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冯英答的很快,抬头看了眼父亲,眉头也皱了起来,“要不,儿子再走一趟?”

“不用了。”冯福海摆了摆手,示意儿子在自己旁边坐下,“这案子是小事,哪怕牵出利平之死,在咱们,也不过一个失察,象咱们这样带兵打仗的人,护犊子护的太过,是常有的事,这样的事,不算大事。”

“是。”冯英眉头没舒开,反倒拧紧了,“那,阿爹是担心?”

“嗯,就怕这只是个开头。”冯福海神情和声音同样沉郁,“从张成去了杭州城,我这心里就安不下来,这些年,眼看着二爷三爷声势一天比一天强,太子一天一天往后退,我一直很担心。”

“太子已经立子太子……”冯英一句话没劝完,就有点说不下去了,他比他父亲更觉得这些年彼涨此消的太厉害了,对方越来越嚣张,太子却越来越安静,安静的简直象要隐形起来。“阿爹,咱们和江家,和太子,撕掳不开。”

“这我知道……你想哪儿去了?”冯福海一句话没说完,就皱眉训斥儿子,“太子已经立了太子,国之储君,只要不犯大错,无故废储,本朝还没有先例,太子如今安静自守,是正该如此。只是,唉。”冯福海一声长叹。“太子守得住,可咱们,却不一定守得住。”

冯英呆了片刻,看着父亲,有所悟,又有几分不明白。

“苏氏想拉太子下来,必定要让太子犯下大错,必定要四处撕咬,以期从太子身上咬下一块肉,咬到太子不得不出手犯错,我是担心,苏氏这是想要在咱们这里下嘴了。”冯福海站起来,烦躁的来回踱着步。

“那?”冯英也站了起来。

“你坐下,让我想想。”冯福海见冯英急了,更加烦躁,抬手示意儿子坐下,自己也坐回去,“苏氏真要在咱们身上下嘴,太子……唉,江家那位,只怕是要袖手旁观,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不至于吧?”冯英对这话有几分不以为然,“他和大姐夫是不和,可再怎么不和,也是兄弟,真要袖手旁观,他们老太爷还在呢,老太爷能容下这样的事儿?一家一族,最讲究的就是齐心协力,阿爹想多了。”

“江家跟别家不一样,那位,也跟平常人不一样。”冯福海连声叹气,“这事我想了这几天了,你启程去一趟明州,明天一早就走吧,路上快一点,悄悄儿的,见到你大姐,暂时在明州住下听消息,要是有什么不好,你和你大姐,还有大姐夫,立刻启程去京城,去求江家老祖宗。”

“何至于?”冯英又惊又怕,失声叫道。

“这是以防万一,去吧,跟你媳妇,还有你阿娘她们,就说明州那边生意上有点儿事。”冯福海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冯英答应一声,垂手退出。

冯福海看着儿子出了门,呆站了好一会儿,让人请了心腹幕僚黄参赞过来,两人坐到外面藤架下,黄参赞仔细看着冯福海的脸色,“将军还是忧虑极深哪。”

“嗯,胡磐石是在高邮军被连根拨掉之后,突然暴起,成了这运河一霸。”冯福海摇了手里的折扇。

“高邮军那事,胡磐石在中间掺了一脚,倒卖军械那个引子,说不定就是胡磐石帮着金世子设的套。”黄参赞在高邮军覆灭这件事上,下过很大功夫抽丝剥茧整理过。

“唉,我少交待了张成一句,不要惹胡磐石。”冯福海烦躁又起。

“将军不必太忧心,咱们和高邮军不同,这十来年,将军想想,先是太后和秦王爷到杭州避灾星,太后和秦王爷到了杭州城之后,江阴军节度之权,就到了罗尚书手里,那几年,将军可是勤勤恳恳,全无可挑剔之处。罗尚书升任尚书,柏枢密就点到福建总督剿匪事宜,再之后,海清河晏,哪有什么事儿?”

黄参赞轻松的笑容里,隐隐透着忧虑。

“我担心的是之前。”冯福海看着黄参赞,“你替我想想,之前的事。”

“舅老爷惹出来的那件事……”黄参赞下意识的将声音落的极低,脱口而出,又往上耸了耸肩,显的很轻松的笑道:“我也跟着将军忧虑的过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没有过,我也是担心这件事。”冯福海沉沉叹了口气,“当初你劝过我,我昏了头……”冯福海重重拍在高几上。

黄参赞忙摆手道:“当初有当初的不得已,再怎么也过去十几年了,就算有什么,十几年过去,也早没什么了,不过,将军忧虑的也是,谨慎起见,让我想想。”黄参赞拧着眉,仔细回想着当初那件事的枝枝节节。

“当初那件事,是将军亲自安排的,干净利落,一个活口没留,那一头,我想不出能有什么纰漏。”黄参赞看着冯福海,“要说能担心的地方……”后面的话,黄参赞没能说出口。

“当初打前站的那些人。”冯福海接了后面的话,黄参赞垂着眼皮,低低嗯了一声,那些,都是冯将军最心腹的人。

冯福海也垂下眼皮不说话了,两人对面默坐,好半天,冯福海长叹了口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事,请黄先生安排吧。”

黄参赞的心因惊悸骤然缩起,下意识的欠身答应,掀帘出来,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却扑的黄参赞一阵透骨森寒。

第四百五十七章 旺炭

京城,宣德殿内,皇上脸上隐隐带着几丝疲惫,坐在上首榻上,蹙眉听着金相等人长篇大论的说着下半年的北方换防,官员调动。

直讨论了将近两个时辰,粗粗定下,金相环顾众人,眼看大家都示意没事,正要开口告退,苏相轻轻拍了下额头笑道:“还有件小事,差点忘了。是皇庄的事。”

苏相交待了句,看向皇上,“皇庄放到苏烨手里暂管有四五年了,臣以为,皇庄是皇家私产,一直放在外臣手里打理,不大妥当,如今几位皇子都已成年,秦王爷八月里就成亲了,臣以为,皇庄不宜再放在苏烨手里打理。”

“这话是。”金相接话道:“立国以来,皇庄确实没有由外臣打理的例,治平二十一年,全具有的事,实在是太……唉,实在是迫不得已。”

皇上嗯了一声,扫了眼垂手侍立在榻前的一排皇子,又瞄了眼欠着半边屁股,端坐在锦凳上的秦王,最后挑眼看向孤单单坐在他和诸臣中间,和垂手而立的诸皇子对面的太子。

“议议吧,由谁打理合适。”皇上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味儿。

苏相看向金相,严相微笑欠身,侧耳倾听,魏相端坐蹙眉,捻着胡须好象在苦思怎么样才合适。柏景宁柏枢密眼观鼻鼻观心,这事跟他没关系,赵长海赵计相也捻着胡须,眉头却没皱,这事之前议过,不是大事。

“依照惯例,”金相欠身先答话,这也是惯例了,他的不避嫌疑,不计毁损,敢于担当是朝廷上下的共识。“秦王爷成亲之后,不光皇庄,就是皇族族务,也该交到秦王爷手里,一并打理。”

苏相眼皮微垂,带着笑,说不上是点头,还是没点头,严相还是一幅侧耳倾听状。

魏相眉头皱的紧了,欠身道:“皇家族务之前是先郑太后亲自打理,先郑太后大行后,将族务亲手交到了魏国大长公主手里,这几十年,魏国大长公主打理的极为妥当,臣以为,族务暂时不宜变动。”

“魏国大长公主确实打理的极好。”苏相点头赞同。

相比于秦王,皇室族务还是放在魏国大长公主手里更好,这一点上,他和魏相意见一致。

“姑母德高望重,打理族务事半功倍。”皇上扫了眼低眉顺眼的秦王,“岩哥儿自小娇养,族务繁琐细碎,偏又件件要紧,只怕他没这个耐心,这族务,还是再烦劳姑母几年吧。至于皇庄。”

皇上眉头皱起,如今的皇庄真是让人头痛,皇上的目光扫向并肩而立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两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皇庄要是从表哥手里脱出来,却落到他们两个手里,那可是件让人闷到吐血的事,千万不要!

皇上的目光扫过两人,又看向四皇子和五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一个下意识的瞄着对面太子的衣角,一个屏着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接了皇庄,就得面对江皇后时刻不停的指责,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法象全具有那样,变出用之不尽的银子。

“你看呢?”皇上看了一圈,目光落在太子身上问道。

“儿子觉得金相说的是,皇庄确实不宜由朝臣长久打理,小叔和几位弟弟,不管哪一个,打理一个皇庄的才干,都是有绰绰有余的。至于族务,立国伊始,就是由李太后打理,之后,多半时候,都是由后宫掌管打理,姑婆从曾祖母手里接掌族务至今,从无不妥,姑婆身体健康得很呢,儿子也觉得,不宜变动。”

太子欠身,答的详细恭敬。

苏相脸上笑容一丝儿没变,眼眶却不易觉察的缩了下,立国伊始,就是李太后打理……哼,这是暗示魏国之后,这族务,该交到江皇后手里吗?想的可真是美好!

“臣附议太子。”太子话音刚落,魏相欠身接道。

皇上眉头微蹙又舒开,金相凝神听着太子的话,眼角余光瞄着皇上那一蹙即舒开的眉头,拧眉沉思片刻,点了下头,“太子思虑周到。”

“嗯,族务的事不必议了,说说皇庄吧。”皇上往后面靠了靠,侍立在旁边的小内侍急忙悄无声息的上前,塞了个小靠枕在皇上腰间。

“秦王爷和几位皇子,打理皇庄,必定绰绰有余,至少比苏烨强多了。”苏相欠身笑答道。

“嗯,先生看呢。”皇上看向金相问道。

“这事,是不是问一问江娘娘的意思?”金相看着皇上,“虽说天家无私事,可这毕竟又和朝中诸事不同,当初全具有接掌皇庄,先皇也是由宫中的举荐,再之前,是先郑太后指派的人选。”

“嗯。”皇上脸色微沉,扫了眼站成一排的四个皇子,“就让老四历练历练吧。你也不小了,不能整天浑浑噩噩,全无正事。”最后一句,皇上看着四皇子,声色俱厉。

四皇子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炸雷,整个人都快焦了。

紧挨四皇子站着的五皇子紧绷的心猛的一松,后背顿时一层冷汗渗了出来,总算逃过了一劫。

二皇子三皇子嘴角带笑,瞄着对面眼皮微垂,笑容温和的太子。这一回,江氏再要闹事打脸,那就自己跟自己闹,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皇上英明。”苏相立刻惊叹称颂。

金相再看了一遍众人,确定无事了,率先起身告退出来。

秦王回到王府,迎上接上来的陆仪,“郭胜在府里吧?请他过来一趟。”

陆仪答应了,吩咐小厮去请郭胜,自己跟在秦王后面,进了书房院子。

郭胜进来时,秦王正在换下那身朝服,金拙言坐在旁边,看着他道:“皇庄从苏烨手里,要交到老四手里了。”

“太子?”郭胜眉毛一抬,笑起来,“不错,以后自己挣钱自己花,大家省心。”

“你最近在忙什么?”秦王换好衣服,看着小厮出了门,才转眼看着郭胜问道。

“打听点江家的旧事。”郭胜答的爽快极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江家旧事

“江家出什么事了?”金拙言哗的收了折扇,点着自己旁边的椅子,示意郭胜坐。

秦王眉头皱起,“江阴那边有什么事儿?”

“王爷英明!”郭胜先冲秦王长揖,这一句英明,至少有六成真心,“磐石递信儿,说冯福海的大儿子冯英,往明州去了,说是,看样子挺急的。”

“冯福海觉出不对了?”金拙言惊讶,陆仪忍不住赞叹,“这份敏锐难得,不愧是名将世家。”

郭胜一声干笑,“要论这大难临头胆儿先颤的本事,头一个是阴沟里的老鼠,第二,那得数我们这样的人。”

金拙言噗一声笑,点着郭胜,只摇头叹气,却没说出话来。

“江家的事,我知道一点。”秦王坐下,抿了几口茶,“江家起家很早,百年前就曾经辉煌一时,太祖起事时,江家倾尽家产,募兵勤王,后来兵败被俘,太祖说江家这是忠义之举,拘江家家主及成年男丁至死,其余妇孺幼童,放任不究。”

郭胜惊讶的看着秦王,片刻又若有所悟了,是了,江家是江皇后的江家,是太子外家,宫里那位,自然早就留心打听了。

“江家的困顿,也就是一代人。之后几趟出海冒险都得天之助,子孙中,也有读书上极有天赋的,很快就又兴盛起来。”秦王声调平平,“太祖的笔记里,说江家散尽家财募兵勤王,并不是因为忠君,而是,”秦王嘴角挑着丝丝冷冷的讥讽,“押错了宝。”

郭胜嘿了一声,抖开折扇,愉快的摇起来。

金拙言斜着他,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要论无法无天,这郭胜要是称了第二,大约没人敢称第一。

“太祖常常让人把江家信儿递给被拘在牢中的江家诸男丁,十几年后,江家那群幼童中,有两个颇有天赋,考中秀才时,太祖让人把这信儿,连同这位江氏子的文章,一起送到牢中。”秦王嘴角的冷笑里透着说不出是敬佩,还是鄙夷的味儿,“隔了一天,江家那位散尽家财勤王护主的族长,撕了衣服绞成绳,勒死了还活着的江氏十一人,自己也悬梁自尽了。”

郭胜哗的合上折扇,在手心里拍的啪啪有声,连声赞叹,“是条汉子!够狠!”

“嗯,太祖压了江家一代人,到下一代,就许他们科举入仕,重振江家。”秦王看着听的紧紧抿着嘴的金拙言,和说不上来什么表情的陆仪,接着道:“江家人几乎个个俊美,才气纵横的多,性子傲慢暴烈的更多。江延世的父亲江会贤,十五岁那年,从码头回明州的路上遇到海匪,匪徒让他放下细软,饶他一命,诸护卫仆从也让他走,江会贤却握枪直冲上去,杀光匪徒,自己带的护卫仆从,也所剩无几,江会贤中了两刀,见有个匪徒假死要逃,追了半里路,杀之快之。”

郭胜不停的拍着折扇,赞叹不已,他最欣赏这样的狠人。

“江会贤暴烈勇猛,却有些不管不顾,经常因小节而失大局,江会贤的父亲江老太爷千挑万选,替他挑了魏家的姑娘,就是江延世的母亲魏夫人。可江会贤有个自小的青梅竹马杨氏,江家和魏家下小定礼那天,江会贤雇了鼓乐,锣鼓喧天的把杨氏抬进了门,照江会贤的说法,是娶进了门。”

陆仪皱着眉,低低叹了口气。

“江延世长到七八岁,都是在魏氏的教导之下,魏氏随江延世进京城后,深居简出,几乎不和人往来,据说,江延世的脾气性子,很象魏氏。”秦王低低叹了口气,“魏氏拖到将近二十岁,才不得不嫁进江家,彼时,杨氏已经生了长子,次子,和长女,在江家,如同当家主母一般。

这个次子,后来被江延世杀了,长子娶的,就是冯福海的长女。江延世到京城前,江延世这位庶长兄就回了明州,杨氏所生长女,也随着回了明州,从明州出嫁,江延世到京城后,杨氏再无所出。

江家如今算是分了两支,京城这支,由江家老太爷坐镇,江延世主理,明州那支,则由这位庶长子江延锦主理。你要打听的是这个?”

秦王看着郭胜问道。

郭胜连连点头,“江家的事,一点儿都不好打听,江家铁桶一般,外头的闲话几乎一句没有,明州大约好些,可惜太远,我刚从霍老太太那儿借了几个人,刚刚打发她们往明州去了,早知道……不过去一趟也好,你说这都是陈年旧事,跑一趟,说不定又能打听出些新鲜事儿。”

“冯福海身上真要翻出拿得出手的东西,”金拙言顿了顿,“这会儿看,是必定翻得出,不然,冯福海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冯福海的事情翻出来,对太子和江延世来说,秉公处理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江延世就是想救,也救不下来的,不过,就怕江延锦不这么想。”

“这件事看着最好。”秦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阴沉,“你再嘱咐嘱咐胡磐石那边,一定要小心,看来,这冯福海是只老狐狸,千万不能让他觉察到胡磐石在中间动了手脚,还有,护好自己,冯福海手里握着江阴军,真要借口剿匪剿了胡磐石……”

后面的话,秦王没说下去,冯福海要想剿灭胡磐石,不说易如反掌也差不多。

郭胜后背挺直了,忙沉声答应,“是,王爷放心。”

“只要冯福海这边顺顺当当办成了事,江家,这兄弟之间,根本用不着做什么。”金拙言抖开折扇摇着,眼睛微眯。

“我挑两个人去寻胡磐石吧,万一要有什么事,让他们去寻唐帅司,也能防个万一。”陆仪看着秦王,秦王点头。

郭胜急忙站起来,先冲陆仪长揖到底,又转身冲秦王长揖到底,“这是替磐石谢的。我这就让人再递趟话,富贵也在江阴,他比磐石谨慎,王爷放心,将军放心。”

第四百五十九章 米油和油泼面

南城一条巷子里,清晨的阳光透过茂盛的石榴树,细细碎碎的晒在院子内外。

杨婆子一只手提着条肋条肉,从巷子一头进来,脚步轻快的走到杨家姐弟那间院门上顶着棵石榴树的小院前,伸手推开门。

院子里,杨大娘子正端着只陶盆细细的洒水,见杨婆子推门进来,急忙放下陶盆,杨婆子将那条肋条肉递过去,“这是洒第几遍了?”

“第三遍,洒好这遍就好了。婶子又买东西,这条肉真好,婶子今天要是没什么事,中午晚上在这儿吃饭,我反正要做,多添碗水就行,省得婶子一个人动火麻烦。”杨大娘子接过肉放到厨房,忙搬了只小竹椅过来。

杨婆子接过小竹椅,挪到杨大娘子洒好的地方,“你忙你的,把水洒完,这院子里让你收拾的天天这么清爽干净,真是舒心。”

杨大娘子端起陶盆,飞快的洒好了水,将盆放好,进厨房端了碗米汁出来,“婶子喝一碗,婶子爱甜,我放了一勺子槐花蜜。”

“这是给兴哥儿熬的?”杨婆子接过,抿了一口,一脸的满意之极,“这米油熬的好。”

“早学要念一个时辰的书,兴哥儿正长个儿,肚子里不能一点东西都没有,可要是吃多了,早饭他又不好好吃,上回您说米油最养人,我就买了两斤上等粳米,光早起熬两碗米油,我算着能吃一个月,这米油,兴哥儿爱喝得很。”

杨大娘子一边答着杨婆子的话,一边从厨房拿了两个扁筐出来,坐到杨婆子旁边,一边说话,一边飞快的挑拣筐子里的黄豆,“婶子这打扮,今天又要去相看?”

“那倒不是。”杨婆子慢慢喝着米油,“你也知道,我也是因为一位大善人援手,才能到京城,过上现在这样的好日子,那位恩人什么都不缺,我也没个能报答一二的地方,但愿这辈子都没有,下辈子都没有,阿弥陀佛。”

杨婆子连念了几句佛,“佛祖保佑恩人世世辈辈都好。虽说没有能报答的地方,可还是想有个尽心的地方,这不,就是隔三岔五的去寺里烧烧香,求佛祖菩萨保佑恩人,平平安安,顺心遂意,世世代代都好。”

杨大娘子拣黄豆的手停下了,“婶子也是这样?我还以为就我……”杨大娘子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家的恩人,比婶子这恩人恩重多了,从前我天天跟弟弟说,以后要报答恩人,婶子教导了我,我就改了,再不敢说以后报答的话,只一早一晚给恩人上香……唉,我真是个糊涂人,给恩人上香,不如到寺里上香,求诸天菩萨保佑恩人,婶子这就去?要多大会儿?要是来得及,我跟婶子一起去。”

“来得及,今儿个没事,我出来的早。原本我是初一十五去寺里上香的,听说今天大相国寺的主持师父要在佛前念经,我想着这机会难得,正好也闲着,不如去寺里上柱香,尽个心。”杨婆子喝完米油,将碗递给杨大娘子。

杨大娘子接过碗几下涮好,擦着手道:“婶子等我一会儿,我去换件出门的衣服,咱们这就走。”

杨婆子等杨大娘子换了条靛蓝细布裙子,一件月白细布长衣出来,锁了院门,两人一起往大相国寺去。

七月中,傍晚的暑热依旧,却有几分后力不足,日影落尽,夜幕升起时,一阵风过,凉意直透纱衣。

金拙言穿过园子,脚步悠闲的往翁翁金相院子过去。

这几年,或者说是自从秦王定亲后,他心里越来越安定,那道被翁翁如临大限的命数被踩了过去,偶尔,他甚至会怀疑起来,那命数到底有没有,鬼鬼神神的东西……郭胜坚信不疑。

金拙言想着郭胜对鬼神以及各种神奇之事的坚信,心里竟涌起股滑稽的感觉,郭胜那样的人,杀人无数,百无禁忌,他竟然深信这样的事,可深信鬼神,也没耽误他想杀人就杀人!

真是有意思。

金拙言进了院门,沿着游廊穿过垂花门,垂花门对面,金相和老伴闵老夫人正坐在廊下说话,见金拙言转进来,闵老夫人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笑着招手,“你翁翁正等你呢。”

金拙言干脆大步穿过院子,上了台阶,闵老夫人满眼爱怜看着金拙言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下,转身进了屋。

“没什么事吧?”金拙言看着翁翁有几分阴沉的脸色。

“不算什么事,他到京城了,在郊外。”金相声音低沉。

“谁?”金拙言一个怔神,随即瞪大了眼睛,“哪个他?他?他来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不是说……”

“你急什么?”金相微微蹙眉,有几分不满的横了金拙言一眼。

金拙言深吸了口气,“我是有点儿急了,一听到他,他来就没好事,回回都没好事。”

“嗯。”金相这一声嗯说不上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下个月岩哥儿大婚,没几天了,他来,也是人之常情,不用多想,不过和你说一声。”

“他来,真没什么事儿?”金拙言可不怎么相信。

“是有一点儿小事,不过不在你这边,跟你说一声,你心里有个数就行。”金相语调听起来轻松,金拙言却皱起了眉,那个和尚从来没有小事!

江阴城外的安福镇,和高邮城外的北三里一样,都是从有了驻军才兴盛起来,之后又成了江阴军和高邮军聚集的地方。

围着安福镇半圈的,是通往运河的小安河,河水清澈安宁,河边杨柳青青,草色青翠,河边上到处都是脸上盖着草帽躺着睡觉,从镇上茶馆拎壶茶过来坐着吹着河风说话,以及一蹲一天垂钓的人。

富贵一只手提着只粗陶大茶壶,一只手拿着杯子,走到蹲在河边钓鱼钓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银贵旁边,蹲下,伸头看了看河中的鱼浮,又放下茶壶,伸手拉起系在旁边一根树杈的上鱼篓绳子,把鱼篓提起来,看着鱼篓里已经足有小篓的大小鱼,啧啧有声。

“老哥,你这是行家啊,这日头还没升到头顶上呢,这就大半篓了?”

“人家是靠这个糊口的。”镇上一家小饭铺子的伙计过来,送了壶茶给银贵,手脚利落的拉起鱼篓,将鱼挨条从鱼篓里扔进带来的一只小竹筐里,“这几条鲫鱼不错,两三碗浓汤有了,唉哟这条黑鱼好,正好,一大早老陈家小子就来问过,说有上好的黑鱼给他留着,巧了,一共十一条,我拿回去,晚一会儿让铛头跟你算钱。”

银贵头也不回的摆着手,伙计刚把鱼篓放回河里,银贵猛的一提,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被提出水面。

富贵蹲在一边,看着伙计连声唉哟着正有人要吃鲤鱼,让银贵直接把钩上的鱼甩给他,羡慕不已,“老哥,有这手本事,走到哪儿也饿不着啊。老哥,你这钓鱼,有什么秘诀没有?”富贵凑了上去。

伙计一边取下鲤鱼,一边看着富贵笑起来,“这话我也问过,老葛头倒是不藏私,不过,他这份眼力,少说也得练上十年,知道了也没用。你们聊,我得赶紧回去,老葛中午想吃啥?铛头让你早说,他得空亲手给你做。”

“铛头做的油泼面最好,他要得空,给我来一碗。”银贵不客气的回头道。

“好咧。”伙计笑起来,“铛头最得意的,就是他那手油泼面,但凡要吃油泼面的,他得不得空都得空。”

第四百六十章 缝隙总是有的

“铛头是秦凤一带的?”富贵蹲到银贵身边问道。

“不是,铛头他娘是凤翔府人,做的一手好茶饭,他爹是个酒鬼,喝醉了就会打人,也是个苦命的。”银贵将钓杆架在旁边树杈上,喝着茶和富贵闲话。

“有缝儿了?”富贵也抿着茶,七月已经快过完了,他有些焦躁了。

“昨天晚上,我跟铛头喝了半夜酒,铛头酒多了,哭的伤心,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话,我听着象是有逢儿。”银贵声音放的很低,看起来还是一派慢条斯理,待搭不搭的模样。

“铛头今年四十了,没成家,说是不耐烦成家,我瞧着……”银贵两根手指晃了几下,富贵眉梢挑起,拖着些尾声,噢了一声,表示懂了。

“铛头有个从小一起玩大的兄弟,姓陈,是军户,铛头也是军户,不过他爹整天泡在酒里,差使就丢了。”

“刚才说的老陈家?”富贵问了句,银贵嗯了一声。

“听铛头说,这老陈又仗义又有本事,接了差使后,很得上头重用,老陈的爹是个百夫长,到老陈,三十岁不到就升了千夫长。”

“这个人得查查,太平年间这么升官,可不容易。”富贵眼睛微眯。

“得好好查查,前天老陈领了桩小差使,办差回来路上,惊了马,说是那马好端端的,突然就惊了,老陈被甩下马,脚却扣在脚蹬子里,拖了一里来路才拦下来,腿上,胳膊上,骨头都断了,人昏迷不醒,请了几个大夫,说是能熬一天是一天吧。”

富贵皱起了眉头,这一两个月里,这样的意外好几起了,他总觉得哪儿不对。

“铛头哭,说老陈肯定活不成了,说这是冤魂索命,说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他提心吊胆了十来年,到底还是出事了。”

银贵说着,嘿嘿笑了几声。

富贵挪了挪,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这是个大缝儿!十来年……”富贵眼睛眯起,“这老陈,还能撑几天?”

“不能吃东西,只能灌点汤水,撑不长了。”

“我让人好好打听打听这个老陈,你这几天盯紧铛头,让他提心吊胆十来年的事儿,他肯定知道不少,想办法从他嘴里多橇点东西出来,还有,护好他,这是个有用的。”

富贵说着,提起空壶晃了晃,站起来,“还真是,窍门容易,学会太难,茶没了,去续壶茶,唉,白耽误了半天功夫。”

银贵理也没理颇有几分抱怨的富贵,只顾笃笃定的钓他的鱼。

八月初,傍晚的京城,领了苏烨吩咐的管事风尘仆仆从绍兴赶回,直奔去见苏烨。

“回爷,小的赶到绍兴,都说没听说有叫富贵的人,银贵更没听说,小的就想,这富贵银贵,大约是后来改的名,就再打听跟在郭胜身边的下人。

一说郭胜,倒是都知道,可是说他有小二十年没回过绍兴了,说都以为他已经死了,郭胜当年在绍兴时,说是从没听说他身边有什么下人,他一向独来独往。

郭家的人一提起郭胜,都没什么好话,说当年郭家待他极厚,小厮长随都是挑最好的,他一个不用,自己挑了间最偏僻的小院,进进出出锁上加锁,说他是个怪物,是祸害,这一头,也没打听到。”

管事垂着头,浑身愧疚。

“后来,小的实在没办法,粗粗画了几笔,拿给郭家几个闲人看,都说不认识,爷吩咐悄悄儿的,小的不敢到处问,后来,也是巧了,有个街头算命的,说他看着有点儿眼熟,说是很像当地一个无赖,那无赖也不知道是姓赖,还是因为就是个无赖,都称他赖爷,不过,那个算命的也不敢很肯定,一是小的画的不怎么像,二是,那算命的说,赖爷没有画像上那么贵气和善。

小的就细问了几句,算命的说,赖爷跟郭家那位爷认不认识他不知道,他说他到绍兴地面上算命,还不到十年呢,郭家那位爷早就不在绍兴地面上了。

那个赖爷,算命的说他到绍兴地面上时,赖爷就已经归隐了,后来,说是娶了房媳妇,嫌绍兴地面上知根知底的人太多,就搬走了,说是有说搬到明州的,有说搬到杭州的,还有说搬到平江府了,还说听说赖爷早就儿女双全,还说听说赖爷家儿子读书聪明得很。

别的就没什么了,小的不敢多耽误,就……”

管事低垂着头,他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苏烨凝神听着,片刻,看着管事道:“也不算空跑一趟,至少……”

苏烨顿住了后面的话,至少,郭胜那句打发回绍兴老家办点事的话,是假非真,这句是假的,那去绍兴也是假的,没去绍兴,那去哪儿了?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