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到底藏哪儿去了?这院子里,但凡有缝的地方,都找过好几遍了,天都黑了,这孩子,到底哪儿去了?

陆老太爷这心里,说不清的滋味,他简直怀疑自己能不能把这孩子带大教好了……

这天是个阴天,天一黑下来,灯笼照不到的地方,几乎就是漆黑一片,不过陆老太爷这个院子里,简直是灯笼挨着灯笼,可灯有影,花草建筑,更是阴影重重。

陆仪悄悄从大青花花盆里翻出来,涂了满手药膏的手一滑,先摔到矮一点的花盆边上,又从矮花盆边上摔到地上,疼的陆仪撇着嘴,却一声没出,手脚并用,从花盆缝里飞快的往后角门爬过去。

院子里院子外,到处都是找人的人,后角门大开着,陆仪爬出后角门,站起来,沿着树下阴影,往姚先生院子方向,跑的飞快。

姚先生院子再往外,就是大门,他是记得的。

陆仪紧紧抿着嘴,盯着前面的阴影,刚刚猛跑起来没几步,一头撞到了正站在树下,举着根杆子往树上轻拍树枝树叶的姚先生身上。

陆仪人虽小力气还真不小,一头撞在姚先生背后,把姚先生撞的唉哟一声,一个狗啃摔在了地上。

散在旁边,提着灯笼到处乱找的仆从婆子急扑过来,捉陆仪的捉陆仪,扶姚先生的扶姚先生。

姚先生扶着腰,一声接一声唉哟着,看起来万分艰难的进了屋,斜着身子坐到椅子里,看着满手的药膏糊了不知道多少在脸上,再沾了土沾了泥,三花脸一般的陆仪,连声叹气。

陆老太爷先往陆仪脸上摸了一圈,又摸了身上,再抓过陆仪的手看了看,从陆仪衣服领子里摸了朵茶花出来,举起看了看,吩咐安顺,“这是十八学士,你去看看那盆十八学士,看看盆上花枝上是不是有药膏。”

安顺片刻就回来了,指着后面两个健仆抬进来的那盆十八学士,“老太爷自己看看吧,这盆沿上,还有这里,都是药膏,这边花都掉光了。”

陆仪甩开陆老太爷的手,一声不响,顾自爬到姚先生对面的椅子上端直坐下,昂着头,挑衅的看看姚先生,又看向陆老太爷。

“我先侍候小爷去洗洗干净。”黄嬷嬷上前去抱陆仪,陆仪鼓着嘴,瞪着黄嬷嬷,见她伸手抱过来,张嘴咬在了黄嬷嬷手腕上,这一口咬的黄嬷嬷一声惨叫,巧云急冲上去,伸手去拉黄嬷嬷的手,陆仪再次张嘴,一口咬在巧云手上。

姚先生看了个目瞪口呆。陆老太爷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巧叶等人急忙扑上去,从背后抱住陆仪,黄嬷嬷和巧云手腕手上,血流了出来。

“这,这这这!”姚先生点着陆仪,直瞪着陆老太爷,只是这这这,后面的话……后面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老太爷抬手按着额头,几十年来头一回,他无比深切的感觉到,当父母亲长这事,是如此艰难。

那位陆将军之九

陆仪再次累极睡着了。

姚先生和陆老太爷愁眉苦脸,对坐喝茶。

闷坐喝了两三杯茶,姚先生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你家这孩子,实在是聪明极了,你看到他刚才的眼神没有?我跟你说,这逃跑的事,这一回,肯定不是最后一回,这只是开了个头,往后,除了逃路,还不知道他还会打什么主意,做出什么事呢,要是哪天他放火烧了你这间屋子,我都不意外。”

“你这话说的,还用你说?我都知道,我都看到了,你倒是说点有用的!”陆老太爷一肚皮的烦恼。

儿孙天资不佳,他愁,这会儿有了个天资绝佳的,可他更愁了。

“送山里去吧。”姚先生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建议道。

“他才四岁。”陆老太爷一句话说完,两根眉毛抬出一额头抬头纹,“年纪这事,都是惯例,可没谁说过多大行,多大不行。”

陆老太爷眉毛落下来,“山里那帮祖宗,年年冲我横鼻子竖眼,嫌子孙不佳,今年刚开年,一张嘴,就要了五十万银子,说什么,有几位老供奉说是太闲了,闲的要长出绿毛了,要到北边大草原走一圈散散心去。”

陆老太爷深吸了口气,“你说的对,该把凤哥儿给他们送过去,前儿我也在想这件事,怕家里这几位供奉万一有点儿差池,耽误了凤哥儿的功夫,就是,凤哥儿不能不读书。”

陆老太爷上身前倾,满眼期待的看着姚先生。

“我跟凤哥儿去。”姚先生干脆之极,“你好茶好饭,新书好墨供足就行。”

“这容易,山里可比我们老宅供奉得好,嗯,明儿我让凤哥儿他母亲走一趟,这事儿,得跟他阿娘说一声。”

“怪不得那位沈氏把这孩子送回你们陆家了,换了我,也得给你们扔回来。”姚先生说着,站起来,啧啧几声,背着手走了。

第二天一早,周三太太只带着几个心腹婆子,和十来个护卫,出了建昌城,往城外她那个小庄子过去。

进了庄子,护卫们散开没再跟着,周太太下了车,带着几个心腹婆子,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和熟知的佃户庄头打着招呼,沿着庄子转了一圈,进了座落于庄子侧后,离别的人家都有一段距离的一处小小院落。

周太太从屋后过来,先围着院子转了半圈。

院子后面和两侧的围墙都是青砖,一人多高,围墙外沿墙一圈已经打扫干净,每隔两三步,用细竹子围起个小圈,圈里面刚刚浇过水,没发芽,还看不出种了什么。

周太太一边走一边细看,转到院门一侧,站住仔细打量。

院门这一侧是用竹子扎成的篱笆,隐隐约约能看到院子里,竹篱笆明显是刚刚用水冲刷过,虽旧却干净清爽。

透过缝隙,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略削瘦的身形在不停的忙碌。

周太太轻轻呼了口气,露出丝丝笑容,示意婆子叫门。

婆子扬声道:“周嫂子在家吗?太太过来看您了。”

几乎立刻,院门就从里面拉开了,沈氏紧紧抿着的嘴唇间带着丝丝紧张,直视着周太太。

“没事儿。”周太太急忙迎着沈氏的神情答了句,“咱们进去说话。”

沈氏听到没事儿三个字,明显松了口气,侧身让到旁边,曲膝下去,“太太见谅,太失礼了。”

“这是哪里话。”周太太笑答了句,进了院门,转头打量四周。

这间院子从前是一位避居其间的老供奉的住处,院子大房子少,靠东边两间上房连着三间厢房,上房前面西边和后面,铺着青石,砌了花池,还搭了个小凉亭,这会儿各处都打扫的干干净净,花池里地已经翻过,眼睛所及,处处清爽干净。

“这都是你收拾的?”周太太调回目光,打量起了沈氏。

“不能算都是我收拾的,我搬来时,田庄头他们已经把这里打扫的很干净了,荒草和这些花田,也都翻好了,我不过稍稍归拢一二。太太这里坐?”沈氏迟疑的看着周太太,指指小亭子。

“这里最好。”周太太进了亭子,在竹椅上坐了,见沈氏就要进屋烧水沏茶,忙招手笑道:“我今天还要赶回来,你过来,咱们坐着说话,让她们去沏茶。”

沈氏也不多客气,过来坐到周太太对面,带着几分忐忑,看着周太太。

“是这么回事。”周太太抬手揉着眉间,凤哥儿这么大点,就要送他进山,这事儿,她面对着沈氏,竟有几分心虚。

“凤哥儿在家里,头两三天还好,这两天,唉,算了,你是个明白人,我就直说吧,这两天,凤哥儿已经跑了两趟了,头一趟满府上下找了一两个时辰,他藏在老太爷院子门口一块太湖石缝里,还拿太湖石上头垂下来的藤蔓盖的严严实实,不是找到的,是后来他累极睡着了,自己掉出来的。”

周太太一口气说完,带着几分干笑看向沈氏,却看见沈氏也是一脸干笑。

周太太心里微微一动,接着道:“昨天下课回来,因为他不肯练功,不肯上课,非要没出息,先生打了手板子,他就借着这个,说手疼,把看着他的嬷嬷和丫头指使走,又跑了,这一回藏在老太爷养在后园的一盆十八学士里面,找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天黑了,他往后跑,撞到先生身上,唉,这一回,还把黄嬷嬷和巧云给咬了,咬的血淌了一手。”

沈氏干笑着,移开了目光。

周太太看着她,“凤哥儿跟着你的时候,没这么淘气吧?”

“不敢瞒着太太。”沈氏轻轻咳了一声,倒也干脆,“他胆子极大,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利落的出奇,刚学会爬的时候,常常一错眼的功夫,就找不到他了,我……”

沈氏干笑一声,“他小的时候,我想找个能帮着看看他的人,都找不到,说是看他太累了,又管不了他,太太,这聪明的孩子都淘,您……”

“那就好。”周太太打断了沈氏的话,长舒了口气,又舒了口气,“我一直担心他是因为离了你,才脾气大变,要是一直就这么淘,那就好说了,我来找你,是奉了老太爷的吩咐,老太爷昨天和凤哥儿的先生商量了,准备把凤哥儿送到山里去。”

沈氏一个怔神。

“这是我们陆家一点儿不值得往外提起的小事。陆家的功夫,您是知道的,家里的供奉,都是从山里学出来的,陆家子弟,要很色了,家里的供奉教导不了,才会送到山里。”

顿了顿,周太太接着道:“陆家历代家主,主事人,都是从山里学了好些年出来的。”

沈氏松了口气,站起来,冲周太太深曲膝到底,“太太来这一趟,这是太太给我的脸面。”

“你坐下说话。”听沈氏这么说,周太太放下了心,笑着让沈氏。

“是。太太,我把凤哥儿送回陆家,他就是陆家的孩子,我是个外人,我生了他,可他现在不是我的孩子,该怎么教导怎么安排,都是该由陆家安排的事儿,以后,但凡凤哥儿的事,太太,还有陆家,不用再来找我,我不该管,我也是不管的了。”

“您可真是个明白人。”周太太笑起来,“还有件事,是老太爷的交待,再怎么也得说一说。”

“您请吩咐。”沈氏客气笑道。

“老太爷说,让我跟你解释一句,凤哥儿闹成这样,他没让见您,不是为了要隔绝凤哥儿和您的母子之情,一来,凤哥儿的身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算见不得人,那也是凤哥儿他爹见不得人。二来,老太爷说您是个极明白的人,用不着隔绝。

老太爷之所以没让凤哥儿见您,是因为这事儿,是您和凤哥儿商量定的,凤哥儿答应了的,凤哥儿虽说,可他说什么做什么,心里都是明白的。

老太爷对凤哥儿期望很高,老太爷的意思,从凤哥儿能明白事理起,他就要让他知道,他的承诺,出而无回,绝没有反悔的余地,不管因为什么。”

沈氏听的上身笔直,片刻,点了点头,“老太爷是大智慧,这是凤哥儿的福份。”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您在这儿住着怎么样?还习惯吧?庄子里的人家怎么样?有能说话的人没有?”周太太语调轻快的转了话题。

“这儿极好,真真正正的山清水秀,人也好,前头老花家媳妇儿,做的一手好针线不说,他家园子里的菜,绿油油长的好极了,说好了,等她下午歇了,就过来教我怎么点菜种。”

沈氏神情松缓下来,也跟着说起了闲话。

婆子沏了茶送上来,周太太和沈氏喝着茶,说着闲话,聊了两刻多钟,周太太站起来笑道:“今儿还得赶回去,不然我真不想走了。今儿先这样,以后我得了空,就过来找你说话喝茶。”

沈氏笑应了,起身将周太太送到院门口,也不多送,看着她走远了,慢慢掩上了院门,呆站了半晌,低低叹了一声,接着刚才的活又忙碌起来。

那位陆将军之十

陆仪被一位老供奉抱下车,圆瞪着眼睛,先仰头仰到一张小脸几乎和脖子折成直角,两只小脚慢慢挪着,将四周高耸入云的大山看了一圈,再低下头,看了一圈散在四周山石树木之间的各式各样的院落小屋,最后瞪着在车旁站成了一排,一个个正兴致无限的打量着他的或男或女,却都有了些年纪的老者。

姚先生从后面一辆车上下来,一只手扶着腰,一边唉哟着,一边指挥着小厮长随,“那一包轻点,别放地上!那是今年的新茶,那箱子里都是书,找个地方先堆着,我自己理,那个……那个……”

陆仪和一排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老者对视着,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点一点,一步一步,退到车旁,两只手往后紧抓着车轮转,警惕中带着恐惧,紧紧抿着嘴,腿都有点儿抖了。

“别把孩子吓着。”站在斜侧一边,一个过于精瘦而有点儿雌雄难辨的一个女供奉往前一步,努力想要笑的和蔼点,“我姓陆,你叫陆仪是吧?小名凤哥儿?”

陆仪瞪着她,眼神中的恐惧更浓了,再往后已经没法往后了,只把胖胳膊胖腿紧紧贴着车轮,头往后缩的下巴下一堆肉折子。

“这孩子可真好看,这也太漂亮了。我也姓陆。”站在中间的一个矮胖老头,背着手弯着腰,凑上来看陆仪。

陆仪再也忍不住了,哇一声放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转头看向姚先生。

姚先生抬手挖了下耳朵,却仿佛没听到,转个身,背对着陆仪,更加大声的指挥小厮长随一样样将他的宝贝搬到离大车最近的一座院落里。

“瞧你们俩,把孩子吓的!”站在最边上,胳膊抱在胸前,一脸横肉满身杀气的高大老供奉上前一步,先把矮胖老头挡住,再伸一根手指点开干瘦婆子,弯下身子,堆出一脸笑,“凤哥儿啊……”

陆仪再也忍不住了,哭声中夹着一声尖叫,一头钻到了车子底下。

“你说你这幅恶煞模样,你还敢往咱们凤哥儿面前凑?你看看,吓车底下去了吧,你看看!”

干瘦老太点着凶神指责,凶神干笑几声,伸手抬起车子,冲缩在车子底下的陆仪勾了勾手指,“臭小子,你出来!柴师父我先教你头一招,面相越凶的人,越善良,快出来。”

车子都快被柴师父掀的横过去了,陆仪蹲在地上,不哭了,突然窜起来,奔着姚先生冲了过去。

“唉哟喂!”姚先生被猛扑进怀里的陆仪撞的连往后退了几步,“你这孩子,倒是能屈能伸。”

“这直觉不错。”矮胖老头点头。

“跑的挺快。”干瘦老太看着陆仪的腿。

“能屈能伸这一条好。”凶狠的柴师父放下车子,拍着手。

“我觉得还得有后手。”一个文士模样,摇着把折扇的老先生目光没离开过陆仪。

“这孩子真好看!还真是……象极了!”一个看起来十分老迈的老者捋着胡须。

……

陆仪没哭多大会儿,就不哭了,因为送他来的车子,长随,老仆等卸下东西,赶着车就往外走了,留下来的,除了他,就是姚先生和姚先生的两个小厮两个老仆。

陆仪紧紧揪着姚先生的长衫,姚先生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姚先生却仿佛长衫没揪着个孩子,也没有一走一绊,只管指挥着两个小厮,从箱子里拿出东西,这个放这里,那个摆那里。

几声哨声响起,围观的老供奉们各往各的地方,一转眼走光了。

陆仪松开姚先生,象只警惕无比的小兽,挪一步听一听看一圈,一步一步挪回刚才车子停下的地方,看向来时的路。

傍晚,几个健壮汉子送了米油肉菜过来,院子里厨房里一应俱全,两个老仆生火做饭,小厮沏了茶上来。

陆仪低着头,一声不响吃了饭,一声不响跟着小厮到厢房自己屋里睡下。

陆仪蜷缩在床上,却大睁着双眼,听着外面的动静。

山里仿佛人定的极早,没多大会儿,就只有虫鸣山风的声音了。

陆仪挪到床边,小心的滑下床,紧挨床沿蹲着,听了一会儿动静,趴在地上,飞快的爬到门口。

门只是虚掩,一推就开,外面月光很亮,陆仪蹲在门槛里,犹豫了片刻,左右看了看,一头冲了出去。

院门大开,陆仪直冲出去,奔着白天看好的来时的路,小短腿迈的飞快。

路旁边的山树丛林中,蹲满了老供奉们,笑眯眯看着跑的飞快的陆仪,陆婆子啧啧有声,“我就说,跑得快。”

“怎么样?没撑过人定吧,给钱!”老书生冲凶神老柴伸出手。

“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耐性,这可不行,回头老子得好好操练操练不可!”柴供奉一边摸了块银饼子拍到老书生手里,一边愤愤发狠。

“嘿,还真是跑的飞快,走走走!”眼看陆仪要转个弯,跑出视线外了,矮胖的陆老供奉站起来,背着手悠悠闲闲往前走。

众人也都往前,一群十来个人,在草木山石间穿行,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就连虫子的叫声,也没被打断一声。

陆仪一口气跑的喉咙发干,实在跑不动了,凑到块山石旁,缩成一团坐下,一点点看着四周,越看越害怕。

四周虫鸣声欢快响亮,不时有不知道什么爬过的沙沙声,或是树叶被什么东西擦过晃动的声音,陆仪越听越害怕,再往后缩了缩,紧紧靠在大石头上。

大石头后的虫鸣突然没了,一阵沙沙声响起。

陆仪眼珠先慢慢转过去,再一点一点转过头,刚转看到大石头中间,就看到一只高昂的蛇头,正冲他丝丝吐着信子。

陆仪两只眼睛一下子瞪的溜圆,死死的瞪着那条大蛇两只黑亮的小眼,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着,整个人僵的连呼吸都停了。

那蛇丝丝吐着信子,蛇头拧了拧,趴到大石头上,冲着陆仪,飞快的游过来。

陆仪圆瞪的双眼和头,随着那蛇的头一起动,看着那蛇游下大石头,游上他的膝盖,再从他膝盖上水一般滑下去,游进了草丛中。

沙沙声由近而远,陆仪猛一口气缓过来,连滚带爬跌到路上,手脚并用爬了几步,站起来,甩着胖胳膊胖腿,跑的飞快。

“这孩子好!这孩子太好了!”陆婆子看的眉开眼笑,“真是天生的陆家人,这孩子真是太好了。”

陆婆子从小到大,只有别人夸奖她的,几乎没夸奖过别人,这会儿满腔兴奋,满意极了,翻来覆去也就这一句:真是太好了。

“走。”柴供奉一张脸也笑成了花,“这孩子临危不乱,这一条极难得,竟然没叫出来,难得难得。”

“长相又好,我跟你们说,长相好这一条最难得。”老书生不知道从哪儿抽出折扇,抖开摇着,“别的都能学,长相好这一条,可没法学。”

一群老供奉低低说着话儿,缀在陆仪后面,看着他跑的腿下一软,一头跌倒。

陆仪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眼泪却一串儿一串儿的往下掉,抹一把眼泪,再抹一把眼泪,抖着胳膊撑着坐起来,在地上挪了挪,面向跑出来的方向,从上看到下。

“他找什么呢?”陆婆子跟着陆仪也看了一遍,什么也没看到。

“照我瞧啊。”柴供奉慢悠悠的声音里透着笑意,“他在看有没有追上来找他。”

老书生低低一声笑,眼里全是兴致,“老柴这话我赞成,这孩子鬼得很,且看他怎么做。”

陆仪坐在地上,眼巴巴看着跑来的方向,看了足有两三刻钟,除了虫鸣山风,什么也没有,陆仪虽说没敢放声,可已经哭的一阵接一阵的抽抽起来。

闷声又哭了一刻来钟,陆仪两只手撑着自己站起来,转了个方向,站住,又转了个方向,再站住,又转了个方向。

“这是要干嘛?转得我头都晕了。”陆婆子看的差点笑出来。

“犹豫呢。”柴供奉闷声笑着。

“你说他是往前,还是往回?咱们来赌一把。”老书生捅了捅柴供奉,兴致盎然的建议道。

“两块银饼子,我赌咱们凤哥儿得掉头回去,这是个能屈能伸的。”矮胖的陆供奉先下了注。

“你呢?”老书生看着柴供奉。

柴供奉紧盯着陆仪,“往前,这孩子有股子勇往直前的气概,象我。”

柴供奉身边所有的老供奉一起斜着他,嘴往下撇,就差啐他一口了,他这张老脸皮一如既往的厚啊。

路中间,陆仪已经转了七八个来回了,一把一把抹着眼泪,一点点挪向往前的方向,又拧头往回看了一会儿,垂下头,一步一步往前挪。

“咱们凤哥儿了不起!好!我就喜欢这样的,自己做的决定,哭着也得做到底,好孩子!”矮胖的陆供奉立刻夸奖。

“我本以为老柴脸皮最厚,如今看来,老柴这脸皮,比起你陆青山,还是差了不少。”老书生摇着折扇,仰天长叹。

陆供奉没理他,歪着头,不错眼的看着陆仪,这孩子真是太漂亮,太可爱,太聪明,太招人喜欢了!

陆仪回到陆家,成为陆仪后的第三次逃跑,以一头倒在路中间睡着了,醒来竟然睡在床上而结束。

在之后的月夜,黑夜,陆仪又跑了七八趟,回回都是这样,再之后,陆仪干脆明目张胆的跑,也一样根本没人理会,跑的累极了睡着了,一觉醒来,必定是在他那张小床上。

跑了不知道几十趟,陆仪总算认清了一个现实,现阶段,以他那两条小短腿,根本不可能跑出去。

认清现实的陆仪蹲在院子门口,一把一把抹着眼泪,想了一天半,想通了,他得先努力学好本事,只有本事了,他才能跑出去。

第六百四十五章 一只船上

曹善一去没再回,崔太监倒没怎么在意,曹善闺女那点烂事,曹善跟他说过,曹善走前,他和曹善说了,把这事处理好再回来,错过这趟金明池演武也没事,有他呢。

曹善是知道他的打算的,没再回来,也是他们师徒两个的默契。

他准备放开一条缝,解决掉那个让他日夜悬心的威胁。

郭胜进来禀报了曹善的事,看着李夏,有几分担忧道:“富平说,金明池演武,一向是崔太监调度内圈防卫,曹善调度外圈防卫,王妃让今天晚上就动手,曹善这一夜不回去,会不会?”

“崔太监在宝箓宝见了江延世,没多大会儿,也就一刻钟不到,崔太监回去,在屋里坐了一夜。早上的巡视也没去,是曹善代巡的。”

李夏看着郭胜,郭胜惊讶的眉梢连动了好几下。

“这是丁泽安的差使,丁泽安这里,你教导的很好。”

李夏看着郭胜跳动的眉梢,微笑解释了句。郭胜露出笑容,“泽安天生就是做这一行当的。”

“嗯,江延世见崔太监,必定是要说服崔太监,我不知道他怎么说服的崔太监。”顿了顿,李夏接着道:“我觉得他应该说服了崔太监,这事极其要紧,得确定,所以让你今天晚上动手,只看到明天早上,宫里的动静,要是安安静静,那就是崔太监被江延世说动了,曹善这头,就算没有他闺女这事,只怕他也要另找件事,当天不在金明池船上。

曹善是调度外围防护的,这个外围,只怕是要撤开,或是撤开一条缝,崔太监必定自信他能稳稳妥妥的守得住内圈,守得住皇上的,只要守好皇上,皇上之外,谁死谁活,他都不在乎。可以放给江延世大杀四方,除掉王爷。”

郭胜轻轻吁了口气,就算在这样算计杀人的事上,他跟王妃,也总是差了一线,这一线,穷他一生,也是追不上的了。

“你回去吧,好好准备准备,歇好,明天只看你们了。”李夏看着郭胜,语调平和。

“是!”郭胜长揖到底,直起身,看着李夏,突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笑容,“想都不敢想的……”后面的话,郭胜没说出来,只用力咳了一声。

李夏侧头斜着他,嘴角往下扯了扯,“王侯将相,又怎么了?一样的人身肉体,在你寻的那些仙眼里,万物皆为一样的刍狗,帝王将相,和贩夫走卒,有什么分别?你这个自认无法无天的草莽之人,正该有这份万物皆同的眼界心胸。”

“是。”郭胜欠身应诺,抬头看着李夏,张嘴想问,嘴没张开,又赶紧闭上了。

“我是人,不是妖。”李夏斜着他,不客气的答了句。

“是。在下告退。”郭胜用力咳了一声,赶紧告退。

……

曹善差使要紧走不开,曹娘子和她娘势单力薄,人家毕竟有个铁定的男胎,吵了一阵子,曹娘子她娘就带着曹娘子,先回了娘家,等曹善回来,再过来算帐!

曹家这一夜至少外面看起来还算安静,至于宫里,到第二天吉时,御前侍卫先一队一队出了宣德门净街为止,平常的一如任何一年的金明池演武。

皇上的御驾浩荡威严的穿过御街,在汴河边上船的时候,江延世悄无声息的出了封丘门。

汴河边上,从御街到西水门,一个接一个钉满了衣甲鲜亮,看起来十分威武的御前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