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富却笑得讪讪,“姑娘别难为奴才,宫里旁的都好传递,唯独这进嘴的东西,必要一人一送到底的。这么着既是疼了奴才,也是为了您自个儿,毕竟出了岔子,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不是?”

嘤鸣听了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养心门。

正殿里灯火通明,因着皇帝要办事,十几支通臂巨烛燃烧着,把殿宇照得亮如白昼。皇帝才刚在御案前坐下,折子没打开,毛笔也搁在笔架上未蘸墨。只是正色坐着,仿佛在等她自投罗网。

嘤鸣紧走几步上前,把食盒交到三庆手里,自己退回堂下地心儿,掖起两手给皇帝蹲福请安,“禀万岁爷,奴才奉老佛爷旨意,来给万岁爷送荷叶粥。这粥是奴才的手艺,什么都没搁,单是粳米和荷叶熬成的,给主子开开胃。若是入不得主子口,还请主子恕罪,奴才下回学好了本事,再做了孝敬万岁爷。”

三庆揭开盖儿,一阵清香扑面,里头白玉的小盅里盛着碧绿的粥,光是瞧着,就知道吃口应当不差。底下人送了银针来,他把针放进盅里,略等了会儿见一切如常,便呵腰往上呈敬。谁知才递到一半,皇帝抬手叫退了,三庆顿了下,重新端着八宝托盘,低眉顺眼侍立在了一旁。

嘤鸣此时有些彷徨了,照理说是太皇太后叫送的,皇帝就算不喜欢,总要略进一口领了太皇太后的情。结果他竟连瞧都没瞧一眼,反倒把视线定格在了她身上。

心里发虚,背上冒冷汗,嘤鸣怯怯地,把头低得更低了。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接下去有什么打算,连一块儿进来的小富都有点懵,迟疑地瞄了瞄三庆。

可怕的沉默,殿宇里只有更漏滴答的声响。嘤鸣听见心在腔子里用力地蹦跶,跳得那么快,几乎叫她续不上来气儿。最怕的就是这样,有话不说,钝刀割肉般的消磨。时候长了她就想,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她好好的来送粥,不知道哪儿又触了逆鳞,寻了这位天下之主的晦气。

她轻启了启唇,试图打破这种宁静,可她又窝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了不得今儿一夜就交代在这里吧,她身后还有鄂奇里氏,皇帝总不好一气儿把她给杀了。皇帝有耐性,她凭什么没有呢,便踏踏实实在下首站着,洗干净脖子等着迎接他的雷霆震怒。

“齐嘤鸣。” 皇帝终于说话了,那声儿真凉,像拭过刀锋的雪。

嘤鸣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真奇怪,听见他出声儿,反倒让她镇定下来。她恭敬呵腰说是,“奴才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又沉默了下,淡声道:“朕问你,你当真得过喘症么?”

嘤鸣略怔了怔,没想到这件事又让皇帝惦记上了。八成是今天的羊肉烧麦下了他的脸,没让他一天一屉子恶心她的计谋得逞,所以他开始寻她的衅,下定决心把她的老底翻出来了。

逃避选秀那可是重罪,自己吃挂落儿还是其次,要紧一点,会连累阿玛,没准儿夺爵降级也未可知。嘤鸣心里七上八下,她不知道究竟应当怎么办才好。照理说她到了年纪没进宫,这事宫里心照不宣,没想到皇帝会拎出来,就为找她的不痛快。

没法子,既然问起了,逃也逃不掉。她跪下说是,“奴才得过,若非如此,早该进宫来伺候主子了。”

皇帝对她的死鸭子嘴硬嗤之以鼻,“既然得过,就该有瞧病的大夫。你说说,那个大夫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朕即刻命人把他传进宫,再替你诊治一回,谁让你今儿吃了羊肉,说不准又要发作。

嘤鸣斟酌了下道:“那大夫是游方的,京城待上一阵子,就往南方去了,五湖四海到处游历,从来没有个准地方。万岁爷这会儿叫我说出他的去向,奴才说不出来。”

结果这两句话彻底惹恼了皇帝,他砰地一拍御案,桌上文房蹦起来老高。这忽如其来的响动吓碎了众人的心肝,养心殿自内到外呼地跪倒了一片,个个扣着青砖簌簌发抖。

嘤鸣也慌神了,这程子皇帝专给她上眼药,但碍于大局尚且不会将她如何。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竟好像要拿这件事做筏子了。大约是有了新的对策,可以不必再忍耐这种非分的安排了吧!

她进来多久了?到今儿恰满四十日。光阴过起来真快,一眨眼就这么长时候了。如果皇帝寻了由头让她出宫……不知海家有没有说上新的人家……

唉,也是瞎想,她把前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么紧张的气氛下,她竟还能腾出脑子来胡思乱想。

“万岁爷恕罪。”她喃喃说着,“奴才不知哪里冒犯了主子,还请主子息怒,千万别气坏了圣躬。”

可惜皇帝并不听她这些废话,他只是狠狠咬着牙,阴沉冷笑道:“你是因何入宫的,你应当知道。光在太皇太后跟前讨好,也保不住你的命。朕最恨你这样奸猾的人,多看你一眼,都叫朕心头火起。滚出去!”他说,“朕倒要看看你究竟会不会犯病。上外头顶砖,没有朕的令儿,一辈子不许起来!”

嘤鸣顿时惘惘的,脑子里也没多大想头,因为进宫到今儿,受到的礼遇颇多,这本就不合理。现在也好,皇帝发话惩治了,眼下是比较倒灶,但从长远来看似乎不算太坏,至少替她敛了光彩,不叫她那样扎人眼了。

她从容磕了个头,说:“奴才领旨,谢万岁爷。”然后站起来,却行往后退,退出了养心殿明间。

松格还在地上跪着,听见里头皇帝的怒斥,为主子急得眼泪长流。见主子从里头出来了,她慌忙站起来搀扶,嘴里嗫嚅着,含泪看着她。

嘤鸣倒没什么,她还有闲心四顾,“这里哪儿有砖啊?没砖我顶什么呢……”在墙根儿前等着,直到里头送出来一块砚台,然后毫不为难地搁在头顶上,挑个地方就跪下了。

松格在边上陪跪,吸溜着鼻子问:“主子,这可怎么办……”

嘤鸣跪得比做学问还认真,合眼道:“别说话。”

养心殿里的皇帝因没了常用的砚台,得打发人上库里去取,这当间儿闲着的时候瞥了三庆一眼,三庆立刻趋身上前,把荷叶粥献了上去。

小富更懵了,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既要降罪,又喝人家做的粥,圣心真是愈发难以揣摩了。难不成是不想当着姑娘的面进吃的,才把人送去跪墙根儿?这么着好像说不大通,万岁爷也不是那么胡来的主子。

德禄手里托着一只歙石铜镀金龙纹匣进来,里头装一方暖砚,小心翼翼搁在了御案上。小富和三庆依次退出明间,里头有管事的伺候,他们只需回自己职上候命就是了。

小富脚下徘徊着,悄悄给三庆使了个眼色。三庆朝西墙根下看了眼,拉小富进了卷棚。

“怎么的?”小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呀?”

三庆压声道:“先前从乾清宫出来,瞧见隆宗门上了。”见小富还糊涂着,凑过去咬耳朵说,“嘤姑娘和薛蛮子照了面,姑娘给薛蛮子请安,正落了主子的眼。”

小富哦了声,“原来是这么个事儿……”

万岁爷还是很忌讳齐家二姑娘进宫的缘由的,毕竟不是寻常选秀,总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味道,因此见二姑娘和薛尚章私下见了面,万岁爷难免大感不快。不过更深层的原因有没有呢,想是有的吧!宫里人多,眼睛也多,今儿见了谁,和谁说上了话,要不了一时半刻就会传到御前。万岁爷这是在为姑娘挡煞么?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又好像没有……小富是个驴脑子,他觉得真要这样,那万岁爷也不是那么厌恶嘤姑娘嘛。但不厌恶,又怎么能罚人顶砖呢,明明有好些法子,犯不上动真格儿的。

当然,后来他看见砚台里特意研好的墨,因倾斜顺着嘤姑娘的脸颊流淌下来的时候,他就发现是自己想多了。一直笑嘻嘻的嘤姑娘这回终于哭了,因为这墨会渗透进肌理,得花上两天工夫才能彻底清洗干净。她是老佛爷身边伺候的,这么一来没法见人了,姑娘对自己脸面的看重程度,远比对膝头子高许多。

☆、第28章 小满

嘤鸣跪着, 哭得直打噎。松格不住拿帕子给她擦脸,可是越擦墨越多, 从她的鬓边一路流淌, 流进了她的颈窝,染黑了她的褂子。

皇帝到底和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呢,要这样费尽心机整治她。原先她还不疑叫她顶砖是什么用意, 就算送来了砚台她也不觉得里头有诈,只当是皇帝为了免于半夜三更大动干戈找砖,而耽误了让她罚跪的时间,随意让她以砚代砖,早跪早好。于是她老老实实照着做了,一丝不苟地把砚台放在了头顶上, 自觉以前顶碗都不难, 现在顶砚台更没什么了不起。她甚至有些庆幸, 砚台比砖轻多了,简直就像捡了大便宜。

后来砚台上头了, 她挺直脊梁跪得笔管条直,全当在练规矩。可是时候一长毕竟不行, 膝头子很痛, 腿也麻了, 腰也酸了, 便只好拿手扶着。结果这一扶, 可坏了事了, 盖子边缘有淋漓的墨汁子淋下来, 起先她糊里糊涂以为是下雨了,直到松格惊呼“主子您的脸怎么黑了”,她才知道坏了菜。

做人怎么能这么缺德呢,她进养心殿的时候,他明明还没开始批折子,就是为了让她狼狈,特意加水研磨再让她顶着。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白天给她吃羊肉烧麦让她吐断了肠子,夜里又想出这么个损招儿祸害她,他到底想干什么!

越想越委屈,她还在极力忍着,说:“松格,你看看,能不能擦干净。”

松格抽出手绢使劲擦,擦得她肉皮儿生疼,还是告诉她:“主子,这是御用墨,不像外头的。奴才擦了半天,这墨进了肌理,回去拿胰子洗洗,多洗两回就干净了。”

嘤鸣听完这个就哭了,实在是奇耻大辱,他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因为是皇帝,就可以不拿别人的脸当回事?既然这么讨厌她,把她打发出宫不是更省心么,何必留下抬杠。

然而跪还是得跪着,她顶着砚台直抹眼泪,松格就在边上陪着一块儿哭。夜色越来越浓重,因为来前太皇太后发了话,不必再回慈宁宫复命了,直接上头所歇着吧,因此她就算跪上一整夜,养心殿外也不会有人知道。

殿里的人隔窗望着,墙根下的背影委屈又顽强。

“她讨过饶没有?”皇帝问德禄。

德禄抱着拂尘说没有,“奴才也纳闷儿,嘤姑娘是不是吓着了,还是压根儿没想起来有讨饶这条道儿?但凡她服个软,就说求万岁爷开恩,主子瞧着老佛爷也不能叫她跪到这会儿。”

是啊,纳辛这个油子,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倔驴,真叫人想不明白。

一直跪下去不是办法,皇帝负着手,透过巨大的南窗看她的身影,原先兴致盎然,眼下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了。他看了一阵,调开视线道:“你去瞧瞧,要是她松了口,就让她回去吧。”

德禄垂袖应了个嗻,快步从殿里出来。上前看看,呀,这脸是没法瞧了。他说:“姑娘,时候长了可怎么受得住呢!这么的吧,您服个软,奴才给您上万岁爷跟前求求情,您早早儿回头所歇着去吧。”

嘤鸣却激发出了不屈的决心,挺着腰说:“谢谢谙达,我今儿就跪死在养心殿了,您别为我操心。”

德禄被她回了个倒噎气,有些仓惶地看了看松格。松格也觉得主子这回是气大发了,她本该劝主子的,到最后想想主仆应该生死同心,便加重语气说了句是,“奴才陪主子一起跪死在这儿。”

德禄嘿了声,直嘬牙花儿,“嘤姑娘,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和万岁爷拧着有什么好处呢,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嘤鸣不说话,心想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真要跪死了,周兴祖也诊不出她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喘症,皇帝无凭无据害死了人,就等着满朝文武戳他脊梁骨吧!

德禄没劝动,愁眉苦脸进了三希堂。皇帝问怎么样,他只管摇头,犹犹豫豫道:“嘤姑娘说……她想跪死……”

这话显然会引得皇帝勃然大怒,当然这份怒火绝不会表现在脸上。皇帝依旧淡漠地看着窗外,霍地转过身道:“既然她有这份决心,就成全她,让她跪死吧。”

又置气了不是!德禄亦步亦趋说:“主子爷,奴才也觉得嘤姑娘忒倔了些,不知道变通,可您要是瞧见她现在的模样,八成也不愿意让她上您跟前求饶来……唉,真是没法瞧了,姑娘爱脸面,哭得什么似的……”

皇帝略沉默了下,说去,“让小富传话,求饶是非求不可。朕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若她还是坚持要跪,那就让她跪上三天三夜,死了就让纳辛进来接尸首。”

德禄应了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圣心。八成是不想让嘤姑娘死的,但又不愿意折损了面子,所以非要人家乞命,痛哭流涕说“万岁爷,奴才错了,饶了奴才吧”,这样才能勉强收回成命。

德禄站在滴水下招了招小富,冲姑娘的方向努嘴,“赶紧劝劝去,主子爷有心饶她这一回,她再这么拧着,自己受苦,何必呢。”

小富口才好,有他出马,事情能好办一半儿。他嗳了声,一溜烟到了西墙根儿下,蹲在她们身边说:“嘤姑娘,身子是咱们自己的,别因置气和自己过不去。这宫里谁又是有脸的,谁又是没脸的?像头前,淑妃因当面顶撞大行皇后,被主子爷贬为答应,送到北五所看门儿去了,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得闲还挨着门框嗑瓜子儿呢,又怎么的?姑娘是宰相家的小姐,宰相肚里能撑船,小姐肚里不说多,一辆车打个来回总能够,您说是不是?”

嘤鸣不为所动,仍旧顶着那块砚台说:“万岁爷金口玉言,说不叫起来我就不能起来。你们来劝我也不中用,我就是告饶了,万岁爷还得呲打我,还得继续让我跪着。”

小富干干眨巴了两下眼,“哪儿能呢,万岁爷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外头人不知道,我们在跟前伺候的心里都明白。毕竟那是主子爷,有时候发个火儿,罚你一回,脑子记住教训就是了,委屈别往心里去。您呢,是纳公爷家送进来的,你身后可是整个齐家。您要是这么没日没宿的跪,您让纳公爷知道了怎么办?您在养心殿跪着,纳公爷明儿就该上午门跪着去了。”

这么一说嘤鸣倒想开了,老跪着也不是办法,毕竟她跪得半边身子都僵了。于是稍稍挪动了下,问:“你说的淑妃,是怎么回事儿?”

她对大行皇后的过往一直都很关心,愿意开口打听事儿就说明不钻牛角尖了。小富嗐了声说也没什么,“您是知道的,皇后主子长期养病,和老佛爷那儿,万岁爷那儿,走得略有些远,底下嫔妃看人下菜碟儿,也敢粗声大气顶撞娘娘。娘娘身子骨弱,那时候才好一些,又给气病了。万岁爷知道了这事儿,当即下令掌了淑妃的嘴,就那么送到北边看门去了,再不许往前来。”

嘤鸣怔在那里,半天也没回过神来。这深宫,真是可怕得没边儿,见你无宠,又见你身子弱,一个普通的妃嫔也摆脸子骂皇后。今天慈宁宫花园里遇上的怡嫔,有一句说得对,宫里活着,身子好最要紧。身子好了你才能反抗,身子好了才能熬死那些对头们,成为后宫独一份儿。

嘤鸣把砚台拿了下来,放在一旁。小富见状忙支使松格:“你也是个缺心眼儿的,主子跟前不开解开解,一块儿跪着就算忠心了么?快搀起来!”

跪得太久,腿都打不直,嘤鸣主仆互相扶持着,趔趄站起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稳。

小富差人打了水来,绞起手巾把子说:“姑娘擦洗擦洗吧,没法子,这方砚就是出墨多……”

嘤鸣抬手格开了,说不必,“这是主子赏赉,洗了万岁爷就看不见了。”

她转回身面朝养心殿站着,灯笼光照着那五花脸,又惨又可笑。

皇帝从窗边让开了,知道她要进来,便吩咐德禄:“朕要安置了,不耐烦见她。你去听她的讨饶像不像话,要是过得去,就打发她回头所殿去吧。”说完转身,往后殿去了。

德禄领了旨意,只得上外头支应,说:“万岁爷歇下了,不便打搅。姑娘知道错了吗?”

嘤鸣说知道。

德禄又问一句:“错在哪儿了?”

嘤鸣垂着脑袋说:“错在不该送荷叶粥来。请主子放心,往后奴才再不上养心殿点眼了,求主子开恩,饶了奴才这回吧。”

德禄顿时有点儿气馁,怎么和设想的不一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可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怕这主儿倔脾气一来,又上墙根儿顶砚台去。横竖万岁爷不在这儿,回头禀报的时候编几句中听的就是了。看看这脸,可怜见儿的,便道:“姑娘快回去洗洗吧,奴才那儿有块西洋胰子,明儿打发人给您送过去。”又吩咐小富,“你给送送吧,免得门禁上耽搁工夫。”

小富忙应了声,领着他们主仆过了隆宗门,一路进慈祥门。

快到头所的时候嘤鸣向他道谢,“今儿亏得你们斡旋,请代我向德管事的道声谢。”

小富说一定把话带到,又劝姑娘心境开阔些儿,“人想不开了容易得病,奴才瞧姑娘有大富大贵之相,好好睡上一觉,明儿起来一切就都顺遂了。”

嘤鸣笑了笑,心想什么大富大贵之相,还想把她和皇帝凑在一会儿呢,真是恶心死人了。

回到头所,松格打了水,从凉的换成温的,一点一点给她擦拭。最后大部分的墨是洗掉了,但皮肤上留下了浅浅的蓝色,这是印在肌理里的,一时半会儿清除不干净。

“就这样吧。”嘤鸣揽镜瞧了一眼。皮肉都擦红了,再擦下去非擦破了油皮不可。她恹恹推开首饰匣子,倒头扎进了被卧里,“凭什么我要受这份窝囊气?老说不是让我来做奴才的,可到底还是干奴才的事由。我要装病,八抬大轿抬我也不起来了,让他们放我回家,不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松格吓了一跳,忙来捂她主子的嘴,“叫人听见可怎么好!”

嘤鸣能不知道头所有人听墙角么,她哼笑道:“学舌去吧,只怕她不学呢。我要是能出宫,那就相安无事;要是将来晋了位,头一件事就是整治死她!”

放了狠话,八成把外头的人吓得肝儿都碎了。嘤鸣没再说别的,窝在被卧里自己难受,腰酸背痛还是小事儿,丢了脸才是大事。明天天一亮,养心殿发生的一切会传得人尽皆知,她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能没事儿人似的,继续高高兴兴在宫里走动了。

想好了就去做,第二天放心睡到了日上三竿,这辈子还没起得那么晚过,才知道赖在被窝里有多舒服。松格当然是不能陪着她一块儿睡的,她就守在门前,守了半天,终于守来了太皇太后跟前的大蛾子。

蛾子说:“怎么的了?老佛爷还问呢,说今儿怎么没见嘤姑娘。我着紧的过来看看,姑娘可是身上不好?”

松格点头不迭,“我家主子染了风寒,半夜里捂出了一身汗,这会儿才安稳些。请姑姑回老佛爷一声,说姑娘今儿怕是伺候不了了,等略好些再去给老佛爷请安。”

蛾子哦了声,“那可要请大夫看看?我这就回老佛爷去,打发御药房的周太医过来。”

松格怕太医过来了要穿帮,忙拽住蛾子说不碍的,“天亮的时候已经好多了,只是身上懒,起不来了,姑姑帮着和老佛爷告个假就成。”

蛾子把话传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早已经得了消息,她没想到昨儿夜里养心殿闹了这么一出,和太后喋喋抱怨着:“皇帝是怎么了?看着平时那么端稳的人,遇上嘤鸣就跟乌眼鸡似的。要我说,不爱她也罢,不理她就是了,偏要寻她的晦气,叫人家跪墙根儿,叫人家顶砚台。这可好,扫了姑娘的脸,他今儿早上知道理亏,打发了德禄上我这儿请安,自己竟不敢来了。”

皇太后蹙眉笑着:“可是怪了,皇帝素来有成算,想是事出有因吧,老佛爷别忙责怪他。”

太后护着儿子,这二十年来一直是这样。太皇太后知道和她说也不顶事,她断不会怪皇帝一句,只会想着掏出那些“事出有因”的囫囵话来敷衍。可太皇太后很愁,这程子嘤鸣总在宫里上下晃悠,冷不丁不在,叫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在暖阁里转了一会儿,拍了拍衣裳说:“不成,我还是得亲自去瞧瞧。”

太皇太后过来,自然有一堆随行的人。前面开道的进了头所殿,吓得松格忙敲窗棂:“主子,了不得,老佛爷来了。”

嘤鸣忙下床来,站在脚踏前迎接,“给老佛爷请安,给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打量她,气色自然没什么,她也知道这丫头装病。可是从鬓角往下到脖子,大片洗不净的青影把原本雪白的肉皮儿都染坏了,太皇太后就觉得皇帝这回的确是太过分了。

皇太后也有点愣,“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太皇太后更直接,牵着她的手坐下,说:“好孩子,你别往心里去,人受挤兑本事高,他越是欺负你,你就越要耐摔打。怎么办呢,他是皇帝,你让着他点儿,是你孝敬主子的心,我和太后都瞧在眼里的。大行皇后的永安大典还有十来日就到了,你身子要是好不起来,可就不能跟着进山陵了,你自己计较计较?”

这是硬催着她,不许她托病呢。嘤鸣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能去也是有赖皇帝的恩旨,这回吃点亏,看在能送皇后最后一程的份上,不该和皇帝斤斤计较。

她没法儿,低着头说是,“奴才昨夜出了汗,这会儿已经好了……”

太后旁观了半晌,忽然蹦出来一句话:“梓宫奉安山陵,皇帝和咱们不走一条道儿,御驾要先行至巩华城安顿。老佛爷,我看让嘤鸣随皇帝先走,她和大行皇后姊妹间要好,上前头等着梓宫,大行皇后心里头也高兴。皇帝呢,这回太过,依着我,他能恶心你,你不能恶心他?反正你往后要跟他的,就打这儿起,倒也好。”

☆、第29章 小满(2)

直肠子说话, 乍么实儿一句,要把人说懵的。

嘤鸣懵了, 太皇太后懵了, 包括同来的嬷嬷和大宫女们,也一块儿懵了。

太后当初何以不受先帝眷顾呢,也是打这上头来。她性子又直又冲, 常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入宫多年后的某一天,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后半截也慢慢学得收敛了些,但犯起毛病来,照旧能一撅给你撅个窟窿。

跟不跟皇帝这种事儿,不到临了一般是不说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变故,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叫人有了念想反倒不好。其实说句实在的,如今看来确实没有比嘤鸣更合适的, 太皇太后和太后私底下也议论过,太后听在耳里, 记在心里。然后她忽然看见皇帝做了十分不厚道的事, 实在欺人太甚了, 她就有些微微的怒气, 一个没忍住, 把早就心照不宣的事儿直接说出来了。

太皇太后抚抚额头, 心想真是倒灶啊, 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后,为了两姓更好地联姻,她钦点了这个娘家侄女进宫当继皇后。她和皇太后的关系,就是民间说的”姑做婆“,亲到骨头缝儿里去了,才能忍受她这种着三不着两的脾气。她有时候怀疑,太后的肠子是不是只有三寸长,要不怎么不知道拐弯儿呢。现如今既然说都说了,好像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太皇太后在太后一脸等待认同的表情下点了点头,“对,咱们想等大行皇后入了地宫,挑一个黄道吉日册封你。”

是“册封”,不是“晋位分”,这两者间有很大的区别。太后见太皇太后也发了话,那种知道内情又非憋着的难受劲儿,这刻终于得以纾解了。她是很喜欢嘤鸣的,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稍稍一相处,便打心眼儿里的满意。

像太皇太后当年给先帝挑皇后一样,能给儿子做回主,太后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点意义。先头的孝慧皇后根本轮不着她挑,薛家是当仁不让,几乎就像内定似的,不管你们乐意不乐意,大婚就筹备起来了。说到根儿上,她对孝慧皇后的不满意,并不在于孝慧皇后有多不好,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投错了胎,一个人替她阿玛挡了所有的煞。嘤鸣呢,虽也有被逼无奈的成分,但她是纳辛的闺女,她们一致认定还能接受,因为纳辛就算再讨厌,其程度也远不及薛尚章。

皇太后见嘤鸣愕着,笑道:“怎么了?唬着了?”

总归做皇后对女人来说,是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太后在这个位置上坐的时间不长,也才两三年光景,没咂摸出味道来就升了太后,但当时那顶凤冠所带来的荣耀,还是切实感受到的。她觉得没有女人会不想做皇后,这回皇帝的不老成拿一个后位来补偿她,她总该消气了吧。

结果没想到,嘤鸣闷着头说:“奴才怕是没这福分。”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愣了下,做皇后还不乐意?太后问:“为什么呀?你不喜欢他?”

嘤鸣看了太后一眼,恨不得这就点头,可是她不敢,这世上能不喜欢皇帝的,都上阎王殿报到去了。她只有极尽委婉地说:“不是奴才不喜欢万岁爷,万岁爷是真龙,奴才巴结还来不及呢。奴才是觉得万岁爷不喜欢我,他老人家见了我就想收拾我,回头就是册封了,奴才怕自己命不够硬,经不住他老人家揉搓。”

这下太皇太后和太后只好互相对视了,别的姑娘婉拒可能是因为碍于女孩儿的矜持,但她绝对不是,她是被折磨得没活路了,不敢填这个肥缺。太皇太后很苦恼,她手心里捧大的皇帝,原不是这样的呀。

“兴许……”太皇太后笑了笑,“这就是皇帝喜欢你的意思呢?”

嘤鸣两眼睁得老大,又不好反驳,最后一口气松到脚后跟,“兴许……是吧。”

太后喜欢琢磨,她琢磨了半天,觉得这要是真叫喜欢,那她就看不透皇帝了。喜欢你就欺负你,说出去人也未必信啊,只有太皇太后能这么糊弄人。太后实在,她说得更语重心长些:“今儿闹得一天星斗,明儿说不准就蜜里调油。横竖皇帝心肠不坏,你们再好好处处,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他的脾气了。”

嘤鸣心说这狗脾气,她是想自寻死路才愿意了解他。可眼下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是这意思,她不好明着硬推辞,便含糊道:“我的事全凭老佛爷和太后做主,这会儿还在皇后主子丧期里,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至于上巩华城,奴才想随老佛爷和太后的仪驾走,万一老佛爷和太后有使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好就近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相视一笑道:“咱们知道你的孝心,伺候我们虽要紧,伺候你主子更要紧。他是爷们儿,底下太监再尽心,终不及有个知冷热的贴心。你呢,咱们相了这么长时候,知道你仔细,对你是极放心的。你上皇帝跟前伺候一路,回来仍旧回慈宁宫,不叫你上御前去,成不成?”

这可算是连哄带骗了,旁边米嬷嬷听着,心里也不由得感慨,一前一后的姐儿俩,待遇竟是大不相同。大行皇后从入宫到谢世,着实从未得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样软语温存的诱哄开解。她那时候也倔,不肯低头,到后来关系僵得很,太皇太后大不了打发身边人过去问一问病情,至于皇太后,索性闭关参佛去了。对一个人不待见,最高段数就是眼眶子里压根儿没这个人,东西六宫大了去了,想不见,一辈子可以见不着。这位呢,委实是嘴甜,进来就讨了后宫两位主子的好。倘或大行皇后能下得了这样的气儿,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