已看了,南边祸患已清,柏景宁很快就会调回中枢,枢密使的位置,已经空了好几年了,等他回来,你记着,做好知已的本份,余事,都不如这一件要紧。”

李夏看起来心情很不错。郭胜也跟着心情往下飞扬,“是,姑娘放心。”

“几件事,一,警告胡磐石,管好运河就足够了,不要四下伸手,二,跟陆仪说两件事,一是邱贺和霍连城,放到秦王府门下,就可惜了,让他们跟着柏景宁才最好,第二件事,那帮蛮夷,好象捉了不少活的吧?不要都杀了,留一些,交到沿海各地牙行,打服驯服,代牛马劳作。”

“姑娘这是要?”郭胜眼睛一亮。

“嗯,人都是这样,无知最易畏惧,哪怕是老虎蛇豹,要是天天看着,打着骂着,再见别的虎豹,也不会再觉得怎么可怕,这是长远之计。”李夏低低解释道。

从前,这些蛮夷能吓的小儿不敢夜啼,一听说吃人的蛮夷来了,肝胆都裂了,无数溃败,都是因为闻风而怕。

“姑娘放心。”郭胜眼里一片亮闪,欠身答应,“陆将军约了我,今天晚上说要痛快喝几杯。”

“第三件,跟舅舅说,姜家姐弟,既然姓了姜,就姓姜最好,别的,不必了。”李夏接着道。

郭胜一个怔神,随即答应,“是。”

这件事儿有点儿不大明白,一会儿好好想想。

“还有,姐姐定给了阮夫人的十七叔,阮谨俞,你听说了没有?”李夏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悠闲自在的问道。

“嗯?”郭胜一个怔神,“定下了?”

“嗯,挺好的,告诉你一声。”李夏说着,越过郭胜出了屋,“不用送,好好歇歇吧,陆仪酒量极好,从没醉过。”

“是。”郭胜一步没敢往前,看着李夏出了屋,伸手掀起帘子,看着她站在廊下,招手叫了端砚,转身往后,进了后面富贵的院子。

郭胜看的连眨了几下眼,刚才在门口,富贵可没告诉他姑娘在屋里,这富贵,被姑娘收到手心里了?嗯,明天得好好问问。

第三百三十八章 捷报频传

治平二十年的立春很早,初四立春这一天,一大早,府尹鞭春牛的队伍刚刚从府衙出来,一串儿十来个披红挂彩,一路鸣锣的驿兵,从卫州门冲进来,沿着最热闹的西大街,转到西梁桥街,再到御街,穿过大半个京城,从宽阔的御街直冲宫门。

北边递来了头一份捷报。

这一天的鞭春牛,热闹的几十年后,还时常被人提起,那些喜气,那些高门大户派的喜钱,皇上的恩赏,太后的恩赏……

直到傍晚,秦王才从宫里出来,让人请了李文山和郭胜,小斟说话。

书院前院的花厅里,放了张宽几,摆了几样冷碟和一只红铜锅子,旁边一角,摆了茶桌,承影和含光温酒斟茶,在旁边侍候。

李文山还没进花厅,就笑的喜庆无比,一进花厅,长揖到底,“恭喜王爷,世子爷真是锐不可挡。”

“关拙言什么事儿?”秦王一件天青灰长衫,没系腰带,看起来十分随意自在,“他这个钦差,是去当摆设的。”

郭胜落后李文山一两步,拱手见了礼,打量着秦王的脸色,喜色轻松都有,却浅。

陆仪从承影手里接过酒壶,斟了酒,递了一杯给秦王,示意李文山和郭胜,“刚开年就有这样的喜信,这份喜气难得。”

“是。”李文山仰头喝了杯中酒,坐到下首,笑起来,“听到喜信儿,我正和舅舅看几篇时文,舅舅说,这个点儿掐得好,世子心思真是细致。”

秦王露出丝笑意,“拙言那脾气,只怕根本不想这个,就算想到了,他也懒得做,这肯定是关铨的主意,这个关铨,看着拙朴,其实细腻玲珑着呢。”

郭胜带着几分赞赏,看着秦王,抿着酒没说话。

王爷看人这眼光,真是难得,他评世子和关铨,竟和姑娘如出一辙,姑娘可从来没看错过人……

“郭兄在想什么?”陆仪坐到郭胜旁边。

郭胜放下杯子,却是看着秦王说话,“关将军是个稳得住的,又有世子在身边替他支撑,抵挡朝中诸事,既然动手收城,必定是有了把握,知道这仗怎么打了。

这头一座城收回来,后头两城,也就快了。乙辛强弩之末,去年攻下三城,不过是放手一赌,这一趟,她赌输了。

关将军和世子爷都是斩草必要除根的脾气,北方,和南边一样,这一战之后,至少二十年内,清静无忧。”

这是他家姑娘的话,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太清楚太明白了。

“这些都是极好的事,不过,没了外患,朝里……”后半句话,郭胜没说下去,朝中暂时被南北危机压下去的争斗,就要如火如荼了。

“还有地方诸军,之前南北危机重压之下,皇上也罢,朝中也好,不得不动手重振清理,现在,王爷这个协理兵部,就清闲了。”

这是姑娘的忧虑,唉,久治必乱,久乱必治,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李文山听的没了笑容,陆仪替他斟了杯酒,低低道:“人之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朝廷帝国,更是如此,如今的帝国,已经算得上清平大治了。”

秦王凝神听着郭胜的话,神情倒是十分淡定,郭胜说的这些,他早就想到了,他想的,比他说的更多。

南北承平二十年,二十年后,帝国内这场牵涉最大的争斗,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不说这些了,今天皇上说了春闱的事,已经拟旨定下了唐尚书,今年旨意下的早,唐尚书从明天起,就要闭门了。”

秦王语调轻快的转了话题。

郭胜笑起来,“还行,离春闱也就一个月多点了,今年上元节必定热闹的几十年不得一见,这个热闹,唐尚书是看不成了。”

“皇上很高兴,要不是明年正好是春闱年,只怕要开恩科,这一科,皇上已经下了旨,要多录些士子,大约要比常例多出五成。”秦王看向陆仪,“你家十七叔这一科要是能取上,也算是托了柏帅的福。”

听秦王提到阮十七,陆仪一脸无奈,“十七……唉,昨天还把阮氏气的不行。昨天一早,他去找阮氏,说想了两三天了,这一科春闱,他不打算考了,让阮氏跟我说。”

秦王一口酒差点呛了,“又有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儿,他说,六娘子竟然哪儿也没去过,什么都没见识过,在太原府住了十来年,想去看趟庙会,都没能去成过,在横山县住了三年,杭州城没去过几趟,横山县那间以清雅著称的酒楼,她也没去过,说他一想起来就难受,他要带着六娘子四处游历,玩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再说别的。”

郭胜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指着李文山,李文山摊着手,“这事我可管不了,他已经找我抱怨过两三回了,说我这个长兄不尽责,我说了随他。”

“他怎么知道这些的?肯定不是你说的,他见你妹妹了?”秦王打量着李文山。

李文山面不改色,“我哪知道!我这两个妹妹,不是,四个妹妹,哪一个我也管不着啊。大伯娘说过一回,都是正正经经的见面,婆子丫头一堆人眼睁睁看着呢,眼看就要成亲了,阮家那座宅子里又没个主事的人,有什么事儿只能跟小十七说,一面不见也不行。”

秦王笑出了声,指着李文山,“严氏真是难得,阿娘前儿还说起你们府上,说见过阿夏和六娘子七娘子一回,一看就是宽严合度,教养的极好,活泼泼又不失分寸。”

“大伯娘也这么说,说管得过了,把孩子管的死板一块,那就不好了。”李文山赶紧点头赞同,他也觉得大伯娘好极了。

郭胜眉棱猛的一跳,太后什么时候见的姑娘?活泼泼不失分寸,这话,可得细想想……太后为什么要看姑娘?郭胜忍不住打量起秦王来。

陆仪瞄着郭胜,看着他不停的打量秦王,眼睛微眯。

秦王敏锐的迎上郭胜的目光,眉毛微抬,郭胜忙打着呵呵笑道:“这过了年,王爷二十了吧?还是十九?王爷的亲事,还没定下来?”

秦王斜着郭胜,眼睛微微眯起,他说了句阿娘见过阿夏一回,他就问他的亲事定了没有……

郭胜看着秦王一点点眯起了双眼,呵呵干笑了几声,“瞧我这话问的,太子的亲事还没定呢,太子比王爷还大几个月呢,太子都没急,王爷也别急,还早呢,呵呵,陆将军你说是吧,这亲事么,最好晚点儿,象将军这样,多好,呵呵,是吧。”

“象陆将军这样太晚了吧?”李文山忍不住道:“陆将军可是二十五六岁才成的亲,这……”

“越说越不像话了。”看着秦王脸色隐隐有些不怎么好,陆仪指着郭胜和李文山笑责,“连我也编排上了。十七那头,你是大舅哥,不能这样任事随他,那是个想怎么就怎么样的,你不为了他,为了你大妹妹,也得把他管好。”

“管十七爷没用,五爷把六娘子交待好,就得了。”郭胜接话笑道,眼角余光瞄着秦王脸上的阴郁,心里纳闷起来,刚才那些话,哪儿不对了?有什么隐情?

几个人又说了没多大会儿,金相让人来请秦王,商量怎么庆贺北边这场大捷。

陆仪陪秦王往皇城去,郭胜和李文山出来,转到大街,郭胜赶上李文山,低声道:“今年加录的事,五爷最好这会儿就去寻一趟十七爷,把这话透给他。”

“那他就不考春闱的事?”李文山先想的是这件大事。

“六娘子跟阮氏那样好,这件事不用五爷操心。五爷只管跟十七爷拿出兄长的气派,该说就说,我去寻一趟你舅舅,跟他说几句话。”

李文山点头应了,两人各自去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舍与不舍

秦王和金相、魏相等人议了庆贺大捷的事出来,回到王府,进了二门,陆仪犹豫了片刻,“年前,娘娘把我叫过去,问了九娘子。”

秦王脚步猛的顿住,“问她干什么?大相国寺那回,阿娘真是为了看阿夏?”

“看起来是。”陆仪垂着头,没看秦王,“娘娘问的很细,王爷头一回见九娘子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当时的情形,问了小半个时辰,我都说了。出来的时候,我问了黄大伴,太后娘娘怎么想起来问起九娘子,黄大伴说,”

陆仪抬头看了眼凝神听的极其专注的秦王。

“去年中秋的那天晚上,九娘子姐妹几个,和霍老太太,徐焕往独乐冈赏月,江延世赶过去,吹笛子给九娘子听。”

秦王脸色微青。

“回来后,我让阮氏探一探六娘子的话,六娘子连中秋那晚的事都不知道,不过,阮氏说春节前,有一回严夫人和她闲话,说阿夏挨打那回,江延世亲手挑了好些东西送过去,其中有只建盏,江延世附了纸笺,说是一共得了两只,一只自己留着把玩,一只送给九娘子赏玩。”

陆仪瞄着秦王的脸色。

秦王的脸色倒象是比刚才平静了,背着手,一言不发,只大步往前。

直到进了书房院子,秦王站在上房门口,垂头呆了好一会儿,才看向陆仪,“我知道你的意思,拙言大约也和你一样的意思,你说过一回,世事艰难,若能有个相喜相知的人日常相伴,不至于太苦,这话,拙言也说过。”

陆仪默然看着秦王。

“阿夏很小的时候,就很懂事,也很聪明,我拿她当妹妹,也没拿她当妹妹。”秦王的话顿住,好半天,才接着道:“这几年,我常常思量衡量,哪些是我能付出的,哪些,我给不出,阿夏就是给不出的,我不能让她受到伤害,我舍不出。”

陆仪张了张嘴,却又咽了回去。

“咱们在做的事,未来的事,有多艰难,你我,还有拙言,都一清二楚,你觉得成算有多少?”秦王看着陆仪。

陆仪避开秦王的目光,“这是天命所在的事……”

“你我都心知肚明,成算,往最好处想,百中有一吧,今年是皇上四十整寿,未来,还不知道要艰难多少年,或者……”后面的话,秦王没说出口,或者满府飘血。

“我不舍得把她拖进来,她那么聪明,眼睛看着你,好象看透了一切,她比阮氏聪明,聪明多了。我不能把她拖进咱们这个危局,我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一辈子都象现在这样,每天玩乐闲逛,时不常闯点祸事,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闯了祸长辈生气了怎么办,不用殚思竭虑,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手沾鲜血。”

秦王声音越来越低,低到了尘埃里。

“她要是嫁给江延世呢?”陆仪看着秦王。

“阿娘什么意思?”秦王看着陆仪。

“我看不出来。”陆仪迎着秦王的目光,坦诚道,太后的意思,就算看出来,是太后想让他看到的意思。“不过,黄大伴一问就说,娘娘至少想让你知道江延世的心意。”

“我跟阿夏说,江延世不合适,她能懂我的意思,小古最好,七娘子和唐家贤的亲事,什么时候放定?”

“说是四月底五月初。”陆仪答的很快。

“这场战事,最快也要到秋末,拙言回来,要年里年外了,年底之前定下来。”秦王垂眼看着灯笼在台阶下摇出的光影,古家,是他挑到现在,最好的选择,只是小古过于爱好美人儿……算了,没有十全的。

……

今年的上元节,因为两场大捷,那份热闹无以言说,皇上心情极好,连着吩咐了好几回,要热闹要喜庆,主理今年上元节诸事的礼部尚书郑志远,自然要使尽浑身解数,一大清早,满城已经热闹的不堪。

阮十七早几天就说了上元节那天有事要跟六娘子商量,李文山不客气的表示,他得陪唐家瑞好好看一回灯,徐焕一口咬定上元节那天他得会文,郭胜虽说闲着,可他毕竟是外人,一个人陪李夏李文楠姐妹,可不合适。

这个上元节,李夏和李文楠十分乖觉根本没提要出去满街逛这个要求,严夫人满意极了,这俩孩子,该懂事的时候,就是懂事。

李文岚听说舅舅要会文,凑上去刚说了一句会文得带上他,就被郭胜揪过去,要带他去大相国寺看诗灯,最好再写几首诗。

永宁伯府没有搭灯棚的习惯,当然,御街上也没他们搭灯棚的地儿,严夫人每年去严家灯棚,和嫂子说着话,消闲一晚。

今年严夫人照旧去了严家灯棚,徐太太和霍老太太,被阮夫人请到了陆家灯棚,李夏和李文楠自然是要跟着霍老太太,至于八娘子李文梅,二太太说她病着,八姐儿要侍候汤药,天大的事也没有孝道要紧。

徐太太陪着霍老太太,带着李夏李文楠,到了陆家灯棚,看了没多大会儿,阮夫人瞄着和李文楠头挨头趴在灯棚栏杆上,看热闹看的兴高彩烈的李夏,再不时看一眼滴漏,越来越心不在焉。

徐太太看灯棚前一家家经过的歌舞杂耍,花灯彩结看的眼花缭乱,顾不上别的,霍老太太瞄着心神不宁的阮夫人,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阮夫人先凑了过来。

“老太太,那个……”阮夫人口齿粘连,这话不好说,“将军说,……找阿夏,有几句很要紧的话,那个……”

“我知道了。”霍老太太拍了拍阮夫人的手,示意她不用说了,她都明白了,“现在就过去?还是过来?”

“是过去,这会儿也行,过会儿也行,就在……那边。”阮夫人长长松了口气,往御街最前努了努嘴,秦王府的灯棚,搭在最靠近宣德门的地方。

“我知道了。”霍老太太伸头往阮夫人示意的方向看了眼,隔的太远,她只看到一片流光溢彩。

霍老太太坐着喝了半杯茶,招手叫李文楠,“楠姐儿,你过来。”

李文楠掂着脚尖,两步跳过来,“太外婆。”

“太外婆在这儿坐着,怪无聊的,要不,你陪太外婆到唐家灯棚去瞧瞧,要是你唐家太婆在,太外婆就跟她说说话儿,要是不在,咱们再回来,成不成?”

“嗯嗯嗯!”李文楠赶紧点头,招手要叫李夏,手抬到一半,被霍老太太按了回去,“让阿夏在这儿陪你阮家姐姐……唉哟以后不能叫姐姐了,让她俩说话儿,咱们都走了,玉姐儿要无聊了。”

李文楠有几分犹豫,徐太太一脸的笑,冲李文楠摆手笑道:“你带你太外婆去就行,让阿夏陪玉姐儿说话,要是高兴了,就多留一会儿,说说话儿,出去逛一逛也成,就是得多带几个人。”

太婆这是要带楠姐儿跟唐家哥儿说说话儿去,这是太婆想的周到,趁着还没定亲,多说几回话,万一要是说不到一起,或是一见面就吵,也还来得及……真是那样,那可就太可惜了……

一会儿的功夫,徐太太想了很多很多……

李夏瞄了眼阮夫人,也冲李文楠摆手,示意她去就行了。

李文楠的目光从徐太太那一脸明显不怎么对劲的笑,看到李夏不停挥着的手上,嘟着嘴哼了一声,扶着霍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太外婆您也真是的……太外婆最疼我了。”

霍老太太一边下楼一边笑,“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可不是为了楠姐儿。”

“我知道我知道。”李文楠笑个不停。

看着李文楠和霍老太太下了楼,阮夫人抿了半杯茶,往坐到她身边看着街上热闹的李夏身边凑了凑,低声道:“将军说,有话跟你说,挺要紧的,你下楼看看?”

李夏哈了一声,站起来,冲徐太太努了努嘴,“要是回来晚了,就跟阿娘说我已经先回去了。”

阮夫人笑应了,李夏招手叫了端砚,一起下了楼。

楼下,承影看到李夏,急忙几步迎上来,欠身笑道:“姑娘好,人太多,车子轿子都走不动,得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