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道:“赵公子让奴家转告三小姐,他昨日不曾在万佛寺见过您,也不曾和您说过话。而您从来不曾离开过寺庙,也不曾见过其他形迹可疑的人,您家不见了的那些丫头婆子,不是被歹人骗走了,就是做了逃奴,不知所踪。若是有外人问起,还请三小姐记得才是。”

夏瑞蓓好一歇才反应过来:“我哪里见过什么赵公子?又哪里和他说过什么话?你休要胡说!”

“我不胡说。三小姐记得就好,公子问您,昨日是谁去带走的二小姐?”

“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你话带到了,还不快走!”

那妇人施施然笑着点点头:“看来三小姐是真的不知道了,奴家有一句话要提醒您,要是这件事情被夏老爷知道了,您说,他和二小姐会怎样看待您?”

“你什么意思?”夏瑞蓓慌乱过后反而冷静了下来,眯起眼睛看着那妇人,“威胁我?我什么也没做,反而还救了我二姐,你们说什么我爹和二姐也不会相信的,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把我怎样。至于你的那位公子,你还是让他自求多福吧。”

“呵呵,既然三小姐不在乎,那我家公子正好放开手脚去做,想来夏老爷知道此事,会尽快把三小姐嫁出去。”那妇人走到门口回头轻声说了一句:“忘了恭喜三小姐了,孙家已经准备好新房,只等迎新妇进门了。”

夏瑞蓓五内俱焚,眼睁睁地看着那妇人出了门,迅速消失在花木丛中。她呆坐了片刻,猛地发出一声尖叫:“燕儿!小蹄子,死到哪里去了?”

一个叫米儿的小丫头急匆匆跑进来:“小姐,您找燕儿?”

“是,她到哪里去了?”

“刚刚奴婢还看见她往小姐房里来,难道小姐没有看见她吗?”

夏瑞蓓犹如被针刺了一下:“你看清了?她确实往这里来了?”

小丫头莫名其妙,却很肯定地说:“是,奴婢亲眼看见她端着燕窝过来的,还和她打了招呼,她说要趁热送燕窝给您吃。”

燕儿明明来了却不曾出现,难道她听见自己刚才和那妇人的对话?夏瑞蓓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见着了燕儿让她到我房里来。”

不多时,燕儿满头大汗地跑来:“小姐找奴婢?”

“你刚才去哪里了?”夏瑞蓓语气不善。

“奴婢给小姐炖燕窝去了。”燕儿的手绞着衣角,看上去很是不安。

“你的燕窝呢?”

“还在厨房炖着呢。”

“胡说!明明刚才有人看见你送了燕窝来,为何不见燕窝,你还说还在厨房炖着?”

“禀小姐,奴婢刚才是说要去炖燕窝,并不是送燕窝。”燕儿小心翼翼地回答,鼻头上却冒出了细汗。

夏瑞蓓几乎已经肯定燕儿是知道什么了,闭了闭眼睛:“你去炖燕窝吧。”

燕儿低着头退了出去,见四下里无人,从她屋里取出一包东西,往花园里走去,她根本没注意到夏瑞蓓轻手轻脚地一直跟在她身后。

燕儿走到一处水井旁,四下张望了一下,打开包裹,取出里面碎了的碗盏和沾满了灰尘,黑乎乎,又稀又粘的燕窝残羹往井里扔去。她长出了一口气,小心地打了一桶水冲洗了包袱皮,打算往回走。

她一回头就看见夏瑞蓓似笑非笑地站在身后:“燕儿,你在干什么呢?”

燕儿惊慌失措地跪了下去:“求小姐饶命,奴婢不小心摔碎了小姐的燕窝粥,因为害怕被惩罚,所以才……”

“你为什么会摔碎了我的燕窝粥呢?怎么这样不小心?从小到大,你做事情一向很小心,怎么就是今日这样粗心?”夏瑞蓓的笑容很奇怪。

“那是因为,奴婢不知踩着了什么东西,脚底一滑,没拿稳……求小姐饶命。”燕儿害怕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夏瑞蓓低下头,轻声说:“是因为你听见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吧?”

“奴婢没有,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

夏瑞蓓垂下眼:“算了,不过一个碗而已,起来吧,以后小心点。”

燕儿没想到夏瑞蓓如此轻松就饶了她,对着夏瑞蓓又磕了一个头,高兴地站起来,却见夏瑞蓓指着她身后惊讶地说:“信儿?你怎么回来的?”

信儿回来了?燕儿迅速回头,但她身后空无一人,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一阵闷疼,天旋地转之中,她最后看见的是夏瑞蓓狰狞的眼神。

……

夏瑞熙听说京兆尹来了人,缠着夏老爷闹得不可开交,忙让婉儿去前院打探消息。婉儿久去不来,她不由有几分焦急:“纯儿,你再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小姐莫要急,没什么大事。”一个妇人言笑晏晏地站在她面前对着她福了福,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外面守着的婆子竟然都不知道。

夏瑞熙一瞧这人,她没见过,不认识,淡淡地看了看纯儿。纯儿会意,上前骂道:“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这般没规矩,出去!”

那妇人伸手推开纯儿:“姑娘莫要误了你家小姐的大事,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奴家是来帮二小姐解这燃眉之急的。”

纯儿看了夏瑞熙一眼,见夏瑞熙一言不发,便冷笑道:“我家小姐有什么大事需要你来解燃眉之急?来人呀!把这个疯婆子叉出去。”

那妇人冷笑道:“二小姐,你就是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要顾及一下你的父母家业吧?如今有人虎视眈眈地瞅上了你家的家业,要害你全家,你就漠不关心么?”

夏瑞熙面无表情地说:“说。给你一盏茶的功夫。纯儿,你去外面守着。”

妇人笑逐颜开:“如今有人冒了府上的名,去京兆尹府衙告了状。说是有山贼掳走二小姐,杀死夏家的奴婢。不知二小姐可知道此事?”她见夏瑞熙不吭声,又道:“想必是消息还没传过来,小姐稍后便知奴家所言不虚。”

“那又如何?”夏瑞熙不耐烦地打断她。

妇人道:“这是起心不良啊!奴家是替好心人来传信的,请二小姐为了自己的声名计,可千万不要上了歹人的当。昨日二小姐是随着小轿下的山,很多人都看见了,又怎会被山贼掳走呢?这就是无中生有,含血喷人,您说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皆大欢喜。如果不是,只怕有人如愿了,我家主人吃了亏,府上也会不得安宁。府上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商人罢了,而那边,却是至高无上的贵人,试问,胳膊又如何拧得过大腿?只怕到时府上会落到何等境地都未必可知呀。”

“啪!”夏瑞熙卯足了劲猛地搧了这面目可憎的妇人一个耳光:“狗奴才!还没学会说人话就出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你主子就是让你这样来传话的?想必你这事儿如果办不成,你主子定会把你砍了去喂狗吧?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绑去官府?别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把你当成贼婆打死还是可以的。”

那妇人狼狈地捂住脸,不甘心至极却又不敢还手,眨巴着眼睛看着夏瑞熙:“二小姐息怒呀,奴家只是来传话的。那个两兵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夏瑞熙恶狠狠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虽然这妇人说的话不中听,可却是大实话。夏家不能卷入赵明韬和他那位躲在背后的敌人之间的纷争。

待那妇人走了,夏瑞熙迅速让纯儿把这个消息递给了夏老爷。夏老爷让纯儿告诉她:一切他早有打算,让她不要担心。

第30章 死生(四)

夏老爷被京兆尹的人带走,虽然四姑太太很快就赶过来坐镇,夏府还是乱了套。下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讨论自家老爷到底是犯了什么法,有消息灵通的人士宣称,是因为小姐们执意要上头炷香得罪了贵人,又有人宣称,是因为逃奴告了夏老爷,那么逃奴告了夏老爷什么呢?却是无人知晓。

夏瑞熙姐妹各怀心事,都是一夜未睡。特别是夏瑞蓓,虽然从那妇人口中知道,赵明韬并没有把她出卖夏瑞熙的事情说出来,但到底是做了亏心事,心中难免不安,夜里带了小丫头米儿说是要去探望夏瑞熙。

到得夏瑞熙的院子,夏瑞蓓使走看门的婆子,让米儿在门口守着,自己悄悄摸到夏瑞熙房门口,站着听里面说些什么,可有牵扯到她。立了半日,只听见夏瑞熙房里有人辗转反侧睡不着,偶尔有纯儿问:“小姐可是身上疼得紧么?那杀千刀的畜牲,简直不是人!”

婉儿庆幸地道:“阿弥陀佛,多亏佛祖保佑。三小姐可真厉害。”

夏瑞熙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之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夏瑞蓓又站了会子,方才放心地去了。

夏老爷从京兆尹回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夏老爷的衣服皱巴巴的,眼里全是血丝,嘴唇也干得开了裂,腰板却是挺得笔直。他把夏瑞熙姐妹二人唤去,交待了一番,迅速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水都不曾喝一口,立刻又出了门,去找那位曾经帮过他的睿王殿下。

夏瑞熙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没想到昨日的事情居然会有这么多的麻烦。真的有人冒了夏家的名去京兆尹府告状,说是有山贼抢走了夏家二小姐并杀死了几个奴仆,证据是几具尸体和两个还活着的婆子丫鬟。现在活着的那两个婆子丫鬟已经作为人证被送到了京兆尹府,京兆尹说,朗朗乾坤,堂堂天子脚下,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要夏老爷配合调查,揪出那个胆大包天的山贼。

这摆明了是有人要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既把赵明韬拉下马,又让夏家声名受损,躲在背后的那人好渔翁得利。夏老爷交待知道这件事情的所有人说,不管什么人问起来,都要咬死了这事是无中生有,夏瑞熙姐妹二人昨日下山是很多人都看见的事情,又何来夏瑞熙被人掳走的事情呢?不仅如此,夏老爷还要求京兆尹府彻查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人要坏他家女儿的名声?

“二姐,你的脚还疼吗?”夏瑞蓓可怜兮兮地拉住夏瑞熙,夏瑞熙皱了皱眉头:“好多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要去休息了。”

“你是在怨我邀你去看桃花,才会让你遭此劫难的吗?可我当时明明都让你不要走远了,你非不听。”夏瑞蓓还是揪住她的衣服不放。

一股无名火从夏瑞熙的心头“腾”地燃起来,她盯紧了夏瑞蓓,一字一顿地说:“我何曾说过一句怪你的话?你现在来和我说这些,是不是要我向你道歉,就是因为我不听你的话,所以才连带着你也受了惊吓的?”

夏瑞蓓被她眼里的怒火和不掩饰的憎恶吓了一跳,讪讪地缩回手。夏瑞熙一甩袖子大步走开,婉儿轻声劝道:“小姐,不管如何,好歹也是三小姐救了您。”

夏瑞熙闻言,忍了几十忍,到底还是说:“蓓蓓,我受了些惊吓,心情不好,身上也不舒服,脾气难免有些暴躁,你别怪我。”

夏瑞蓓忙应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舒服,就去歇着。”见夏瑞熙走远,夏瑞蓓突然道:“燕儿这丫头,怎么一直不见她?米儿,你去找找她,看她到底是去了哪里了?昨日晃了一圈就再也不见。”

燕儿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夏府别院的上上下下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最后一个看见燕儿的人是夏瑞蓓院子里的小丫头米儿,当时米儿亲眼看见她端了燕窝去三小姐房里,三小姐却让人到处找她,而且也没有找到。

夏老爷和夏瑞熙听说这件事情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燕儿肯定是被那别有用心的人掳走了,为了防止此类的事情再次发生,夏老爷安排了人手日夜巡查,重点是两个女儿的闺房,又特别去求了木斐来帮忙。夏瑞熙自是抓住机会和木斐谈他那位疯子师父,哪怕她见不着这位老乡,但听听这位老乡的一些轶事,也能让她倍感孤独的心得到些许的安慰,觉得自己并不是孤独的。

夏瑞熙喜欢和木斐说话的事情被人传到了四姑太太的耳朵里,这位自动把自己视作夏瑞熙姐妹德行监督者的四姑太太怒气冲冲地把夏瑞熙叫去训了半日,要她发誓不再主动和其他陌生男子多说话,必须恪守礼仪,重视自己的名声。

夏瑞熙虽是答应了,却仍然我行我素。四姑太太便亲去寻了木斐,木斐当时虽然哈哈一笑,嘲讽了四姑太太几句,却是轻易再不肯和夏瑞熙说话了,弄得夏瑞熙郁闷无比。她曾经以为,这位受过现代人教育的大侠,不拘泥于礼教,会是和她最谈得来的人,结果他还是让她失望了,他只是外表洒脱不羁,内里和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外面的世界乱成了一团,随着某两位亲王的介入,关在京兆尹大牢里的两个夏家下人离奇死亡,万佛寺僧人、香客、欧家四少爷接着出来作证,夏家小姐被掳这件事情演变成了一群逃奴的无中生有和造谣中伤,最后不了了之。

螳螂没有捕到蝉,黄雀也没有捕到螳螂。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原点,除了夏瑞蓓房里同时少了两个丫头,一个信儿死在大牢里,另一个燕儿却是离奇失踪。

四姑太太见夏瑞蓓身边没个大丫头伺候,便提出让夏瑞熙把婉儿暂时借给夏瑞蓓用一下,等找到合适的丫头了,又让婉儿回去。

婉儿一听到这个消息,独自躲在屋里垂泪。所有人都记得,夏瑞蓓曾经向夏瑞熙提出过要用燕儿来换婉儿,以为如此一来,夏瑞蓓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决计是不会放婉儿走的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瑞蓓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理由是夏瑞熙比她更需要人伺候,让四姑太太随意给她分派个年龄大些,手脚利落的丫头就行。

一场危机过去了,但夏家人还未来得及喘口气,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

第31章 流水(一)

那位尊贵的睿王,在夏老爷感激涕零地上门道谢的时候,笑眯眯而不容拒绝地提出为夏瑞熙保媒。保媒的对象,正是那位庚帖还留在夏家的欧四少。

不是夏瑞熙真的如同那位亲王盛赞的那样德才兼备,也不是欧四少真的仰慕夏瑞熙,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欧四少那位得宠的贵妃表姐在一连生了三位公主后,终于生了儿子,圣上龙颜大悦,宴赏百官,把一个才出生几天的孩子就封做了亲王,实在是大秦有史以来的第一桩。如此一来,朝中的风向开始变了,欧家虽然只是贵妃母亲的娘家,但也是要有所表示的。而这位睿王,虽为赵明韬的小叔叔,年龄却只比赵明韬大不了多少,他靠着做了贵妃娘娘的盟友得到今上的宠信,这个时候他自然要站出来替贵妃和他自己的以后打算打算。

夏家的财富他与贵妃未必看在眼里,但宣家的人脉却是难得。如果不是宣家没有合适的女儿可嫁(宣六是宣家嫡出的唯一一位小姐),这样的好事未必就会落到夏瑞熙身上。

一切都成了定局,不管夏家和欧家愿不愿意,这门亲事都势在必行。

消息传到夏瑞熙耳中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机会表示自己的沮丧和难过。因为夏老爷不是来征求她的意见,而是来通知她有这么一回事的,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准备嫁人。

夏老爷一来就把利弊给夏瑞熙分析得清清楚楚,让她明白,如今她除了嫁欧青谨一条路可走,再无其他路可走。先不说欧青谨此人人品实在上佳,是女子理想中的良人;就说她与欧青谨孤男寡女共处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又有了肌肤之亲,清白不再,她也非嫁他不可;最后从现实利益来考虑,只有欧家才有实力与寿王府相抗衡,只有欧家才敢娶她,她只有嫁给欧青谨,才能避祸,才能家宅安宁。

综上所述,夏瑞熙都是非嫁欧青谨不可的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证明夏老爷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神武。因为寿王府的长公子赵明韬竟然明目张胆地请了朝中另一位贵人作保,求娶夏瑞熙为侧室。而这位贵人,好巧不巧,正好是皇帝的长子,贵妃娘娘今后的死敌,这是暗的不行,明着抢了。多亏先就有了睿王的保媒,才让夏老爷有充足的理由可以拒绝,饶是如此,已是得罪了人。

夏老爷打发走这只恶狼之后,便整日里忙着和进京恭贺贵妃娘娘的欧二老爷商量定亲下聘的事情,又在京城里订了许多布料首饰。

所有的人都在恭喜夏瑞熙,没有人注意到夏瑞蓓绝望疯狂的眼神。夏瑞熙烧到这头炷香,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运,带来的反而是无休止的噩梦和痛苦。夏瑞熙可以风风光光地出嫁,她却再也没有任何借口可以逃脱她嫁入孙家,年纪轻轻就要守寡的命运。夏瑞蓓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剪碎了五套裙子,再出来便是面无表情。

夏瑞熙对于这桩婚事总体说来是害怕不安的,却只能强颜欢笑地应对所有前去恭贺她的人。她只想吃清粥小菜,但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应该吃鲍参鱼翅,如果她不吃或是表示不喜欢吃,他们便会认为她是矫情,是不识抬举。

她很清楚,她这位未来的夫婿根本不喜欢她,就在前段时间,他还在提醒她,让夏家还他的庚帖,要与她撇清关系,她当时也是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现在事情突然发展成了这样,他会不会认为她出尔反尔,处心积虑地赖着要嫁给他呢?如此一来,欧青谨就算是迫于无奈而答应了这门亲事,想必也是不情不愿,心里一大个疙瘩的。一对互不相爱的夫妻,却因为种种原因而硬被强扭在一起,夏瑞熙似乎已经看得到自己不幸的将来了。

这日午后,婉儿和纯儿满脸喜色地坐在院子里给夏瑞熙绣枕套,不时地还和她开几句玩笑。

“小姐,您瞧这个。”纯儿把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递给夏瑞熙,“您喜欢这个配色吗?这个绿色是不是太淡了些?要不要用更翠的那个?”

夏瑞熙看着那鸳鸯戏水的花样,突然想起了宣六和她的鸳鸯戏水,不由怅然地问:“婉儿,他有通房和小妾吗?”

婉儿正把一根丝线劈成二十股,乍然听见她的问题,手里的丝线乱成一团,呆了呆才轻声说:“回小姐的话,奴婢不曾听说过。不过想来,他这样大的年龄了,身边肯定不会少人的。”

夏瑞熙心里一涩,那鸳鸯在她眼里变得和路边的石头并没有任何区别:“纯儿,你看着办就好。我没有什么特别喜好的。”

哪有女子对自己的婚事嫁妆不上心的?纯儿奇怪地看了夏瑞熙一眼,随即收到婉儿的眼风,不由恍然大悟,原来小姐是在吃醋呢。便笑道:“小姐,那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不管他有十个二十个,都不算什么,哪里能和小姐比?您是天上的云彩,她们只是你脚底的泥,要做什么,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吗?”

夏瑞熙不是吃醋,她也用不着吃醋,目前为止,她就不曾看上过欧青谨。她难过,酸涩,悲哀,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命运,她不得不与一大群女人勾心斗角地去围着一个男人转,讨好这个男人,仰人鼻息,就是她今后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就连最可爱,最实心眼,最聪明的纯儿,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妾的存在是完全合理的。

婉儿却从纯儿的话里听出了另一种味道,仿佛是警告,仿佛是嘲笑,那是对妾和通房的一种毫不掩饰的鄙视和不以为然。婉儿停下手里的针线,看向纯儿,纯儿却只是淡淡的笑着,专注地做手里的活计,好像是她自己多心了。

夏瑞熙神思恍惚,今后的生活要怎样过,她完全是一片茫然。夏家二房没有妾,夏夫人根本就是仗着夏老爷对她的真情,玉手一挥,就把那些女人完全挡在了门外,夏瑞熙也就无从从她身上学习到对付妾室和通房的经验手段。

夏大伯倒是时不时的有两个妾,但他根本只图一时新鲜,此时王氏就会不用任何手段,完全凭泼劲和心狠手辣地迅速解决那些妾。或是提去卖掉,或者是随便找个劣质到不能再劣质的借口打发走人。夏瑞熙不认为在欧家大院里能用这种简单幼稚的方式赶走任何人。

想到这里,夏瑞熙烦躁地站起来:“你们忙着,我头疼,进去躺会儿。”

纯儿担心地看着夏瑞熙,虽然夏瑞熙没有说,但她就是知道夏瑞熙很悲伤。尽管这位姓欧的新姑爷救了二小姐的命,把她从深山老林里背了出来,二小姐也救了他的命,但二小姐就是不喜欢这位。这几天,她提到他的次数远远没有提到那位懒洋洋的,长得不咋地,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木斐的次数多。

二小姐曾经最爱和那位木斐公子说话,一说就是几个时辰,木斐总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她一提到他的时候,总是带了一种向往和欢喜的神情,她说:“纯儿,你是没有看到,他的身手有多好啊!我要是有他那样的身手,就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了。可惜我没有机会和他学。”

又说,“他有个师傅,会画那种烧烤桌的图样,还会画一种叫飞机的东西。据说这种飞机可以载很多人,飞得又快又稳,咱们从京城回西京,只用几个时辰。你想想啊,咱们坐马车要走一个月的路程,居然只要几个时辰,那多好?我真想见见他的这位师傅。可惜,我连这道门都出不去。”

当婉儿委婉地提到欧四少,赞扬他勇敢仗义,英明神武,不惧权贵,天下少有人能及的时候,小姐总是轻笑:“婉儿,你又发痴了吧?我告诉你,他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比如,他身材高大,却远远没有木斐那样能打能飞;他外表看着冷静高傲,实际上一样会害怕,会喊救命,会被吓晕。他只是运气比较好,生在一个富贵之家,长相比较好看,文采比别人好些而已。”

纯儿虽然骂过欧四少,但她承认欧四少这个人的确是许多女子理想中的完美夫婿。面对欧四少,二小姐如此不在乎,然而当木斐和四姑太太见面后,再也不肯搭理二小姐时,她却看见二小姐躲在床角里暗自垂泪。

这些都让纯儿大胆地猜想,莫非小姐看上的其实是那位相貌平平,来历不明,赤贫如洗的木斐?小姐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这很好,可是太不切实际了。就是她这样的小丫头,也知道小姐和那个木斐是完全不可能的,纯儿暗自替夏瑞熙叹了一口气,掬了一把伤心泪。

做小姐也有做小姐的难过之处呢。比如说三小姐,自从二小姐定了亲之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憔悴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每个人私底下都在说,这次一回去,三小姐就不得不和孙家那位痨病鬼少爷完婚了,燕儿就是怕和三小姐守一辈子的活寡,所以才趁乱偷偷逃走的。

纯儿绣完最后一针,正想进去看看夏瑞熙,一个负责管理花木的婆子疯了似地从院子门口奔过,嘶声尖叫着:“死人了!死人了!”

第32章 流水(二)

夏瑞熙把头埋在被子里,任由眼泪疯淌。她前世的时候,不是没有动过心,也不是没有投入过感情,可是总有太多的不得已和难以预料,最后让每一段感情都无疾而终。混来混去,年龄就大了,等到她惊觉年龄不等人的时候,一切早已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人家不但会挑她的学历,户口,工作,长相,经济条件,还会挑她的年龄。

当她穿越重生之后,她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上天给她的一次机会。虽然也是剩女,好歹年龄小了那么多,条件也不算差,完全可以仗着夏老爷夫妇的疼爱选个自己满意的,谁知费尽心力,一切仍然不在她的掌握之中。

纯儿和婉儿勉强按捺住心里的惊悸,敲了敲门:“小姐,小姐,快起来,出事了。”

夏瑞蓓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坐起身来:“进来,出什么事了?刚才我听见有人大吼大叫,叫些什么?”

“是管院子的婆子,她说,死人了。”

“死人了?”夏瑞熙翻身下床,“是谁?”

婉儿道:“不知道,奴婢这就出去问问?”

不等夏瑞熙让人出去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有人跑来向她汇报事情的始末。原来那名负责管理花木的婆子今日像往常一样地从井里打水来浇花,却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恶臭,她先前还以为是什么猫猫狗狗地不小心掉进井里淹死了,并没有在意,让人捞出来就是了。有谁会想到,里面竟然是不见了好几天,人人都以为私逃了的燕儿!

燕儿的尸体很快就被夏老爷让人用被子裹住抬走埋在了京郊的乱坟岗子里,最后所得不过是一口薄皮棺材。夏瑞蓓听说了这件事,哭得死去活来,躺在床上两天没有吃饭,起来以后亲去燕儿坟前烧了两斗纸,祈祷她来世投个好人家。下人们当着主子和管家的面都说,没想到三小姐竟然如此有情有义。

背地里,大家都在猜测燕儿的死因,鉴于那几日实在是太乱,也没有人看见燕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有人说她是因为思念死去的信儿,躲在这里流泪,不小心滑下去的。也有人说,看见燕儿的头部有伤口,估计是正好撞上潜入府中行窃的贼人,被打死了扔进井里毁尸灭迹的。还有人说三小姐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她平时对下人不好,经常打骂下人,是谁都看得见的,说不定,燕儿就是不堪受她的欺侮才跳的井。

夏瑞熙也在猜测燕儿的死因。关于燕儿是因为思念死去的信儿不小心掉入井里的这种说法,明显是站不住脚的,那个时候,就连她也不知道信儿的生死如何,更何论作为丫头的燕儿?若是说燕儿是不堪受虐而自杀,她却不相信,燕儿虽然沉默寡言,性子却是极坚韧的,况且这几日也没听说夏瑞蓓怎么打骂她。对于燕儿头部有伤的这种说法,她特意去问过夏老爷,却被夏老爷敷衍着赶回了房。

接下来,有人说在月夜听见有年轻女子的歌声和哭声,顺着声音寻去一看,竟然是燕儿坐在井沿上,看见有人去就转身跳入了井中。夏瑞蓓房里的小丫头米儿的说法更是给这种说法增添了可信度,米儿神秘兮兮地告诉人说:三小姐每天夜里都会做噩梦,总是会在梦中呼喊燕儿,满头大汗,脸色青白吓人。等她去唤醒三小姐,三小姐总是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她,问她听见什么了,她回答说听见小姐叫燕儿了,三小姐就会大吼大叫着把她赶出去。米儿最后总结说,三小姐鬼上身了。

一时间,闹鬼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夏家别院,人心惶惶,以至于在大白天也没有人敢去后花园。对于这种情况,夏老爷很快使出雷霆手段,先是拿了造谣生事的米儿和几个传谣信谣的婆子下人,把他们俱都打了个半死,米儿当着全家上下的面承认关于闹鬼的事情都是她瞎编的。那几个人也说他们都是听米儿说的,并没有亲眼看见过什么鬼魂。

这几个人当然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接着夏老爷命人高价给夏瑞蓓重新添了叫做兰儿和香儿的两个丫头,又填了那口出事的井。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渐渐淡忘了那个温顺、沉默寡言的燕儿,闹鬼的事情不了了之。

夏瑞熙却是敏感地发现,经过这件事情,夏老爷看夏瑞蓓的眼神变了,多了几分痛心失望,一有机会就要教育夏瑞蓓心胸宽阔,做人厚道实诚。夏瑞蓓见着夏老爷时,也是一副手足无措,心惊胆颤的模样。

一直静观事态变化的夏瑞熙此时得出了结论,燕儿的死与夏瑞蓓脱不了干系。而夏瑞蓓之所以会害死燕儿,应该是燕儿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情——除了夏瑞蓓出卖自己那件事情以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夏瑞蓓杀人。夏瑞熙想通透以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为了掩盖这件事情的真相,夏瑞蓓可以杀死一个燕儿,那么接下来,她会不会也来害自己呢?亏自己还沉不住气,天天拿脸色给她看。

夏瑞熙再也坐不住,寻了夏老爷,别的也不多说,就把木斐告诉她的,那天早上看见夏瑞蓓和赵明韬说话的事情说了一遍。她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够明白。血缘关系是一种很奇特的纽带,多数情况下,在它面前,就是最正直无私的人也会变得护短不冷静,他最先考虑的不是公正,而是亲人的利益。比如燕儿的事情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夏老爷明知是夏瑞蓓害死了燕儿,仍然不动声色地替她掩盖过去了。

夏瑞熙不怀疑夏老爷对她的疼爱,但这件事情涉及到他的另一个女儿,一样地血脉相连,一样地打断骨头连着筋,夏老爷夹在中间,是最难做的一个。夏瑞熙不想为难他,只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提醒他,让他小心防范,以后不要再发生同样的事情,给全家带来灭顶之灾。

夏老爷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不敢相信地看着夏瑞熙,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他失望了,夏瑞熙的眼神清澈冷静,没有怨恨,只是实事求是的叙述。

第33章 流水(三)

其实,夏瑞蓓打死燕儿这件事,夏老爷心中早就有数,也曾经找过夏瑞蓓询问。夏瑞蓓开始不肯承认,最后无法抵赖了,才推说燕儿忤逆她,说她要去孙家做寡妇,她一怒之下推倒燕儿,谁知燕儿的头竟然会撞在井沿上,死了,她一害怕,就把燕儿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