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慢慢走着,说着话儿,进了喜庆无比的皇太子宫,廊下一对对站满了女使和喜娘,此起彼伏的曲膝见着礼,让进金太后三人。

上房外间十分宽敞,魏氏穿着黑底绣金凤吉服,浑身上下繁杂奢侈到逼人眼目,端坐在外间榻上。

李夏不知道这皇家的仪礼是不是也和民间一样,这会儿的魏氏,也是在坐帐,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差不多的。

金太后进屋,满屋多的几乎有点儿拥挤的喜娘女使急忙曲膝见礼,李夏侧头看着端坐不动的魏氏,嗯,看这样子,这是在坐帐,这坐帐的规矩,也和民间一样,是不许动的。

金太后侧身坐到魏氏对面,微微低头往前,仔细看着满头步摇珠玉之下的魏氏,伸手轻轻拍了拍魏氏的手,笑容温和无比,“好孩子,今天一天辛苦你了,一会儿太子回来,结了发,就能去了这一身累死人的衣服,好好舒缓舒缓了。”

“等太子回来,去了这衣服,只怕更不能舒缓了。”姚贤妃连说带笑,“明天一大早要祭太庙,还有什么来,我在江娘娘那里看过一眼那张单子,一行行长的不行,只怕要辛苦一阵子呢。”

“成亲是大事,哪有不辛苦的?你嫁进来,你母亲高兴得很,往后,这宫里也算能有个人,给她搭把手,分担一二了。”

金太后语调和缓,魏氏不敢动,只笑着垂了垂眼皮。

“娘娘已经到了,我还到处找娘娘,想着和娘娘一起来呢。”江皇后的声音先在门外响起,话音落了,帘子才打起,江皇后提着裙子,带着外面的秋风,迎面而进。

“你忙成那样,我们可等不得你。”金太后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笑接了句。

“可不是,刚才娘娘还说呢,魏氏嫁进来,往后你就有了帮手,也能轻松一二了。”姚贤妃一边曲膝见礼,一边笑接道。

江皇后没理会姚贤妃,微微侧头斜看着李夏,“咦,你在这里,唐氏到处寻你呢,说要找你说说话儿。”

“今天不比平时,来的时候,大伯娘交待了我好几遍,不许我乱走乱动乱说话,说要是错了,就是错了国法,都是大罪。”李夏低眉垂眼,带着些过度的谨慎。

“那倒也是,你和她,从前是要好的姐妹,如今……”江皇后微微拖着长音,“一个贵为贵嫔,是君,一个,是臣,这君臣之分际,一天一地呢。”

李夏心里猛的一跳,低眉垂眼,“是,大伯娘也这么说。”

这一君一臣,这似有似无的长音,这一天一地,甩出一丝隐隐约约的长线……

“什么时辰了?”金太后转头看着屋里,只看到满屋的喜娘,看不到滴漏,不用过也不她看到,立刻就有人答了话。

“快到时辰了?”金太后看着江皇后道。

江皇后带着笑,“还早呢,这是钦天监定的时辰,说是宜晚不宜早,娘娘有了年纪,我先陪您回去歇一歇,等到了时辰,再请娘娘过来。”

“唉,这人上了年纪,连看个热闹,都支撑不住。”金太后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李夏急忙上前扶着她,“要是还早,我可就等不得了,让阿夏扶我回去,不用你们送,这会儿事儿这么多,姚氏也留下,陪陪魏家姐儿。”

姚贤妃一边笑应,一边扶着金太后,一路送到垂花门,江皇后站起来,送出正殿,站在正殿门口,看着金太后脚步缓慢的出了垂花门,转身吩咐了几句,沿着游廊出去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退

李夏出来,严夫人从车里掀起帘子,先看李夏的神情,“没耽误多大会儿。”

“就是跟着太后娘娘去看了趟新妇,皇家坐帐的规矩也跟咱们一样,端坐不能动,没什么好看的。我看着唐贵嫔气色挺好。”李夏上了车,和严夫人笑道。

“是不错。”严夫人顺着李夏的话意,说起了唐家玉,“我到的时候,随夫人和古大太太都在,唐贵嫔气色心情都不错,说皇上待她极好,太后待她也极好,娘娘也待她极好,还有苏姐姐,姚姐姐,都待她极好。”

“苏姐姐,姚姐姐?”李夏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嗯,她就是这么叫的,还跟在家里时一样,一开心就说个不停。随夫人倒还好,人老成精,有什么也不能让人看出来,大太太那气色,就有点儿不怎么好,照理说,贵嫔这样好,她该放心才是,不过……唉。”

严夫人连声叹气,换了她,把阿玉换成楠姐儿,她这气色,再怎么强撑,大约也好不起来。

“大伯娘别想太多,如今海清河晏的,再怎么也能太平上三年五年,三五年之后,谁知道怎么样。”李夏低声劝道。

“这话是。”严夫人挺直了下后背,语调往上,打起精神,“别说三五年,就是明天,谁知道是个什么样儿?不说这个了,你也饿坏了吧?咱们赶紧回家好好吃点东西是正经。”

“什么时辰了?”李夏掀起帘子,看了眼已经灯火通明的车外,今天是来不及了。

隔天一早,李夏吩咐富贵看着秦王和陆将军什么时候回府,直到傍晚,富贵才回来禀报,王爷和陆将军回去了。

李夏忙上车往秦王府去。

在二门里下了车,就看到陆仪站在影壁后,笑着冲她拱手微微欠身,“门房说富贵过来问了好些趟了,王爷担心你有急事,吩咐我在这里迎一迎你。”

“没什么急事,就是想过来逛逛。”李夏下了车,冲陆仪曲膝笑道。

陆仪见车上只下来李夏一个人,微微有些意外,他已经习惯了她走到哪儿都带着端砚……看来是真有要紧的事。

陆仪落后李夏一步,一路说着花如何草如何的闲话,往书房院子过去。

进了书房院门,李夏在廊下站住,看着陆仪,“听说点了唐贵嫔进宫那天,我心里闷,就到这园子里逛了半天。”

陆仪不知道李夏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忙凝神细听。

“后来逛到湖边两棵树下的一个小亭子里,那里居高临下,看湖里的荷花荷叶,特别好,陆将军知道这个地方吗?”李夏看着陆仪问道。

“是照晚亭。”陆仪答的快而确定,她那天什么时辰来,去了哪些地方,在哪些地方歇脚,他都知道,这间王府的后园,几乎是空关的,极少有人逛到湖边。

“嗯,我和端砚在照晚亭坐着看景说闲话,说到君臣之别,唐贵嫔进了宫,往后她和我们,就是一君一臣了。”李夏顿了顿,“昨天在皇太子宫里,江娘娘说,我和唐贵嫔从前是要好的姐妹,可现在,唐贵嫔是君,我是臣,一君一臣,天地之别。”

陆仪脸色变了,张嘴想说什么,李夏直视着他,“不是多疑,这府里从宫里挑了那么多人,人太多了,好在这些话都是在照晚亭说的,能听到的没几个人,查起来容易,试探几次也就知道了。”

“是。”李夏话没说完,陆仪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微微欠身答应。

垂花门里,秦王转出来,李夏迎着秦王,急步过去。

…………

过了平江府,李文山和秦先生商量了半天,傍晚,船靠进一个小码头,秦先生带着四五个长随,悄悄上岸,买了马匹,星夜兼程,从陆路直奔江宁府。

他要在李文山到江宁府之前,把唐家的庄子,田地,和在农人中的风评,打听清楚。

…………

夜半,唐承益唐尚书和夫人随氏的上房没点灯,唐尚书和随夫人一左一右坐在南窗下的榻上,窗户半开,清亮的月光洒进来,照的屋里清亮而静谧。

“我想,明天就递折子。”唐尚书打破静谧,低低道。

随夫人眼泪夺眶而出,“玉姐儿……”

“这也是为了玉姐儿。”唐尚书声音沉缓,“那是个傻孩子,我退下来,她没了支撑,一来,她的脾气能收一收,能小心些,二来,也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江宁府二爷的船,说是快到长垣码头了。”随夫人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哽。

“李家五哥儿走后没几天,郭胜就过来找我,把江宁府老宅那些恶臭龌龊事儿,说了不少,那些事儿,认真查处起来,唐氏一族,不说灭顶之灾,去半条命是足够的,那些东西,郭胜知道,却不在郭胜手里。”

唐尚书声音低低,随夫人听的呆了,“上次瑞姐儿回来来说的那些事儿,还不止?还有别的事儿?”

“嗯,那只是冰山一角,郭胜知道的,不知道是不是全部,就不是全部,也足够了。”唐尚书长长叹气。

“那东西呢?在……”随夫人直瞪着唐尚书,后面的话卡住了,在谁手里,还用问吗?郭胜一直在秦王府参赞。

“咱们跟秦王府一向亲近,玉姐儿真要是能生个皇子,往后,请李家五哥儿,六哥儿也成,做个先生,事秦王如父……”沉默良久,随夫人低低道。

“唉。”唐尚书长叹一声,苦笑出声,“你这婆娘,也是个傻的。就算秦王信得过我,信得过咱们,可唐家呢?你看看,江宁老宅这人,一来就是几船,你我,谁能约束得了?玉姐儿真要生了皇子,太后真要有这个打算,事成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连根拨掉唐家。”

“唐家也不差,这连根……”随夫人话里带着不以为然。

“玉姐儿太笨了。”唐尚书几乎是说一句叹一声,“她连自己都护不住,皇上……”唐尚书一声干笑,“是指不上的,皇上指不上这事,玉姐儿都不一定能明白,真要有了小皇子,玉姐儿和小皇子,就得全赖太后一力维护,为了这个一力维护,咱们唐家,就得任由秦王府驱使,小皇子出生长大,要十几年,这十几年,唐家在秦王府手里,还能余下什么?唐家是比古家更深厚远久的诗书大家,古家都不犯着争这拥立的功劳,唐家,更犯不着。”

“我糊涂了。”随夫人眼泪又下来,“玉姐儿是我眼看着长大的,我这心里……”随夫人抓着胸口,一想到玉姐儿,她这心里,刀绞一般。

“你别多想,你常进宫看玉姐儿,不是说她很好?傻有傻的好处,她觉得好,就好了。我以病乞退,对她只有好处。我还有点名声,唐家在太后面前,好歹还有几分薄面,有这点名声,这份薄面,只要她不傻到乱争乱斗,一条命总能保得住,别的,哪还有别的?”

“你是为了唐家。”随夫人声音哽咽。

“唉。”好半天,唐尚书一声长叹,“我是为了唐家,可没有唐家,玉姐儿哪有活路?这一而二,二而一的事儿。”

随夫人老泪纵横,唐尚书伸手过去,按在她手上,慢慢握住,随夫人靠在唐尚书肩上,哭出了声。

第四百二十六章 醉话

江宁府唐家老宅。

夜色已经笼住大地,唐家老宅和平时一样,古朴安然。唐家大爷唐家良站在后角门外巷子里,看着巷子口。

李文山带着小厮喜砚,后头跟着吉大吉二,转进了巷子,唐家良撩起长衫前襟,急步迎上去。

“五爷丰神俊郎,舍妹真是好福气。”隔着四五步,唐家良就拱着手,亲热中透着恭敬,连说带笑。

“是……大哥?”李文山语调上挑,六成肯定四成疑问。

“哈哈哈哈,是是,在下唐家良,家字辈里居长。”唐家良转过身,作着请字手势,脚步不慢的往角门进去。“五爷头一趟到家里来,竟然要走角门,”唐家良一边说一边笑,“看来家里又要添一段笑话儿了。”

“身份所拘,实在是不得已。”李文山看起来略有些拘谨和怯意,一边进角门,一边担心的往巷子外看了一眼。

吉大跟在李文山身后笑道:“五爷放心,没人跟着。”

唐家良眉梢微挑又落下,一边笑一边推了李文山一把,进了角门。

唐家老宅层层重重,深广而阔大,唐家良引着李文山往里走了将近两刻钟,进了一处灯火通明的院落。

唐家老宅当家人,唐家良父亲唐继善唐大老爷迎在上房门口,打量着急步过来的李文山,捋着胡须哈哈笑道:“五哥儿这气度不凡,快进来,这一路上辛苦了。”

“大伯过奖了,不敢当。”李文山连连长揖,进了屋,忙冲坐在上首的唐老太爷跪下磕了头,唐家良等他磕好头,忙弯腰将他扶起来,将他介绍给唐四老爷和两三位同辈兄弟。

李文山一一见礼,客气寒暄了好一会儿,才谦让着落了座。

唐老太爷坐了上首,李文山紧挨唐大老爷,唐家良坐在李文山下首,李文山先端起杯子,冲唐家老爷颔首歉意道:“到江宁府三四天,才来给老太爷请安,又这样不合礼数,还望老太爷体谅晚辈身不由已,这一杯酒,晚辈自己罚自己。”

“你是钦差!这哪能叫不合礼数?”唐老太爷哈哈笑着,示意唐家良,“良哥儿替我陪一杯,再敬五爷一杯。”

几杯酒之后,屋里就热闹起来,众人你一句我一句,问着说着,李文山和唐家瑞成亲时的热闹,生子的担忧害怕,孩子的淘气可爱,当初唐家瑞在老宅的种种趣事亲情,和杭州城的往来,种种件件。

热闹中,李文山醉眼迷离,明显是喝多了,一只手扶在桌边,环顾着周围的热闹,脸上浮起层悲伤。

时刻关注照应着李文山的唐家良一个怔神,“五爷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李文山带着几分慌乱,一边急急的否认,一边挺直上身,满脸笑容看起来十分生硬。

“五哥儿这一趟钦差,是来清查几桩旧案的?”有着心事的唐大老爷和父亲唐老太爷对视了一眼,看着李文山,试探问道。

“嗯,算不上查,都是清楚的,”李文山舌头微微有些打结,“就是来核实,这是,陈江陈御史,你们不知道他,都查清楚,我过来,就是拿人,”顿了顿,李文山再次环顾左右,声音一下子低落下去,“抄家。”

唐大老爷听到陈江两个字,心猛的一跳,他虽远在江宁,可京城的大事小情,他不过晚上一个月,知道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陈江查的,是全氏父子的案子,大小弓!

“听说陈江查的是皇庄的案子,怎么查到江宁来了?”唐老太爷瞄了眼唐大老爷,含笑问道。

李文山看着唐老太爷,紧拧着眉,好象很用力的在思考,片刻,用力点了几下头,“我这趟来,是拙言一力推荐的,来前……陈御史查的,不是皇庄,皇庄现在在苏公子手里,清查,陈御史查的,是全氏父子的案子,这两个……”

李文山用力摇了几下头,两只手比划了下,好象有点儿混了。

“噢,是了,是说,听说,皇庄这十几几十年,其实都是亏空的,全具有,不是,全家父子,交进宫中的银子,是因为大小弓,陈御史这个人,无家无族无妻无子,精明能干,不近人情,听说就是因为这个,皇上才把全氏父子的案子,交给他,听说皇上怒极了,说是一定要彻查到底,拙言说……唉。”

李文山看向唐家良,“这钦差,只怕要一个接着一个,九姐儿的亲事定下来没有?”

见唐家良皱眉点头,李文山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先把嫁妆册子写出来,赶紧写,唉。”

唐大老爷脸色微变。

李文山一只手用力揉着额头,揉了一会儿,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得回去了,酒多了,没事没事,大哥,唉!我走了。”

唐家良忙扶住李文山,唐大老爷也伸手扶了一把李文山,还想再问什么,却被唐老太爷一个眼色止住。

唐家良扶着李文山,送到角门,吉大和吉二已经赶着辆小车过来,将李文山扶进了车里。

唐大老爷目送唐家良扶着李文山出了垂花门,才转回来,屋里除了唐老太爷,还有几位嫡支大房的当家人,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当初瑞姐儿在家里时,最疼九姐儿。”唐老太爷缓声道。

二房当家人唐四老爷一声冷笑,“只问九姐儿一个!”

“不能这么说,”三房当家人唐三老爷咳了一声,“问这一句,不就是提个醒儿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是人情。”

“老三这话说的对,先头从京城得来的信儿,跟李五说的一样,陈江这个人,可远比李五说的无情刻薄,大家议一议吧,这事怎么办?是再等等看,还是……”唐大老爷扫了眼唐老太爷,看着诸人道。

“等?万一等来的是抄家拿人呢?”唐四老爷一脸烦躁。

“不能等,照最坏的打算,刚才李五说,是金世子想尽办法,让他走这一趟,会不会是金世子让他过来看看咱们唐家牵没牵进去?”唐三老爷脑子一向灵光。

“我也是这么想,看李五这样子,他大约查到些什么了。”唐大老爷点头赞同。

“不是他查到,他才来几天?只怕是有人把东西送到他手里了,想扳倒咱们唐家的,大有人在。”唐老太爷沉声道。

众人沉默认了,这是实话。

“我看这样吧,老大明天先去寻一趟那位秦先生,把话说的透一些,有些事,该告诉他就告诉他,听听他的意思,咱们再议下一步。”唐老太爷看着诸人,见诸人都点了头,再吩咐唐大老爷,“明天悄悄儿的去,别惊动任何人。”

唐大老爷忙欠身应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交接

萱宁宫里,陆仪垂着头,跪在金太后面前。

“起来吧,不能怪你。从宫里拨的人,是我经的手,二来,王府除了书房院子那点子地方,别的,都是空着的,经年累月的一件事没有,当然也就查不出什么事儿。”

金太后脸色虽然不怎么好,声音却十分沉缓平和。

陆仪站起来,“九娘子在照晚亭那天,是她侍候的茶水,要不是九娘子警醒,万一……”陆仪脸色泛白,“因为我的大意,一直置王爷于生死边缘,一想到这个,我这些天夜夜噩梦。”

“这事,和九娘子说了吗?”金太后不知道在想什么,有几分出神,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

“王爷的宿卫,没得娘娘吩咐,不敢和任何人提起。”陆仪欠身答道。

“去跟九娘子说一声,照晚亭这个人,问问九娘子怎么安排,往后,王府的人手宿卫,都和九娘子说一声,问问她的意思。”

陆仪愕然看着金太后。

“我看她看了这一年多了,这孩子比岩哥儿好,她是下里镇李家姑娘,就是太小了,要不然,王府里就不用我操心了。你去吧,王府里的人事,岩哥儿的饮食起居,以后多和九娘子商量。”

金太后看起来气色比刚才好多了,陆仪欠身答应了,告退出了萱宁宫。

金太后坐着喝了半杯茶,吩咐召李家九姐儿进宫陪她说说话儿。

李夏跟着小内侍,没进正殿,拐进了旁边的小佛堂。

李夏用力压着猛烈跳动的心,几乎是小心翼翼的迈进门槛,站在门里,看着迎面立着的羊脂玉观音像,靠墙放着的、几乎和墙一样长的长案,和长案上高高堆起的经卷经册……

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一样。

“到这儿坐。”金太后坐在长案对面的榻上,指着榻几对面,笑着吩咐李夏。

李夏深吸了口气,压下满腔无法言说的情绪,眼皮微垂,给金太后见了礼,坐到金太后对面。

“你来前,凤哥儿刚走。”金太后示意李夏面前已经放好的茶水,“照晚亭的事,查清楚了,具体细情,回头让凤哥儿跟你细说,这事,咱们不提了。”

李夏惊讶的看着金太后,这些话,或者说金太后今天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

“从宫里挑往王府的人,一个个,都是我亲手挑的,这会儿查出来一个照晚亭,凤哥儿还在查,必定不只一个,唉。”

金太后这一声低叹,复杂而沉重。

“我搬进这宫里头一天,就接手主理这座后宫,先郑太后出身郑家,郑家和金家,几十年前,亲如一家,先郑太后看着我长大,我和大长公主,和先皇,青梅竹马,当年我接手这座后宫时,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俱全。”

李夏下意识的坐直上身,专注的听着金太后的话,她头一次听到这些,知道这些。

“我年青时候的脾气,江氏可比不了,因为这脾气,和皇上处的,仇人一般,我病倒了,一病就是十几二十年,一开始是真病,后来,就是只能病着,先郑太后亲自主理后宫,直到江氏嫁进来,这后宫,就交到了江氏手里。”

金太后端起杯子,低头抿茶。

李夏看着金太后,迟疑了下,低低问道:“先郑太后……”

“不是先郑太后,”金太后仿佛知道李夏想问什么,“先郑太后一直待我很好,是先皇,要不是先郑太后,我和金家,大约都已经不在了。”

李夏愕然,呆了片刻,脱口问道:“因为金贵妃吗?”

金太后眉梢微挑,有几分意外,却并不怎么惊讶的看着李夏,笑起来,“你这孩子,在杭城的时候,凤哥儿就说你鬼灵精。是,我当着他的面,让人缢死了金柔,其实她不姓金,金这个姓,金家早就收回来了,她应该姓全。”

李夏有几分呆滞的看着金太后。

她当着先皇的面,让人缢死了金……不,全贵妃!

“是先郑太后护下了我。那时候,先皇正恋着金柔,恋的热烈。”金太后垂眼看着手里的杯子,“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堂兄弟中,出色的,也有四五个,两个弟弟,一个奉皇命巡查北边军情,在关外被蛮人伏击,尸骨无存,一个,夜游金明池,淹死了。”

李夏抬手捂在了嘴上,她对金拙言的金家,知道的最少,极少!

“几个出色的堂兄弟,两三年里头,都横死在外。不说这个了,”金太后声音里透着丝丝的尖硬,“先皇大行后,我才发现怀上了岩哥儿,唉,为了岩哥儿,不得不打点起精神,我原本是打算出家修行的,唉,这个也不提了。先郑太后走后,江氏才进了宫,进宫不到一年,先皇就走了,也是因为这样,这宫里,才有了我一席之地。”

金太后几句话说的淡然无比,李夏却听的心里一阵接一阵猛跳,这个时机,这些,真是,太巧了。

“江氏脾气急,性子娇纵不能容忍,却是个聪明人,从一开始,她就跟我争夺。”金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或是说,从她一开宫,就发现我处处跟她争,一步一步逼着她往后退,先郑太后留给她东西,被我拿走了很多,女人家,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

李夏看着金太后,惊骇过多,这会儿倒是心平气和了。

不是女人家不能容忍,而是,她要争的东西,是身家性命,满门人头,江皇后确实是个聪明人,极其聪明,极其敏锐,就是,太沉不住气了……怪不得她从前一直教导她:要沉得住气,要解得好九连环,要耐着性子,耐心守着,看着……

金太后迎着李夏微微有几分呆滞的目光,突然眨了下眼,“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说说,到了现在,咱们和岩哥儿,还有退路吗?”

李夏下意识的摇头。

“都是我的错,怀着岩哥儿的时候,为了他能平安出生,平安长大,我不得不伸手,在这宫里,我得能护得住他,得让他能出得了这座萱宁宫,让他看起来象个有福气的孩子,开开心心的长大,到后来……”

金太后顿住,露出丝丝苦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到了现在,要么束手死,要么,只能再往前。”

“我知道。”李夏声音有些硬哽。

“往后,岩哥儿身边,那座王府,你多留心,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凤哥儿,凤哥儿是靠得住的。”

“好。”李夏点头。

“王府,还有岩哥儿身边,一查起来,只怕都得通连进宫里,宫里的事,让黄大伴帮你,你吩咐可喜就行,可喜是黄大伴的徒弟,那孩子很机灵。”金太后接着吩咐。

李夏一个怔神,从前她到皇上身边做了贵人之后,太后就把黄大伴给了她,那时候,黄大伴在她眼里,简直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金太后抿完了杯中茶,叫了韩尚宫进来,和李夏说起了闲话。

李夏坐在金太后对面听了小半个时辰的闲话,告退出来,上了车,放下帘子,呆坐了片刻,慢慢往后窝进了厚软的靠垫里。

金太后缢死那位贵妃,绝不会是因为妒嫉,金太后大度阔朗,只怕她根本就不屑于妒嫉,她为什么要缢死那位贵妃?

她当着先皇的面,缢死了那位贵妃,先皇的暴怒和报复,都是在阴暗不见光之中……

先郑太后保下了金太后的人,和这皇后之位……

皇上是太后亲生的儿子,没有人疑心过,有没有十月怀胎,至少太医院,是瞒不过去的……

在秦王之前,太后必定生过孩子……李夏低低叹了口气,那就只能是,那位贵妃,杀了太后的亲子,或是亲女……

换了自己,大约也会……她不会,她会先和所有无能的女人一样,痛哭一场,病上一场,之后,伺机而动。

李夏挪了挪,示意端砚倒杯茶给她,双手握着,看着晃动的车帘,怔怔出神。

到现在,她又站在和从前一样的道路上了,有黄大伴,有陆仪,不过,和从前不一样的是,这一回,她有了五哥,有家有室,有妻有子的五哥,有姐姐,刚刚生了长子,幸福到放光的姐姐,还有王爷,事事处处替她着想,肯替她担当一切的爱人。

再走一趟,那就再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