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是没办法了,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梗脖子硬顶。她想了想道:“那……万一路上奴才又惹万岁爷生气,您和太后都不在,万岁爷要活剐了奴才,那奴才可就完啦。”

太皇太后说好办,当即解下了随身的小荷包,说:“这是英宗皇帝当年赏我的印,要紧时候你就掏出来,能救你的小命。”

那是一方玉石龟纽印,一寸见方,上面刻着篆字的“万国威宁”。英宗皇帝是太皇太后那一辈儿的,是皇帝的皇玛法,见了这面印,就连皇帝也不能造次。于是太后敲边鼓:“哎呀,老佛爷真个儿心疼你,这方印是老佛爷的宝贝,从来不离左右的。”

看来比尚方宝剑还好使,嘤鸣忙跪下磕头,两手高高擎起来,“这回奴才得活了,谢老佛爷恩典。奴才一定好好保管,回来全须全尾归还老佛爷。”

她知道,这是太皇太后表明态度的一种方式。拿英宗皇帝的印压制当朝皇帝,谁敢这么干?太皇太后打定了主意要她伴驾,连印章都用上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不接也得接着。

太后觉得皆大欢喜,“这回好了。”

嘤鸣笑得讪讪,“头疼脑热的小病症,还要劳动老佛爷和太后上奴才这儿来,奴才真是该死。请老佛爷和太后回銮,奴才收拾收拾,这就上慈宁宫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得了答复,心满意足地走了。嘤鸣请跪安,目送她们绕过影壁,松格方上前来搀扶,长出了一口气道:“老佛爷对主子是极好的,还给主子留了这方印。往后皇上要是欺负您,您就把印掏出来。”

嘤鸣一哼,“你想造反?”

松格啊了声,“这么说……还是不能用?”

嘤鸣摇摇头,叹了口气:“回头把这印缝在衣角上吧,娘娘大出殡那天起我就不换坎肩儿了,天天兜着它。”

可见这份荣宠也不是好接的,丢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松格枯着眉,笑得很勉强,“好歹……您的皇后位分是定下了,咱们府上也出一位皇后,侧福晋往后能挺腰子了。”

皇后?嘤鸣寥寥牵了下唇角,“你瞧瞧我,有没有短命相?有我就能当皇后,要是没有,那我指定当不上。”

松格被她说得吓一跳,“主子您别……”

嘤鸣觉得自己并没有说笑,皇后这个位置对旁人来说也许极有体面,对她来说绝不是。她真是从内到外透出对皇帝的厌恶,和这个人只能是冤家死对头,做不成夫妻。

不过御前的德禄倒是个不错的人,他特特儿趁着皇帝接见臣工的当口撵到这儿来,给她送了一块西洋胰子。

揭开包裹了好几层的蜡纸,里头是个张着翅膀耷拉着脑袋的黄头发女人,德禄说:“这胰子还是上年大行皇后赏我的,皇后主子人多好,可惜芳年不永……姑娘使这个吧,这胰子不伤肉皮儿,我一直没舍得用,今儿正好派上用场了。”

松格上去接了,转头交给嘤鸣。嘤鸣长在那样的人家,什么稀奇玩意儿都见识过,这洋皂是御供的,比外头的更香些,其他倒也没什么。不过听说是深知赏的,到了她手里就尤其显得珍贵。她低头看着,喃喃说:“大行皇后赏的……”

德禄说可不,“咱们做奴才的皮糙肉厚,这胰子用在咱们身上糟蹋了。上年主子爷打发我给大行皇后送金鸡纳霜,大行皇后随手赏了我一块。我是想着,好些事儿冥冥中有定数似的,大行皇后的东西临了还是交到了姑娘手上,想是大行皇后有预见,姑娘早晚有一日能用得上吧。”

嘤鸣惘惘的,最后笑了笑道:“多谢谙达了,既这么我就收下了。”

松格拿了金银角子来给德禄,德禄推辞不迭,“不瞒您,我上别的宫办事,别宫小主儿打赏,我全接着,本就是小主们的意思,不好不领情儿。可唯独您,我给您送胰子是借花献佛,是我的荣耀。您要赏我,往后且有时候,这会子不能,接了我可成什么人了!”说着垂袖呵了呵腰,“姑娘使着,我值上还有差事,这就回去了。”

嘤鸣让松格送出去,自己坐在桌前定定看着胰子,最后也没舍得动,照原样包了起来。

德禄从慈祥门出来,穿过燕喜堂后墙的夹道出了咸和右门。皇帝在乾清宫理政,从月华门进去是条近道儿,上了批本处前的廊子,一拐就到正殿。皇帝所在的地方,自然禁卫森严,御前的人都在外侍立着,他没多想就要往里闯,被三庆一把拽住了,杀鸡抹脖子地给他比手势,此刻不宜入内。

仔细听,皇帝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似乎是在申斥辅国公鄂善,逾制擅用了紫缰。

缰绳这种东西,本就不能胡乱使用,郡王以上用黄缰,贝子以上用紫缰,镇国公以下只能用青缰。鄂善是辅国公的爵位,按制用青缰,结果他借了多罗贝勒的马骑上就跑,叫人一状告到了御前。

马的脑袋上没烙姓名,人却要知廉耻,明白自己是谁,这是皇帝的原话。鄂善拿借马一说来辩解,结果半点没在皇帝跟前讨着好。皇帝的话向来说得入骨三分,大臣们要是瞧他平日和气,就觉得他好糊弄,那可是会错了意了。最终鄂善连使青缰的赏赐也被夺了,为什么会受到这么严格的判处,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和薛尚章走得太近。

德禄抬头看看天,阳光明媚。虽说已经过了立夏,但还未真正酷热起来。风吹着鬓边,像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挠过,德禄适意地闭上了眼。

三庆拿肩头顶了他一下,“怎么说?”

德禄说好好的,“不过称病,没上慈宁宫伺候。”

三庆噢了声,“那今儿就算上老佛爷跟前请安也遇不上,白操了一回心。”

说起这个德禄就又看天,头一晚罚了人,闹得第二天不敢相见,这种事儿怎么能在万岁爷身上发生,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里头终于叫散了,鄂善臊眉耷眼出来,那模样霜打的茄子似的。德禄略站了一会儿,听乾清宫大总管刘春柳传了茶水,他这才整整仪容,抬腿迈进前殿。

皇帝当然不会打听西边的情况,做奴才的要懂事儿,一应都是自己的主意。德禄虾着腰回禀:“主子爷,奴才上慈宁宫叩问老佛爷吉祥,老佛爷打发了奴才,就上西三所去了。今儿嘤姑娘病了,不在老佛爷跟前,老佛爷心里惦记,和太后一道过去探的病。奴才后来把胰子送给嘤姑娘了,使不使奴才不知道,可奴才听说太后发了话,让嘤姑娘随御驾上巩华城,不让姑娘跟老佛爷仪驾走。”

皇帝原本正批折子,听了这话笔头上略顿了顿,“随御驾行走?”

德禄说是,“老佛爷也应准了,说就这么办。不过嘤姑娘好像不大乐意,老佛爷为了说动她,把万国威宁的印都借给她了。”

这回皇帝彻底搁下了笔,“老佛爷真这么办了?”

“千真万确。”德禄说,“降香亲耳听见的,不敢有错。”

皇帝沉吟起来,他确实没想到这回太皇太后和太后能这么上心,一个二五眼的丫头,怎么值当这么抬举。

要随御驾行走?皇帝心里并不满意,太皇太后为了安抚她,下了大本钱,可见这事已不由他做主了。为今之计只有吩咐德禄:“御前的差事都有人,不必让她上御前来。仔细留意车驾和膳食,一应都不必她经手。”

德禄心里迟疑着,难道万岁爷怕嘤姑娘拆了车辕的榫头,或是往御膳里下毒?当然他没敢多说什么,垂袖应了声“嗻”。

☆、第30章 小满(3)

大行皇后的落葬事宜, 都是钦天监瞧准了日子的。四月初二,正是小满的第二日, 前一天宫里上下就做好了准备, 皇后奉安山陵,那是今生最后的一场送别,但凡嫔以上的, 皆须随灵而行。

太皇太后问嘤鸣:“路上换洗的衣裳可都预备齐了?出去不比在京城,一路上风餐露宿,白天闷热,夜里搭黄幔城驻跸,头顶上连片瓦都没有,进了山陵免不得要凉的。嘱咐你的丫头, 带上一件夹斗篷, 防着路上要用。横竖你们有马车, 多一个包袱也不占什么地方。”

嘤鸣道是,“老佛爷想得真周全, 我一心只预备孝服,竟忘了这茬, 回头就让松格收拾。”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你们没出过远门的孩子, 哪知道那些。我走到今儿, 经历过那么多事儿, 头一个送走了英宗皇帝, 后来送走了儿子和儿媳妇……三场大丧, 孝慧皇后的是第四场, 这是孙媳妇辈儿的,这些人都不在了,我却还活得好好儿的……”

逢上这样的白事,就算不因深知的离世难过,也难免想起以前的故人。嘤鸣忙上来劝慰,说:“老佛爷别伤情,世上的事不过如此。就像您一个人走远道儿,路上遇见不同的人,有的人陪您走一程子,有的人露个面就散了,夫妻骨肉亦是如此,没谁能陪谁一辈子。您自己好好作养身子,咱们到临了都是一个人的,这么想就不伤心了。横竖奴才在呢,奴才还能陪老佛爷走一程子,给老佛爷取乐解闷儿。将来奴才要是不在了,自有更好的人来陪老佛爷,到时候您就是老寿星了,更要仔细保养才好。”

她的话说在这个景儿上,虽然是哄人高兴的,到底也叫太皇太后心里不安。

“可又胡说!我瞧你素来是个稳当人儿,眼下是什么时候?竟也没个忌讳。”太皇太后责备了两句,自然也不是当真怪她,复拉到怀里来,捋捋她的发说,“我只愿咱们长长久久的,你和皇帝也好好的,这么着就圆满了。走了的人走了,是缘分浅,没法儿。活着的人呢,敞开了心胸,前头路还长着呢。”

嘤鸣笑了笑,心说敞开了是不能够了,要是弄死皇帝不犯法,她真想把那个人大卸八块为深知报仇,一解自己胸中块垒。

当然,就算心底里发狠,面上还得笑眯眯的。明儿就是大出殡的日子,她得预先上养心殿问明了时辰,以便早作准备。

她和松格往东去,大太阳晒在脑门儿上,烫得生疼。两个人挑墙根儿走,一路慢腾腾到了永康左门。出门前朝隆宗门上瞧一眼,这回得留点儿神,别碰上薛公爷才好。

上次挨罚跪墙根儿的事发生后,嘤鸣自己裹着被子好好琢磨了一回,那天的火究竟是打哪儿烧起来的呢,应该是从她见了干阿玛开始。照理说她送粥,皇帝不该罚她,先头他捉弄,她狠吐了一回,他也应该满意了。她还记得刚到内右门的时候,小富说了一句“万岁爷才从乾清宫回来”,前后脚的工夫,想必那时候落了眼,后来才咬着槽牙整治她。

唉,仇怨太深了,谁也不乐意让谁好过。嘤鸣进了宫,自身都难保,往后见了想是连安都不能请,再有下回,顶的就不是砚台,该是刀了。

“松格,你先走。”嘤鸣抬抬下巴,“机灵点儿。”

松格明白了,挺着胸走出了长康左门。左右看看,夹道里没人,连太监也不见一个,她回身点点头,表示一切如常。

嘤鸣放下心来,迈出了门槛。从这儿到隆宗门不远,加紧着点儿就过去了。她闷着头,快步穿过夹道,刚要过大门,听见有人嗳了声。

她吓一跳,忙转头瞧,是她阿玛站在屋角,愁眉苦脸说:“你干嘛呢,怎么做贼似的?”

嘤鸣因一两个月没见着家里人了,猛一见阿玛,心里忽地一阵高兴。也不计较他数落,笑着蹲安:“阿玛今儿真巧,遇上您啦。”

“可不嘛。”纳公爷说,“我也不知道你多早晚从老佛爷那儿过养心殿,在这儿候了好几回,都没见着你。听说姑娘上回被万岁爷罚跪了,有这事儿没有?”

嘤鸣那模样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没心没肺道:“您怎么知道呢?”

纳公爷道:“宫里都传遍了,我能不知道吗?”

“传遍了肯定是真事儿,毕竟无风不起浪。”

“嘿……”纳公爷对她算是没辙了,平白无故挨罚,好好的大姑娘,说出去多丢人!亏他上回觉得这个闺女有谱,结果到最后又出这个洋相。侧福晋在家哭得嗓子都哑了,说姑娘要出了事儿,她也不活了。纳公爷没法子,只好天天在隆宗门上堵人,直到今儿才算被他堵着。

“万事总有个因由,为什么呀?”纳公爷说,两撇小胡子乱晃,“我闺女又不是来当粗使丫头的!”

要说把闺女送进宫,能当皇后纳公爷觉得还凑合,要是不能当上皇后,不如嫁给海家。海家哥儿有门手艺,将来修屋子修祖坟都是现成的,姑爷能帮着操心。嫁给皇帝呢,可有什么?老丈人见了皇帝女婿该磕头还得磕头,皇帝一瞪眼,“奴才万死”简直就是顺口溜。要等到扬眉吐气时,得是皇帝死了,外孙子即位……这么一想,又亏又遥远,真是不上算。

嘤鸣知道这个爹骨子里有些反叛,惹他不高兴了,他也很敢于抱怨。但这地方人多眼杂,不像家里,她皱眉笑道:“阿玛,我又不是来宫里当姑奶奶的,做得不对了,受调理是应当的。我不觉得扫脸,没多会儿皇上就赦免我了,皇上是好人。”

纳公爷听了差点儿笑出来,好人?这年头好人真多,张嘴就来。

也是人在矮檐下,他又叹了口气,“为什么让你跪,你告诉我,回头我好和你额涅她们交代。”

嘤鸣说:“皇上赏我羊肉烧麦,我吃吐了,皇上瞧我辜负了皇恩,就罚我了。”

“啊?”纳公爷一记闷雷劈在了天灵盖上,“上回他上军机值房里特特儿问我来着……”

父女俩巴巴儿对望着,半晌嘤鸣蹲了个安,“阿玛您忙吧,我上养心殿去了。”

被自己的亲爹卖了,能怨谁?嘤鸣觉得无话可说,垂头丧气迈过了隆宗门。

松格追上来,不知道怎么开解主子,便道:“万岁爷真有心。”

心思没花在好地方,缺德带冒烟。想当初他八成也是这么整治深知的,深知一贯不拘小节,结果他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大概觉得无趣得紧,后来就彻底冷落深知了。

想明白应对的方儿,嘤鸣心里有了底。她觉得多忍让忍让,别气别恼,皇帝败了兴,往后就好了,总能过上消停安稳的日子。

跨进内右门,她因那晚上顶着一张五花脸迈出养心殿而一夜走红,宫门上站班的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见了她忙上来打千儿,“姑娘来了?”又来挨欺负了?

她嗳了声,“我找御前的人。”

“好好好。”小太监乐颠颠的,“奴才给您报里头当上差的去。”

一会儿三庆出来了,笑道:“大中晌的,姑娘怎么过来了?下回打把伞吧,仔细晒坏了。”一面说一面往里头引,“万岁爷这会儿正练字呢,您在卷棚底下略等等,我这就给您通传去。”

嘤鸣忙说不,“我是来问问明儿怎么安排的,没什么要紧事儿。万岁爷忙,就不耽误主子工夫了,问您也是一样。”

三庆感觉有点为难,到了养心殿不进去请安,回头万岁爷知道了怪罪,那多不好!可转头再想想,宫里来去的人多,不是每个进过养心殿的都得去见皇上,万岁爷政务忙,哪儿有那么多的闲心见人。于是他把她请到东边的廊庑底下避日头,仔仔细细告诉她:“明儿您得早起,万岁爷寅时就要起身,卯时召见众臣工。咱们御前的人分两拨,一拨跟随刘总管伺候万岁爷上太和门,一拨就在午门外头候着。大行皇后停在景山殡宫,到时候先上景山起灵,一应仪仗都预备妥当了就出殡。丧仪走一条御路,咱们走另一条,万岁爷要先一步到巩华城,预备迎接大行皇后梓宫。”

嘤鸣仔细听着,说起来倒也不复杂,但真正行事要比口述繁琐一万倍。她颔首,温声道:“我记下了,明儿寅时起来,收拾停当就往这儿来和你们汇合。我没经过这些事,心里也悬着,横竖明儿听德管事的安排就是了。”

三庆道:“您也别慌,一应都有内务府承办,咱们跟着御驾行走,准错不了的。”正说着,眼梢一瞥,见小富从前殿大门上出来。出来了没走,呵腰站在槛外恭迎,三庆哟了声,“万岁爷移驾了。”

嘤鸣乌云罩顶,心里嘀咕又得照面,照了面一准儿又没好话。可既然逃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上,不过自那回顶砚台的事儿发生后,接下来几天皇帝见了她像没见着似的,不拿正眼瞧她。她呢,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巴不得皇帝从此忘了有她这个人。就算以后不得已封她做了皇后,也可以像对待深知一样对她不闻不问,反正没人整天给她小鞋穿,她再活上三四十年问题不大。

把头低得更厉害点儿,几乎要贴上自己的胸口,以为皇帝这样就不会发现她了,结果三庆一个劲儿暗中拽她袖子。她迟疑了一下,抬眼看过去,皇帝就离她不远,乍然一看,吓她一跳。

“太皇太后派你来,有什么要吩咐的?”

皇帝站在廊前的日光下,微微眯着眼,蓝袷纱袍上的金刚石马尾纽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乌油油的光。

有些人是不能拿到大日头底下检验的,就着光看,能看出许多瑕疵来,即便盖着厚厚的粉也一目了然。而有些人呢,合该在太阳底下照看,那肉皮儿是一面白洁的玉牌,印上深邃的眉眼和嫣然的唇色,恍惚有种无尘的假象。

嘤鸣重新垂下了眼,“不是老佛爷派奴才来的,是奴才怕明儿错过了时辰,赶不上御驾……奴才这回随御驾行走,听万岁爷吩咐。”

冤家路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无奈是太皇太后吩咐的,皇帝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接受她同行。不过丑话要说在前头,“御前的人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个个都有眼力劲儿。你随驾行走可以,别坏了规矩,倘或闹出笑话来,朕绝不饶你。”

皇帝的狠话放得多了,嘤鸣也没有起先那么害怕了。她说是,“奴才也有眼力劲儿,绝不在万岁爷周围百丈以内露面,请万岁爷放心。”

皇帝轻蹙了下眉,发现自以为是的知趣也很让人讨厌。他转过身去,漠然说:“随你。”然后负着手,往遵义门上去了。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时候长了御前的人也见怪不怪。三庆对插着袖子说:“那姑娘明儿赶早吧,时候不等人的,误了吉时可了不得。这么的,寅时我打发个苏拉过去,也好给姑娘提个醒儿。”

嘤鸣说不碍的,“我往常在家也起得早,再说头所有时辰钟,误不了的。”

问明了就可以回去了,她们穿小道儿回到西三所,把一切又仔细检点一遍,嘤鸣站在窗前琢磨,“你说……咱们要不要带上一口锅?”

松格直愣神,“带锅干什么?您还想自己生火做饭?”

嘤鸣说:“我怕皇上往我饭菜里下药,回头把我毒死了可怎么办?”

松格猛醒过神来,发现这个问题很严重,就算不下药,多搁点儿盐也够受的。

要锅还不简单么,寿膳房离这儿又不远。松格过去讨了一口小炖锅,差不多脑袋大小,顺便还装了一袋白米,讨了一小罐鬼子姜。这下好了,就算两个人一路炖粥果腹,也能撑过这五天。

像逃难,为了活下去真是用尽力气。第二天三更的时候起来,送殡还得成服,首饰是不能戴的,梳辫子的时候拿白线缠裹,收拾停当,两个人便往养心殿去了。

黎明,天要亮不亮的时候,煌煌殿宇浸泡在一片深蓝里,只有远处的宫灯,发出一点惨然的亮。一盏羊角灯在夹道里穿行,今天和往常不一样,各处有人频繁走动,因此宫门都已经敞开,来去可畅通无阻。

嘤鸣和松格进养心殿时,皇帝还没动身,她便混进了宫人堆儿里,站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还是小富眼尖,快步过来说:“姑娘,您怎么在这儿呢?这是奴才们点卯的地方,您和他们凑趣儿,不合规矩。”

嘤鸣有点彷徨,“那我该站在哪儿啊?”

“您得上主子跟前去。”小富说,“您是什么身份,合该送主子上御辇的。”

没法子,她只好随小富过去。进了前殿见德禄在西暖阁前站着,还没等她打招呼,德禄便朝门内通禀:“万岁爷,嘤姑娘来了。”

里头没什么动静,嘤鸣简直要怀疑皇帝在不在了。这时见一只抻袖子的手探出来,兰花尖儿般惊鸿一现,很快又收了回去。

看来皇帝是不爱兜搭她的,嘤鸣心安理得站在德禄边上等候,忽然听见里头传出小太监惊惶的嗓音,说“奴才该死”。她心里一惊,看向德禄,德禄是御前多年的老人儿,忙进去解围,把小太监打发了,回身叫了声姑娘,“底下猴儿崽子粗手笨脚的,弄疼了主子爷,既然姑娘在,就劳烦姑娘吧。”

嘤鸣背上汗毛乍立,怀疑地瞅了德禄一眼。结果德禄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裹尸般包得浑圆,冲她尴尬地笑了笑。嘤鸣暗呼倒霉,再逃不过了,只能壮起胆儿迈进了暖阁。

☆、第31章 小满(4)

御前没人了么, 非要她伺候?嘤鸣左右看了一圈,还真没人了, 实在奇怪。按说司寝司帐的应该不远, 断没有主子起身了,她们就去歇着的道理。德禄呢,借着手指头受了伤, 明摆着力不从心,结果能使上劲儿的竟只有她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嘤鸣上前两步,说:“万岁爷,奴才来了。”语气颇有慷慨赴义的悲壮, 然后抬起手, 一下擒住了皇帝领上的扣子。

皇帝为皇后成服并不需要缟素, 他穿鸦青的朝褂,领褖和两袖的袖襕用白, 凉帽以白布遮上红缨即可。只不过这种素服的绸领背了衬子,着实有点硬, 所以小太监伺候的时候指尖没捏住纽子, 也许打了个滑, 把皇帝颈间的一小块皮肤搓红了。

有前车之鉴, 嘤鸣动手的时候格外小心。姑娘做惯了精细的活儿, 连穿针引线都不难, 把纽子穿过纽襻, 压根不是事儿。

唯一为难的,就是要同他靠得这么近。昨儿都说好了不在万岁爷活动的方圆百丈内出现的,结果今儿一早就破了戒。不过没关系,养心殿地方相对小,等到了外面天大地大,她就能偷个闲,不用伺候皇上,不用伺候太皇太后,也不用伺候福晋。她一个人痛痛快快的,大声说话大口喘气,想想心里就舒坦。

东墙根儿有面大铜镜,镜子里照出两个身影,一个闷头较劲,一个抬眼望天。彼此都不说话的时候,气氛有些尴尬,皇帝看了半天的五彩斗拱,终于慢慢把视线调下来一些,落在她忙碌的手上。

“仔细你的指甲伤了朕。”皇帝嗓音寒凉,语调里有警告的意味。

嘤鸣知道他的担忧,害怕她装糊涂,有意和他过不去。其实这种担忧很多余,她目前还没这个胆儿,至多敢怒不敢言罢了。

素服的纽子都扣好了,嘤鸣整了整他的领圈,才后退一步托起双手,“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没养指甲。”

皇帝傲慢地垂下了他高贵的眼,轻轻一瞥,十指纤纤,细洁干净。他很少留意女人除脸之外的其他部位,上次去看一双手,好像是在皇太后那里,也是她,挽着袖子捣鼓茶道。忙碌的时候,一切都是流动的,并不能看真切。这回不太一样,她的手静静摊在他眼前,有意让他仔细看个明白。

一个女人的皮肤能白到什么程度,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她没有伶仃瘦骨,就是匀称的修长,每一寸骨节都周正,每一片甲盖都饱满浑圆。那轻俏的一点嫣红覆在指尖,最自然的气色,比染了蔻丹的更自由。皇帝的视线落在最末的两指上,果然见指甲修剪得平整,恰到好处的一轮月亮浮于大野,他看见的是一双平实又不乏精致的手。

没养指甲,他缓缓抬起眼来,“你竟对太皇太后的话置若罔闻?”

皇帝似乎不太高兴,但嘤鸣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反正他一直显得不耐烦、不高兴。她收回了手,垂袖道:“奴才不是不听老佛爷的话,是因为奴才常爱做些小玩意儿等,养了指甲办事不便,所以索性不养了。”

索性不养了,换句话说就是索性不充后宫了。可既然人都进来了,不充后宫又能做什么?像米嬷嬷一样,一辈子无家无口,无儿无女,一辈子只和太皇太后作伴吗?

那头德禄又托着盒子过来,是一条玄色地暗纹游龙腰带,腰带正中间的地方嵌着一面白玉方牌,这是以玉代孝,是只有在丧期里才用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