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演武那天,你能随侍到船上吗?”郭胜直截了当的问道。

“能。”富平答的更干脆,“小的在内侍卫这几十年,几分脸面还是混出来了,哪天当值,在哪儿当值,想调到哪天哪儿都容易,郭爷只管吩咐。”

“那就好,这是最要紧的一步。”郭胜松了口气。

先前他想过,要是富平没办法确保他那天在船上当值,他得想个什么办法,确保他那天要到船上当这个差,到现在也没能想出什么头绪,对他这种离皇城都很远的人来说,这件事实在太难了。

嗯,现在看来,他多操心了,也是,这位富平,聪明之极,极能隐忍,这么多年,在内侍卫,只怕不只有几分脸面这么简单。

“有了这一步,别的就都容易了。”郭胜语调轻松起来,“今天见你,就这一件事,别的,等过几天,那天船上的人大致定下来,咱们再见面细说。”

“行!都听郭爷安排。”富平爽快答应,欠身让郭胜出去,自己在屋里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悄悄出门,隐入黑暗中。

……

陆仪和郭胜往孝严寺去时,皇城另一边,破旧的简直有些破败的宝箓宫一角,江延世迎着背着手,闲庭散步一般缓步过来的崔太监,长揖到底。

“这宝箓宫,我有好些年没来了,没想到旧成这样,不过,这儿赏月,倒是极佳。”崔太监冲江延世点了点头,算是还了礼,再往前几步,离江延世两三步站住,转身打量着四周,轻言慢语道。

“今天这样的残月,确实最宜眼下这宝箓宫。”江延世也仰头看月,“月缺月圆,景致如何,还是在心境,晚辈瞧这月下宝箓宫,无数过往,恩怨交缠,和这残月一样,都过于破败了,到了该好好修缮清理的时候了。”

“嗯。”崔太监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侧头斜斜的打量着江延世,片刻,直入正题,“你深夜找我,总不至于为了赏这月下什么景,有什么事,说吧。”

“大伴是爽快人,晚辈请见大伴,是想请大伴援手,还朝廷,和这帝国一份安稳。”江延世说着,冲崔太监长揖了一礼。

“恕我驽钝,公子这话,我没听懂。”崔太监眼睛微眯,直视着江延世。

“秦王爷和皇上不同母,皇上生母另有其人。”江延世迎着崔太监的目光,眼睛微眯,“秦王爷和皇上,只是不同母么?”

崔太监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公子,此话可要慎言。”

“这宫里,大约没有大伴不知道的事。”江延世往后退了一步,“前尘旧事,事情已经过去了,尘归了尘,可恨,还在,不但还在,还日日生发,一点点长了起来,大伴必定看的一清二楚。”

崔太监看着江延世,没说话。

“婆台山上,我以为能替太子,替皇上扫去这股子已经根深叶茂了的旧恨,可我失败了,惨败,反倒让她送进了二爷一条命,王府门口,阴差阳错,功亏一篑。现在,大伴,您说,我该怎么办?”江延世看着崔太监。

崔太监移开了目光。

“我是为了太子,太子却不是为了自己,那座王府,所图所谋,也不在太子,这个,想来大伴比我看的更清楚。”

看着崔太监移开了目光,江延世心里微松,话就进了一步。

“晚辈见识浅薄,江家根基更浅,晚辈无知之事太多,不过,大伴统领内侍卫几十年,是皇上最信任的人,这几十年,眼睁睁看着,却安静的几乎无声无息,晚辈无知之见,大约,大伴所重,只有皇上安危一件事。”

崔太监眯眼打量着江延世,干笑一声,“都说江公子聪慧之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不知道的事,确实很多。”

“大伴过讲了。”江延世拱手半揖了一礼,“太子和晚辈,和大伴一样,正是因为忧心皇上安危,才有了婆台山和王府门口,这些冒险之举,可惜……唉,功败垂成。”

江延世一声长叹,“婆台山上,晚辈见识了那座王府的实力,不过冰山之一角,晚辈心里已经惊惧之极,才有了王府门口那场事,没想到,唉!”

江延世又是一声长叹,“不瞒大伴,晚辈这份惊恐,不光是王府里到底藏有多少人手,还在于,那一丝天意。大伴感觉到了吗?”

江延世紧盯着崔太监,崔太监紧紧抿着嘴,移开了目光。

“晚辈不知道这一线天机来自何处,因何而起,可这一线天机,令晚辈夜不能寐,恐惧之极,大伴,那座王府,自始至终,眼睛盯着的,只有一个地方,只有一个人,要是哪一天,他们动了手,大伴能万无一失么?”

“句句大逆不道。”崔太监声音淡然,“象你说的,我一个奴儿,只知道做好份内的事,余事不敢多闻多看,你到底要做什么?不妨直说。”

“这股子在朝里,在帝国扎的越来越深的仇恨之毒瘤,必须连根拨出来,只有把这毒瘤拨出来,太子,四爷五爷才能有条活路,还有皇上,”

江延世顿了顿,“大伴的心,就不用悬着,可以放下来了。”

“你不是已经动过手了?”崔太监眼皮微垂。

“晚辈无能。”江延世再次冲崔太监半揖,“只能请大伴援手。”

“说说。”崔太监似是而非的说了两个字。

“金明池演武,他必定要陪在皇上身边,这在大伴的安排之内,只要让他往旁边靠一靠,若是再能给晚辈留出一两丝空隙和机会,那就更好了。”

江延世没看崔太监,垂眼道。

“好大的胆子!”崔太监冷笑了一声,一个拂袖,转身走了。

江延世看着崔太监的背影,眼睛眯起又舒开,轻轻慢慢的吁了口气,好了。

只要他肯抬抬手,自己的大事,就有了七八分把握了。

那位陆将军之七

陆仪连踢带打,任谁劝也没用,只哭的嚎的气噎声嘶,晚饭也没吃,直到哭的累极了,眼睛都睁不开了,蜷在床上,一边抽泣一边闭上眼睡着了。

从陆老太爷起,上上下下几十号人,总算松了口气,连抹了几把满额头的汗,只觉得虚脱了一般。

周三太太跟着没吃没喝闹到半夜,累的腿都是软的,眼看陆仪睡着了,至少这一会儿,心里稍稍宽了些,吩咐巧叶也留下来,嘱咐了一通,踮着脚进屋,看了看睡梦中还时不时抽泣几声的陆仪,出来,再次嘱咐了一遍黄嬷嬷等人,小心看着,夜里警醒些,看着哥儿别病了等等等等,出来,又吩咐厨房安排人值夜,先备些汤水点心,炉子别熄火,随时准备着小爷半夜醒了,想要吃这个吃那个。

退到院子外,站着又细细想了一遍,确定周全了,才一只手捶着腰,往自己院子里回去。

陆仪是饿醒的,眼睛先睁开一条缝,眯眼看着帐子外的一片阴暗,一动不动趴了一会儿,稍稍动了动,停下听了听,确定没动静,再动了动,慢慢挪着床边,滑下了床。

当值的丫头婆子,从黄嬷嬷到小丫头,从傍晚到陆仪睡着,被指使的高高提着颗心,片刻不停的整整折腾了两个多时辰,从头到尾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又是劳累,这会儿都乏透了,一个个睡的很沉。

陆仪从床上滑下来,贴着床边趴了一会儿,手脚并用,飞快的爬到耳屋门口,正要推门,又顿住,摸了摸饿的快瘪了的肚子,四下看了看,轻手轻脚爬到桌子下,站起来,将桌子上的点心先抓了一个塞进嘴里,再抓上一把,低头看了看,没地方放,干脆一只手抓着,一只手照样爬的飞快。

陆家这样的人家,门自然是开关无声,陆仪爬到门口,直起上身,回头瞄着屋里沉睡的众人,悄悄推开门,爬到门槛上一个骨碌滚出去,贴在墙根阴影中,迈动小短腿,飞快的往外跑。

大丫头巧云是个警醒的,虽然累极了,也不会一睡一整夜,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挪到床边,强忍着哈欠,将帘子掀起条缝,想看看陆仪睡的好不好,一眼看去,怔了下,两只手一起用力揉了揉眼,再看一眼,顿时,两只眼睛就瞪圆了,一头扑上去,从床头摸到床尾,再拉起被子,用力抖了几下,惊叫出声,“小爷呢?快起来,都快起来!不得了了!”

巧云这一声尖叫,把屋里屋外全给惊醒了,黄嬷嬷和衣而睡,鞋子却脱了,根本顾不上鞋子了,一头扑进来,“你叫什么,看吓着……哥儿呢?唉哟!哥儿呢快找!快找!哥儿!唉哟,快去禀报老太爷,天哪!”

黄嬷嬷这一嗓子,可比巧云叫的尖利惊恐多了。

几乎立刻,陆老太爷这间清静严肃了几十年的院子,整个儿的都沸腾了。

陆老太爷只穿了件半衣,光着两条腿就冲进了耳屋。

耳屋就那么大,陆老太爷几个转身就看全了,自然没找到,急的叫声连连,“快去找,快去大门,角门,侧门,快去,都起来,去请三太太!赶紧找!快,凤哥儿,凤哥儿!”

不到一刻钟,整个陆家大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姚先生昨晚上也跟着折腾到半夜,睡的正沉,听到动静,听说是陆仪不见了,圆瞪着眼睛呆了片刻,一步窜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跑。

“怎么能连个孩子也看不住?你们府上这是多少年没带过孩子了?你们这府上,后头还有个湖,连个栏杆都没有,我早说过,看看你们府上,你跟着我干嘛?是你们府上哥儿丢了,又不是我丢了,快去找人哪。”

陆仪没能跑出多远,也就刚刚跑到院门口,听到动静,紧紧缩在高高的院门槛角落里,看到大门开了,门房一头冲出去,又急忙一个调头扎回来,一头扎进门房,陆仪比门房利落多了,连滚带爬滚出门槛,沿着台阶,叽里咕噜滚下去,在门房提了灯笼,再次冲出来之前,缩在了院门口那盆巨大的山茶花后面。

院子里已经脚步乱响,院子外,灯笼也飞快亮起来,陆仪扁着嘴,紧紧缩在山茶花后,拧着头四下看了看,奔着离院门口十来步的那座瘦透漏俱全的太湖石冲过去,转了半圈,找了条能挤进去的缝隙里,用力挤进去,挪好,抓过旁边累累落落的藤萝,拦在自己前面,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泥,一口一口吃着手里的点心,愉快的听着一声一声的小爷哥儿阿凤。

远处,曙光慢慢透出来,从巧云一摸没摸到陆仪,到这会儿,已经找了一个来时辰了,巧云和黄嬷嬷,以及屋里当值,和不当值,但点在陆仪身边侍候的所有人,都急的当场起了满嘴水泡,想哭又不敢,哥儿不见了,生死不知,哭声太不吉利了,可喊声里,满满的已经全是哭声了。

小爷找不到,或是有点什么意外,她们都不用活了。

陆老太爷急的只觉得头一阵接一阵的发懞,心里一阵接一阵的抽抽发紧,这都一个时辰了,还没找到,老姚说的对,那后湖,早就该在湖边围上一圈栏杆,天那么黑,凤哥儿那么小,万一跑的急了……

陆老太爷越想越怕,直想的怕的手都发抖了,紧着声音吩咐叫船娘,把船撑出来,拿大网拿出来,下湖去找,赶紧撒网找!

周三太太一冲进来,先问巧云摸头一把时,被窝是凉的还是热的,巧云张口结舌,她真是昏了头了,当时她竟然昏了头!

周三太太也顾不上责备巧云了,满屋子翻找。

凤哥儿那么大点儿,人小腿短,肯定跑不远,说不定还在这屋里,周三太太连床头的抽屉都抽开了一遍,一圈翻下来,几乎算是把整体耳屋给拆了一遍。

拆完耳屋,周三太太冲出屋子,开始满院子翻。

她觉得凤哥儿肯定没走远,再怎么聪明,毕竟太小,那么大点孩子,第一跑不远,第二,这府里这么大,她嫁进来头半年,几乎天天都有迷路的时候,凤哥儿再聪明,也只是个三周四岁的孩子,况且他进府根本没几天,他能记得这府里的路?不可能!绝大部分地方,他根本没去过!

他能跑哪儿去?必定就在这院子里,在哪儿藏着,可是,到底藏哪儿了?怎么就找不到呢?

周三太太急的快要烧起来了。

陆仪饿坏了,一口一口吃的很急,很快就吃完了点心,把手也舔干净了,虽说没饱,当然更没吃好,不过至少不饿的肚子疼了,陆仪蜷缩在那道窄窄的假山缝里,又往里挤了挤,就开始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呵欠,他没吃好,更没睡好,一个接一个呵欠打的很快眼皮就打起了架。

眼皮打着一会儿架,渐渐就粘在一起睁不开了,眼看要睡着,陆仪用力睁开,很快又闭上,陆仪更加用力的睁开,可这回闭上的也更快,渐渐的,再用力也睁不开眼了,陆仪头往下垂,人往下坠,一头从假山缝里摔了出来。

离假山最近的一个婆子一步冲上去,扑了满脸怀脸的泥,竟然接住了被藤蔓缠的一个滚身,直直倒下来的陆仪。激动的喊都喊不出来了,她头一回发现,自己这把年纪,竟然还能如何利落。

陆仪一个机灵,用力睁了睁,却没能睁开眼,两只手胡乱扑腾了几下,就软软垂下,沉沉睡着了。

陆老太爷连走带跑扑过来,看到陆仪全须全尾,完好无损,一口气松下来,伸手扶住老安顺,总算没软在地上。

姚先生也冲了过来,陆老太爷喘着粗气,看看假山上那道缝隙,再看看满头青苔一身泥,在婆子怀里沉沉睡着的陆仪,看着姚先生,手指点点缝隙,再点点陆仪,再点点缝隙,再点向陆仪,却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周三太太提着裙子,从院子里一口气冲过来,瞪着那道缝隙,再看看陆仪,心情之复杂,无法言情。

她光在院子里找,怎么忘了院子边上,可这座假山,连藏人都藏不住,那么点儿缝隙,他是怎么挤进去的?她头一回知道,这么块太湖石里,竟然能藏人!

唉,这孩子,只怕比她所有的孩子加一起,还要难带好几倍,好几十倍!

姚先生凑到那道缝隙前,转到这边,再转到那边,再从假山走到院门口,从院门口再走回来,围着太湖石又仔细看了一圈,又伸手进那道缝隙,这样比划那样比划一阵子,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不住口的夸赞,“这孩子真是难得,敏锐,聪明,冷静,有大毅力,真是难得难得,太难得了,陆老头,你好福气啊。”

陆老太爷这会儿总算喘匀了气,却被姚先生这几声大笑,几句夸奖夸的猛抽了一口气,一把拍开姚先生的手,总算说出话了,“快去请大夫,快去!多请几个。”

第六百四十三章 师徒闲话

崔太监背着手,不紧不慢的穿过文德殿,进了宣佑门,已经落钥的宣佑门,开了一条缝,崔太监闪身进去,厚重的大门悄无声息的重新又紧紧关上。

宣佑门里,曹善迎上来,“师父。”

“嗯,进去说话。”崔太监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和曹善一前一后,进了崔太监那间紧挨着皇上寝宫,只有中间三间上房,前后各有一小片金砖漫就的空地的小小院落。

曹善随手掩了院门,跟在崔太监身后进了上房。

老仆老章头扑扑踏踏送了一壶茶两个杯子上来,又送了个热帕子,打了个呵欠,顾自回去睡觉了。

“没什么事吧?”曹善仔细看着崔太监的神色,关切道。

“有。”崔太监一个有字,连着后面一长声叹气,“夜猫子进宅,哪能没事?无事不登三宝殿,唉!”崔太监再次长叹。

“是大事?”曹善眉头皱起来。

“唉。”崔太监示意曹善倒杯茶递给他,“阿善哪,你师爷的事儿,我跟你说过没有?”

“说过,师父常说,这句话是师爷说的,那件事要是师爷该怎么办,常说。”曹善倒了茶,捧给崔太监。

“你师爷是怎么死的,我跟你说过没有?”崔太监接过茶,却没喝,只一口接一口的叹气。

曹善一个怔神,“这个倒没听师父提起过。”

“先帝是怎么死的,我跟你说过没有?”崔太监却不理会刚才的话题了,岔开来说起了先帝。

曹善犹豫了下,“病亡,说是病来得很急。”

“唉,病亡,也算是病亡吧,来得急,倒真是急,唉。”

崔太监不停的叹气,“先帝是个硬脾气,金贵妃走后,先帝痛心之极,说心死了,说心如死灰,十几年里,真就是,没近过女色。”

曹善脸上闪过丝惊讶,不是为了他师父这些话,而是因为他师父这会儿的样子,刚才出去见的人,让师父心神动荡的很厉害。

“先帝的病,太医说是马上风。”崔太监的话突然一转。

曹善一个怔神,硬是没怔过来,相信了自己耳朵,却不敢相信自己头一个反应,“马上风?”

他没听错吧?这个马上风,是那个马上风?还是,他听错了?这个马上风,肯定不是那个马上风!

“就是马上风,赤着身子,是在皇后宫里,皇后床上,太医说是马上风,唉。”崔太监这一声叹息里,意味万千。

“不管别人怎么说,师父他老人家自己是明明白白的,他没能护住先皇,他那一任,做差了,内侍卫,到了你师爷手里,头一回,砸了招牌……唉。”

崔太监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师父他老人家把内侍卫交到我手里,当天,就坐化了,我把师父化成灰,撒在了后湖那片牡丹花底下。”

曹善脸都青了。

不是因为他师爷的死,而是因为先皇的死,先皇死在了皇后宫里,皇后床上,马上风。这背后的隐情无法多想哪怕一点点。

那个皇后,就是后来的太后娘娘,七个月后,这位太后娘娘生下了秦王爷……

“我十七岁就回到宫里当差了,那个时候,太后娘娘已经嫁进来,已经做了皇后娘娘了,刚刚做了皇后娘娘。”崔太监脸上布满了模糊的怀念。

“十九岁的时候,我拜到师父门下,开始跟着师父,在皇上身边侍候。那个时候,皇后娘娘已经深居宫中,从不出门了。我跟着师父,头一回见到娘娘时……”

崔太监的话戛然而止,目无焦距的看着前方,半晌,才接着道:“娘娘状若癫狂,厉鬼一般。”

崔太监低低一声叹息。

曹善看着他,跟着叹了口气。

几十年前宫里那一场惨剧,他知道的很清楚,这件事,这样的事,从他拜到师父门下,师父就开始一点点和他讲,讲宫中旧事,讲宫中旧人。这一桩大事,是无论如何绕不过的。

这些,都是他这个下一任内侍卫统领,需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道的。

但这样的细节,这样的观感,师父是头一次和他说起。

“娘娘那个样子,一直疯了好几年,那个时候,我不常去她宫里,有一年,我又去了,娘娘不疯了,却瘦的象只骷髅,两只眼睛深陷下去,空空洞洞,空洞深处,却好象有团火在烧。

那次我还是和师父一起去的,师父说,娘娘生了心魔。唉。”

崔太监抿了口茶,放下杯子,两根手指一替一下,慢慢拍着桌子,好半天,才接着道:“后来,娘娘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没亲见,只是听说,她一天比一天好了。

后来,我再一回见到娘娘,已经又是好几年后了,她看起来是好了,就是老的厉害,和皇上比,她仿佛是皇上的长辈,看起来,好象跟先郑太后差不多年纪,那时候,她不管看什么,目光都是冷冷的,整个人,也冰冰冷冷透着寒意。”

曹善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一番轮回,金娘娘不知道疯过多少回,再醒过来多少回,崩塌了多少回,又重建了多少回。

“再后来的金娘娘,唉,那时候,你就进宫了,后来,你自己也看到了,除了苍老些,她跟平常的老妇人没什么分别了,一派慈祥温和,一看就是母仪天下的太后。

后来,有了秦王爷,好象一切都过去了。

可我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紧跟在皇上身边,我看得到娘娘不常露出的目光,看得到娘娘不常露出的神情,或者说,只有对着皇上时,娘娘眼里才会偶尔有过一回两回的目光和神情。

那目光里,有当年的冰,也有当年的火。

阿善哪,我一直都很害怕,怕娘娘,怕得很。唉。”

崔太监长长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在你师爷手里时,娘娘身边就有了陆仪,有了陆家,陆家,你是知道的,咱们内侍卫和陆家同出一源,和陆家比,内侍卫不算什么。

我曾经问过陆仪,我就想不明白,他们陆家,该效忠的是江娘娘,怎么能是金娘娘呢,这不对!”

“陆仪怎么说?因为陆明水的死?”

陆明水死于郑太后一杯毒,这件事,是他拜在师父门下之后,师父和他说起的头一桩旧事。

因为这件事,他心里别扭了很久。

他们这些一直在阴暗中搏命的人,最悲伤,也最害怕的,莫过于死于背后捅出的刀,死于他们时刻拿命守护着的那些主上们的手。

师父也是有想法的,他从师父的语调里听得出。

“陆仪没答我的问话,只说了一句,他们陆家,从来不会坏了规矩。就这一句。”

崔太监一声叹息中透着无数的感慨和感叹。

“陆家,真是让人心折,代代皆有不凡之人,那时候,陆仪才十九,只有十九岁哪,阿善,可那份沉稳,那份内敛,唉,我很敬重陆家,从有内侍卫到今天,咱们内侍卫,没人不敬重陆家。”

“这话,还是因为陆明水的死?”曹善轻声道。

“也许吧。有一回,过年的时候,皇上多喝了几杯酒,说起笑话儿,说要让陆仪扮个美人儿给他看看。”

崔太监看着曹善,“这扮美人儿的典故,我跟你说过没有?”

曹善摇头,看着崔太监,心里涌起几分心酸难过,师父老了,几年前,哪怕一两年前,师父从来不会忘记他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这一两年,师父常常这样,困惑这句话他说过没有,那件事他吩咐了没有……

师父老了。

“陆家先祖,是高祖的师兄,美貌冠绝一时,据说,比陆仪还要好看几分,先李太后年青时以美貌著称,可对着陆爷,先李太后感叹过不只一回,比之不如。”

“先李太后还感慨过这个?”曹善忍不住惊讶而笑。

“先李太后是个极有意思的人。”崔太监也露出笑容,“陆爷年青的时候,也是个爱玩的,常常兴致上来,做女装打扮,据说,真真正正的颠倒众生。”

“陆爷这么有意思。”曹善笑起来。

“可不是。”崔太监脸上露出浓浓的向往之意,“咱们内侍卫,就是陆爷从无到手,一点一点,亲手带出来的。皇上这个玩笑,不合适,”

崔太监低低叹了口气,“金娘娘当场就摔了杯子,说皇上酒多了,昏了头,娘娘还说,陆家人是有脾气的,陆家人,是能有脾气的。

这话,我也觉得极是,你看,陆仪选了金娘娘,而不是江娘娘,这就是陆家人的脾气。”

曹善呆了一瞬,叹了口气。

“我那趟去问陆仪,这一问,其实就极不妥当,可是,阿善哪,师父害怕啊。这些年,师父时时都提着颗心,唯恐布了你师爷的后尘,要是再失一回手,那咱们内侍卫,就成了一滩烂泥了,我不敢哪。”

崔太监不叹气了,沉默下来,目无焦距的看着黑暗的窗外。

“师父,娘娘已经走了。”曹善看着沉默的崔太监,说不上来为什么,心一点点往上提了上来。

“娘娘走了之后,我更害怕了。”好一会儿,崔太监低低道:“这事还是得告诉你。”

崔太监再次沉默,片刻,才接着道:“早就该告诉你,可我……唉,娘娘死的极其突然,这你知道,娘娘的尸首,骨碎如粉,皮肉干瘪。”

曹善呆了一瞬,随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崔太监。

“今天,江延世说,他在秦王那里,看到了一线天机,我当时,就想到了娘娘的死。”崔太监声音极低,透着丝隐隐约约的恐惧。

“这是妖术?”曹善声音微紧。

“什么叫妖术?什么叫神通?谁知道?本朝太祖能得天下,据说是源于李太后。

当年的福音寺里,住着位高僧,是李太后请走了那位高僧,前朝失了护持,太祖才能得了天下,都说,那位王爷,先皇那个弟弟,是跟着那位高僧的徒弟出家走的,也许不是徒弟,也许就是那位高僧。

阿善哪,这个世上,神奇之事,神奇之人,太多了。”

曹善听的后背一阵接一阵的发凉,“师父,您是说,这个……师父,这太可怕了。”

“是啊,师父怕了很多年了,娘娘走前,怕娘娘,娘娘走后,更怕,唉,阿善哪,俗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咱们,就是防贼的,我生怕一个错眼没能防住,酿成大错,咱们内侍卫,不能再错了。”

崔太监这几句话说的极其沉重,其实他这半年多,经常梦到皇上死在了他面前,梦到他满手的血,都是皇上的血……

“师父,咱们有什么办法不这么被动吗?虽说咱们不能言及任何政事,不能跟皇上说跟皇上安危无关的事,哪怕一个字,可这事,不能算跟皇上安危无关吧?”

曹善略多想了想,就后背一层冷汗,几句话里透着急切。

“说什么?怎么说?哪一句不是关着政事,哪一件事不是关着皇家秘辛?哪一句话是能说的?我教导了你这么些年,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崔太监明显有些生气,“回去好好读一读那本册子,看清楚,那一二三是怎么说的!

内侍卫绝不允许以隐患为由,跟皇上说任何话,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