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乔往殿门口挪了挪,又挪了挪,挪到斜照进殿门的那缕阳光下。

这份狠厉干脆,让他隐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乙辛死的也是这样狠厉干脆。

柏乔轻轻摇了下头,他的心神儿好象不怎么稳,怎么净胡思乱想呢。

陈江的讯问反复仔细,夜幕降临,大慈恩寺里外灯火通明,满寺的内外命妇,贵人朝官,都呆在原地,不许乱动,没吃没喝,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甚至,都没有人有什么饥渴的感觉。

眼前的祸事太大了,一个不慎,就是满府飘血。

第五百零一章 看个热闹

陈江带着朱喜,没日没夜的盘问了三天三夜,熬的两人四只眼睛发黑深陷,第三天午后,总算和柏乔点了头,表示问好了,人都可以放走了。

柏乔站在大慈恩寺门口,看着熬的跌跌撞撞的诸人一个挨一个出了大慈恩寺,转身回到暂放三皇子尸身的前殿,苏烨站在前殿门口,看着柏乔,声音嘶哑,“三爷,能回去了?”

柏乔看着苏烨,点了下头。

苏烨往后退了一步,吩咐小厮,“去请二爷。”

小厮几步奔进隔壁殿内,片刻,二皇子脚步趔趄的冲出来,冲进偏殿,苏烨和柏乔几乎同时往前一步,拦在二皇子面前,二皇子挥舞着胳膊,“滚!都滚!”

苏烨疲惫极了的人,被二皇子甩的连连往后趔趄,柏乔上前一步,伸胳膊横在二皇子胸前,“二爷,您请节哀。三爷已经含了饭,只等殓入棺中,您……”

“滚!”二皇子挣不脱柏乔,抬手打向柏乔的脸,柏乔微微侧过头,由着他乱挥乱打,胳膊推着他,将他往外推了两步。

三天三夜过去了,三皇子已经不宜再靠近了。

二皇子被柏乔推了一步,又推一步,看着离的越来越远的三皇子,胳膊前伸,趴在柏乔胳膊上,放声嚎啕。

苏烨眼泪掉个不停,急忙招手叫过早就等在一边的内侍,内侍急忙上前,将已经殓收好的三皇子,抬进了棺。

陈江站在屋角,看着被抬进棺木的三皇子,和哭的撕心裂肺的二皇子,心里一阵酸涩,回头看了眼满眼血丝的朱喜,“都说双生子心意相通……”

“走吧,得赶紧睡一觉,把这里封了三天三夜,得有个说法。”朱喜打断陈江的话,背着手伛偻着腰,疲惫不堪的往外走去。

陈江叹了口气,跟在朱喜后面,同样背着手塌着背,拖着脚步出了偏殿,再也了大慈恩寺,径直往大理寺过去。

柏景宁统领这桩案子,在大理寺划了个小院出来,没查出究竟之前,陈江和朱喜都不敢,也不宜回家。

柏乔看着三皇子的棺木抬出大慈恩寺,再看着人在大慈恩寺门上贴上封条。

大慈恩寺里所有的僧人杂役,这会儿全部拘在大理寺牢里,这座寺是罪案现场,在案子没审清审结之前,自然是要封锁起来。

大慈恩寺对面的茶坊里,郭胜靠窗坐着,从诸人一个个被放出来,看到几个御前侍卫举着封条,贴在大慈恩寺大门上。

柏乔看着贴好封条,转个身,看着斜对面茶坊伸头看着热闹的郭胜,手扶着腰刀柄,往茶坊过来。

郭胜忙示意金贵和银贵,“去朱家果子行买几碟子果子过来,柏小将军爱吃的,你知道,快去,你去看着他们沏壶雪峰茶,快去。”

金贵和银贵赶紧买果子的买果子,沏茶的沏茶。

柏乔进到茶坊,郭胜急忙站起来冲他招手,柏乔坐到郭胜对面,银贵先沏了茶送过来,”小将军尝尝这茶沏的怎么样,是小的亲手沏的。“

银贵斟好茶,金贵也带着几个伙计,托了四五碟果子送过来,果子行就在隔壁。

柏乔不客气的吃果子喝茶,连吃了两三碟子,才拍了拍手不吃了。

“你在这里看了好几天了,看出什么来了?”柏乔抿着茶,看着郭胜问道。

“我就看个热闹,没打算看出什么。”郭胜神情闲适,“哪敢看出什么。”郭胜声音压低了些。

“你前几天在城里还是城外?王爷一直在城外婆台寺?”柏乔看着郭胜,象是在闲话。

“王爷和王妃做超度法事奉的是上谕,肯定在婆台寺。”郭胜先答了后一问,“我一直在城里,前儿听说出了事,就在这儿坐着看热闹,唉。”郭胜说着,摇头叹气。

柏乔瞄着郭胜唇上颌下的小胡子,片刻,往后靠在椅子里,“我都没叹气,你叹什么气?真没看出什么?”

“杀手极其利落。”沉默片刻,柏乔突然说了一句。

郭胜眉头微蹙,下意识的扫了眼四周,“小将军这话说的,这案子,没有一般人,要是拖泥带水,那就是笑话儿了。”

“也是,我走了。”柏乔站起来,转身就走。

郭胜也跟着站起来,跟在柏乔后面,柏乔往禁中方向,郭胜往城外,各自走了。

郭胜带着金贵银贵,溜溜跶跶往住处回去。

永宁伯府因为城外的老夫人和府里的老太爷同时病倒,府里没人在大慈恩寺,秦王和李夏早几天就去了城外婆台寺,郭胜这几天无事清闲,看完热闹就回家。

郭胜刚回到小院没多大会儿,徐焕就到了,他让小厮看着呢,听说郭胜回来了,赶紧就过来了,徐家的宅子离郭胜的住处很近。

金贵和银贵看到徐焕的小厮一溜烟跑出去,就知道徐焕一会儿就得过来,忙搬了桌子椅子出来,徐焕进来时,已经摆了半桌子下酒小菜,温好了两壶酒。

夜幕已经开始垂落,徐焕看着仰倒在椅子里的郭胜,“太婆刚刚回来,说是陈江问了她六七遍,一句话翻来覆去的问。”

“别人呢?也是问了六七遍?”郭胜抿着酒,看起来并不怎么上心。

“太婆说,好象差不多。死的是皇子,这真是……唉,怎么有人敢动皇家血脉?”

“又不是头一回,”郭胜一口接一口抿着酒,“先头六爷,还有,皇上的儿子,序齿的有九位,现在可就只有四位了。”

“太婆很担心,说这一回,不管找不找得到真凶,肯定要抄几家,震慑世人。”徐焕好半天才接话道。

“放心,抄不到你们家,永宁伯府这一回离得远,别的,咱们就管不着了。”郭胜一幅事不关已的样子。

徐焕不说话了,闷头连喝了几杯酒,可今天这酒,越喝越烦恼,“老郭,最近,我总有种越来越不太平的感觉,总觉得要出大事,三爷这事是大事,可我总觉得,还得有大事,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嗯。”郭胜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太婆担心阿夏,我也很担心,秦王府不是永宁伯府,太后又不在了,唉,这真是,这两天我连永宁伯府都没敢去,哪儿都不敢去,十七过来过几趟,冬姐儿担心,唉。”徐焕烦躁,却又说不清楚他有什么好烦躁的。

郭胜放下杯子,胳膊肘支在腿上,看着徐焕,“你府上,你太婆就算担心王妃,肯定也不象你这样,你媳妇……嘿。”郭胜嘿笑了一声,“你也放宽心,第一,你担心也没用,第二,王妃用不着你担心,你太婆,你媳妇,也用不着,下一科春闱,你准不准下场?”

郭胜说着,靠回椅背,岔开了话题。

第五百零二章 双生

二皇子扶着棺床,苏烨带着人,紧跟在他后面,警惕而小心的看护着他,却一句话没再多劝。

二爷和三爷一胞同生,从小到大,这个情份,说是两人一体也不算太过,因为这个,他和阿爹一直非常担忧,那把椅子上,只能坐得下一个人。

现在,他和阿爹不用担心这个了,可是,二爷这样子,疯癫了一样。

唉,别说二爷,就是他,这几天心里也如同刀绞一般,苏烨看向黑漆漆的棺木,他还有几分不敢相信,三爷已经走了,没了,再也没了,他再也不能跟他说一句半句话,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会儿不能乱想,得护好二爷,还有杀害三爷的凶手,不能指望别人……苏烨挺了挺后背,努力聚中起精神,得好好想想眼下,想想以后。

苏烨跟着二皇子,将三皇子的棺木送到三皇子府。

礼部和宫里点过来打点丧事的官员和内侍早就候着了,一个个低眉顺眼,脚步轻悄,努力让自己不引人注目的请进棺木,套进外椁,放到棺床上,灵堂是早就布置好了的。

三皇子妃带着几个妾侍,早就浑身重孝,跪在棺椁前,哭已经哭不出来了,三爷就这么说没就没了,没有一子半女,以后,她们怎么办?

二皇子扑倒在三皇子灵前,哭的昏死过去好几回,苏烨只能让人强行将他抬回了三皇子府,自己守在外院,不敢离开半天,二爷不能再有半分闪失。

太医诊了脉,悲伤过度伤了心神是不用诊脉就知道的,开了安神汤,再满屋点起安息香,再留了两个太医在府里附时侍候。

苏烨听说二皇子睡着了,犹豫了下,还是没敢离开,吩咐小厮回府拿了衣服,当晚,就歇在了三皇子府外院。

太医开的安神汤剂量重了点儿,二皇子妃担忧惊恐之下,又多喂了几口,安息香点了半夜不敢熄,临近天明,一直惊醒哭喊、恶梦不断的二皇子,总算睡沉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临近午初。

苏烨一大早就醒了,听说二皇子临近天亮睡沉了,长长松了口气,半坐半躺,似睡非睡到午初,听说二皇子醒了,跟着请他进去的小内侍进了二皇子歇息的内书房,看着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的二皇子,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二皇子一身素服,苏烨陪着,吃了点儿东西,就出门往三皇子府上,上了柱香,盯着棺椁呆呆看了好半晌,垂着头,一声不响转身出来,径直回府。

苏烨紧跟后面,跟着二皇子进了书房,看着二皇子屏退众人,那颗心,又放下去不少,二爷缓过来了。

“这几天我晕晕沉沉,查出来什么没有?”二皇子盯着苏烨,声音沙哑的问道。

“刚刚打发人问了柏枢密和陈江,说是还在查,暂时没有信儿。”苏烨微微提着心答道。这凶手,当场没能抓住,之后,只怕就找不出来了。

“不能指着他们。”二皇子称开目光,“咱们自己查,查不出来也要查。”

“是,已经让人在查了,”苏烨瞄着二皇子的神情,“还没什么头绪,从凶手这条线上查,只怕查不到什么。”

“是谁,你想过没有?”二皇子眼睛一点点眯起来。

“姑母当天就闯到勤政殿。”苏烨看着二皇子,将苏贵妃闯进勤政殿,当着皇上的面直指凶手是江皇后和太子,以及江皇后的话,为难,却清晰明白的说了一遍。

这件事,他当天就知道了,那时候二爷悲伤过度,神思恍惚,他没敢告诉他。

“阿娘莽撞了。”二皇子神情呆木,好一会儿,才直板板说了句。

“姑母当时急痛攻心,连吐了几口血,昨天阿娘进宫看望姑母,说姑母哭的眼泪都干了。”苏烨有几分担忧的看着二皇子。

“不是阿娘,”二皇子转头看向苏烨,“阿娘没有这样的狠心,阿娘做什么事,都狠不下心。照你这么说,你觉得不是江氏,也不是太子?那还能是谁?还有谁?秦王府?皇上?老四?老五?还有谁?”

“二爷说的这些,这些天,我反反复复想过不知道多少遍,三爷没了,这件事,各家都有什么好处,哪家好处最大,往后再推两三步,三四步,又是哪家有好处,哪家没有好处,哪家好处大。”

苏烨看着二皇子,“眼下,对谁都没有好处,可对谁也都没有坏处,包括,”苏烨顿了顿,垂下眼皮,“包括咱们,只看眼下,都没有坏处。”

二皇子脸色青灰,紧紧抿着嘴唇,一言没发。

“往后多想几步。三爷被人这样当众刺杀死于大慈恩寺,这太骇人听闻了,与谋反无异,皇上怒极了,下了旨,一定要查明凶手。

这是两件事,一件,无论真凶是谁,能不能查出来,都得抄上几家,这几家,是哪几家,咱们不能全凭别人做主。”

苏烨眼睛微眯,“第二件更要紧,三爷一死,就是开了杀戒。三爷走那天,阿爹亲自挑了四个人,这几天一直护在二爷左右,我身边,也添了人。”

苏烨看了眼脸色青白的二皇子,没再多说,这样的话,不能说太细。

三皇子被杀的这样嚣张,又查不出真凶,这会让各家的胆子瞬间肥壮起来,混水摸鱼杀了一个两个,大可以推到杀害三皇子的那个无法无天的真凶身上。

乱局从此开始。

“咱们怎么办?你有想法了?”二皇子明白苏烨的意思,脸色更加青白,这样的乱局,说不怕那是假的,他怕死,老三的死,增添了他对死亡的恐惧。

“有一点想法,二爷听听,”苏烨放低声音,“三爷走那天,皇上往太子宫传了口谕,让太子无事不要出宫,传进口谕前后,江延世进宫请见了太子,呆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走,接着,皇上又传了口谕到太子宫,说这几天不许人打扰太子。

皇上疑心太子。”

苏烨看着二皇了,说了句自己的判断。

二皇子眼睛一点点眯了起来。

第五百零三章 聪明人们

“三爷已经走了,真凶是必定要惩处的,不过,不一定是现在。”苏烨看着已经回复回来的二皇子,一颗心放下来。

“嗯。”好一会儿,二皇子低低嗯了一声,给老三报仇确实不急在一时,这会儿,除非铁证如山,否则,他就算知道了,只怕也动不了真凶。

敢这样嚣张刺死老三的人,满天下,还能有几个呢?

“熊家和杨家的案子,告的是赵家,剑指太子,不是咱们,只能是秦王府,现在皇上又对太子生了疑心,咱们手里的东西,也该用一用了,若能借此把大爷从太子位置上拉下来,这一场事,咱们……”

苏烨硬生生咽回了得大于失这几个字,含糊了句:“也不算太过,我的意思是,以后为三爷报仇,又多了几分成算。”

“嗯。”二皇子凝神细想了片刻,低低应了,看着苏烨道:“收拾江阴军后患,原本咱们打算推柏乔到两浙路收拾残局,清理其它几处驻军,如今,”

二皇子沉默片刻,“皇上对柏家的信任,真是……只怕皇上不会放柏乔出去,这事不能落到太子手里,你的意思呢?”

“我和二爷想的一样,无论如何不能落到太子手里,没有柏乔,咱们手里没有能让皇上点头的人选,那就,我的意思,让秦王爷去,把他调出京城。”

苏烨看着二皇子,二皇子低着头,细细思量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收拾两浙路残局,清理几处驻军,顺当的话,至少也要一年。”

“一年不够,差不多要两年。”苏烨轻轻接了句。

“嗯,这两年他不在京城,要想调度指挥,再怎么,也是跟不上的。”二皇子看着苏烨,“就怕他不肯去。”

“他应该会去。”苏烨微微欠身,语气和态度都十分恭敬谦和,“头一样,皇上春秋正盛,离最后关头远得很,京城不是离不得;二来,从他到兵部历练,到提出各地驻军腐坏,让金默然南下清查,直至他门下诸人,都极力要和柏乔交好,可以看出,他对兵权极是渴望,这桩差使,他必定舍不得不去;其三,他如今处境艰难,只要说动皇上,他就算不想离开京城……现在可没有太后了,看他如今的小意,必定不敢惹皇上不高兴。”

“嗯,那就这样,其余,你和苏相商议,两浙路如今一片狼籍,与国与民,这事都宜急不宜缓。”二皇子很快拿定了主意。

苏烨应了,又和二皇子商量了几件事,起身告退,回府和父亲商量这两件大事。

天已经黑透了,大理寺,柏景宁让人清出来,查案专用的那间小院里,正屋前的宽廊下,摆着张矮桌,陈江和朱喜对面而坐。

桌子上摆着猪头肉,羊肉签子,鱼冻等几样市面上买来的熟食,陈江和朱喜一人一只酒壶一个杯子,都是自斟自饮,慢慢喝着酒,吃着菜,说着话。

“唉,老朱,我看哪,我早晚得被自己坑死。”陈江抿了口酒,唉声叹气。

“我觉得也是。”朱喜点头赞同,“我觉得,我早晚也得被你坑死。”

“你放心,我……你还是别放心了,我是不想坑你,不过,别的不说,就眼下这桩事,我活不了,只怕你也逃不了,唉。”陈江砸吧着嘴,“不过,一想到咱们能一起上路,我挺高兴的。”

“呸!”朱喜冲陈江啐了一口,“你赤条条来去就一个人,老子一大家子呢。”

“我连个后都没有,我都不在乎,你儿子好几个,孙子也快了,你怕个屁!”陈江一口啐了回去。

“咱俩真要一起走,到阴曹地府,我还得管你吃喝花钱,这便宜都让你占尽了。”朱喜吃了块鱼冻。

陈江嘿笑出声,“扯几句正事,这案子,你怎么看?”

“你是问真凶,还是这案子怎么交待?“朱喜响亮的啜了口酒。

“真凶,怎么交待咱们管不着。上头人多着呢。”

“不知道。”朱喜答的干脆极了,“拿铁刺扎进三爷后脑那个人,现在是死是活,还在两说,这个人,有名没名,更在两说,查无可查。至于这个人吃谁家的饭,天下虽大,就那么几家,你说是谁?”

“唉,连他们自己家都说不准,想来想去,三爷这一走,得好处,好象就……”陈江拖着长音,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朱喜心知肚明的点着头,“这些事,那些贵人,比咱们更明白,不过,到底是龙子凤孙,真龙血脉,真凶是谁查不查得出来不是大事,杀哪几家祭祀给三爷上上血食,这才是正事,那些贵人,只怕都在盘算这个呢。”

“这个年,血红喜庆。”陈江仰头喝光了一杯酒,“柏枢密今天早上说,能在大慈恩寺进出自由,又不引人注意的,只能是那些和尚们。”

“这是准备拿寺里的和尚顶出来了?”朱喜一句话问出来,没等陈江答话,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也是,拿这帮秃驴顶这个罪,最好不过,佛祖慈悲为怀。”

“这是狗屁话!”陈江狠啐了一口,闷头又喝光了一杯酒,将杯子重重拍在矮桌上,也是一声长叹,“和尚也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跟老子一样。”

朱喜没接话,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喝酒。

陈江也不说话了,一手拿壶,一手拿着杯子,一杯接一杯的喝。

喝光了一壶酒,朱喜站起来,从温在旁边热水里的大酒壶里,给陈江倒了壶酒,给自己也倒了一壶,坐下接着喝。

“老朱,咱说几句醉话,当初,那个乙辛,你还记得不?”好半晌,陈江低低道。

朱喜握着壶的手一颤,“记得,她入城的时候,我去看了,是个狠角儿。”

“她死的时候,我想方设法,去看了一回,这里,”陈江指着自己的脖子,“这么长,这么深的口子,血管喉管断的不能再干脆了,往前往后,一丝儿不多,一丝儿不少,太干净利落了。老朱啊,老实说,这凶杀案,我看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么干净利落的刀口,那么好的手艺,从来没有,就那一回,我当时,不瞒你说,我看的后背一层冷汗。”

朱喜看着他,一口一口抿着酒,没接话。

“那不是自杀,自杀割血管就够了,喉管一起斩断,是为了不让她出声。”陈江摸着自己的喉管,哆嗦了下,赶紧放下了手。

“这一回,头一眼看到三爷的伤口,我这后背,当时,又是一层冷汗,一样的好手艺。”陈江上身往朱喜伸过去,声音压的低的不能再低了。

“乙辛那案子,柏小将军必定是知情人……”朱喜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端起杯酒仰头喝了。

“柏枢密是个君子,这一趟,咱俩都没事儿,唉。”陈江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满天繁星,“天下能人之多,奇事之多,真是让人仰而弥高,乙辛该死,这人,我当初敬佩得很,觉得必定是个天下少有的义士,唉,现在看。”

陈江的话顿住,垂下头,好一会儿,才看着朱喜道:“朝廷能有这样真知灼见之人,也不是坏事,你说是不是?”

“不知道。”朱喜摇头,“朝廷的事我不懂。大慈恩寺里几个老和尚,跟我几十年的交情……你别喝了,酒留给我,这心里……唉,今儿晚上,我痛喝一回。”

陈江看着他,好一会儿,唉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将手边的半壶酒递到朱喜面前。

他要放量喝醉,他就别喝了,这儿是大理寺,他醉了,他得看着。

城外婆台寺后山山顶,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前,一块巨大的青石一大半横在山顶,一小半伸出去,三面山林,一面悬崖,山风迎面,背后树木沙沙,是难得的好景色,到夜晚,景色更好。

金贵和十来个小厮护卫,散在树林里,各自靠着棵树发呆打盹。

巨大的青石上,靠近悬崖一边,一只矮胖小的红泥小炉闪着隐隐的红光,炉子旁边,围坐着郭胜,陆仪和金拙言。

郭胜紧挨着炉子,挑挑拣拣吃着花生,金拙言离炉子最远,端着杯子喝茶,陆仪不远不近坐着,不喝茶,也没吃花生。

“今年这花生不怎么样。”郭胜连吃了十几个花生,嫌弃的评价道。

“这是从徐家庄子里拿来的。”陆仪看着郭胜。

“那也不怎么样。”郭胜一点也不客气。

“大约是肥没上足,”金拙言凉凉道:“听说死人最能肥田,你多杀几个人,埋到花生地里,这花生必定好吃。”

“没用。”郭胜吃着花生,“海匪还猖獗的时候,从津门到福建,沿海沙地,哪块地里不埋几个死人?多的时候,随便一铲子下去,就能挖出块人骨头,那花生我吃得多了,也不是都好吃,多数不好吃。”

郭胜答的认真极了。

金拙言无语之极的看着郭胜,陆仪失笑出声,伸手掂了只花生,剥开吃了,看着金拙言笑道;“老郭这人,别的都在其次,浑不吝一样,早就臻了化境,无人可及。”

金拙言叹气一般哼了一声。

“老三是你亲自动的手?”陆仪看着郭胜,直截了当问道。

郭胜正剥着花生的手顿住,看着陆仪,一脸严肃,“你这话,我没法答,你就不该问这句话。”

“这话怎么说?”金拙言皱眉道。

“你我他,”郭胜手指划了一圈,“咱们三个,各有差使,你,还有你,”郭胜点着陆仪和金拙言,“我可从来没问过你们俩,这事怎么样,那事又如何,不该问。各司其职就是了。”

陆仪眉头微皱。

郭胜看着陆仪皱起的眉头,将花生壳扔进火里,拍了拍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既然问了,我就多说几句。我奉的差使,不全是王爷的,这话不大对,这么说,我奉的差使,王爷吩咐的极少,就是王爷吩咐了,王妃那里,也得知会一声。”

陆仪看向金拙言,金拙言慢慢放下茶杯,紧盯着郭胜。

“我在五爷门下参赞,说到底,是李家的人,自然听王妃吩咐,这是一。其二,这话,是我提点两位,太后娘娘大行前,是怎么交待后事的,我是听王妃说的,不知道有没有出入。”

郭胜看看陆仪,又看看金拙言。

陆仪看着金拙言,金拙言看着陆仪,一齐看向郭胜,点了点头,太后娘娘大行前,确实把她手里的一切,托付到了王妃手上,而不是王爷。

“要是从前,从太后娘娘手里领的差使,两位敢问么?”郭胜看着两人,不客气道。

陆仪神情一僵,金拙言两根眉毛挑的老高。

“我觉得!”郭胜突然提高声音,把陆仪和金拙言吓了一跳。“太后娘娘英明之极,极是英明,天下最英明!”

陆仪和金拙言面面相觑。

“太后把一切托付给王妃,不是王爷,真是英明,英明之极!”郭胜接着赞叹。

陆仪有一股子想啐郭胜一脸的冲动,这冲动冲到一半,就消散了,他这话,语气态度可恶,可话,却不错。

“能娶到王妃,是王爷的福份。”金拙言沉默片刻,一句话说的干脆直接。

“怪不得王妃推崇世子,世子见识果然不凡。”郭胜冲金拙言树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