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爷知道夏瑞蓓在说假话,燕儿是个什么脾气,他还是有数的,燕儿性格温柔,沉默寡言,逆来顺受,断然不会说这种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话。他虽然觉得夏瑞蓓的手段歹毒,却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死去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丫头,便把这事儿掩盖了下来。燕儿无父无母,他无法给她的家中补偿,能做的,无非是给燕儿买个厚些的棺材罢了。

现在听夏瑞熙说了这件事情,他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一颗心不由寒透了底。无心之过可以原谅,但为了一己之私,出卖亲姐,之后不思如何取得谅解,反而为了掩盖罪行,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欺瞒父亲,无论她有什么样的理由和原因,都实在是让人寒心。

夏老爷仿佛突然老了一大截,虽是父女,但那层窗户纸还不能捅开,况且他也不能把夏瑞蓓怎样,不能送官,打一顿,骂一顿,不起任何作用,要是个小子,还可以赶出家门,可这是个娇滴滴的女儿,他怎么也得顾着夏家的脸面。看来四姑太太的话没错,夏瑞蓓的秉性果然更像夏大伯,凡事只能想到自己,只顾着自己,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夏老爷沉默了很久,才对夏瑞熙说:“熙熙,你妹妹不懂事,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不要和她计较,多担待一些,好不好?我会教训她的。不是爹偏心,而是爹娘老了,只想家宅平安,你们都幸福快乐,不想姐妹成仇。你理解吗?”

夏瑞熙自然是很爽快地答应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夏老爷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她不能报复夏瑞蓓,不能和夏瑞蓓一个钉子一个眼的对着干。她只能离夏瑞蓓远远的,小心防备,不和夏瑞蓓有任何实质上的交集。

夏老爷长吁短叹了几日,头大了一圈,肚子小了一圈,也没想出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夏瑞蓓改邪归正,他几次想点醒夏瑞蓓,又怕夏瑞蓓因此更恨夏瑞熙,那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结果。好在夏瑞熙并没有找他哭闹,也没有去找夏瑞蓓的麻烦,反而把这件事情捂得死死的,对她的宽厚,夏老爷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内疚,对夏瑞熙越发地疼惜。

虽然夏瑞蓓如此不争气,夏老爷到底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火坑的。他到处托了京里的关系,央人去和孙家商量,他还不敢说要退婚,只能商量说由夏家出钱,先买几个能干的丫头过去伺候着孙棹,让夏瑞蓓晚几年再出嫁。打算着让夏瑞蓓多拖些日子,等孙棹死了就一切都好办了。

孙家却一口咬死,夏家无论出多少钱,就是搬了金山银山去,他们也不答应。还说,夏家不要以为把女儿带到京城去就可以悔婚,他们就是告到官府,也一定要把夏瑞蓓娶进门。如此一来,就是神通广大的睿王也没有法子,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随着要回西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夏老爷心中越发烦闷,夏瑞蓓也越来越心急。趁着某日夏老爷从外面回来,她在书房外拦住了夏老爷。

夏瑞蓓笑得甜蜜,递上一只精致的荷叶碗:“爹,最近天气越发燥热了,我给您熬了绿豆粥,一直冰着,现在喝了正好消暑。”

夏老爷看见她心情复杂得很,一方面是因为她不争气,另一方面却是想到她可怜,耐着性子强笑着接过去:“蓓蓓有心了。”

夏瑞蓓挽着他往屋里走,“您喝呀,看看甜味可适中?”

夏老爷忍不住:“蓓蓓,你有事?”自从燕儿死了以后,夏瑞蓓总躲着他,如果没有事,她断然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夏瑞蓓低头道:“爹,我听说夏末我们就要回去了?可不可以多住一段时间?”

“为什么?你姐姐生了孩子,你母亲带着你弟弟在家中,你二姐要回去筹备婚事,时间挺急的。”夏老爷忙着收拾屋里的医书方子,自从因为夏瑞熙的事情和那位睿王结交以来,贵妃娘娘和睿王总是爱找他的麻烦,三天两头的,总要请他去给一些神秘的人请脉,看病,开方子,有些方子换了平时,他是决计不肯开的。他在这京里,日日提心吊胆,烦不胜烦,只想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孙家那里……”夏瑞蓓颤抖着声音,“二姐一成亲,我就再也没有借口了吧?是不是很快就要嫁过去了?您认识那么多贵人,他们有权有势,一个小小的孙家算什么?您就不能求求他们,帮帮忙吗?”

夏老爷烦躁地说:“爹和你说过多少遍了?睿王托人去说过很多次,孙家就是不同意,他们也拿着没办法,总不能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吧?”

夏瑞蓓哭道:“二姐上头炷香的事情他们都能做到,为什么我的这一件小事,他们就做不到?他们是不是不肯帮忙?您再给他们送些钱呀?”

夏老爷心情沉重无比,他停下手里的动作,长长叹了一口气,试图安抚夏瑞蓓:“蓓蓓,那是两码事。女儿一旦许了人家,就不能悔婚的,律法上明文规定,民间风俗也向来如此,不是送钱不送钱的问题。你不要急,爹爹再想办法,定然不会不管你的……这件事情,爹爹想了很久,等回去后,不管他家愿不愿意,我都去给他瞧病,竭尽全力也要治好他。痨病虽然难医,只要好好调养,用上好药,也不见得就真的医不好。”

夏瑞蓓绝望地大口喘气,几乎要晕厥过去,竭斯底里地喊道:“你又在骗我,要是能医好,他家还用得着这样吗?我不管,是你们给我定的亲,我不嫁,死了也不嫁!你偏心!你和娘都偏心!你们不管我,不管我啊!”

夏老爷又难过又烦躁,却是无计可施,只能命人将夏瑞蓓扶回房去,任由她日复一日在痛苦和绝望焦虑中煎熬。

夏末的时候,夏老爷带了两个女儿和几大车从京里买的东西,和欧二老爷父子、还有阿恪结伴一起踏上了回西京城的路途。而那位与欧青谨一直形影不离的木斐,却不见了影子,据说是云游天下,找他的师父去了。

有强技傍身,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兴之所至,四海为家,就是木斐这种游侠生活的写照。夏瑞熙靠在车壁上,出神地看着从车窗外掠过的树影白云,忧伤而迷茫。

有人敲了敲车壁,纯儿从车窗探出头去,与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缩回头来:“小姐,小姐,四少给您这个。”纯儿兴奋地递给夏瑞熙几朵早开的淡蓝色野菊花。

夏瑞熙惊讶地看向窗外,欧青谨一身石青色的长袍,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望着她微微的笑。

夏瑞熙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为什么?”她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人家突然爱上了她,所以越发觉得稀奇。今天早上的见面并不像她害怕的那样——欧青谨认为是她死皮赖脸地要嫁给她,而不给她好脸色看。相反,他见着她的时候,虽然淡淡的,眼里却多了一种亲切,就像一个关系不错的老朋友。

欧青谨又低声对纯儿说了几句话,纯儿微笑起来,放下窗帘,对夏瑞熙说:“小姐,四少让我跟您说,他知道不怨您,好歹他救过您的命,您也救过他的命,彼此知道对方不是坏人,总比陌生人不知根底的要好。”

婉儿眨眨眼:“这是什么意思?你们马上就是夫妻,怎能和陌生人相比?”

夏瑞熙却是呵呵笑起来,她和他也算是患难之交吧?他送花未必就是真的想送花,不过是想带给她这句话,敢情人家比她想得开呢。她最狼狈的模样他看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也在她面前暴露无遗,两人都知道彼此的性情,不必假装,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得不到真爱,和朋友搭伙过日子也不错。只要希望不太高,失望也不会有太多。

夏瑞蓓躺在后面一辆车上,昏昏欲睡。耳边传来兰儿和香儿低低的交谈声:“呵呵,这位新姑爷真不错,二小姐可真有福气。”

“啊,他还采花给二小姐。”

夏瑞蓓冷冷地说:“吵什么吵?是不是想重新学规矩?”不过一瞬,一次错误的决定,她的人生就开始改变。先是她的地位和形象岌岌可危,接着燕儿死了,日夜噩梦缠身,然而她默默的忍受并没有起到想要的作用,夏老爷虽然没有因为燕儿的事情严厉惩罚她,但也没有因为她报信救了夏瑞熙而高看她一眼。夏瑞熙则总是离她老远,就是坐车,也不肯和她坐在一起,就算是她主动和夏瑞熙说话,夏瑞熙也是皮笑肉不笑。

兰儿和香儿害怕地看着夏瑞蓓身子抖成一团,哽咽出声,眼泪流个不停,却无人敢上前劝这位越发喜怒无常的三小姐。

一阵风吹过,一小束开得灿烂的野花砸开车窗帘子,划了个漂亮的弧线,落在兰儿的脚旁。

“呀!”兰儿轻呼一声,双手捡起递给夏瑞蓓,香儿揭开窗帘,却只看见一个急匆匆打马远去的背影。

第34章 流水(四)

中午吃完饭,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夏老爷和欧二老爷兴致勃勃地聊到了一处,没有去管年轻人的动向。只因作为两个家族的一家之长,他们彼此都很需要对方的力量,他们很中意这门亲事,很珍惜这次合作的机会,却很担心那两个冤家还是互相看不对盘,他们之所以会选择结伴回西京,也是想让夏瑞熙和欧青谨能够有一点相处的时间,彼此了解缓和一下,不要再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是两个主人公明显并没有这种自觉性,欧青谨自端了一杯茶坐在窗边,不言不语。夏瑞熙则在丫头的陪伴下,四处活动一下手脚,两个人根本就没有看过彼此一眼。那几朵小花的插曲,也就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罢了。送花的人无心,收花的人也无意,要的只是一种默契。

阿恪端了个凳子缩在角落里,一双眼睛追寻着夏瑞蓓瘦弱的身影。讨厌一个人有千万个理由,对一个人动心却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个笑容,只需要一句话,或者是突如其来的怜悯,总之能让你骤然心跳加快,就足够。

在万佛寺上香的那天清晨,夏瑞蓓与他针锋相对,让他无比地愤怒,但当她笑嘻嘻地把头伸到他面前要瞧他的签时,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霸道地充斥了他的鼻腔,让他几乎不能呼吸,他表面上很不耐烦,很愤怒,实际上却平生第一次心跳得失去了控制。不为别的,只为第一次有夏瑞蓓这样身份的年轻女子,能不管他从哪里来,不计较他的身份的和他嬉笑怒骂。

当夏瑞蓓满头是汗,满身是土,狼狈地抓着他的脚,求他救人的那一刻开始,他作为男人的骄傲和自尊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膨胀。在那个早晨,欧青谨和木斐离开以后,他负责夏瑞蓓的安全,极度慌乱和害怕的夏瑞蓓把他当做了那个可以依靠和倾诉的对象,她发泄一样地告诉他,她不被父母重视的痛苦和灰色的未来。

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好奇,知道了夏瑞蓓的不幸后,他越来越多地把目光投在这个骄横,总与他作对,实际上还幼稚未经事的少女身上。他是欧家的耻辱,他们这样对待他似乎是情有可原,而她明明和他那么不同,为何也会如此不幸呢?

他不过一两个月没有看见夏瑞蓓而已,不曾想,她竟然已经瘦弱苍白到了这个地步。脸上的婴儿肥完全褪去,却露出美人胚子的模样,她的眼神是阴冷的,也许其他人看见了心里会不舒服,他却明白,有那样眼神的人,心里只怕更冷。

阿恪很讨厌夏瑞熙,这一点不容置疑,如今为着夏瑞熙要嫁给欧青谨,还有夏瑞蓓的原因,他更恨夏瑞熙了。夏瑞熙这种女人怎能配上他的四哥?明明是夏瑞蓓救了夏瑞熙的性命,她不但不感激,还像躲避什么似地离夏瑞蓓远远的,更不要说去安慰夏瑞蓓,哪里有这样的姐姐?

还有那个胖胖的,总是笑眯眯的夏老爷,也很可恶,他就没见过如此偏心的父亲,为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跳,他却无动于衷?难道他们就不同情夏瑞蓓悲惨的遭遇吗?阿恪有些想不明白。

早上他看见欧青谨采了那几朵带着露珠的野花递进夏瑞熙的车里时,他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做了,甚至采得更多。扔进夏瑞蓓的车里,他喜悦地听见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起任何作用,但他还是想做。

他小心地掩盖着自己情绪,却又无法控制地想看夏瑞蓓,他忧伤地想,只要她肯看他一眼,就够了。

当休息结束,众人忙着收拾东西上路,无人注意的时候,夏瑞蓓终于回头看他了,冷冷地,带着挑衅。

夏瑞蓓从袖中掏出那束已经蔫了的野花,对着阿恪晃了晃,不屑地扔在地上,用脚踩上去,左右碾压,“我不稀罕你的可怜。”她高傲地仰着头,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阿恪的心一阵刺痛,随即却又释然,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此刻夏瑞蓓的心理和感受。只因他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种人。同样被忽视,同样不甘心,同样有一个灰暗没有前途的未来,而且周围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认为是理所当然。

情窦初开的少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他的凝望。

第十天,夜宿小客栈,阿恪坐在院子里,痴痴地看着天上灿烂的群星,回想着夏瑞蓓的一举一动,心里酸涩而甜蜜。夏瑞蓓的丫头香儿经过,扔给他一团纸。

阿恪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来,捡纸的手都是抖的,他没有马上打开纸条,又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直到手心里的纸都被汗浸湿了,他才起身回到房中剔亮灯去看纸条。

三更时分,阿恪偷偷起身,蹑手蹑脚地把一盅残茶倒入门轴洞,悄无声息地把门打开,探头看了看,确定外面无人才掩门而去。

“我来了。”阿恪口干舌燥地看着不远处那个瘦弱的身影,手心里满是冷汗,不知她约他出来是为了什么?

夏瑞蓓回过头,尖俏的下巴和悲伤的神情顿时吸引了阿恪全部的目光,她的眼睛太黑,让他看不清里面的情绪:“阿恪,你是可怜我对不对?可怜我没有人疼,可怜我立刻就要做寡妇是不是?”

“是。”阿恪无意识地回答,随即摆了摆头:“不是,我只是不想要你难过。”

“你是我什么人?我难过不难过干你什么事?我自己的爹娘都不管我,谁要你管我?”夏瑞蓓的眼睛像两潭黑火,绝望和希望的火焰矛盾地交织着,越烧越烈。

阿恪呐呐不能语,半晌才说:“我不是你什么人。”

夏瑞蓓冷笑:“那你来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阿恪无措地摸摸头。

“我让你来你就来呀?你是傻的?你为什么要听我的话?”夏瑞蓓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迷人的沙哑,让阿恪全身都轻颤起来。

他冲动地说:“当然,你让我来,我就来,就算是外面下刀子,我也来。”

“你为什么要听我的话?”夏瑞蓓坚持着要证明她心中的猜想。

阿恪想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我说过了,我想要你高兴。”

夏瑞蓓低垂着头久久不语,最后毅然决然地揪住了他的袖子,“你带我走吧,阿恪?”

第35章 流水(五)

夏瑞蓓晶莹的眼泪在星光下闪着让人眩晕的光辉,“我不要过这种日子,我受够了。你肯定也不想过这种日子,日日被人耻笑,瞧不起。我们走吧,走到一个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叫他们一辈子后悔。”

阿恪晕乎乎的,只看见夏瑞蓓的嘴一张一合,直到她说:“叫他们一辈子后悔。”他才猛然清醒过来,夏瑞蓓是要他带她私逃,私逃的下场是什么?阿恪很清楚,满腔热血顿时消失不见,心里害怕得不得了:“蓓蓓,如果他们不喜欢我们,就巴不得我们永远消失才好,又怎会后悔?你和我不同,你父母终究是疼你的,他们不会不管你的,你还是回去吧?”

夏瑞蓓嘲讽地看着他:“你不肯是不是?你怕了?你怕我拖累你?”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裹,打开给他看,金银玉饰闪闪发光,“看见没有,这些东西够你我好吃好喝一辈子。你只要去牵一匹马来带我走,我们就可以过上想过的生活。”

看见夏瑞蓓那么多贵重的首饰,阿恪有些心动,在他十七年的生涯中,这些东西他见过不少,却从来没有摸到过。夏瑞蓓说的话没错,只要不乱花,这些钱够他们舒舒服服地用一辈子,他想去西域,想去寻找那个人,一切都不是梦。

但如果被抓到,他肯定会被外公打死的,夏瑞蓓也不会有好下场,想到这个,阿恪又犹豫了,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可是,如果被他们抓到……”

此时的阿恪已经在动心,正处在天人交战的关键时刻,假如夏瑞蓓懂得男人,就该柔声地不断地蛊惑他,向他描述一个美好,充满光明的未来。可惜夏瑞蓓不懂,也没有经验,在久等不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她满心都是被拒绝后的愤怒和耻辱,还有最后一个希望被打破以后的绝望和悲凉。

“原来你都是骗我的!”夏瑞蓓发怒了,“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一样,都只会在口头上说说,骗骗我而已!滚!胆小鬼!”她边走边轻声说:“原来这世上所有人都靠不住。”要是她像夏瑞熙一样的会骑马,她用得着这样求他吗?

阿恪狼狈地立在原地,看着夏瑞蓓越走越远,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和空虚。他真的是个胆小鬼,日日想着去西域,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那些可憎的嘴脸,却总是在害怕,怕自己会死在路上,怕自己没有钱,怕自己离开后就再也回不来,因而一拖再拖。

“阿恪。”欧青谨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阿恪惊慌失措地回头,只见欧青谨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

欧青谨的眼里没有责怪,更多的是怜悯,阿恪忍不住,猛然扑到他怀里,痛哭出声:“四哥,我很没用是不是?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是不是?”

欧青谨使劲把他推离怀抱,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好,沉痛地说:“阿恪,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还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告诉过你,一个人首先要瞧得起自己,别人才会瞧得起你,有用没用,并不是个把两个人说了就算的。你才十七岁,人生路还很长,为何总说这么没出息的话?是男子汉就把眼泪擦干!”

阿恪把一声呜咽使劲吞了下去,粗鲁地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刚出门我就跟来了。”

“为什么?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明明一直都掩饰得很好,很小心的。

欧青谨长叹了一口气,搂过他的肩膀:“傻阿恪,大家都看出来了,只有你自己才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大家都看出来了?”阿恪觉得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那今晚他如果真的和夏瑞蓓逃了,会怎样?

“不过他们不知道今晚的事情。”欧青谨拉着阿恪往回走,“害怕了?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假如阿恪真的要带了夏瑞蓓逃走,他必然要阻止的。阿恪顽劣,却单纯,哪里会是那个心思不正,恶毒女子的对手?只怕被夏瑞蓓卖了还要帮她数钱。

“四哥,我对她……”阿恪试图向欧青谨说明他对夏瑞蓓只是同情,真的只是同情,或者说,他以为只是同情。

“阿恪,生活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面对的不幸,可为什么有些人能越活越好,有些人却只能越过越悲惨?因为他们有的人努力了,有的人却只会哭,只会怨恨,只会责怪。你要记住,不要怨恨,不要责怪,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不断努力,才能越过越好。”

“四哥,你是因为这个,所以才答应娶那个女人的吗?”阿恪同情地看着欧青谨,“她就是你必须要面对的不幸?你送花给她,就是在努力把日子过好?”

欧青谨苦笑了一下:“算是吧。这对我来说是不幸,对她来说也是不幸。以后不要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称呼她,她马上就是你的四嫂了。”欧青谨本意是想开导阿恪,叫他不要像夏瑞蓓那样面对生活中的困境而只会怨恨和嫉妒,迁怒他人,离正确的道路越来越远。谁知阿恪这家伙总是不会抓重点,总是本末倒置。

夏老爷腹胀而醒,起身解手。却听两个看行李马车的护院低声交谈:“刚才过去的那个人你看清了没有?好像是三小姐?”

“你眼花了吧?深更半夜的,小姐们赶了一天的路,这会儿不好好睡着,还起来在外面晃?再说了,这黑灯瞎火,人生地不熟的,小姐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也是啊?不对,明明就是三小姐。我绝对不会看错的,她要去哪里呢?”

夏老爷大惊,忙往夏瑞蓓的房间赶去。

夏瑞蓓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却能听见她那两个丫头兰儿香儿的窃窃私语声。

“香儿,今日你帮小姐扔给恪少爷的纸条上写什么?”

“我又不识字。不过我猜也猜得着,小姐肯定是看上他了,约他今晚见面来着。”

“你怎知道?”

“要不,小姐这会儿会偷偷出去?还让我们看好门,不许出去?有人问就说她睡了?”

夏老爷听到这里,什么也顾不得,急吼吼地下了楼,朝阿恪住的院子奔去。

身后两个丫头还在继续议论。

“香儿,我好怕被老爷知道。”

“我也怕,可是县官不如现管,咱们要是得罪了三小姐,同样也是留不下来的。莫非,你我还能去告发她不成?她是千金小姐,是主子,这种事情不同寻常,说出去就是丢脸丢命的事。我们就是去告诉老爷,老爷肯定不会信,指不定还要说我二人诬陷。就算他当时表示信了,三小姐也受了惩罚,你以为我二人能讨得了好吗?你还记得前年卖入张府的酸梅儿吗?她不就是为了这种事情丢了命的?拖得一天算一天吧?”

“……是这么回事,可我还是害怕,小姐去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回来,她会不会跑了?”

“不会吧?她空着手出去的。”

“你傻了?她最值钱的是首饰,那能有多大一包?往怀里袖里一塞,这黑灯瞎火的,咱们哪里看得见?还是看看首饰在不在吧?”

屋里亮起烛火,响起一阵翻弄声,兰儿哭了起来:“哎呦,首饰盒果然是空的。妈呀!怎么办?还是去告诉老爷吧?我们肯定会被打死的。”

“再等会儿吧?要是等到四更她都不回来,咱们俩也跑吧?左右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冒险跑一回,也许还能活下去。别哭了,我去收东西,你去门口看着点儿。”

“可是我害怕,香儿,咱们跑也跑不了多远啊?”

“喊你去你就去,你咋那么多废话呢?去不去由你,反正我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你别生气啊,我去,我去还不成吗?”兰儿抽泣着摸出去,坐在楼梯口,一边张望,一边忍不住害怕的掉泪。

却说夏老爷躲躲闪闪地好不容易才找到夏瑞蓓和阿恪会面的地方,正好看见夏瑞蓓从怀里掏出首饰给阿恪看,让他带她走的一幕。夏老爷犹如五雷轰顶,嘴里涩得发苦,眼睁睁地看着阿恪拒绝了夏瑞蓓,夏瑞蓓发怒而走,欧青谨突然出现把阿恪带走。

夏老爷脑子里乱麻麻的,无意识地跟着夏瑞蓓的身后,满心想的都是,夏家的脸面全都给夏瑞蓓丢光了,这下子连欧青谨也知道了,肯定不会再要夏瑞熙了,他怎么办?!

夏瑞蓓走到马厩边,看了许久,试图伸手去摸一匹马儿。马儿不认识她,烦躁地打了个响鼻,撂了撂蹄子,夏瑞蓓吓了一跳,忙缩回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她埋着头上了楼,兰儿听见楼梯响,一抬头看见是她,险些哭出声来:“小姐,您回来了?奴婢们还以为您……”

夏瑞蓓没好气地道:“你没长眼睛?”却见兰儿拼命朝她使眼色,夏瑞蓓心头一跳,抬头望去,只见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不是夏老爷又是谁?夏瑞蓓不由心跳加速,冷汗涔涔,脚下一软,就往下倒去。

“呀!小姐!”香儿惊叫起来,夏老爷快步上前,低声喝道:“闭嘴!”他这会儿最怕的就是被人知道这件丑事。

“爹……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儿?”夏瑞蓓惊恐地看着夏老爷愤怒扭曲的脸,全身瘫软,站不起来。

第36章 流水(六)

夏老爷捉住夏瑞蓓的胳膊,把她往屋里拖。他的手仿佛铁条一样箍得夏瑞蓓眼泪汪汪,却又不敢吱声。

进了屋,夏老爷把她扔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粗气,仍然压低了声音:“是我帮你拿出来,还是你自己拿出来?”

“什么?拿什么出来?”夏瑞蓓装晕。

“啪!”夏老爷愤怒地甩了她一个耳光,“我给你这许多首饰是让你拿去伤风败俗,与人私奔的?我的脸都给你丢干净了!你是非把我气死你才甘心啊?”

夏瑞蓓的左脸颊火辣辣地疼痛,她跪在地上倔强地说:“你打吧!打死我最好!我早死早超生!”

夏老爷抚着胸口长叹了一口气,对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两个丫头低声道:“你们去把她怀里的东西搜出来!”他很想大声地吼叫,却又害怕客栈中的其他人听见,外传了家丑。

兰儿有些害怕地凑上前去:“小姐,您……”

夏瑞蓓侧着脸不说话。两个丫头无措地看着夏老爷,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夏老爷瞪着两个丫头,几乎要把二人生吞活剥,香儿打了个寒颤,给兰儿使了个眼色,上前道:“小姐,奴婢得罪了。”她按住夏瑞蓓,让兰儿在夏瑞蓓怀里搜。

夏老爷看着面前的那包金银玉饰,胸口一阵阵的闷疼,眼前发黑,话都说不出来。这些精美的首饰价值不菲,成色、造型、做工、镶嵌之物无一不是精益求精,都是他和夏夫人不遗余力地四处搜罗材料打造而成的,为的是把女儿装扮得更美丽,让女儿幸福快乐,将来到了婆家也有脸面。他哪里会想得到,有一天夏瑞蓓竟然会拿了这些首饰,不顾一家人的脸面和死活去私奔?

想到自己为了这个家历尽风霜,操尽了心,一年十二个月中倒有九个月不在家中,为的是儿女成器,将来能过上幸福生活,他好安享晚年。谁知却养出了这样任性,自私,不知好歹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夏老爷难过万分,简直想放声大哭,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你可知私奔会有什么下场?你和我们全家都会声名尽毁,被人的唾沫淹死的,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不心疼我们,你也不能这样毁了自己一生啊!奔者为妾,你会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被人耻笑,将来你的孩子也会恨你,你明不明白?”

夏瑞蓓哭道:“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我想啊?但这都是你们逼我的!你们不顾我的死活,我还不能为自己打算打算吗?”她虽然哭得伤心,也拼命压低了声音,她到底还是怕其他人知道她不守妇道的。

夏老爷又惊又怒:“我们如何不顾你的死活了?”为了她,他操了多少心,难过了多少回,结果她居然说他不管她的死活。

夏瑞蓓哭得一塌糊涂,口气却是丝毫不松:“明明都是她惹出来的祸,倒霉的却总是我。她是个扫把星,让一家人都跟着她倒霉,害得我还没嫁,就要守寡,你们却只想着要帮她烧头炷香,没人管我。她自己招蜂引蝶,却害得我牵连受罪,她如今倒是时来运转,交了好运,我呢?我却要日夜担惊受怕,去守寡!你们可有人管过我?真心为我打算过?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吗?你们太偏心了,只顾着你们的名声脸面和他们三个好过,根本不管我的死活,还要我逆来顺受?你们做梦!”

夏老爷气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胸口仿佛有千斤重石压住,指着夏瑞蓓,一口气上不来,翻着白眼,瘫倒在椅子上。

兰儿“啊”了一声,“小姐,老爷不好了,您快来瞧瞧他是怎么了?”

夏瑞蓓看见夏老爷半死不活的模样,也吓傻了,尖叫了一声之后,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