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格眨着眼想了想,“别不是忘了吧!”

忘了?乍听不可思议,但再细一琢磨,好像合情合理。毕竟那呆霸王至今没做过什么靠谱的事儿,你不能拿他平衡朝堂的睿智,套用在他平时的为人处事上。

果然太皇太后和太后也是这么认为的。

两位老主子坐在南炕上,颇费思量地盯着那只狗熊崽子。嘤鸣一大早起来就给它赶了件衣裳,绿底上大红花,北方传统花色,穿上十分俏皮喜兴。

人眼巴巴盯着熊,熊也眼巴巴盯着人。太皇太后的那只叭儿狗起先还叫得欢实,后来小熊崽子一发威,早吓得夹着尾巴跑了。大伙儿仔细打量那张脸,灰蒙蒙的毛色,两只花椒眼。嘴筒子倒长得很饱满,舌头搅动,能抡出花儿来。

“它叫……什么来着?”

嘤鸣说:“叫杀不得,万岁爷给起的名字。”

“这是什么名字!”皇太后道,“好歹叫个双喜呀,吉祥什么的。人家本就长得丑,取个好听的名儿,叫起来也敞亮。”

太后是个没心眼儿的,她想的远没有别人那么深,嘤鸣冲太皇太后笑了笑,“奴才觉得是个好名字。”

太皇太后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才说完,听见外头宫门上有击节声传来,太皇太后和太后坐直了身子,透过南窗朝外看,“皇帝来了。”

嘤鸣忙起身到檐下去迎接,那人从中路上过来,永远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她抚膝蹲福,“给万岁爷请安。”

他说免了,声线倒比寻常还温和些,“过会子朕有件喜事告诉你。”

喜事?能是什么喜事?嘤鸣一头雾水跟进去,皇帝先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见礼,回身看见那满地打滚的熊崽子,笑着拍手逗弄,“士别一夜当刮目相看,果然穿上衣裳愈发精神了。”

太皇太后只是笑,“人家给姑娘买花儿买粉儿,你倒好,买个熊!且留着玩儿两天还犹可,等再大点儿务必送走。熊瞎子这东西可不是猫狗,万一闯了祸,后悔都来不及。”

皇帝说是,“本就是一时高兴,有的人适合养猫养狗,皇后适合养熊。”

他身后的皇后黑了脸,这个人,不会说话少说点儿,张嘴就得罪人,话还那么多!谁说她适合养熊,难道他没看出来,她分明适合养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尴尬地看了皇后一眼,同因皇帝感到糟心。皇帝终于察觉了,便开始转移话题,“皇后的胞弟,朕破格授了他二等侍卫。”

原本公侯家的男孩儿授二等侍卫倒也没什么,但那得是到了年纪之后。太皇太后很不解,“皇后的兄弟不是还小吗,这么着急做什么?”

皇帝笑道:“提前两年罢了,身上有了衔儿才好指婚。”

嘤鸣讶然,“厚朴才满十三,万岁爷怎么想起给他指婚了?”

这也是赶鸭子上架了,他正了正脸色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佟家的姑娘,孙儿替她觅了门儿好亲。皇后的胞弟是正经国舅,嫁给他,对佟家也是恩赏,皇祖母的意思呢?”

☆、第89章 霜降(4)

太皇太后还能说什么呢, 她对皇帝的谋算自然是宾服的。不愿意佟崇峻的闺女进宫, 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不想委屈皇后,至于把佟家闺女赐婚齐家, 里头还有他更深的用意。

如果单是加恩,宗室之中亲王贝勒那么多, 配了哪个都是正头福晋,不比嫁进齐家有体面?可皇帝偏选了齐家,一则是昭示他对皇后母家的看重, 二则也想借佟崇峻的功勋保一保纳辛。如果某一天他不得不拿齐家开刀,有佟家在, 便是一重保障。

太皇太后笑了笑, “我的哥儿, 你真是用心良苦了。皇后,你可要好好谢谢你主子。”

嘤鸣何尝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他这也算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吃, 让她知道他无意针对齐家, 否则便不会促成这门婚事。她站起身向他蹲了个安,“奴才代家里阿玛和兄弟, 谢主隆恩。”

皇帝陶陶然的笑, 有春风拂面般馨甜的味道。

太后嗟叹不已:“这个指派很好,佟家姑娘是个有造化的,你早前还说她身世可怜来着, 如今她进了你家了。要说纳辛的两位福晋, 真真儿没的挑拣, 姑娘进了门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嘤鸣说是,“我的两位母亲待人向来极温存,我自小在家没吃过什么苦。佟二姑娘进了我们家宅,绝受不了委屈的。”

太皇太后颔首,“既这么,挑个日子下恩旨就是了。佟家姑娘十五,比皇后的兄弟还大些,姑娘大些好,知道心疼爷们儿。赐了婚什么时候成亲,全看他们自己的意思,倘或觉得年纪太小,或等再大些,也不是不成。”

皇帝自是高兴的,这样可算双赢,既加恩了佟家,又不必因此伤了皇后的面子。早前指婚的计划就在他脑子里酝酿,他甚至想过要把佟家姑娘指给海银台。至于为什么会想到他,大概也是冲着海银台那股子不懂得转圜的执拗劲儿吧。

做精细活儿的人,心思全在手艺上,不懂得揣摩圣意。他那次下令让他在枣核上雕十八罗汉,当时不过泄愤一说,其实他告个罪说“奴才无能”,反倒更称他的意儿。结果这海银台是个认死理儿的,时隔三个月,竟真把那枚枣核送来了。

象牙小盒子的正中央,摆着一枚被摩挲得发红的枣核,核儿的形态并未发生太大改变,但细看之下刻面高低起伏,十八罗汉一个不差。这世上竟有这么拧的人,皇帝觉得脑仁儿疼,更叫他不悦的是,这枣核儿的存在间接证明了那枚橄榄核舟也是他的手笔。

“朕只知你会做烫样,没想到还会核雕。”皇帝唇角轻轻一牵,把这枣核儿放回了盒子里,“好得很,下回让那些周边小国见识见识我大英匠人的手艺。”

海银台常年出入山野,面圣时从没有拱肩呵腰的体态,即便是低头回话,也自有他的风骨,“奴才原不会核雕,因皇上降旨,才特特儿跟核雕大师曹孟纯现学的。”

皇帝哼笑了声,“这样的手艺,恐怕不是一个初学者能做到的。”

“是。”海银台微呵了呵腰,“请皇上恕罪,这核雕并不是奴才一人完成的,还有曹师傅润色的功效。”

这话是真是假?自然是假的,要是认真计较,断他个欺君也不为过。可是皇帝没有想去深究,他反倒有些佩服他,这是个聪明人,料准那枚橄榄核出了差池,因此尽量周全着,欲让自己全身而退,也想保全嘤鸣。如果当初嘤鸣不进宫,这会儿他们已经双宿双栖了吧!皇帝酸涩地想,自己的皇后和人定过亲,确实令他有些吃味儿,但换句话说是自己横刀夺爱,他也不能揪着受害者不放。

唉,主要是因为二五眼如今对他好像有了点儿好感,他的底气就壮了。一个人一旦有底气,心胸便会开阔些。他也不讳言,盖上盒盖对海银台道:“你与皇后定过亲,朕知道。”

海银台神色如常,淡声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不从。”

皇帝笑了笑,“单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忌惮朕心里有这根刺,将来与皇后之间起隔阂么?”

一个有匠心精神的人,回话倒也严丝合缝,他说:“皇上是圣主明君,绝不会因此小事心生怨怼。奴才与皇后娘娘确实定过亲,但也只是定亲而已,请皇上明鉴。至于皇上与娘娘是否起隔阂,奴才是局外人,不敢妄下断语。”

是啊,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就不会牵一发动全身,就可以标榜自己是局外人。不管他和嘤鸣之间有没有过情,这样的回答显然是最合适的,倘或急着为皇后诸多澄清,那才是最蠢的做法,反倒惹人注目。

皇帝已经是个胜利者,所以他心情大好,自己情路顺遂,便想着是不是也慰藉一下失意人。可是转念再想想,佟崇峻的姑娘要是指给了海家,岂不有拿人姑娘填窟窿的嫌疑吗,那么推恩反成了责罚,倒不好了。

“皇祖母应允了,那孙儿就按皇祖母的意思办。朕已经命人拟定了诏书,过会子就能给两家颁布下去。”

皇帝的性子风风火火,说办也就办了。下半晌恩旨到了门上,齐家一门听得直发懵。

“给厚朴赐婚?”侧福晋不明所以,“他才满十三……”

纳公爷在地心转了两圈,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最后说好,“佟崇峻家的姑娘,这宗姻亲连得好!”

厚贻绕着厚朴打转,“二哥,您说话儿就有媳妇儿啦!怪道昨儿姐夫说要赏您,您这回不用上粘杆处当三等虾了,直升二等侍卫,有个当皇上的姐夫真好,我看比那盖房子的还强点儿。”

福晋坐在圈椅里,等着丫头往眼袋锅子里装兰花烟,抽空对侧福晋说:“佟家姑娘咱们在中秋宴上见过,依着佟福晋的心思原是想进宫的,亏得宫里体谅,指给咱们了。这回可好,咱们娘娘的地位稳了,你也好放心了。”

侧福晋双手合什朝天拜了拜,“阿弥陀佛,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大善事,这辈子儿女都不用我操心。”

厚朴却忧心忡忡,往自己下半截看了看,觉得这份恩宠真是叫人难以承受。尤其那姑娘还比自己大,自己在这少奶奶面前,不得像儿子似的吗。

那厢的嘤鸣呢,听说赐婚的旨意宣读了,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是人总有小心思,以前不管呆霸王后宫有多少女人,已成了事实没辙。以后可不同了,既招惹了她,再一股脑儿往后宫装,她就难免会有些不高兴。眼下好了,他这么做,是在向他表明心迹吧?两个人之间只剩薄薄一层油纸,就是这层朦胧的纸,欲破不破的时候,最是叫人心尖儿打颤。

姑娘总要含蓄些,她等着他主动和她说那句话,可他似乎极忙,为车臣汗部的战事,为除掉薛尚章,也为拿那些黑衣人大做文章。

她等了好几天,这几天里连一面都没见上,她心里就焦灼得慌。松格和她说起从董福祥那里听来的消息,“二爷为了瞧人家姑娘,趴在墙顶上往院儿里看,叫人家拿石子儿打下来了,脑门上肿起那么大一个包儿,像寿星翁一样。佟福晋吓了一跳,原说是贼呢,掌了灯才看清是姑爷,直说闹了大笑话……”发现她主子心不在焉,便问,“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嘤鸣浑身透着难受,又觉得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只管摇头。

松格是个明眼人,“您是不是想万岁爷了?”

她愣了下,“全做在脸上了?叫你一眼就瞧出来了?”

松格嗐了声,“这个还用瞧?不是明摆着的嘛!您要是想他,上养心殿瞧他去呀,何必在这儿唉声叹气的呢。”

嘤鸣低下头,摸了摸杀不得的脑袋,心说他又没和我捅破窗户纸,我上赶着去瞧人家,像什么话!

松格看她不表态,知道她为难,便自告奋勇道:“奴才上养心殿找小富去,和他打听打听万岁爷在忙什么。再让他和徳管事的传个话,让德禄敲敲边鼓,撺掇万岁爷来看您。”

嘤鸣说别,“九成是有事儿要忙,咱们别给人家裹乱。”

好在她也不是完全闲着没事儿可干,她的头所殿开始迎接前来串门子的嫔妃,打头阵的是恭妃,说大婚的日子快到了,来瞧瞧主子娘娘这头有什么事儿需要搭把手。

恭妃是大阿哥生母,嘤鸣得卖她面子,搭手的地方自然是没有的,就剩一块儿喝果子茶,一块儿闲话家常了。然后这个头开完,就像皮口袋破了口子,各宫嫔妃开始络绎地往来,加上婚期临近,关于大婚事宜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所以忙起来也晕头转向,来不及琢磨旁的了。

后来听说,薛家的事儿确实闹起来,她在深宫里闭目塞耳,外头已经天翻地覆了。

薛尚章在行军途中坠了马,那时正是率领三旗骑兵过旷野的时候,真正万马奔腾,摔下来是什么情形,可想而知。这宗事是旗下副都统办的,一个惯会领兵的人,要使别人马失前蹄,是件很容易的事儿。薛尚章的长子伊都立目睹了整个过程,抽刀便砍向副都统,其实从计划开始到全面实行,表面风平浪静,水下早已暗潮汹涌。一个副都统,在军中混迹的时间不比薛家父子短,所以伊都立挑起的兵变不过维持了一盏茶工夫,很快便被以叛乱之名镇压,并就地处决了。至于那位戎马一生,最后横死的薛公爷,朝廷自然不能亏待。尸首装进阴沉花板的棺材里,派了半旗的人马护送回京。余下的兵力,继续随副都统赶赴喀尔喀,平定车臣汗部叛乱去了。

嘤鸣得了消息,一个人坐在梢间里,也不掌灯,趁着黑暗痛哭了一场。

早前就知道这次会出事儿,薛家的担忧只是公爷不在京里,朝政局势会产生倾斜,但她担忧的却是他的性命。他以为地支六旗尽在他掌握,但六旗十万人,一人一个心眼子,怎么做到个个归顺?皇帝铁了心要铲除他,如今到底动手了,她这个被他们千方百计送进宫的干闺女,除了为这位干阿玛哀哭一场,什么力都没尽到。

外面次间里有一盏蜡烛缓缓移过来,放在南窗前的炕桌上。梢间的门扉紧闭,桃花纸蒙着豆腐格的窗花,灯火映照出的身影投在桃花纸上,像透过白纱幕布的皮影戏。

“朕知道你伤心,你可以哭,但不能怨朕。”他隔着那扇门说,“朕这么做,是为江山社稷,是为后世子孙。朕被他辖制了整整十七年,够了,朕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将来也活在薛尼特氏的阴影里,所以一定要铲除他。”

嘤鸣听他说完,心头的那团痛慢慢沉淀下来,“我只是难过,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听我一句劝……”眼下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或者换一条路,也不至于落得这样凄惨下场。

皇帝的话没有温度,“如果他愿意退一步,确实不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朕看在他是孝慧皇后的父亲,是你义父的份儿上,也不能将他赶尽杀绝。可惜,权力这种东西,尝过了味道就不愿意松口,天下人皆是如此。朕问你一句话,皇后,你愿意死的是朕吗?”

嘤鸣一怔,脱口道:“不,我不愿意。”

他在门外听着,轻轻笑了笑,“既然不愿意死的是朕,那死的就只能是他了。”顿了顿问,“你还在哭么?”

她举起帕子掖眼睛,“这会儿停下来了。”

“是听见朕让你二选一,吓得忘了哭么?”

嘤鸣说不是,“您进来和我说话,我就觉得不能再哭了。”

他嗯了声,坐在南炕上慢慢拍打膝头,那清晰的剪影,秀美得像一幅画儿。

彼此都不言语,她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她,但他还是转头望向那扇门,“皇后,朕希望你我之间不受琐事打扰,不是与自身休戚相关的,都不要去理会。当然,朕也绝不会让那些不好的事,在你身上发生。”

嘤鸣轻叹了口气,“可时候久了,还能这样心无旁骛吗?”

他说怎么不能,“朕不会说好听的,只有一句,请皇后记住。因为你身在其位,势必受人嫉恨,朕永远不会相信别人说你的那些坏话,一句都不信。”

嘤鸣眼里忽然盈满了泪,这呆霸王,宣誓的方式总是那么奇怪。可这样的保证,比说一万句甜言蜜语务实多了。深宫犹如悬崖,今儿鲜花着锦,明儿满门抄斩说来就来,只要他不听信谗言,她就没有这样的隐忧。

她咬了咬唇,有意刁难他,“要是我真干了坏事呢?您也相信我?”

他蹙眉思忖了下,“信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首先得是朕信得过你的人品。”

嘤鸣觉得纳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人品什么时候那么好了,便问为什么,盼着他能夸夸她。

结果皇帝的评价可以说很实在了,“一个那么爱吃的人,一门心思全在吃上,哪还有时间琢磨坏事!”

又来了,嘤鸣拉长了脸想,老是这样,好话没说两句就变味儿,这人压根儿不适合聊天。

可皇帝自己并未觉察,他只是看着那扇门,只是觉得很想念她,“皇后,咱们半个月没见面了……”

噫,又有蜜糖漫上身来,她赧然等着,“然后呢?”等他说想她。

结果他说:“你出来,让朕看看你胖了没有。或者……朕进去,让你看看朕瘦了没有。”

☆、第90章 霜降(5)

嘤鸣一听有点儿慌神, 这黑灯瞎火的, 他进来做什么?还看看胖瘦呢,她多早晚和他这么熟了!

忙站起身,不愿意他进来,只好她出去。可她才想迈腿,他便推开门进来了,那么高的个头呀,灯火从他背后照过来,轮廓镶了圈金边一样。以前只晓得他挺拔,今天他穿着玄色的衣裳, 站在面前就像一座山。她心里急跳,想说让他出去, 可嗓子发紧, 说不出话来。

宫里的殿宇, 正中间的叫明间, 与明间相邻的是次间, 梢间呢, 在最偏最深处, 这会儿感觉已经脱离了三千红尘,游离在阳世之外。没有侍奉的宫人也没有灯火, 只有槛外一盏幽幽的油蜡, 散发出一点迷离的微光。

他向前一步, 她便退后一步, 这种情境下, 又是紧张又是彷徨。

嘤鸣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姑娘,不像这风月老手,心里虽然喜欢他,到底他是个男人,没有熟悉到根儿上,还是存了些畏惧之心的。他身上的龙涎充斥这小小的空间,肩上团龙纹的金银线,折射出炫目的光。

脑子无法思考,一片乱糟糟,不知应当怎么办。袖下的双手紧紧握起来,她嗫嚅了下,“您……”

他的手缓缓抬起来,指尖修长细洁,简直可以想象这样一双手,拉起满弓时是怎样一种美态。那手冲着她的脸,一分分移过来,嘤鸣几乎忘了喘气,满脑子想着他要抚她的脸了。上回是摸手,这回是脸,这呆霸王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呆。他的煞风景全在说话上,索性闭嘴,那份魅力便叫姑娘难以抵挡。

嘤鸣气息咻咻,小鹿乱撞,眼看着那兰花尖儿一般的手指到了面前,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姑娘垂眼的样子最是娇羞,她想他应当也这么认为吧。她红着脸,静待那温柔的抚触,甚至推想到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大约他会顺势把她抱进怀里,会亲吻她的鬓发……

还好今天洗了头,她庆幸不已,保证绝不会发生一亲一嘴油的尴尬。那指尖终于触到她的脸了,她能感觉到盈盈的温度,她等着接下来更汹涌的甜。可是人生总是处处充满坎坷,原本那么美好的设想一瞬土崩瓦解,他的两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一边脸颊,很坚定地拽了拽,“真的胖啦!”

嘤鸣终于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一团怒火直冲天灵,她啪地打掉了他的手,跺着脚尖叫:“宇文意,你这个呆霸王!我再也不想搭理你了!”说完穿过了一道又一道菱花门,直冲进另一头的梢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皇帝愣在那里,回过身来一脸茫然。明间里的德禄愁眉苦脸探了探脑袋,“万岁爷……”

皇帝脚下发虚,怔忡走了两步,“她刚才……叫朕什么?”

德禄都快哭了,“奴才不敢说……”

“说!”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能听错了,需要再确认一下。

德禄结结巴巴说:“娘……娘娘直呼了……圣讳,娘娘还说您是……说您是……呆呆呆……”

皇帝抬了抬手指,示意不用说了。那个登基之后再也没有用过的名字,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乍然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前世今生的感觉。

要是按着规矩,皇帝的名字是要避讳的,别说直呼,就是书写时遇上,比划都不能写全,必要缺笔以示恭敬。这个丫头胆儿现在这么肥,不过掐了她一把,她就敢甩脸子大呼小叫。其实光叫名字倒没什么,可气的是后面一句,她竟敢骂他呆霸王!

原来自己在她心里就是这样的?皇帝很生气,沉着脸下令:“把站班儿的全撤了,朕今儿要清理门户。”

德禄一听魂飞魄散,“万岁爷、万岁爷……您不能,那是皇后娘娘,您不能清理她……”一通哀告没起作用,反招来一声暴喝,让他滚,他只好带着所有宫人滚进了倒座房。

松格吓得不住筛糠,“了不得啦,要出事儿了!我们主子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管事儿的,快去慈宁宫报老佛爷,求老佛爷来救命吧!”

德禄示意她噤声,伸长了耳朵听北边动静,果真听见砰砰的敲门声,万岁爷隔门大骂:“你这二五眼,给朕开门!”

屋里的嘤鸣拿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他在外头喝令,她决定充耳不闻。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丢人的,人家只想验证她胖了没有,她竟自作多情以为他要向她表明心迹了。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她不知道自己这段时候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也许是上回的龟龄集留下了后遗症,才对那傻子想入非非吧!她在被窝里呜呜干嚎,恨不得把脑袋埋起来,这辈子都不再见他了。

可那个人阴魂不散,他在外头捶门,把门捶得砰砰响,“朕一定要和你好好理论一番,你骂朕什么,给朕说清楚!”

嘤鸣心烦意乱,那声响像砸在脑仁儿上似的,熄灭的怒火又蹭蹭燃起来,忍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跳下床霍地打开了门,二话不说,上手就掐住了他的脸颊,边掐边说:“快让我瞧瞧,您瘦了没有!”

皇帝长到这么大,这是头一回有人敢掐他的脸,震惊之余连反抗都忘了,任她带着狰狞的表情,在他脸上肆意妄为。

嗯,年轻的男人,肉皮儿保养得很好,因此手感上佳。不过再好看的人,也经不住这么一通撕扯,他的脸给揉搓得变了形,再也威严不起来了,漏着风说“住手、住手”,这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恶意的痛快,刚才的不满也一扫而空了。

皇帝终于把自己的脸从她的魔爪中夺下来,那红晕也不知是揉出来的还是气出来的,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指责她:“齐嘤鸣,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皇后不以为然,“这下扯平了,谁也不许生气。”

皇帝想那也行吧,毕竟是自己先上手的。但冷静一下又觉得这笔账有点儿算不过来,她连名带姓叫他,还骂了他,怎么说都是他比较吃亏。

“你……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圣讳的?你还骂朕呆霸王?”

那个不怕死的人理直气壮,“您不是也骂我二五眼了么,您也直呼我名字了,我就没生气,您怎么那么小心眼儿?”

“朕是一国之君,谁和你说心眼儿!”他气得逼近了些,“你在背地里骂了朕多少回,别以为朕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