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夫人沉吟半晌,又改口道,“苏大哥若信得过我,你们去了之后,叫瑾儿住过来,和掌珠做伴儿,至于这亲事么等你出海回来再提,虽然年龄有些过了,但自家家底也厚了些,到时方不叫她受委屈。”

常夫人说的倒也是。苏士贞思量半晌,这事儿仍是没个头绪,起身告辞。

若是不出海去,税监几时到,这归宁府几时能平息下来,这些都不得而知,守在家中又做不得生意,又白白的浪费了时间。

“爹爹,你回来了?”苏瑾拿着一封自东厢房出来,走近他悄悄笑道,“盛夫人来信了,说是派税监地事,她也听说了,叫咱们将两间成衣铺子都转手了,把银子归拢之后,叫曹掌柜押运过去,也使人出海呢。”

苏士贞看着她平静大方的笑颜,微微摇头,顺着她的话道,“这么说,要去便要早些做准备?现下棉布绸缎等货物还不甚紧俏,若大家一窝疯地涌到海外,这绸缎等物必会比先前贵些”

苏瑾连连点头,“正是这么个理儿。爹爹,还有一事呢。你想呀,若税监到了之后,苏杭松江等地的织户都关了张,这布匹绸缎的价格必然会抬高,所以,咱们得赶快归拢归拢铺子,早早和常叔叔一道儿走松江,多走走多看看,看人家出海置货物过去,那地方的人临海,必定知道海外哪些货物紧俏”

苏士贞失笑,她这样无非是在转移他的主意力罢了。良久一叹,“瑾儿,爹爹就依你这一回,等我出海回来,此事必要听爹爹的,可好?”

苏瑾知道他意有所指,连连点头,“好。”

父女二人正说着,孙毓培和张茂全来了。将二人让到正房,孙毓培简要说明来意,“德王府的船只牢固又抗风浪,苏伯父若有意出海,正好可一道儿同行,有相熟之人做伴儿,也可解海上思乡之愁。”

能和孙记的人同行,苏瑾是放心地,连忙起身道谢。

苏士贞也大喜,只是他道,“五万两的份额却是用不了。我们与常家合计三万两足矣。”

“苏老爷,这出海地事一传开,知道你有门路,必有许多相熟地人求到门上,余下的两万两,您可与相熟人的带些货物,要他两三成的分红,也不为过”张茂全在一旁笑呵呵地道。

“这倒也是,还是张管事想得周全。”苏士贞点头笑道。

说完正事,苏士贞又要留饭。

夕阳落了下去,苏瑾叫人摆了桌椅在枣树下,请孙毓培过去纳凉。

他坐下抬头望着头顶结满累累果实的枣树,好半晌,才向对面直视过去,以指扣桌,以颇为不满的语气道,“孙某不日要回宁波,不知苏小姐的东道要拖到几时?”

“嗯?”苏瑾正低头倒茶,闻言抬头,片刻笑道,“倒是苏瑾的疏忽了。孙公子要办的事情可做完了?”并递了杯凉茶过去。

“等你做东道也算一宗未完之事。”孙毓培伸手接过,语气中仍是浓浓的不满。

“这样呀”苏瑾抬头望望天色,炊烟四起,晚霞烂然,预示明日又是一个晴朗炎热的天气,突地想到大佛寺那遮天蔽日的芙蓉树,笑道,“我倒知道有一个好去处,虽无名胜古迹,胜在清静雅致明日如何?”

“好。”孙毓培笑着点头,低头喝茶。

126章送行

六月,芙蓉花初开,绿荫如盖,花如粉扇。

苏瑾和孙毓培先在大佛寺各个大殿转了一圈儿,方绕过寺院,到了这处所在。

游人稀少,两人并肩沿着脚下的青砖不径慢慢走着。孙毓培的兴致极高,沿小道穿过石亭,上了木质九曲桥,对着两旁盛开的荷花一路点评过去,苏瑾也不时凑趣,两人一唱一合,气氛份外融洽。

曲桥再往前,又是一座小亭子,孙毓培举步过去,做了请势,苏瑾含笑坐下,身后跟随而来的小厮连忙摆了茶水果子等物。

此处地势微收,荷塘之外,便是茂密竹林,阴凉惬意。

仍然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闲谈,不知谁先提及他在宁波的生活,孙毓狭长的眼睛眯起,投向幽幽竹林,似是十分怀念。

透过他的叙述,苏瑾似能看到他呼朋唤友、逍遥自在的惬意,甚至还有些高高在上的自得

苏瑾笑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孙毓培罢。这才是他真正的生活

在他说到春来郊野纵马赏花。苏瑾眼前似是浮现纵马狂欢的少年,青衫猎猎,爽朗如风,张扬快意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她浅笑潺潺,轻轻吟诵,“难怪孙公子怀念,在归宁府这些日子,实在是太闷了罢?”

孙毓培收住话头,奇怪,他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些,沉默片刻,又笑了起来,感叹,“只是不知谁肯身嫁与”

他说这话时,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骨关节因用力透着白。

“呵呵”苏瑾将目光移开,望向远处含苞待放的小荷,片刻回头,眼含戏谑,取笑道,“原来男儿也怀春,孙公子这等人才,不知哪家女儿有福气喽”

说着站起来,笑道,“日头烈了,咱们回酒楼如何?今日为孙公子践行,苏瑾已定了桌好宴”

孙毓培眉头挑动,不语。

看她梨窝浅笑,如青莲初开眼眸明亮坦荡心中微叹,站起身子。

“夏日游,杨花飞絮缀满头年少轻狂,任意不知羞”望着头顶盛开的芙蓉花,苏瑾再次浅笑看向孙毓培,“在苏瑾看来,这才是孙公子的生活”

孙毓培依旧不语。宁波纵马高歌的日子,在他的记忆中是有些久远了

正心不在焉的走着,突地斜里出插进一个男声,“瑾儿?”

孙毓培拧眉望过去,身侧小竹林旁,立着浅蓝衣衫,儒雅逼人的年青男子,正望着他身侧的少女。

“他是谁?”孙毓培语气颇为不善的看向苏瑾。

苏瑾也有些愣了,这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汪颜善,他不是应在国子监么?

汪颜善的目光亦不悦地打量着孙毓培,又望向苏瑾似是等待着她的回答。

苏瑾微微摇头,这汪颜善的心思她实在想不透,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扯了一把孙毓培,“不相干的人嗯,我之前曾被退过亲,孙公子可知道?”

孙毓培一怔。她的事,他是知道的。可没想到这人居然长了这么一副好皮馕。投过去的目光更为不善,向不远处的张茂全摆手。

张茂全立时带着四五个小厮过来,走到汪颜善跟前,行礼道,“请公子移步”

汪颜善不悦皱眉,扫过眼前几人,立着不动,张茂全虽不知这人是谁,但看他的面色和自家少爷的态度,大约也能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冷了声音,“看公子模样也是读书人,须知非礼勿视速速走开”

“相公”竹林里传来一声娇呼,汪颜善哼哼瞪了一前一后远去的两人一眼,转身顺着小道儿进去。

张茂全顺势看过去,不多时看见一个身怀六甲的年青妇人自深处走来,两人在小叉口路会合,沿着另外一条小道向寺院方向走去。

有这么一个小插曲,苏瑾的好兴致全无,而孙毓培实则并没有甚么好兴致,草草用过午饭,目光颇为复杂的看了苏瑾一眼,上了马车,便绝尘而去。

“小姐,孙公子这是”梁小青望着离去的马车,有些不解,象是存着气儿一般。

“走吧。”苏瑾转身上了马车。凭心而论,孙毓培是个很不错的人,是非常不错只是她看得清楚明白

靠在车厢里,轻揉着额头,好一会儿才疑惑地道,“那汪颜善不是应该在国子监么,怎的回来了?”

梁小青歪头想了一会儿,“是叫人给撵回来了么?”

“不象”苏瑾摇头,转念一想,“莫非是回来备考的?国子监生要回原籍待考么?”

梁小青摇头,“谁知道哼,他方才还叫小姐闺名,真不知耻”

但苏瑾深入想想,大概是这个理由了。这死人,真是阴魂不散呐

海禁的消息愈传愈烈,整个归宁府都躁动起来。苏家在这个时候出清铺子,反而合情合理,并不招眼。

丁氏留下的成衣铺子,刚放出消息没几天,便有府城内的经营成衣的几家商人上门儿洽淡,这事儿由曹掌柜全权处理,很快便定下了意向。

这件事儿,苏瑾再没过问过,皆由苏士贞张罗。

孙毓培在几日后派张茂全再次递信儿来,说宁波总号又来了信确认,派税监的消息属实,叫他们着手开始歇铺子。

苏瑾没见到他,有些遗憾,也有些轻松。只是,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察到的,她已想不起来

转眼到了六月底,朝廷果然下了旨意,海禁八月底全面开禁。

而孙毓培的离期已定,就在七月初。

苏士贞和常贵远决定随孙记的船南下,先到杭州,再转去松江,早早在那边打好货物,等和孙记的人一道出海。

苏家库存的布匹皆已做成成品,坊子暂时歇了工,除了张荀,余下的人都发了工钱遣散。

苏家的鞋铺子也有两家有意向接手。一年辛苦辛苦做起的坊子铺子,一月不到的时候便就这么歇了

“爹爹,杂货铺子还留下吧”苏瑾想了许久,自已在家没甚事做,留间铺子也好解闷。“反正它并不占什么本钱,留下也好赚个家用出来。”

“嗯好。”苏士贞想了片刻道,“只是货物种类收一收罢,只卖些酒水小食等物便好。”

“张荀我舍不得放他走,且叫他先留下。王瑞么问问他的意思罢拴子的全福两个,也问问想不想回乡。”苏瑾将这几日的人员安排说与苏士贞听,“若他们不愿回乡,早先贩卖旧衣的门路,还叫梁二叔领着他们去做。这个暂时也不受什么影响。”

“也好。”苏士贞点头,将银子递过来,“留把你一千两的家用,爹爹此去,少则一年,多则一年半必归来,这些银子够你们吃喝了”

苏瑾伸手接过来。

“瑾儿”苏士贞沉吟片刻,问道,“孙公子那日可说了什么?”

苏瑾愣了下,摇头,“没有。只是为他摆宴送行而已。爹爹,你记着,咱们和他们并不一是个世界的人”

苏士贞叹息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

苏瑾再次见到孙毓培时,是在归宁府的码头。他如初见时那般,身着白色墨竹纹的长袍,在七月的晨光里长身玉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看见苏瑾,他大步行来,立在她面前许久,问出一句,“半年内可会成亲?”

苏瑾惊讶,又失笑,指指在人群中的苏士贞,“孙公子说笑了,父亲不在,我成哪门子的亲?”

“那便好”孙毓培不再说话,转身便向码头走去。

苏瑾跟上两步,扬声道,“孙公子一路顺风。下次来归宁府,苏瑾定会摆一桌好宴相迎。”

孙毓培轻身挑挑眉头,一脸的不信。

船缓缓驶动,直到远成一个黑点,苏瑾才收回目光。

码头送行的人逐渐离去,只余下苏瑾和常家一行。

“瑾儿姐姐,你搬来我家住罢”掌珠走过来挽着她着胳膊笑道。

苏瑾笑着摇头,因亲人朋友的暂离,情绪有些低落,“家里有些杂事要处理呢,处理完再去看你”

“那好”掌珠也看得出来,她笑得勉强,又劝道,“我爹爹早年常在外面走动,一去便是一两年,瑾儿姐姐不必担心”

苏瑾再次望向繁忙的码头,繁华依旧,也许是她心情不佳的缘故,却觉这繁华格外不真实。

强笑着与常家人做别,回到家中。

栓子和全福已被接到家里,正在院中玩耍。看她进院中,齐齐停下,叫了声小姐。

“你们若不愿回乡,便叫常奶奶安排你们在坊子里住下,嗯,明儿罢,我有事安排你们去做。”苏瑾无精打彩的吩咐一声,自顾自进了东厢房。

最近身体不舒服,这章发晚了。晚上还有一章,尽量定时发。

127章不平

苏瑾猜得没错,汪颜善此次回乡,正是等待八月的秋闱。

这一年,有潘家供给的银子,他在京城也结交了不少官家子弟,甚至于还随同窗参加过当朝礼部侍郎的公子的寿宴,虽然花费几百两银子,却有幸见到一位据说将要巡临济南府的周学道,后又托这位同窗的关系,呈上几篇文字叫他指点。

那几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正合周学道的意,当下对汪颜善的文章好生夸赞。因有这事,汪颜善自国子监回来,心气与早先自不相同,言谈之中,隐隐透出举子探手可得的傲气来。

有刻意伏低讨好他的学子,整日围在他身边打转,说着些奉承殷勤的话儿。

陈尚英和赵君正两个,因知他早先做地事,最看他不惯,又见他整日趾高气昂,透着些穷人乍富地得意,更加看他不起。这日用过午饭,几人闲步永福寺外的杉树林间,坐着闲话,说得几句八月秋闱如何,便想起汪颜善来。

两人一齐撺掇陆仲晗,“仲晗兄,我等是没本事压他地威风,八月秋闱,你须得与我们出一口气才是”

陆仲晗笑了笑,“与人斗气,可做不出好文章来。”

陈尚英与赵君正对视一眼,脸上挂上促狭地笑意,“若是为苏小姐出口气呢”

陆仲晗微怔,目光投向远处地山峰,半晌,回神一笑,“定当尽力。”

“哈”陈尚英怪叫一声,一掌拍在他的肩头,调侃道,“仲晗兄,大考将至,此时可不能分心去想儿女私情”

陆仲晗只笑不语。

赵君正歪头想了想,“似是听林学兄提过一句,苏小姐的父亲收了生意,出海去了”

陆仲晗点头,“我知。”事实上他也知苏家为何收生意收得这般急促。税监之事自万历朝以来,已有几十年未派,如此搜刮民间财富,实非盛世之象。

“仲晗兄不去探望安慰一番么?”陈尚英又笑着打趣。

陆仲晗微微摇头并不言语。

两人都齐声嗤道,“没趣”

正说着,林延寿自寺后低着头,独自转过来,似是想什么入了神。自院试之后,这三人都进了小班就读,关系更胜之前。

陈尚英站起身子,扬声喊他。喊了好几声,林延寿才茫然抬头,看见三人,慢步行过来。近前行了礼,才道,“三位学弟,大比将至,怎地在此处闲逛?速速回去读书才是”

赵君正扫过他背在身后的书本,认出是一本八股集子,笑道,“林学兄,这八股文章不要全背地,我且与你说一道题目,今年必考”

“啊?”林延寿大惊,忙上前一步,“赵学弟从哪里探得题目的?”

陆仲晗连忙出声阻止,神情严肃,“君正,此等事怎可妄言?莫非忘了正德年间,唐解元公地教训了么?”

赵君正摸摸鼻子,干笑两声,“实是看林学兄太过刻苦,与他说个笑话儿解解闷罢了”

科考舞弊之事,干系重大,哪怕是一句话无心玩笑话,若被有心人听去,便可松松地断绝科举之路。

陈尚英连忙往四处看过,幸好刚过午后,七月正热,游人稀少,此时林间只有他四人。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陆仲晗又正色叮嘱几句。方看向林延寿,自到小班之后,才晓得此人是如何好学,尤其考期临近,愈发整夜攻读,只是,愈是这般紧张,反而不利考试。

低头思量片刻,笑道,“骑射书算律,五事试虽非至关重要,却也是要考地,我等此时去校场,练习骑射,如何?”

“好”陈尚英抢先拍手笑道,“近日背书,脑中混沌不堪,且去校场活动活动”

赵君正自是没意见,拉林延寿,“林学兄,所谓劳逸结合,走,随我们同去,且放松一会儿”

林延寿虽有些不情愿,却耐不住三人劝说,遂跟着到山脚下的骑射场而去。大考临近,清源书院的功课却暂时松了起来,每日上午仍是正常授课,下午却由学子自行安排。

他们到时,正有两个学子正在校场之中比试,围观众人,不时发出叫好声。

赵君正挤到里层,扫了一眼,满目不屑,回来与几人低声道,“是那姓汪地。”

陆钟晗微微抬起下颌,看那场中长衫玉带翠玉簪地男子,纵马扬射,嗖嗖嗖三声,三箭破空疾射向二十步开外地箭靶,守在箭靶处地一人,连忙过去查看,高声喊道,“三箭全中,皆近靶心”

“好汪学兄不亏为国子监生,骑射之精,实叫我们羡慕”有人大声叫好。

“这汪颜善确实刻苦,早先在咱们书院,立射尚射不准呢”有人小声赞叹。

“若是我能选入国子监,我也自然刻苦”有人语气含酸。

“你你能选入国子监,可有汪兄的手段和有钱的岳家?你们瞧瞧他现如今的穿戴,比咱们书院的富家子弟还阔绰”有人立时反驳嘲弄。

“汪兄确实有先见之明听闻早先订亲的那位苏家小姐,现如今得了个赛天仙的浑号还是现今的夫人合意”

“哈你们不知罢”早先和汪颜善一行,在山上见过苏瑾的男子插话道,“现今的夫人虽家中有财,如何比得过那苏小姐的美貌?汪兄酒醉曾言,若能中得举子,要去苏家提亲,娶她做小咧”

在等候管事牵马的空档,前面的议论声不断传来。林延寿气愤,上前大声喝斥,“休得胡说”

赵君正和陈尚英则同时看向陆仲晗。他神色如常扫过方才说话的几人,转身向牵马而来的管事儿走去。

拱手行礼之后,一手按马背,借力翻身而上,引来几声叫好声。

他驱马到方才说“浑号”与“娶小”的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含笑拱手,温雅有礼,“张兄、不才兄,久闻二位骑射超群,可否讨教一二?”

这二人微怔。陆仲晗到书院这一年间,极少见他来骑射场,再观这人气度,都私下他是个只会读书的地,却不想今日竟然主动讨教。

赵君正和陈尚英却兴奋起来,相对而笑,这可是自他来书院之后第一次发怒如此好戏怎能错过?

况且以这陆仲晗的才学,与他言谈中流露出的点点滴滴,定然是个久在书院就读地。因徽人行商,富者众多,对书院的捐建更是不遗余力,师资雄厚,箭术受过名师指点也有是可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