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了以后还得去给他赔礼道歉,低头伏小。他若是恨她烧死了夏瑞熙,不喜欢她,不要来就是了,可他倒好,要么几天不来,要么来了就是两件事,要钱,上床,在床上狠命地折磨她,羞辱她。

她也不知道赵明韬到底是把他得不到夏瑞熙的气出在她身上,还是嫌弃她不是夏瑞熙。

有一次她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她哭着求他放过她,干脆休了她,他恶狠狠地说:“你不是要替我赚钱吗?还没做到就想走?你休想!”接着又把她按倒在床,边撕扯着她的衣服,边威胁她:“你也想死是不是?死了好,我杀了你全家!”

仗打起来以后,赵明韬顾不上她,她过了几天好日子,第一个反应就是高兴。还没高兴完呢,又开始担心战事。若是赵明韬胜了,费小姐还是要来,她的日子更难过,若是赵明韬败了,败军之将,会有什么好下场?家眷,肯定也是难逃被凌辱,死去的命运的。

她很想为自己打算一下,却不知道,这样情况下,她能做些什么?夏家,她是回不去了。夏瑞熙,不知是死是活。逃走?怎么逃?能逃到哪里?死?她不甘心。

她斜倚在窗边,冷风一阵一阵地往里吹,吹在她脸上,把房里的烛火吹得忽明忽暗,她也没反应,犹如木雕泥塑一般。

有人在门口悄悄探了探头,芳儿出去片刻后回来:“夫人,家里来人了。”

夏瑞蓓“嚯”地回过身,两眼灼灼生辉:“真的?快请进来。”夏老爷对她一向是不闻不问,怎么今日会突然让人来寻她?

第19章 降城(二)

丽娘裹着兜头大斗篷进了屋,首先打量了一下夏瑞蓓屋里的摆设。

金碧辉煌,家具和装饰都是上好的,就连坐垫,也是上好的锦缎。可是桌上放着的饭菜是冷的,炭盆里的炭,也不是好炭,发出刺鼻的呛味儿,伺候的人也没几个。

夏瑞蓓穿着件宝蓝色的皮袄子坐在熏笼边,衣服的颜色,不太衬她,就算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也看得出她的脸色不好,人很瘦,没有什么精神。

丽娘给夏瑞蓓行了礼问了好,夏瑞蓓微笑着示意她坐下:“家里可还好么?”家里来人,恐怕是她这段时间以来最开心的事情了。

芳儿就在下手给丽娘安了一个锦墩,丽娘坐下来,捧了热茶,恭恭敬敬地答道:“都好。”

夏瑞蓓一瞧丽娘的模样,就知道不是很好,虽然衣服还是好衣服,看不出什么来,可是脸颊却瘦得凹了下去,头发也有些枯黄,和从前那个丰润明丽的丽娘大相庭径。便给芳儿使了个眼色,芳儿会意,出去反手关了门,把在了门口。

夏瑞蓓直接就问:“家里可有米粮?”她前些日子想尽法子才让人送去两袋米,却是被人给扔了出来,扔在街上,不过眨眼功夫,就被人抢了个干干净净。

丽娘犹豫了一下,道:“有的。”实际上,城里的各户人家的米粮,油肉,药物,柴炭早就被守城的兵士搜刮了个干干净净,每日里只是按人头分得一小点罢了。

夏夫人之前虽然在地窖里藏有一些米,但也不是很多,每日里一家人只敢取一小点夹杂着领来的霉米碎米熬了清粥吃,还连火都不敢怎么生。大家无非是在苦挨罢了,要么就是等着饿死冷死,要么就是等着城破而死。

丽娘却不敢把这些事情告诉夏瑞蓓,因为夏老爷现在仍然不肯听到她的名字,更不会要她的东西,今日如果不是为了欧家的事情,也不会让自己来找夏瑞蓓。

夏瑞蓓心里一冷,一时沉默下来,家里的情况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曾经去求过赵明韬,好歹不要拿夏家的东西。赵明韬冷笑着说:“全城生死与共,家家如此,就连我府里的仓库也打开了,总不能让我为了你家就破了规矩吧?如此,我如何能服人?妇人之见!”

所以她才会想方设法地弄两袋米送去,结果反而给夏老爷扔出去,白白便宜了别人。她此刻这样问丽娘,无非是想借此机会为家里做点事情,表达一下歉意,缓和缓和僵硬的关系罢了。

丽娘见她沉默不语,叹了口气,道:“其实,老爷让奴婢来,是有其他事要求姑奶奶。”

夏瑞蓓一听说还是有事要找她,眼睛亮起来:“什么事?但凡我做得到的,一定去做。”

丽娘轻声道:“是为了欧家的事情。”

自从欧青谨走后,为了林轻梅不见的事情,李钺带着人去欧家很是闹腾了一回,指着欧二老爷和欧二夫人出言不逊,甚至想动手侮辱,欧家其他人出来阻挡,结果都挨了打。

欧家被洗劫一空,三少被打折了腿,欧家二老一病不起,奴仆几乎逃散完,家里只有大少、吴氏、二少带着几个忠心的仆役硬撑着。

病了,夏老爷还可以帮着看,药也不是问题,夏家好歹曾经是开药铺子的,虽然药材都被征收了,但好歹扫柜子角落总扫得出些来急用。可粮食却是个大问题,虽然平时亲戚邻里没少资助,但大家都很困难,不可能长期资助他们。

其他豪门多少有点存粮,都没有像欧家这么被搜得干净的,地窖,仓库,夹墙,到处都翻了个底朝天。人家可以派忠心的仆佣去领米粮,只有欧家不行,必须欧家少爷自己去领,否则就不发粮。

但就是去了,也不一定领到。欧家的人去领每日的米粮时,不管去早去晚,总是最后才能轮到,还经常轮到他们时就没米了。

欧二少每日就专职去领米。这日,雪太大,天气又冷,他午饭也未吃,等了许久才听到喊他,等他去了,又是最后一个,放粮的人满脸鄙夷地从柜子底,用扫地的笤帚扫了大约两捧霉了的高粱给他就算完事。

欧二少心里噎巴巴的,一大家子人还眼巴巴地等着他拿这点粮食回去,等了这许久,又是这一点点,哪里够的?便好说歹说,想再求得一点,结果反被人家连打带骂地推搡出去,连那一点子高粱也洒落在了雪地里,被脚踩踏得分不出哪是粮食哪是泥。

欧二少自来风光惯了,高门子弟的傲气是有的,长期受得这些腌臜小人的闲气已经是很难过,很伤自尊了。此时见粮食成了这个模样,不由怒从心头起,奋起反抗。

这下可好了,被安了一个“哄抢军粮”的罪名,要被砍头了。

谁都知道这是赵明韬赤裸裸的报复。

自从那个院子被火烧了以后,赵明韬除了折磨夏瑞蓓,就是指使人找借口经常折腾欧家人。如果不是欧青谨逃得快,估计已经没了命在。

伪帝的旨意未下,碍着西京百年世家的名声和社会舆论,他不能明目张胆,名正言顺地弄死欧家人,但可以饿死他们,困死他们。欧家人如果忍气吞声,可能就是死挨;如果敢反抗,就是欧三和欧二这样的下场。

“哄抢军粮”这么大的罪名?夏瑞蓓看着手里的茶碗盖不吭气,她自身尚且难保,怎么又管得了欧家的事情?

丽娘低声道:“也知道您为难,如果能一直这样熬下去,也不争这一点半点儿的。可是二少这个样子,您也知道,就算是不死,进了那个地方,又怎会有好果子吃?只怕是饿死了都没人管,何况还是身上带着伤的?”

夏瑞蓓头痛地扶着额头,她知道,这也许是夏老爷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如果她不做,真的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是,她该怎么办呢?

她想了很久,才说:“先去求其他人想法子吧?比如布政使张大人那里,赵……他还是很给张大人面子的,他二人关系很好。再看看西京的其他世家,他们之间盘根错节,应该不会看着欧家倒霉不管的。”

丽娘急急地道:“已经是求了,可这个时候,大家自顾尚且不暇,谁还敢为了他去得罪那位?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若是有其他法子,也不会来为难您。”

夏瑞蓓相信丽娘说的是实话,如果有其他法子,夏老爷怎么肯低下头让丽娘来寻她?

她心里顿时很难过,她自己的父母不肯原谅她,却愿意为了外人来求她。几年前那种无路可走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只是以前是家里人给她安排的婚事,而这一次,却是她自己找上的。

答应吧,这事儿她根本办不成,还会惹得一身骚,不答应吧,夏老爷他们肯定更恨她。

丽娘见夏瑞蓓久久不语,以为她不肯答应,失望地说:“姑奶奶若是为难,那就算了。奴婢这就告辞了。”

“不是。”夏瑞蓓艰难地说:“丽娘,不怕你笑话,我如今……反正,他不肯听我的就是了,也不知道他今夜会不会回来。不过,我尽量想想法子。”

丽娘叹了口气,只得起身告辞。

夏瑞蓓道:“你出去后,先别走,到角门哪儿等着,我让人给你送点东西出来。”

丽娘一愣,以为她是要给夏家的,不由喃喃地道:“不必了,姑奶奶。”

夏瑞蓓背着身子道:“不是给家里的。一点粮食,给欧家送去吧。我会尽量想法子的,但我能做的,恐怕不多。”

芳儿送走了丽娘,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您真的要帮欧家?爷肯定不会答应的,要是知道了,您……”

夏瑞蓓阴沉着脸不说话,她当然知道,也知道这事儿她是一定办不成的。如果可以,她很想满足夏老爷的希望,缓和一下彼此僵硬的关系。可要去做,先不说做得成做不成,只怕赵明韬知道就会把她撕成碎片。

“夫人,爷来了!”一个小丫头惊慌失措地进来报告。

芳儿把眼睛一瞪:“一点规矩都没有!”一转眼又看夏瑞蓓的头发妆容,“夫人,要不要抿抿头发?”

赵明韬已经很久没过来了,夏瑞蓓的头发妆容衣服都是家常的,很普通,不怎么好看。

好看不好看的,他也不在乎。夏瑞蓓叹了口气:“算了。”起身整整衣服,出门去迎接赵明韬。

赵明韬已经进了院子,夏瑞蓓在廊下接着他,只见他阴沉着一张脸,心里先就颤了几颤,脚都是软的。

赵明韬被夏瑞蓓服侍着卸了甲,一眼就看见丽娘喝过的茶:“谁来过了?”

夏瑞蓓顿了一下,知道瞒不过去,低声道:“是丽娘。”不等赵明韬再问,又道:“我祖母有些不好。”夏老夫人人老了,身体不好是很好的借口。

赵明韬冷笑一声:“不好?难道你爹娘肯让你进家门了?”他就不明白了,这夏树淮夫妇怎么就这样瞧不起他?把个百无一用的欧青谨看得像块宝一样?

夏瑞蓓呐呐地道:“就是和我说一声。”

赵明韬没有再追问,指着桌上冷了的饭菜:“不好吃么?不对胃口?可是嫌不好?”

夏瑞蓓哪里敢说不好,胆战心惊地说:“不是,是我自己没胃口。”

赵明韬坐了下来:“把这些撤了,让厨房重新好好烧几个菜,你陪我喝一盅。”

夏瑞蓓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又卖的什么药。看他脸色阴沉,心情大约是很不好,要喝酒?喝了酒以后,会不会又折磨她?她悄悄地揪紧了袖口。

第20章 降城(三)

赵明韬并不和夏瑞蓓多说什么,酒菜一上来,就闷着头喝酒,菜也不怎么吃。夏瑞蓓不停地给他续酒,心里暗自诅咒着:“喝死了最好。”

赵明韬仿佛知她所想,突然拿眼觑着她:“你心里是不是巴不得我喝死了最好?”

夏瑞蓓胆战心惊,强挤出一个笑脸:“怎么会?您多心了。”

赵明韬冷笑:“怎么不会?你现在最恨的人,想必就是我了。”

夏瑞蓓叹了口气:“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他若是死了,就是城破,城破,她就是败军之将的家眷,死路一条而已。

赵明韬道:“你知道就好!我若是死了,这城里的老老少少,包括你们夏家,欧家,统统都得死。西京守了这么长的时间,双方交战不下十余回,他们也死了不少人,必然不会放过这城里的老老少少的。”

夏瑞蓓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你的意思是,屠城?”

赵明韬不置可否,对方不见得会屠城,但他对夏瑞蓓被吓坏了的表情很满意,他不好过,多一个人陪着他难过也是好的。

二人各怀心事,继续喝酒,就连夏瑞蓓,也不知不觉地把酒倒进了嘴里,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

“你是不是很恨我?说实话。”赵明韬突然来了一句。

夏瑞蓓不答,明知故问,如果她每天这么折磨他,请问他恨不恨她?说不定早就拿刀子在她身上刺几十个透明窟窿了。她是没法子的苦,否则也一定要在他身上刺几十个透明窟窿。

赵明韬看着杯子里的酒液:“你觉得,我和欧青谨比起来如何?”

夏瑞蓓道:“您是天潢贵胄,宗室子弟,手握重兵,位高权重,他算得什么?一介平民,充其量家世好点而已。”

赵明韬似乎要满足了些:“你当初愿意嫁给我做小,是不是因为觉得我位高权重?可以给你更多?”

夏瑞蓓不答。就是这样的,她以为她能向权力靠近些,可以得到更多,不会再被人欺负,结果反而是害人又害己。

“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要陪着我送命,一定失望了吧?”

岂止是失望,根本就是肠子都悔青了。夏瑞蓓原想不理他,但想到丽娘求她的事,便言不由衷地道:“也没有,已经嫁了,就没想那些。”

赵明韬翘起嘴角:“那你想什么?”

“我能想什么,无非是想过得舒心一点而已。”夏瑞蓓的表情很哀怨。

“那你要怎样才能舒心呢?说来听听。看在你即将要陪着我送命的份上,也许我可以答应你。”赵明韬眼里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讽刺,丽娘来干什么,他一猜就知道,但他根本不可能放过欧二少。虽然欧青谨跑得快,他出不了这口恶气,但弄死他哥哥似乎也不错。

夏瑞蓓挣扎良久,还是舍不得放过这次机会,壮着胆子说:“也没什么,我夜里做梦,梦特别不好,想做点善事。守城的不是人手不够么,如果可以,让监狱里的死刑犯跟着去守城如何?”虽然守城也有危险,但好死不如赖活着。

赵明韬笑道:“你什么时候从善了?不过你说的这个,是个好主意。对了,告诉你件事,欧二少哄抢军粮,被抓了起来,按律当斩。有人来求情,我正想着怎么办才好。饶了他呢,只怕以后其他人更甚,城里要乱了套,若是不饶,我又不忍心。如今你这个主意却是极不错,明日我要派人去烧敌军的粮草,就让他将功折罪好了。”

什么不忍心?去了还不是死路一条?还不如一刀下去还利索些呢。被赵明韬犹如猫戏耗子一样地把她耍来耍去,夏瑞蓓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怔怔地坐在一旁发愣,只恨不得下毒弄死赵明韬,让他肠穿肚烂才好。

赵明韬又喝了一回酒,见夏瑞蓓把手里的一条绢帕几乎绞烂,笑着拥过她,野蛮地灌了她一大杯酒:“你就别难过了,这世上,真心真意可遇不可求,也不能当饭吃,权钱才是最真实,最靠得住的。你应该早就知道知道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嫁给我。在万佛寺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别嫌我对你不够好,也别嫌我不给你想要的,就当自己做生意亏了本。”

夏瑞蓓被他灌得险些呛死,又听他提起万佛寺——她倒霉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心头不由冒起一股无名邪火,壮着胆子道:“就算是做生意,也要看双方实力可般配。我做亏了,是因为我们双方实力相差太多,所以做不成。不比费小姐,和你旗鼓相当,只是你们恐怕到底也有缘无分,这生意也怕做不成功!”

赵明韬今夜有些感慨,对于她的冲撞也并不生气,只是嘲笑着说:“若是我不知道你,还以为你吃醋了呢。既然是做生意,就要冒风险。若是做得够小心谨慎,运气足够好,一本万利也不是不可能。你做的这笔生意,之所以失败,不是你运气不好,机会是一直都有的,原因在于你,你太蠢了。也难怪你爹瞧不起你,眼光浅薄,愿赌却不肯服输,野心勃勃却没有本事,你那几个钱,若不是你二姐帮你寻掌柜的,只怕铺子早就关张大吉了吧?你真以为是你厉害?你若不是夏家三小姐,什么都不是,甚至不如妓馆里的妓子。”

夏瑞蓓被他口气里的轻蔑彻底激怒,被伤了自尊。他知道她?他知道她什么?她原本就是泼辣不知进退的性子,虽然被他折磨得有些畏缩了,但并不代表她的脾气就完全没有了。

她苍白了脸,咬着牙捡那最难听的话说:“你知道我什么?我蠢?我的确是蠢,蠢在把你看高了。有一种人,不服好,天生就贱,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以为是最好的,别人送上门来的就是最差的。”

“你难道就不蠢?你不就是心心念念想得到她吗?你运气难道不够好?生在这样的人家,什么都有,还不够好?你没有机会?你的机会也很多。你告诉我,你得到了什么?一具被烧焦的尸体?你以为是我干的?别想推到我身上!我告诉你,是你逼的,也是她自己干的,她宁愿被火烧得变形,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这张丑恶的嘴脸!”

夏瑞蓓说得解气,反正都得罪他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不让我嫁你,她说她看见你就觉得恶心!知道吧,她从万佛寺回去后,在澡盆里泡了半日,把你碰过的那些地方的皮都险些擦褪了两层。你想娶她?别说是做小,就是做大,她也看不起!我愿赌却不肯服输?我野心勃勃却没有本事?你说的是你自己吧?要不然,你拼命报复欧家人,拿我出气干什么?我不如妓子?你为了荣华富贵,要娶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你难道就不是在卖笑卖身吗?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我真后悔没听她的。”

赵明韬漂亮的脸瞬间扭曲,眼里喷出怒火,嘴唇也哆嗦起来,抬起手里的酒杯就往夏瑞蓓脸上砸去。夏瑞蓓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揪住了头发,她还没来得及护住脸,就被他提着头发往桌面上来回地使劲撞。

赵明韬一边撞,一边狰狞地说:“是你,就是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放火烧死她的。你当初不就是想害她么?你干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你家里不就是被你掏空的么?你爹不就是被你气得半死的么?就是你,就是你!”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夏瑞熙是死在他手里的,所以这个黑锅,夏瑞蓓背定了。

剧痛,耳鸣,眼前发黑,无数的星星冒出来,腥热的液体从发间额际流下,糊在脸上,令眼前都有些看不清,夏瑞蓓痛得晕过去的时候,就想,让她死了吧,死了也就解脱了,她果然够蠢。做错了事情也就罢了,又总是学不乖,得罪他做什么呢?

芳儿吓得手足无措,肝胆欲裂,叫也不敢叫,抖手抖脚地在门口拼命磕头:“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求您放过我们夫人吧。她魔怔了,她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啊。她身上还有伤呢,她会死的,求您了……”

“滚!”赵明韬暴喝一声,见夏瑞蓓两眼紧闭,满脸的血,不动不挣扎,也觉得没了意思,把昏死过去的夏瑞蓓随手抛在地上,又坐下来继续喝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头栽倒在床,呼呼大睡起来。

芳儿这才敢招呼了一个平时用惯了的小丫头去照顾夏瑞蓓。二人蹑手蹑脚地将夏瑞蓓抬到一旁的软榻上,取了热水给她洗脸,擦洗伤口。

解开头发,只见发间一寸长的一条伤口,深可见骨,鲜血还在往外冒。芳儿不由打了个冷噤,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没有赵明韬的允许,她也不敢请大夫,硬着心肠寻了一瓶伤药倒在夏瑞蓓的伤口上,拿了干净的帕子按了下去。

芳儿一半是哭夏瑞蓓,一半却是在哭她自己。她对夏瑞蓓还是有点感情的,她刚被买来,夏瑞蓓就带着信儿去了京城,留她一人在家给夏夫人调教。虽然一直都听说三小姐脾气不好,可夏瑞蓓回来后,脾气大变,虽然阴沉不爱说话,但也没怎么苛刻她。到了后期,更是把她看做心腹,若是夏瑞蓓死了,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昏迷中的夏瑞蓓疼得“嘶”了一声,缓缓睁开眼,两眼黯淡无光,全身都散发着死气。

第21章 城殇(一)

黎明前夕,一队从城墙上坐吊篮下来,去烧粮草的西京守军刚被歼灭。打了胜仗的士兵们一边把死尸一具一具地抬到挖好的坑边扔下去,一边放肆地说着笑话,开着彼此的下流玩笑,为充满死亡的生活增添几分有限的乐趣。

阿恪一身黑甲,勒马立在西京城下,看着晨光中沉默的西京城,感慨万千。只要地下的通道挖得顺利,最多再过七天,他就有把握以最小的损失拿下西京城。

他从不曾想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西京城,也不曾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也不知道,西京城里的诸人,欧家、夏家现在怎么样?还有那个倔强的,曾经约他去私奔的少女,有没有嫁进孙家?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还记得他?

为了找到那个从不曾谋面的父亲,他投的是西边的守军,刚进去没多久,就遇上了内乱,也许天可怜见,让他数次死里逃生,也许是体内天生好斗好战的血脉,让他在刀光剑影中很快脱颖而出,时势造英雄,他年纪轻轻,就做上了管辖五千人的副将,并得到将军和大帅的重用。

扬眉吐气倒是扬眉吐气了,只是,心里始终觉得缺了一角。本来他是想让欧家瞧不起他的那些人看看,他并不差,并不只是耻辱,他也能给欧家带来光荣。可是临到此刻,他才发现,无论做什么,始终都无法摆脱自己是私生子的阴影。

他甚至在想,欧家人再看见他,肯定也不会因为他做了副将而对他改变态度,青眼有加。一定还是那般冷淡地对待他,如果是那样,他做这些有没有意义呢?他有些迷茫。

一阵寒风夹杂着雪米子打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犹如刀割一般,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铁血军旅生活,已经让他年轻的身体变得如同路边的石头一样冷硬麻木。

亲兵乌尔跑过来:“舒副将,刘将军让您马上去他的大帐。”

阿恪回头看向乌尔,乌尔年龄不大,却长得人高马大,也是汉人与胡人通婚产下的混血儿,可能是从小吃牛羊肉,长期经受塞外风沙的缘故,看上去硬是和他差不多年龄。

汉胡混血儿,既不被汉人接受,也不被胡人所喜欢。所以他投军以后,乌尔毫不犹豫地靠向了他,只是因为二人身上相似的东西太多。所不同的是,乌尔好歹知道爹娘是谁,他却只知道娘的名字,不知道爹是谁,他是一个耻辱。所以他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姓,舒,是要让自己舒心点么?他也不知道。

阿恪伸手抹了一把胡子茬上的冰霜,勒转马头,一夹马腹,马儿向着大本营狂奔而去。

“什么!招降?”阿恪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地道最多再有七天就挖通了!不,您再给我五天!我们在这里苦守这么久,损失了这么多弟兄,难道就是为了让那小子做作一番之后,再保住他的荣华富贵的?我不干!”

高座之上的人猛地一拍案桌:“放肆!找你来是因为你熟悉西京城,所以才让你准备劝降事宜的,不是和你商量该不该招降的!这个问题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这得看整个战局的形势,上面有上面的考虑,就是大帅,也得看皇上怎么说!”

阿恪低着头不吭气,刘将军显而易见是深知他的脾气的,对着他挥挥手:“下去!想通了再来!我只等你半刻钟,如果你不想去,想立这个功的人多的是!”又叹了一口气:“可惜呀,大军最多不过三日就要开拔,白白地守了这么久,熬了这么久,却功亏一篑!”

大军要开拔?难道是其他地方的战局容不得这里再拖下去了?若是不招降,只怕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思前想后,阿恪忍住了心头的火气:“那要我做什么?”

“这就对了嘛!要能软也能硬,才能做大事!”刘将军笑眯眯地夸了他几句:“你过来,我同你说……”

两天后,西京城沉重的大门发出暗哑的声音,缓缓打开,赵明韬寡白了脸,穿着一身重甲,在西京将士的簇拥下,缓缓走出,走到离城门约十丈远的地方,就再也不肯踏前一步。

阿恪跟在大帅和诸将军的身后,沉默地打量着赵明韬,得益于万佛寺的记忆,他知道这不是个好人,是个胆大妄为的恶人。只是没想到,赵明韬此刻胆子会这么小,已经苦撑了几个月,居然就败在这一两天。只要再撑两天,他们就要撤走,赵明韬就会熬出头。

阿恪打仗算是一把好手,但对于人心的猜测,却永远都不太懂,他不明白上面是怎么猜到赵明韬一定会接受招降,还事先就把封赏准备好了的?

这个时候,赵明韬已经跪下去听封,封成王,赏黄金千两,择容氏女为正妃,送亲队伍已在路上,不日成婚。作为条件之一,婚后由他不随大部队征伐,这里仍由他和新帝派出的人共同监管。

赵明韬没有任何表情,恭恭敬敬地接过新帝颁的圣旨,迎接众人入城。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此刻熬出头,过些日子,伪帝败了,估计他会更惨,识时务者为俊杰,能伸能屈才对,不如先降再伺机而动。

容氏女,新帝宠妃之胞妹,原西疆守军大帅,现兵马大元帅之庶女,自小不爱红妆爱武装,乃是出了名的巾帼英雄,手下有一只几百人的娘子军,剽悍泼辣,男子也得让几分。这样一个女子带着一只剽悍的娘子军来嫁给赵明韬,虽说是政治联姻,互为彼此的保障,又何尝不是来折腾赵明韬的?

阿恪换了便装走在西京城泥泞的大街上,看着凋敝的街道,感慨万千。不知不觉,他就到了欧家的大门前,大门上贴着两方白纸,挂着一盏旧得发黄的白灯笼,他的心一跳,是谁死了?怎么也不见办丧事?这般冷清?

他轻轻推开以往油锃光亮,如今灰暗剥落的朱漆大门,没有听见以往看门的老王头的声音,人影儿都没有半个。漫步入院,曾经姹紫嫣红,花木扶疏的院子,如今死气沉沉。大约是为了取暖,到处都是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树桩。

他越往里走,越是心惊,被砸坏的门窗还没来得及修复,有些门窗更是被整扇地拆了下来。欧家人到底怎么了?

远处,是正房方向,有一缕细细的哭声传来,他忙大踏步往里奔跑,被搬得空空荡荡的厅堂正中贴着一个大大的奠字,奠字下面是一张破破烂烂的方桌,桌上有一个灵位,一只香炉,三炷香,一个身穿孝衣的少年背对着他,正在一边抹眼泪,一边烧纸。

“怎么了?欧家的人怎么了?谁死了?”阿恪努力看清灵位上的名字,他原以为不在乎,但现在看来,他还是有点在乎的。幸好,只是欧青华,不是欧青谨。

少年回头,样貌很清秀,是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