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霜降(2)

所以可算瞧出来了吧, 这人不单自大,还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明明是他自己要出来吃馄饨的, 这会儿怕人家笑话他,给她按了个贪吃的罪名, 真是天理何在!她捏着勺子舀了个馄饨, 才出锅的东西滚烫, 她狠狠吹了两口, 吹得汤汁飞溅, 有一星溅到了他脸上,他也没吭声儿, 自己老实擦了。

可就是这样委屈兮兮的神情, 倒又激发出她心里的柔软来。拖过边上的醋瓶,给他倒了一碟醋, “羊肉吃多了只怕要腻的, 爷拿醋压一压吧。”

老张头笑起来, “ 如今您二位这样的不多了, 尤其是富贵人家, 家里上好的厨子备着, 哪个愿意下市井吃这上不得台面的扁食。”

嘤鸣尝了一个,荠菜的, 加了点儿肉末星儿,满口都是清冽的香气。这种做法和她上回孝敬太皇太后的荷叶粥一样, 索性祛除了繁复的添加, 返璞归真更有时蔬本身的好处。再看看汤里头, 那星星点点的,应当是虾酱吧。她笑着说:“大爷的手艺真没得挑拣,我瞧不比咱们家厨子差,爷说是吧?”

皇帝唔了声,“那是自然。”记忆里的味道,似乎半点没有减淡,他说,“你闻见没有,这羊肉一点儿膻味儿也没有,我分你一个尝尝,好么?”

人就有这个执念,仿佛把对方忌口的东西鼓动着吃上一口,就是莫大的成就。皇帝也不例外,他满怀期待看着她,结果她立刻会意,从自己碗里捞了一个放进他碗里,“您想尝我的就直说吧,何必拐弯抹角。”

皇帝噎了下,无可奈何。那头德禄和小富可不敢和他们同桌,两个人在门口找了小马扎坐下,手里捧着大海碗,正吸溜吸溜吃得香甜。

皇帝看看她刚舀过来的馄饨,换作以往决不能忍受,毕竟那勺子是她叼过的。如今心境不一样,倒觉得没什么了。

顺从地咬一口,这只馄饨他吃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仔细。她的眼睛晶亮,馄饨摊儿上的油灯倒映在她眼眸,折射出迷人的光。她问好吃么,皇帝点点头。她又问:“比之羊肉馅儿的如何?”

皇帝说:“各有千秋,不过我还是觉得羊肉的更好吃些。”

她调开了视线,也不和他争执哪个更好吃,她就是愁,馄饨的个头太多,味儿虽好,委实也吃不下了。

正发愁,有个穿一裹圆的人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油茶,边走边道:“老张头儿,借你的地方歇歇脚。”

摆摊儿做买卖就是图个顺利,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老张头儿忙着预备过会子城门楼子上换岗那拨人的所需,看都没看一眼,直说:“您随意。”

油布帐篷下地方不大,也就摆了四张小桌而已。那个人蹭过来,打从嘤鸣背后经过,小富和德禄上来还不及皇帝迅速,他起身挡在那人和嘤鸣之间。这阵仗显然把那人吓了一跳,赔笑说:“怎么了爷们儿,借过、借过……”

当然最后脚是歇不成了,还是端着他的油茶走了。皇帝英雄救美了一回,自己觉得很潇洒,但潇洒了没多会儿,就发现腰上的荷包不见了。

慌张地摸一圈,好了,没指望了,想必人家等的就是他挺身而出一刹那。他是宫里长大的,不知道街头上那些招数,也不知道这清平盛世下隐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傻眼的当口,嘤鸣把她的小褡裢解下来,搁在了他面前。

皇帝忧伤地站在那里,怅然说:“这回如了你的意,你可以光明正大放印子钱了。”

嘤鸣摇头,“只收本金,不收利钱。”只因他刚才的仗义行径,自己愈发喜欢他,无关他的身份地位,也无关有没有婚约,单纯只是喜欢他。

这呆霸王,原来那样像爷们儿。他唯恐那个贼从她背后蹭过,占了她的便宜,忙挡在了她身后。就是这样一个举动,让她觉得有丈夫护着挺好的。进宫之初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她以为自己将来只能圈在那片宫墙里,过着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日子。这会儿看来自己的福气从没坏过,离开了尽心呵护的家人,遇见了不怎么讨人喜欢,但满怀赤子之心的男人。这会子真想回家,想见一见奶奶,告诉她自己往后有主了,她再也不用为自己操心了,多好!

万事大而化之的姑娘,也有细腻温软的小心思。她暗自想着,不知怎么鼻子忽地一酸,便愈发低下了头。

皇帝发现此事不简单,她态度大变,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挨过去一点儿,小声问:“你怎么了?不愿意借朕钱么?何必这么小气,回去了朕加倍还你,啊?”

她还是摇头,不说话。

皇帝看不见她的脸,有些着急,趴在桌上,贴着桌面往上看,一看之下愕然,“怎么了?你这是在哭吗?”德禄和小富追那毛贼去了,也没人替他出主意,他看见她眼里滚动的泪花,顿时慌了神,在她肩上拍了拍道:“你好歹也是公侯府邸出来的,怎么这么小家儿气?”

嘤鸣别扭地嘟囔,“谁小家儿气?”轻轻抬袖擦了擦,细声说,“我是给烫着啦……您不吃您的馄饨,磋磨我做什么?”

这么说来倒尚好,他松了口气,笑道:“慢点儿吃,不着急的。你要是喜欢,咱们把这摊主带回去,让他三天两头给你包馄饨,好不好?”

她抿唇浅笑,说不必啦,“外头天地广阔,就这么在街边儿上摆个小摊子,自己能作自己的主。要是跟咱们回去了,得受多少拘束呀,人家过不惯的。往后咱们想吃就出来,先叫人清了场子,没的像这回似的有闲杂人等混进来,一则扰了雅兴,二则不安全,是不是?”

皇帝听她一递一声温情说话,没有算计放账,全是为以后着想,心里涌动起温情来。两个人就那么对看着,仿佛那张脸是头一回见,以前的岁月都是模糊的,打今儿起才算是真正开始。

不错眼珠子,手是什么时候搭上去的也不知道,等他回过神来,那青葱五指已经在他掌心里了。

不知她察觉没有,皇帝心慌意乱,紧张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可他没有撒开手。和上回中秋那晚不同,不是气势汹汹,是春风化雨般无声无息的。那只手细腻柔软,顺从地蛰伏在他掌心里,他轻轻握住了。他想也许这手上有机簧,她的脸红起来,红晕蔓延,一直蔓延进芽绿镶滚的领褖。

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手上,细微的一点移动,都有扣动心弦的力量。嘤鸣其实想打趣他,这回不是又有蚊子吧,但恐怕这话太煞风景,便作罢了。她开始琢磨,自己该不该回应他呢。要回应多简单,转过腕子与他十指紧握,他就该知道她的心意了。可正打算这么做,德禄和小富回来了,气喘吁吁说:“主子,叫他跑了……”

桌上交叠在一起的手立刻若无其事地分开了,御前二宝讪讪呆站在那里,皇帝从褡裢里掏出一块碎银抛过去,“跑不远,早晚会回来的。吃得差不多了,结账吧。”

德禄把银子放进老张头的笸箩,老张头儿忙数大子儿,嘴里喋喋说:“照顾我生意来着,没曾想被人顺走了钱袋儿,我真是过意不去。少收您钱,您下回再来……”

如果那一袋银子能打破他和皇后相处的僵局,那就是偷得好,哪怕再加上十倍,都是值得的。皇帝心满意足,摆手道:“这件事不和你相干,咱们吃了东西就该给钱。也不必找了,剩下的拿来换两块新油布吧,等天儿再冷些,我还要带内眷来的。”

老张头应了,不住呵腰说:“爷这心田……您擎好儿吧,等您和奶奶再来,必都更换妥当了。”

皇帝颔首,回头瞧瞧嘤鸣,见她就在身后,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他心里充实起来,昂首迈出了小帐。

外面的空气自比里头清冽得多,他痛快吸了口气,盘算接下来该做什么。她爱逛逛,那就随她逛吧,等瞧准了时机再去牵她的手……其实他们有这样的肢体接触也不是头一回,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回的格外令人心尖儿颤抖。仿佛有个小钩子钩了一下,那份酥麻,那份悸动……这就是爱情吧!

可喜的是爱对了人,爱的是他的皇后,正正经经要和他千古相随的人。早前的祖辈们比他还波折些,他们喜欢一个人,想给她女人堆儿里最高的荣耀,势必要等在位的皇后行差踏错,或是病死了,才有可能把那顶后冠戴在喜欢的人头上。先帝可能是比较不成功的例子,英年早逝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在于后来的继皇后压根儿扳不倒,所以他宠爱的人最后不过是皇贵妃的位分,在他过世后青灯古佛,为他看守陵寝去了。

幸好,自己是在二五眼稳坐皇后宝座之后才爱上她,她不用受委屈,不用苦等,一切都是她的。这个傻大姐,不知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这样顺风顺水。他觉得自己应当也成为她好运气的一部分,一辈子为她保驾护航,让她顺顺当当到老。

“你有喜欢的东西没有?”皇帝问,“喜欢什么朕买给你。”

边上德禄和小富听着,交换了下眼色,发现如今万岁爷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看来要不了多久,皇后娘娘就得爱死他了。

嘤鸣忸怩了下,说:“昨儿四额驸送了老佛爷一只叭儿狗……”

皇帝立刻说:“狗有什么好玩儿的,朕送你一只熊!”

说干就干,眨眼间嘤鸣手上多了条铁链子。那灰熊崽子仰头看着她嗷嗷叫,她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要嫁的到底是什么人呢,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解风情的爷们儿!这辈子想和他花前月下是不可能了,他可能更愿意和她谈谈铁网山下铁篱笆。

“你瞧这熊多聪明,它已经知道认主了。”皇帝很欣慰的样子,“买下它也算做了件好事,否则再大些,它就该被人鞭打着钻火圈儿了。再不济些,可能会被杀了取胆。”

嘤鸣听他这么说,倒也觉得这熊确实可怜,所以那灰扑扑的毛色和芝麻大的小眼睛也怪招人心疼的,“回去给它洗个澡,我再给它做件花衣裳吧!”

正说着,斜对面有人喊起来,“嘿,二姐!”定睛一看竟是厚朴和厚贻。

厚贻像那熊崽子一样嗷嗷叫起来,“二姐!是二姐!她还牵个熊!”然后连蹦带跳跑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齐家一共六个孩子,兄弟姊妹间感情很深厚,厚贻是垫窝儿,也是姐姐们拉扯大的,虽然有时候人嫌狗不待见,但他心正,对姐姐只有敬爱,从不使坏。嘤鸣好好打量了他一通,男孩儿蹿起个头来就是快,姐弟相见虽高兴,也不忘叮嘱他:“往后可不许爬树了,要是摔下来怎么办?底下有大石头,摔傻了谁也不要你。”

厚贻龇牙一笑,一颗门牙晃成那样还舍不得拽了,舌头一舔翘起老高,“谁不要我都不碍的,我姐姐要我!”说着滴溜溜的眼睛转过来,瞧了一眼皇帝,“这是我姐夫不是?”

皇帝愣了下,这种家常的称谓套在他身上,真有点儿奇怪。不过路数是没错的,便冲他点了点头。

厚朴毕竟大了好几岁,今年夏天刚在旗营挂了名额,开始帮着打点旗务,每月能得一点儿制钱了,因此今晚上领着兄弟出来吃烤串儿。一个预备谋前程的公侯子弟,接触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就知道天高地厚了。他有模有样扫袖打千儿,压着嗓子说:“奴才恭请圣安。”

皇帝心下满意,嗯了声道:“这是在外,不必拘礼。”

厚贻见哥子这样,忙也要行礼,皇帝说不必了,“你还是孩子,等将来领了旗务再说吧。”

这么着就热闹起来,多了两个人,气氛便活跃不少。厚朴半年没见,和以前大不同了,兢兢业业护卫在左右,完全是侍卫的做派。皇帝问他今年多大,他说:“奴才前儿满十三了,下月上粘杆处报到,候补蓝翎侍卫。”

大英的侍卫分一二三等,下边才是蓝翎侍卫。纳辛的这个儿子虽不能承爵,照理破格擢升二等侍卫也不是不能够,他却等着补授蓝翎侍卫,倒让皇帝有些意外。

“越性儿再等两年,上内务府领二等侍卫不好么?”

厚朴笑了笑道:“回主子话,奴才阿玛有训示,不能仗着祖上功勋挣前程。况且我又是娘娘胞弟,更要谨慎自省,不能给姐姐丢人。奴才眼下年纪还不到,先慢慢学着给主子办差,往后真授了品级,也不至于慌了手脚,叫人耻笑。”

这就是纳辛的讨乖之处了,往常可能还犯浑,眼下闺女做了皇后,办事就愈发谨慎,不敢再落人半点口实。皇帝点头,“这样很好,先补了蓝翎侍卫,等年满十五上紫光阁演武选拔,再调到御前来……”他又回头看了嘤鸣一眼,并非个个皇后的娘家兄弟都能在御前任一等侍卫,这也算爱屋及乌了。一等侍卫的职上出了多少封疆大吏,真是数也数不清。将来只要他肯上进,前程自不可限量。

厚朴道是,垂着袖子说:“奴才谢主隆恩,一定奋发蹈厉,不负主子厚望。”

话才说完,身后不远处有兵戈之声传来。众人回头看,只见百姓惊惶避让,大路上凭空出现了很多身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正与一帮来历成谜的黑衣人混战。

厚朴一见,立刻就要冲上去,皇帝说不必,“咱们逛咱们的。”言罢一笑,“你年满十三了?家里给你说亲事没有啊?”

☆、第88章 霜降(3)

不知为什么, 原本挺寻常的一句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 就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

嘤鸣疑惑地看着他,他也不管, 自觉作为姐夫对小舅子的关心, 问一问家常的问题, 实在没什么可提防的。他的表情依旧威严, 和他不相熟的人, 根本看不出他这刻心里那份热切的渴望。厚朴是老实孩子,他说:“回主子话, 没有。奴才年纪还小,没做出一番事业来,哪有脸成家。”

身后传来呼喝的嗓门, 皇帝回身望, 御前侍卫们把那些黑衣人都拿下了, 一个个捆绑得粽子一样。他眯着眼, 曼声说:“这话不对, 成家立业么, 先成家再立业。爷们儿只有成了家,心才能定下来,好好做出一番事业……”九门提督遥遥望过来, 不动声色向他请示下, 他抬手微微一扬, 很快一场变故就结束了。侍卫押着不速之客眨眼撤离, 这夜市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人潮依旧涌动,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厚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他以前没有见过皇帝,对帝王的认识全来自于戏文。台上的皇帝都是黄袍长须的模样,论年纪总得阿玛那么大,所以初见这位皇帝姐夫,虽不至于像当初对海银台的挑眼,但也只觉太年轻,言语间虽恭敬,却多少欠缺那么一点畏惧。结果目睹了一场暴/乱,从发生到消散,全在他眼风流转间,方明白什么叫弹指掌人生杀,再也不敢不怀惕然之心了。

“是……”厚朴垂袖,呵腰道,“谢主子教诲。”

皇帝复看他一眼,唇角那一丝笑,笑得意味深长。

嘤鸣还在琢磨,“今晚的一切,全在您掌握之中?那些御前侍卫也是您安排下的?”

皇帝瞥了瞥这二五眼,“难道你认为朕会只身出游?倘或没人暗中保护,朕岂不成了砧板上的肉了?”

厚朴立刻抓住了表忠心的机会,“奴才粉身碎骨,也会保护主子的。”

皇帝听了很满意,赞许地点头,“就冲你这份效忠主子的心,朕也要赏你,回去听好信儿吧。”

厚贻是人精儿,他见哥哥要得赏,自己忙一挺胸脯,“奴才也能护驾。奴才八岁,已经能提溜五十斤的皮兜了。奴才阿玛说奴才下盘稳,将来进善扑营,越练胆儿越大。”

谁知皇帝没发话,倒是姐姐拆了他的台,“是该先练练胆儿,你瞧你那颗牙!再不拔了,长出来的小牙东倒西歪,仔细以后变成九齿钉耙。”

厚贻捂住了嘴,“您瞧我牙干什么,胆儿大不大和牙不沾边。”

嘤鸣哼笑了一声,“我可没见过哪个巴图鲁是豁牙子,您自个儿琢磨去吧。”

皇帝听她挤兑她弟弟,真是听得神清气爽,要是换了以前,这个箭靶子应该是他啊。低头瞧瞧这小熊崽儿,满地打滚,一身的泥灰,他弯下腰说:“朕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杀不得。”

嘤鸣想了想,这名儿虽不好听,但绝对吉祥。连万岁爷都说杀不得了,那必能保长命百岁。当然其中还有另外一层隐喻,也许这三个字就是赏齐家的,他虽不明说,但在她听来,却像得了免死金牌一样。

今晚上拿住的那些人,接下来就是扫荡薛派的工具。薛尚章虽依照指派出征了,留在京中的党羽暗中总要有所动作。只不过就此派出杀手来刺杀皇帝,这么做未免太过冒进了,似乎有些说不通。后来坐在马车上嘤鸣还在翻来覆去思量,连皇帝同她说话,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他闲适地倚着车围子,檐角挂的灯笼微微款摆,一来一往的光影穿透雕花门,他的脸也随之忽明忽暗。

嘤鸣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在想您丢的荷包,这会子已经找回来了吧。”

皇帝淡淡一笑,“怪那毛贼运道不好,偏撞到枪头上了。”

她喜欢琢磨,他是知道的,单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怀疑今晚的事儿有蹊跷。

“那些黑衣人也是朕安排的。”他觉得没有必要瞒她,夫妻一心么,从现在开始就该学会信任了。

她一怔,终于哦了声,“这就对上了!”说罢直直瞧着他,“您这么做,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吧?”

他说怎么不是,“就是为了找乐子,吓唬吓唬自己,再吓唬吓唬别人。”

若说吓唬自己,那纯粹是嘴上逗闷子,皇上遇袭的消息一夜之间就会传遍整个京畿,薛派内部会开始互相猜忌,互相指责,究竟是谁那么糊涂,犯了这样的错误。一条船上的人最忌窝里斗,外面还没攻进来呢,芯儿里就烂了,那这条船早晚得翻,最后获利的自然是皇帝。所以啊,一个能稳坐皇位十七年的人,哪里是一个“呆”字能形容的。他处置朝政之精明,玩弄计谋手段之老道,可不叫人心生寒意么。

这样下去,会不会累及她家里?纳公爷眼下虽“从良”了,但老账还在,万一惹急了薛派的人都抖露出来,鄂奇里氏还能存立吗?嘤鸣心里惴惴的,但又无法问出口,害怕给皇帝提了醒儿,愈发勾得他要认真计较。她只能尽量把话头儿固定在薛家身上,小心翼翼道:“薛公爷奉命出京了,您就开始发力收拾余党……这回是要肃清朝政了吧?”

他半阖上了眼,从那一线天光里瞥她,“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忘了。”

她舔了舔唇说:“我没忘,可薛家毕竟是我干亲,况且他们又是先皇后娘家……主子,您打算怎么处置薛公爷?”

皇帝别过了脸,“你别管。”

嘤鸣不甘心,往前蹭了蹭,几乎和他促膝,切切道:“您会留他一条命吗?”

皇帝知道女人在这种事儿上容易感情用事,可朝堂上的一切都是铁血无情的,就像她上回替人出谋划策,也要人家领情才好。结果万般无用,哭哭啼啼跑到老佛爷跟前表明心迹,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他轻叹了口气,“薛家的事儿你别管了,和薛深知有交情,逢着她的生死忌去祭奠祭奠就是了。至于她的母家,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别在他们身上费心,伤了自己的体面。”

嘤鸣没辙,垂下头说是,心里到底觉得难受。

她还记得顶砚台那晚,在隆宗门前见了干阿玛一面,那会儿他什么话都没说,单是看她那眼神,现在回忆起来都让她鼻子发酸。她一直觉得他还是心疼深知的,只是人到了那个份儿上身不由己,就算牺牲再多也要往前走。薛家要是败了,深知该多可怜呢,后世的帝王,只怕会把她的祭享都撤了。

她闷闷不乐,皇帝偏头打量她,“怎么了?”

她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快到神武门了。”从窗口望天上弦月,月已中天,便道,“今儿咱们出宫的时候真长,都交子时啦。”

皇帝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沉默了下道:“薛尚章是决计不能留的,不单他,他的三个儿子也一并都要铲除。地支六旗被薛尼特氏把持了四十年,再这么下去,那些旗下人都闹不清谁是他们的真主子了。你放心,除了他们父子,朕不会动其他人,包括他的孙辈儿,朕都可以网开一面。只这父子四人,决不能姑息,这不是你能说情的,你要知道。”

嘤鸣点头,她自然知道,其实能留下薛福晋和孙辈儿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薛家祖上从龙有功,家业也不至于全部查抄,皇帝碍于先皇后,总会让他们过得去日子,也好堵天下悠悠众口。

马车终于过了筒子河,一直往前,停在神武门外。守门的护军在两掖压刀站立,见帝后下车,恭恭敬敬扫袖打千儿。

那巨大的门扉被推动开,发出隆隆的声响,德禄和小富挑灯在门洞里引路,一面道:“万岁爷,主子娘娘,肩舆在顺贞门等着呢。奴才打发人往前传了话,御花园到养心殿这一线的宫门都落了锁,可畅通无阻。”

皇帝没言声,暗暗称赞德禄是个聪明奴才,这么见缝插针地为主子着想,回头得好好论功行赏。

嘤鸣呢,还在扭头找熊,“我的杀不得呢?”

小富提溜过来,说在这儿呐,“娘娘上了肩舆,奴才把链子给您。”

结果她登了肩舆接过链子,却说:“我得回头所殿。”

皇帝茫然,“为什么,难道咱们的交情还不够吗?”

嘤鸣有点嫌弃他,虽然一块儿吃了馄饨,又悄悄摸了回小手,还慷慨地给她买了熊崽儿,但他不会以为这样就够交情一块儿回去睡觉了吧!可惜不好说他傻,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明儿一早还有嬷嬷考我琴棋呢,我非回去不可。”说罢摇了摇链子,“杀不得,咱们家去吧。”

她的肩舆晃晃悠悠往西路去了,底下还跟着一只连滚带爬的熊崽儿。皇帝站在那里目送她穿过御花园,再看看这花园里那么多的亭台楼阁,忽然发现失策了。早知道预先安排下,绛雪轩也好,养性斋也好,不都是现成的好地方吗。

德禄看着万岁爷的眼神,感受到了同样的怅惘,“要不过两天主子再带娘娘出去一回,比如给杀不得配个媳妇什么的……”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有贼心没贼胆儿,真是老把式遇上了新问题。算算时间,大婚将近,一眨眼就到了,何必为了那几天光景,惹她不高兴呢。

嘤鸣回到头所的时候,跟前伺候的都在檐下等着,见她牵着一只熊崽子回来,一窝蜂地迎上前惊叹:“娘娘怎么想起养这个了?”

“奴才在上驷院见过熊,那么老大的个头,和骆驼养在一块儿……这熊瞎子能长大吗?”

“长大了可怎么办呀?”

嘤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这得问万岁爷去,我就想要只狗,他给我买了只熊……”谁知道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横竖先弄下去安置吧,宫人们伺候她擦洗了,换了衣裳,她叫了松格一声,“今晚你上夜,我和你说说话儿。”

殿里灯一盏盏都灭了,最后只剩值夜的,远远点在案头上。她仰天躺着,盯着帐顶直愣神,松格在床前打了毡垫子,撑着身小声问:“主子,您今儿出去顺遂吗?”

她嗯了声,好半晌没说话,在松格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忽然说:“先前在外头,万岁爷摸我手了。”

松格一听哗然,“这哪是皇上老爷子的做派,尽占人便宜啦!”

嘤鸣被她这么一说有点儿傻眼,难道是她表述得不清楚吗,多早晚说他占她便宜了?她说:“你小点儿声,不是偷着摸,是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抓了我的手。”一面说一面按住胸口,面红耳赤,“我到这会子想起来,心头还蹦跶呢!”

松格哦了声,嘻嘻笑着扒上床沿,“主子,万岁爷这是对您有意思,他想和您好好过日子来着。那您什么想头儿?您喜欢他吗?”

嘤鸣侧过身来,嗫嚅了下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心里偷着喜欢他了。你说这么个臭德行,我怎么能看上他呢,想是和他处久了,脑子也不大好使了。”

松格也闹不清主子现在的喜好,“奴才以为您就爱海大人那样的呢,不过没关系,喜欢皇上更好,这么着心里就不别扭了。”

可她又抠着床板上的雕花黯然,“我本想着到了这个份儿上,他总要和我说些什么的,可回来的路上他只字未提,也不知那一摸算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