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仲生进了都水监衙门,刚刚会合了兼理皇城司的殿前军都领柏乔,和黄府尹,一个衙役跑的浑身湿透,进来禀报:全家的四条船,刚进东水门就搁浅了,这会儿堵的城里的船出不去,外头的船进不来。

罗仲生皱眉看向柏乔,柏乔欠身拱手,“晚辈全听罗尚书吩咐。”

站在旁边案子边上,正翻看河图文书等的姚参议,抬头看向柏乔,都说这柏乔梗直敢为,不避不让,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这一句晚辈认的可是够刁钻的。

姚参议扫了眼一脸笑的罗仲生,又看向一脸忠厚的黄府尹,还是赶紧看河图吧,这桩差使,四个人,这位常监事就不提了,一个是有个枢密使亲爹的晚辈,一个是出了名的沾衣十八跌,只能他家尚书多辛苦多担待了。

好在这是桩临急救危的差使,也就是辛苦些,一场辛苦下来,好处是看得见的。

姚参议收起心思,赶紧专心看文书看河图。

全家这四只船突然搁浅在东水门内的事,禀进都水监衙门时,就已经传到了各处。

城外已经启程,接着缓缓向墓地行进的出殡队伍里,全家大管事贵才得了禀报,只气的扬手先抽了急赶的一身泥水的管事一鞭子。

“混账东西,越不该添乱的时候,越给爷们添乱!”贵才错着牙,昨天龙津桥的事,他已经挨了大爷四五鞭子了,这会儿又搁浅堵了东水门……

“你来跟爷禀报有什么用?是爷能替你下河推船,还是我能给你施个法?还不赶紧回去想办法!回来!老六,你回去一趟,叫几个人过去看着船,记着!船上的东西,任何人不许看,不许动!”

跟在贵才身后的长随老六答应一声,“贵爷放心,赶紧走!”说着,老六一鞭子先抽在管事马背上,和管事一起,逆着送殡队伍,急急往城里赶回去。

江延世得了禀报,举在手里的茶杯呆住,片刻,叫了人进来吩咐道:“这四只船沉的太巧了,悄悄去查查,仔细查。”

第三百八十八章 都得撑住了

秦王还在宫里,金拙言在秦王府门口下了马,不等小厮撑起伞,直奔书房外院郭胜那间小屋。

郭胜在,阮十七也在。

金拙言站在门口,看着并肩站着,面对着他一脸笑的郭胜和阮十七,眼睛一点点眯起,又慢慢舒开,抬脚跨过门槛,从两人中间穿过,坐到上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口,示意两人,“说说。”

“我没什么事。”阮十七答的极快,“你们说话,我先走了。”阮十七说完,不等金拙言答话,转身就走。

金拙言只看着郭胜,见他没理会阮十七,他也没理会已经几步冲出了屋的阮十七。

“世子爷是说东水门外沉船的事?”等阮十七出了门,郭胜欠身笑着,反问了句。

“先说这个也行。”金拙言接着抿茶。

“这几船货,是过了高邮码头,磐石让人缀上的,四只船,船底压的都是银饼子,不知道有多少,说是全家的船,一听说搁了浅,我就让富贵带了个水性好的去看了,说那船不是平底,吃水比看着要深不少,确实是搁了浅。”

金拙言一根眉毛挑的高高的,斜睨着郭胜。

“别的,是有几件小事,不过这会儿不好跟世子爷说,等过了这几天,我再仔细和世子爷禀报。”郭胜欠身。

“王爷知道吗?”金拙言看着郭胜问道。

郭胜摇头。

金拙言眉头蹙起,看着郭胜,沉默片刻,“九娘子呢?”

“大体上知道一点儿,世子爷也知道,九娘子一向不管琐细小事。”郭胜迎着金拙言的目光,十分坦诚。

金拙言盯着他看了片刻,站起来,看着郭胜道:“全家和常家,都是皇上的私人,不过一顿训斥。再说,都水监和皇庄银钱上是不清不白,可扯出这个,对谁都没有好处。”

“这个我真不清楚。”郭胜迎着金拙言的目光,坦诚摊手,他和金拙言的想法差不太多,他也没想明白姑娘做这些事,图的什么。

“我就嘱咐一句,别留了马脚。”金拙言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世子爷放心。”郭胜将金拙言送到院门口,背手站着,看着金拙言走远了,仰头看着丝毫不见转小的雨幕,说不清什么心情的叹了口气。

这样的大雨,这满城的河水,京城那些穷要饭的下九流,不知道有多少人熬不过去。

都水监衙门,常家贵一去不回,罗仲生虽说不停的打发人去叫他,事情却半分没耽误的往下安排:黄府尹带着京府衙门所有的人,以及柏乔拨给的几队侍卫以皇城司诸人,专一负责城里救人救急等事,损了财就算了,尽量别死人。

罗仲生则和柏乔一起,挑了些水性上佳的,沿汴河查看水势,姚参议带人留在都水监衙门,查看河图等等。

姚参议翻了几卷,干脆让人带着他进了都水监堆放案卷河图的几间屋里,对着到处都是蛛网,半间屋子都已经腐坏坍塌的卷宗柜子,以及伸手过去,先惊走一群虫子的文件卷宗,那份心情,无法形容。

姚参议退出来,吩咐几个老成仆从,帕子蒙了面,和都水监衙门几个书办一起,先把屋里能翻看的卷宗和图纸挑出来。

姚参议在门口站了一刻多钟,对着挑出来的半张不知道哪条河的河图,呆站了片刻,一声长叹,叫了个小厮,吩咐去请朱参议过来,朱参议比他见多识广,得找他商量商量眼前这个怎么办。

东水门内全家那几只船堵住了河道,却堵不住不停涌入的汹涌而混浊的河水,和倾泻而下的雨水一起,进了京城,就堵在京城。

到傍晚,整个京城,连宫里,也平地漫起了半尺深的水。

不管是穷家还是高门,甚至宫里,都只忙着一件事,堵门堵水,往高处堆东西,往高处走,从四门出去,往城外山上避水避雨的,车挨着车,人挤着人。

永宁伯府堵门堵得早,不过半点用没有,自家后湖是和外面水道通连着的,水从湖里漫出来,一条条锦鲤欢快的游进了暖阁花厅。

李老太爷从水漫进他和小美妾的安乐窝里那一刻起,就惊恐万状的喊着车喊着人,抱着小妾往外冲,他得赶紧逃出去,逃到安全的地方。

严夫人让人备了车,安排了稳妥的管事,拉上急的恨不能飞出府的李老太爷和小妾,以及紧跟在李老太爷后面,要尽孝道的李二老爷李学珏,和二太太郭氏,沿着水最浅的御出了城,直奔半山上的庄子。

临到这样的事,姚老夫人就比李老太爷强了太多了,一边叫了人进去问外面的情形,一边让人把她的细软都堆到阁楼里,堆不了的就高高架起来,至于那帮不孝子孙,她就懒得多管了。

送走李老太爷和李二老爷,再去看了一趟姚老夫人,两件最大的事安顿好了,严夫人指挥满府的下人,往外面打听水情,往阮家、唐家、徐家各家看看怎么样了,再让人去城外看看水情,衡量着是不是该带着全家人出城避灾逃命。

李老爷在衙门不敢离半天,衙门里也淹了,上头下了死令,谁敢不管不顾的回家,那是不要命了。

徐太太听到冬姐儿一早上就由阮夫人陪着,往婆台寺去了,心就落定了,跟着严夫人忙前忙后,照看孕妇,照顾孩子,不能断了孕妇孩子的热水热饭。

李夏和李文楠被严夫人拘在身边,寸步不许离。

李文楠对着一点点往上漫涨的洪水,和半点不见小的雨幕,一点点恐惧起来,拉了拉李夏,声音微抖,“阿夏,你看这水,你说,会不会……全淹死了?我不死凫水。”

“不会,皇上还在宫里呢。”李夏声音不低,至少严夫人能听到,“水一起来,我就让富贵去看着了,宫里一有动静,咱们就跟着往城外去。”

“还用让富贵看着?”严夫人回头扫了眼李夏,“真要是该赶紧出城了,肯定有人递信儿。”

“那倒是。”听说无性命之忧,李文楠顿时心就宽了。

“唉。”严夫人紧皱的眉头一丝儿没能松开,她长这么大,头一回看到京城到处漫水淹成这样,这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下去,退下去之后……

严夫人想着满屋满院满街的淤泥污秽,头痛无比。

李夏出神的看着窗外。

从前那场满城泛滥的水灾,是和这次一样灾横遍地,还是比这次好,她不知道,从前这场灾患时,她正病着,病的很重,她只记得半夜里,满院惊慌,她发着高热,恍恍惚惚中,又看到了姐姐,姐姐在推她叫她,她那时很清醒的知道姐姐已经没了,可又急切无比的想要抓住姐姐,从床上一头跌进了水里……

她那时候住的院子虽然又小又破,地势却高,她床前都漫了半尺深的水,那上一回的水患,只怕比这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次水是什么时候开始退的,她也不记得,不过,她一直都在府里,后来有人进来,把她放到了柜子上面,再后来,她记得五哥双手按在柜子上,一张脸脏的没人样儿,笑着安慰她,说没事了,水退了。

那柜子,只有五哥一半那么高,那这水,到傍晚应该就差不多了。

李夏站在窗前,伸头看着小山脚下,水已经淹过那张石桌,石桌那儿地势高,差不多了。

午后,雨势有些放缓的样子,罗仲生和柏乔浑身湿透的回到都水监衙门,都水监衙门里也到处都是水了。

朱参议早就到了,和姚参议一起,把所有的卷宗都已经搬到了桌子柜子板子搭起的高台上,罗仲生和柏乔换了身干爽衣服,一人喝了一碗姜汤,常家贵被一个高大壮实的长随背着,进了都水监。

“他这是刚到?”罗仲生看着姚参议问道,姚参议点头。

柏乔一根眉毛挑的不能再高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常家贵,再看向罗仲生,嘿笑了两声,没说话。

罗仲生脸色很不好看,姚参议微微欠身道:“东翁,我有些事,得问一问常监事。”

罗仲生嗯了一声应了,姚参议冲常家贵拱了拱手,客气问道:“有几件事,得请教常监事,都水监的文档河图,除了东边那五间库房,是不是在别处存的还有?”

“都在那五间屋里,别处一点儿没有,全在那里,你要什么,那里都有。”常家贵看起来气色不错,小报已经抄了不少,话也放出去了,他的心大致安定了下来。

“那五间库房,常监事上一趟去,大概是什么时候?”姚参议再次客气问道。

“我要看什么,让他们拿出来就是,就象你们罗尚书,难不成他要找什么东西,还得自己亲自跑一趟库房,自己去找?”常家贵一颗心落定,这精明也就回来了。

“看来常监事没去过库房。”姚参议指着旁边案子上摊着的卷宗河图,“请常监事看看,那五间库房里,还能用的文书河图,只有这些了,别的,连架子都被虫子蛀空蛀坏了,这河图不全……”

“这不可能!”姚参议话没说完,就被常家贵打断,“这位是……”常家贵看向罗仲生。

“姚参议。”罗仲生皱着眉头,带着几分冷意答了句,他说不可能……

“姚参议,我这文书河图,必定都是齐全的,只怕是姚参议疏忽大意,水淹了吧?这事儿,可不是姚参议一个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这都水监,别的不说,至少东西是齐全的。”常家贵半分不认。

这会儿哪是认错的时候,他认了头一条,那后面无数的错处,他们都得推到他头上,他可不是好欺负的!

第三百八十九章 此皇不比彼皇

“这会儿不是论这事的时候。”罗仲生插话道:“河图,还有历年疏通河道的细册文书,照规矩,至少要抄出一份,另存别处,去问一问,先调过来用一用。”

姚参议气的脸都青了,听了罗仲生的话,深吸了口气,压下那股子忿怒,他跟他在这儿争口舌之利可没什么意思,这些图纸文书只怕已经几十年没往里递进更新了,嗯,从现在起,收拿到的证据证人,都要集全拿好了。

常家贵心里滑过丝说不上来的不妥,一闪而过,从他接手这都水监以来,从他父亲那时候起,这都水监衙门一直都是这样,可从来没有人说过半个不字。

“雨小多了。”站在窗前的柏乔,带着几分惊喜回头道。

他和罗仲生东南西北城跑了一圈,谁也没说,可谁都心知肚明,水淹到这份上,除了指望雨停,别的,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常家贵急忙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细薄下来的雨丝,和天际隐隐的亮光,脸上隐隐露出丝失望,他刚刚散布出全家惹了天怒的话,这会儿竟然象是要放睛了……

柏乔斜着常家贵脸上隐隐的失望,忍不住蹙起了眉,他这份失望,他实在想不通。

朱参议念起佛,姚参议也忍不住阿弥陀佛,罗仲生露出丝丝笑意,又叹了口气,“菩萨保佑,这雨总算小点儿了,今天夜里,也能好过些。”

城外,全具有出殡的队伍已经赶的零乱狼狈不堪,落葬的时辰是阴阳先生看定的,可这大雨和泥泞,以及暴涨的河水山溪,和被河水冲的漫的找不着的路,打乱阻隔了行程,管事们急的吼的喉咙都哑了,可还是误了落葬时辰,直到天黑透了,才赶到墓地,慌乱胡乱的落了葬。

赶不回去,只能在附近庄子里歇上一夜的全德清,满腔愤怒,误了落葬时辰,也许,就误过了他们全氏一家的子孙前程,这不是天意,这是人祸!不过几天的雨而已,他长这么大,比这大得多的雨,经历过看过的,没有十回也有八回,哪一回也没象这次这样,淹了城里城外。

这河道是一年一年淤积起来的,淤积了几十年的河道,就有了今天!

常家这一门的混帐!

全德清的愤怒,又泼了一桶油。

急急从城里赶来的管事,报了名进来,带着几分急切禀报道:“爷,这几份,是午后刚刚出来的小报,您看看这里,占了多一半的地方,说京城淹了满城,是因为咱们出殡时打了士子,触怒了天道,这才……”

全德清一把抓起小报,抬手止住管事的禀报,一目十行扫过一遍,脸色铁青,“城里已经流言四起了?”

“是,小的赶得急,就买了这几份,别的还有,只怕是那群士子……”管事一路上急赶过来,脸色一直苍白,这会儿的惊恐,就显不出来了。

“叫二爷过来。你去歇着。”全德清打断管事的话吩咐道。

片刻,全德明进来,全德清指着桌子上一叠小报,“常家出手了,要把这水淹京城的罪名,安到咱们头上。”

全德明拿起小报,看了几份,眉头紧皱,语气忿然,“这常家怎么混帐成这样?他那河道几十年不疏通,自己心里没有数?天道?当皇上和朝廷里都是他这样的蠢货?”

“就是太有数了,才赶紧找人替他背黑锅,这招数是蠢,可是,得防着有心人利用了。”全德清叹了口气,“还有,这主意是常家那一群混帐想出来的,还是有人指点?要是有人指点,这人……”全德清看着弟弟,没说下去。

全德明脸色有点儿青了,常家不经查,他们全家,也一样是个不能查的,只要挑起一点儿事头,着手一查起来……

全德明轻轻打了个寒噤,“咱们怎么办?”

“明天早朝前,弹劾都水监疏通不利的折子,都递进去,还有那群士子,让贵才赶回去,找人让那帮士子上书,弹劾都水监从不疏通河道,以至于漫淹了京城。”

全德清已经理清了思路,“常家实在混帐,阿爹活着的时候,不管跟常家贵和他那个混帐父亲说过多少回,身为都水监监事,京畿河道,疏通这一件,一定要做好,这是根本。说了十几年,全无用处!现在,竟要反手一耙子,打到咱们头上!”

“常家这一窝子,简直四六不分!”全德明一巴掌拍在那些小报上,“咱们做到什么地步?”

“阿爹说过,皇上不比先皇。”全德清垂着眼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先皇极重情义,皇上……这一趟水淹京城,说是连宫里都淹了,家家受损,民愤也就算了,朝臣,只怕人人都有一肚子怒气,就因为这些怒气,弹劾折子,咱们不能不上,无论如何,不能扯上水淹京城这件事,可上了折子,到什么地步,谁知道呢。”

全德明的心情,也跟着沉了下去,阿爹临终嘱咐过……

“先看看常家吧,真要是……”好半在,全德清声音极沉极低道。

“阿爹临走前交待过……”全德明看着哥哥。

“嗯,看看常家这一趟怎么样,从阿爹到咱们,从先皇到皇上,这几十年,想退,只怕都不容易。”

全德清声音更加低落,全德明紧拧着眉头,半晌,长叹了口气。

京城客栈里受伤受惊的诸士子,已经在苏烨和古六的安排下,挪进了地势较高,坚固宽敞的太学里。

傍晚,雨势转小,到天黑时,雨几乎停了,众人宽心之下,竟生出浓浓的喜悦,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如今总算平安了。

没受这场劫难,赶过来照应说话,或是凑过来一起躲灾难的士子们三五结队,淌出去一趟回来,带回了一包一包的小报。

小报分到诸士子手里,看了几眼,就有人愤然而骂,“真是混帐!这是要把这场水灾安到咱们头上?”

“是说全家打了咱们,才惹了……”另一个士子看了一半,忙接了句。

“这说法不能细究,能说全家打咱们,也能说是咱们怨气冲天,才惹来了这场祸患,这些都是混帐话,这场水灾是怎么来的?天道?那不是笑话儿么!”

“我听说这汴河,已经几十年没好好清过了。”旁边一个士子接话道。

“这个我知道,我有个同族常叔,在长垣码头领份差使,说不光汴河,这京城河道,从常家接了都水监衙门,就没清过,头些年还好,不管多吃重的船,从运河一路进东水门,再出去,通畅无阻,十几年前开始搁浅,到这七八年,重船都要在长垣码头停一天,一船分出去些才行,到这两年,一船货,至少得分成两船,才能进得去,可见汴河淤积,严重到什么份上了。”

坐到门口的一个士子,说的极其详细。

“我在京城住了小二十年了,头一回到京城那年,秋闱前,象今天这样的大雨,足足下满了十天,一会儿没停过,一会儿没小过,我是山西人,当时真吓坏了,可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一回,可不如上一次雨大。”正蹲在屋里扇着火烧水的一个老仆接了句。

“河道淤积的太厉害了。”

“常家接管都水监,两代了吧?听说常家富得很呢。”

“可不是富,河工银子全在他们家呢。”

“这文章是谁写的?真有意思,不提河道淤积,说什么惹了天道,天道不仁,万物在天道眼里都是刍狗,咱们挨打这点子小事能惹着天道那就好了。”

“写文章这人用心恶毒,你们说,会不会是常家的人?”

“这太可恶了,往咱们头上扣屎盆子。”

“不能由着他们扣屎盆子,咱们又不是不会写文章,这小报上的文章,都是怎么出来的?”

“咱们还能联名上折子,都水监腐烂成这样,首相这失察之责不可推卸!”

“就是,要不是咱们命大,说不定就淹死这场雨里,被常家给害死了!有这一回就够了,不能再有第二回!咱们也得发发声。”

……

古六和苏烨分了上下午,这会儿,苏烨已经回去了,古六留在太学照应。

古六站在屋角一片阴影中,听了一会儿,见群情越来越激愤,几个士子已经研墨铺纸,要写文章了,转个身,悄悄退出去,招手叫了个小厮过来,低低吩咐了几句,小厮出门,绕了几个弯,直奔往陆府寻陆将军去了。

第三百九十章 急蠢坏祸

人定时分,雨停了,久违的星光破云而出,从半夜忙到半夜的黄府尹和吴推官等人长长松了口气,接着到处查看,城里的民房,淹倒了很多,北城声势低,最低洼的地方,水积了一人多深。

柏乔带着人,和黄府尹一东一西,也是一夜没睡,罗仲生早朝前睡了一个来时辰,会合了柏乔和疲惫不堪的黄府尹,就急急忙忙上早朝去了。

魏相的车子刚拐上御街,就迎面撞上了深一脚浅一脚赶往宣德门递折子的士子们,有人认出了魏相的车子,士子们围上去,将折子给了魏相。

宫里的水已经算是退尽了,大殿上还好,宫门里面,到处都能看到水淹过的痕迹,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只翠绿的青蛙欢快的跳过,对它们来说,刚刚结束了一场狂欢。

早朝上,从皇上到站在最尾的官员,都透着丝丝狼狈和晦气。

罗仲生先上前一步,摸出路上刚刚理出来的数据,说从昨天直到今天凌晨的汛情,以及城里的灾情。

都水监的乱相和常家贵的几乎不见人影,罗仲生一字未提,他做官至今,奉行的是从不主动与人为敌,都水监和常家这个样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朝中官员,甚至皇上,只怕都是心知肚明,一清二楚。

常家两任都水监监事,前后几十年,御史台一字没有,尚书门下一言不发,他这个多年外任,回到京城还没满一任的工部尚书,犯不着知道那么多。

罗仲生从昨天领命起查看到的情况说到今天凌晨,刚刚说完,魏相上前一步,将路上接的那份士子折子,奉给了皇上,这份折子,他只是代转,不能不转,却也不愿多说。

魏相的折子之后,几个御史出列,各自递上自己的弹劾折子。

皇上脸色阴沉,看向金相,金相出列欠身道:“臣记得先皇多次说过,水利一事,必要由知水懂水者掌管统领,最忌不懂装懂,胡乱指挥,先皇还说过,前都水监监事都常世富精通水利,乃是难得的懂水之人,也是因为常世富精通水利,先皇才破例将他任命为都水监监事,先皇在世时,常常告诫臣等,不懂水者,不可妄言。臣以为,此事,陛下应召常家贵询问究竟。”

“嗯。”皇上十分赞同金相的建议,金相这一番话,他更是无比赞同。

常家贵也算累了一天,天黑后雨停了,常家贵心安之余,又颇有几分悻悻然,他刚刚放出了话,这雨就停了,雨停了灾没了,全家还能有什么事儿?

回到家里,和两个儿子喝着酒说了一会儿话,回到自己院里,又被新纳的小妾撩起了性致,小内侍到常家传旨召进时,常家贵还搂着小妾睡的香甜无比。

诏令急如火,常家贵脸都没顾上洗,也不骑马了,抱着衣服上了车,再由小厮侍候着穿戴整齐。

常家贵进宫是常进的,进早朝的大殿,他好象是头一次,在左右两列一个挨一个站着的朝官绝不友善的注视中,从殿门走到跪下磕头的地方,常家贵紧张出了一身汗。

“拿给他看。”在宫殿台阶上看过一回游鱼的皇上,看到常家贵,心情也不怎么好,沉着吩咐内侍。

内侍将士子的折子,和几份御史的弹折,一起递到了常家贵手里。

常家贵额头冒汗,眼前发花的翻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将折子递给内侍,伏地磕头不已。

“折子上说的,可是实情?”皇上看着不停磕头的常家贵,心里一软,唉,这是天灾,也不能全怪他。

“回皇上,不是,臣一向恪尽职责,从来不敢疏忽半分,皇上是知道的,臣从来不敢疏忽半分……”

常家贵被小丫头急急推醒,听说传他立刻进宫时,就受了几分惊气,一路赶过来,早朝大殿那一道道绝不友善的目光,和这满殿的威压,压出了他心底的恐惧,再看了那些折子,这会儿说是肝胆俱裂,也不算太过。

惊吓过度的常家贵,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错推出去,河道淤塞不是他的错,河道漫水不是他的错,淹了全城更不是他的错……

“……皇上最知道下臣,是……本来没什么事,昨天一早就该疏通的,是……罗尚书,是罗尚书,先是弄没了河图,后来……”

罗仲生愕然瞪着常家贵,他这是失心疯了?要把这盆屎扣到他头上?当着他的面?他怎么敢胡说八道到这份上?

“回皇上,”说到了罗尚书,常家贵零乱无比的心里有了主心骨,“罗尚书不懂水务,臣的话他又不听,本来昨天一早,就该疏通了,是他让人……是他的人,把河图,一屋子图,都淹没了,皇上明察。”

罗仲生瞪着常家贵,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金相面无表情端直站着,魏相那张脸,说不上来是无语,还是没有表情,王相年纪最大,看着常家贵,满脸的皱纹都挪了位,片刻,皱纹归位,看向皇上。

太子垂手站在皇上和朝臣中间,用力绷着脸上的表情,可两根眉毛还是控制不住的往上抬,栽赃栽到这份上,他算是开了眼了。

秦王站在金相对面,目光从罗仲生,移向皇上,皇上眉头紧拧,看起来很有几分怒气,可这怒,是怒常家贵的胡言乱语,还是对罗仲生的怒,或者兼而有之,可有点儿说不上来。

计相赵长海紧绷着脸,绷住笑意和无语,罗仲生这算是伸手摸了把屎。

吏部尚书苏广溢嘴角带丝丝隐约的笑意,只盯着皇上,皇上会怎么发脾气,可有点儿说不准呢。

礼部尚书郑志远的目光从罗仲生看向皇上,又看向太子,再移向秦王,以及紧挨秦王站着的二皇子和三皇子,这一对双胞胎眉毛抬的一模一样,这份不淡定,比起太子可差了不少。

刑部尚书唐承益神气平和,户部尚书严宽面无表情,兵部尚书江周以不修边幅不拘小节著称,这会儿两根眉毛抬出了一额头皱纹,看那样子,不知道是拼命忍笑,还是忍怒气。

罗仲生从常家贵看向皇上,他憋了一胸口的愤懑的血,可皇上不开口,他不敢说话,君前失仪可不是小事。

皇上紧拧眉头看向罗仲生,罗仲生急忙出列长揖,“臣还有一份折子,原本想着散朝之后,先递给几位相公。”

罗仲生说着,从袖子摸出份折子,双手捧过头,“这份折子里,只是臣昨天一天在都水监衙门理出来的。都水监衙门存放河图文书的五间库房,几近坍塌,库房里木架图册等,虫蛀腐坏,几乎进不去人,负责库房的小吏一共三人,已经着人看守住了。

照朝廷律法,都水监应每三年更新重制河图,自存一份,送工部一份,送宫里一份存档,工部自四十年前起,就再没收到过都水监送来的河图,宫里昨天傍晚给了回复,也已经有四十年没收到都水监所送河图……”

罗仲生得了机会,一句紧接一句的说着昨天姚参议和朱参议查到的都水监那些简直不可思议的现状,从河图,一直说到都水监三十多名小吏的异口同声,从上一任老常监事起,户部拨下来的河工银子,就是直接拉进常家,都水监的库房和帐房,从来没见过河工银子是什么样儿的,至于每年的例行疏通修缮,现有的小吏,就没人知道什么叫疏通,什么叫修缮……

罗仲生滔滔不绝,只说了小半个时辰,才一个长揖一句总结:“……请皇上明察。”

常家贵听傻了,罗仲生说的,有一多半,他都不知道,比如要往工部和宫里送河图,比如河工银子还要入都水监的帐,比如……那河又不是房子,怎么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