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对这种事儿很感兴趣,说快,“把月牙桌抬来,放在跟前,我也会剪。”

松格掩嘴葫芦笑,“没错儿,我们主子会剪耗子偷油。一圈儿九个,一个衔着一个的尾巴,中间搁个盛油的瓮。”

这么一说大伙儿都兴致勃勃,赶紧请剪子来。恰巧殊兰也进门给嘤鸣请安,于是凑趣儿,众人围了一张桌子坐下。嘤鸣在南炕上懒动,便把炕桌搬开,自己搭了一只桌角。外人都以为宫里等级森严,主子奴才半点不能逾越,其实也不是。像身边伺候惯了的人,没有太多的忌讳,只要不犯大过失,主子又愿意亲近,完全可以处得十分随意。

嘤鸣这程子为家里事儿不得纾解,这会儿热闹热闹挺好,就像松格说的,她会剪耗子偷油,一张红纸在手里细细地谋划布局,等看准了,就接了剪子过来,预备大显身手。

可不知怎么,脑子忽地晕了一下,那把金剪没拿稳,笔直插下去,栽在了大腿上。

暖阁里很暖和,她只穿一件薄薄的春衣,剪子的头很尖利,透过缎子直击肉皮儿,她嘶地吸了口气,吓得跟前人都站了起来。一时搬桌搬椅子的乱成一团,四五个人凑上来查看,问:“娘娘,伤着了没有?”

先头递剪子的大宫女梅枝吓得上牙扣下牙,跪在炕前磕头不迭,“奴才死罪,奴才罪该万死……”

嘤鸣不爱乱发脾气,忍痛道:“是我接过来了才扎着自己的,和你不相干,快起来。”原本好好的剪纸,竟因此被搅黄了,她更遗憾的是这个。

豌豆小心翼翼替她捋起了裤管,才发现扎得有点儿狠,血流了不少。忙倒了茶盏里的清水来洗伤口,再拿巾帕狠狠压住,手法有点重,见皇后直皱眉,便温言宽慰着:“娘娘忍着点儿,这样才好止血。”

压了有程子,再揭开手巾的时候,底下是个端正的三角小窟窿,创面虽不大,但很深,松格忧心忡忡,“奴才去请周太医吧。”

嘤鸣自己倒不觉得什么,“这点子小伤,不碍的。拿金疮药来洒一层就是了,惊动了太医院就惊动皇上了,别闹得人心惶惶的。”

她既这么发话,大家也没法儿,便给她上了药,又拿纱布缠裹起来。皇后不是个娇气的主子,她和丫头们继续剪纸,消磨到了上灯时分才丢开手。

这时候皇帝也回来了,她下了南炕出来迎接,两腿一着地,才发现伤口疼得挺厉害。皇帝见她走路有些别扭,便问怎么了,她书没什么要紧的,“我今儿剪窗花,扎着腿了。”

要说皇帝,可能这辈子也学不会花言巧语,他听了一笑,“人家头悬梁锥刺股是为了读书,皇后又不读书,这是何苦。”

嘤鸣运了一脑门子气,“我忍着痛呢,您也不心疼心疼我。”

皇帝说:“扎了一下就心疼,心疼不过来。”他也不知道她伤得多厉害,只觉剪刀不算刀,不是什么大事儿,顺便补充了一句,“腿上肉多,扎一下没事儿。”

嘤鸣听了,觉得心情不大好,“这会子人到家了,就满不在乎了,别打量我不知道。”

皇帝原本正找他的书,听了回头,“那叫朕瞧瞧,伤得厉害不厉害?”

她哼了声,捂着她的伤口,歪在了南炕上。杀不得在榻前仰脖儿看着她,她摸了摸那颗脑瓜子,嘟囔了句:“还不如熊呢。”

女人啊,就是爱耍小性儿,不过能对你耍性子是看得起你,一辈子没经历过女人的德禄对这个了解得透透的,皇帝每常想起这话,即便再烦再累,心里也觉得安慰。

他的皇后没把他当外人,这种撒娇的手法引得龙颜大悦,便作势要掀她的裙子,“朕来验伤。”

嘤鸣忙压住了裙角,“别碰,一震动就疼得厉害。”

他站在她面前,脸上浮起忧色来,“果然伤得很重?”

她眨巴着眼睛问他:“您是真担心我的伤,还是怕不能震动?”

皇帝一愣,“你想到哪儿去了?朕……朕怎么能……不是这样的人啊!”

她看他百口莫辩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到底不再逗他了,让出半边宝座床让他坐下,自己好偎着他。

“您不和我说说前朝的事儿?”

他说别老打听,“后宫不得干政,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可那些军机大臣怎么和您抬杠,你一点儿都不告诉我。”她盘弄着他腰上的葫芦活计嘀咕,“您不告诉我,我不得担心么。”

皇帝抬起视线看着房顶上雕梁,喃喃说:“朝政冗杂,告诉你你也未必懂。你阿玛那事儿,如今成了拉锯战,今儿有人夸他的好处,明儿又有人掘出他的新罪状来,国丈爷亦正亦邪,闹得江湖传奇人物一样。”

这样究竟不是好事儿,她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能完呢,越性儿让我阿玛致仕,他们也就消停了吧!”

可政权倾轧,岂是一走了之就成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秋后算账也不是没有。

皇帝安抚她,“朕瞧着有缓,你先别慌神。再说削了他的兵权和官职,这是朕最后的惩处,你让他自请下野,后头可就没有保命符了。”

她听了,老老实实不再说什么了,窝在他怀里不吭声。半晌才道:“我们家的事儿这么棘手,让主子为难了。我有时候想,我老逼着您真不好,可我没法儿,除了央着您,我还能怎么样呢。”

他说知道,“朕不嫌你麻烦。当初给你下封后诏书,朕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阿玛一屁股烂账,多少人盯着他呢,除非他躲到天上去。立谁做皇后,这事儿很重大,须得谨慎行事,所以朕一个人坐在养心殿里,琢磨了一炷香时候。”

嘤鸣呆了呆,经过深思熟虑才花了一炷香,那要是不那么纠结,大概只要一弹指,不能更多了。

“其实那时候您早就打定主意了,还琢磨什么!”藏了一匣子她的东西,不让她做皇后,哪里能甘心!

皇帝想起来,那会儿正是核舟作怪的时候,他心里跟油煎似的,考虑一炷香已经是极限了,要是按照他的想法,立刻昭告天下才好。所以自己选的路,就得挺直脊梁走完。他没有告诉她,军机处对他刻意维护纳辛有诸多不满,就算阿林保把岭南赈灾一案的罪魁祸首定为薛尚章,也不能完全把国丈爷从里头择出来。

接下来又是几场晤对,纳公爷的花酒到底没有喝遍整个军机处,和他不对付的章京眼见扳不倒他,最后把已经退隐颐养天年的多增拱了出来。

多增是当年辅政大臣之首,诸王各据一方,妄图三分天下时,是他带头力挽狂澜,保年幼的皇帝坐稳了宝座。只是后来因他年纪大了,薛尚章又仗着军功风头无两,他便借岭南赈灾一事自请抽簪了。但他的威望在朝野仍旧无人能及,就算隐退多年,再入宫面见太皇太后,依旧会让太皇太后奉若上宾。

多增是读书人,说话办事极有分寸,也善于引经据典。他把西汉时期外戚干政导致的一系列动荡进讲似的,和太皇太后说了一遍。临了道:“彼时薛尚章独揽朝纲并未令奴才恐惧,因为奴才知道,皇上垂治天下的雄心不灭,大权早晚有收拢的一天。可如今……”说着顿下来,含蓄地笑了笑,“奴才虽已下野,依旧心系朝政。皇上胸襟宽广,不记前仇,但太皇太后必然不会忘了,当年薛齐是如何联手把持朝政,铲除异己的。”

多增并未有意针对继皇后,甚至对皇帝眼下的处理态度,也未有任何妄加指责的地方,可太皇太后明白,能使退隐的功臣重新出山,必然是朝堂有了失控的前兆。

能怎么办呢,只好先行安抚。太皇太后道:“这件事我也有耳闻,只因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大灵便了,所以朝政事物撒了手,一切交由皇帝处置。今儿你进来,我很欢喜,当年的老臣病的病死的死,眼下也不剩几个了。你放心,这件事我自会和皇帝商议,决不能伤了臣工们的心。你呢,只管仔细作养身子,明年是你八十整寿了,到时候我可是要到府上讨杯寿酒喝的。”

这么费尽心思地应付,才把老多增劝了回去。多增走后,太皇太后便面色不豫,一个人在暖阁里思量了半天,终于传了令:“把皇帝请来,就说慈宁宫设了酒膳,请他过来陪皇祖母吃席。”

☆、第112章小寒(4)

单请一个人, 这事传到坤宁宫, 嘤鸣手足无措。

以往太皇太后让陪着进膳, 大抵是两个人一道的。这回有意只叫皇帝一个,不必细说,八成是为了商量纳公爷的事儿, 且不欢迎她旁听。

嘤鸣拉着皇帝的手,不敢撒开, 她很少有这样优柔寡断的时候,只是死死拽住他,嘴里嗫嚅着:“天儿这么晚了……”

皇帝知道她担心,摸了摸她的脸道:“太皇太后早晚要传朕过去说话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朕去听听她老人家的意思,你别怕,未必一定对你阿玛不利。”

可她眼下能想到的,几乎全是不好的东西。好话不背人, 既然背着她,大事肯定不妙。可是不让他去,那就是公然违抗太皇太后懿旨,不光纳公爷, 连她的罪行也大得滔天了。她没法子, 只得松开手, 他临要出门前, 她叫了声享邑, “你抱我一下再走。”

皇帝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被她勾了出来,他从来抗拒不了她细腻的小情怀,回身搂住她,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说别怕,“朕去去就来。你腿上还疼么?好好歇着,等朕回来,把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你。”

他松开她,从丹陛上下来,御前的人已经挑灯在下面候着了。天很黑,孤寂的两列灯火,照出一片狭长的通道,皇帝踩着那团光穿过了交泰殿,消失在甬道的尽头。嘤鸣在殿门前站了很久,冰冷的空气钻筋斗骨,厚厚的狐裘斗篷也挡不住那股寒意。

“主子,咱们进去吧。”松格轻声说,“外头凉,仔细受了寒气。”

她回头看了她一眼,“松格,我到这会儿才明白,深知那时候有多不容易,这种担惊受怕,真叫我厌恶透了。”

松格脸色惨淡,搀着她的胳膊说:“早前您进宫,不是预备好了的么,一切没有出乎您的预料,您该看开些。”

她苦笑了下,怎么能看得开呢,那可是事关她阿玛吃饭家伙的大事儿。不过松格说得没错,先前董福祥登门说老佛爷喜欢她,请她进宫玩儿,她当晚就把因果都想周全了。一切确实在她预料之中,唯一没有料准的,大概就是让这个闷头瞎闯的呆霸王闯进了心里,可也正是因为有他,让她在这深宫里有底气活着。如果没有他呢?她会是第二个深知,日夜经受焚心的煎熬,最后被这无处不在的重压击垮。帝王家,何来的亲情,即便平日再喜欢你,一但朝政上出现了倾斜,你随时会被放弃,因为你始终是外人。

她低下头,慢慢往回走,身上没什么力气,软软地靠着松格,被她半扶半抱带进了东暖阁。

心头一阵阵发紧,让松格开了半扇窗户,外头冷气扑面而来,才稍稍舒坦了些。她背靠着炕头的螺钿柜朝外看,喃喃说:“我昨儿梦见深知了……”

松格吓了一跳,“主子您别吓唬奴才,大晚上的,说这个干什么?先皇后已经做神仙去了,她不惦记您,您别老想着她。”

嘤鸣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回事儿,以前我觉得宫里还不赖,有吃有喝有我喜欢的人,我就想着自己能在这里过好一辈子。可后来大婚了,当上了皇后,想头儿又和先前不一样了,看着尊贵已极,后宫里头独一份儿,其实没人知道我心里那份惶恐。我到底是个俗人啊,面儿上满不在乎,但掰开了揉碎了,逃不过那份俗。我怕娘家倒台,就当不成皇后了,我还怕万岁爷立新皇后,把我打入冷宫……”

松格觉得她主子纯粹是瞎想,“您琢磨琢磨,您和万岁爷是怎么过来的。您二位打打闹闹,就万岁爷,挨了您多少回挤兑,他不还是老老实实上您这儿来吗。怹老人家就吃您这一套,您是紫禁城里唯一敢给他小鞋穿的人,他爱那份挤脚的滋味儿,爱得入骨啦。”

嘤鸣差点被她逗乐了,“你这丫头,留神说话,仔细叫人听见了。”

松格吐了吐舌头,“这会子不是没外人嘛。”

是啊,这宫廷里头,能算得上自己人的只有松格。透过窗户的缝隙往西看,看不见慈宁宫,唯有满天疏疏朗朗的星,被这寒夜冻伤了眼睛。

那厢的慈宁宫暖阁里,檀香味儿冲得皇帝头昏脑涨。紫檀的膳桌上摆着一溜青白玉光素盖碗,可祖孙俩谁都没有动筷子。太皇太后看着盏子里的酥酪说:“皇后爱吃这个,她要是在,一盏未必够她吃的。我是真喜欢她的性情,打从她头天进宫我就瞧出来了,这孩子福厚,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以往我传酒膳也好,果膳也好,都爱叫上她,今儿没叫她,单叫了你,你知道为什么?”

皇帝道是,“皇祖母是有话吩咐孙儿,这话会伤了皇后的心,这才没有传她来。”

太皇太后被他一语道破,微微怔了下,良久才点头,“没错儿,是这个意思。先头多增进宫,你得着消息了吧?”

这宫里一举一动,从没有瞒过他眼睛的,多增几时来,几时走,走的时候脸上什么表情,他都知道。皇帝略沉默了下,垂首道:“孙儿听皇祖母教训。”

他的态度这么好,倒让太皇太后始料未及,本以为他总会辩驳几句,比如说下野的旧臣不该干涉朝政什么的,结果并没有。所以啊,皇帝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回多少会对皇后不利,要是极力维护,愈发让老祖母心生厌恶。所以他干脆顺着捋毛,先把老太太心里攒着的火气捋没了,接下来就好说了。

太皇太后瞧着他,灯下的皇帝气定神闲,眼眸明净。二十三岁是大好的年纪,青春、热血、壮志凌云,但欠深思熟虑。

“当年你阿玛忽然撒手,朝中经历了多大的动荡,你还记得么?”太皇太后道,“后来你登基,虽有皇帝之名,却无皇帝之实,十二年受制于人,连婚事都不由自己做主。那时候你对薛齐两家恨之入骨,发誓要将他们灭族,事儿才过去几年罢了,我料你也没忘。如今对薛家的处置,算是说到做到了,那么齐家呢?纳辛的罪过远不及薛尚章,且他的闺女成了你的皇后,你网开一面是应当的,但这种宽赦要有度,要敷衍得了满朝文武,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眼下朝堂上群情激奋,连多增都给抬出来了,你要仔细,别闹出文死谏的戏码来才好。我知道皇后识大体,不过这件事上,她怕是没少在你身上使劲儿。我今儿没叫她来,也是有意让她知道,她过多干预朝政不对。还有你,她初登后位,有些事儿不知道轻重,你当了十七年皇帝,她不明白的地方你该告诫她,不该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皇帝静静听着,没有为嘤鸣叫一声屈,待太皇太后说完,他才俯首道:“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儿和皇后绝不敢有半句违逆。皇后担心父亲,这事儿不假,她也求过朕,只要留她阿玛一条命,旁的一概不奢求。朕之所以迟迟没有判定纳辛的罪责,并不全是为了皇后,朕也有朕自己的考虑。纳辛早年确实与薛尚章狼狈为奸,但他保朕登上帝位,皇后入宫后,他替朕彻查户部税目,车臣汗部战事调遣乌梁海部协同作战,这些都是他的好处,朕不能记过不记功。薛尚章倒台后,这朝堂上明里暗里还有多少同党,细细纠察起来,只怕占了半壁江山。朕想让他们看见,只要依附朝廷,朕可以既往不咎。但军机处某些人公报私仇,口头上大义凛然,私底下打什么主意,皇祖母比孙儿还知道。”

太皇太后听他一句一句把事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心里不由怅惘。到底还是有这一天,宇文家的老毛病在他这代没能幸免。他拿那些有私心的官员来说事儿,其实何尝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

皇帝需要一个勤政睿智的好名声,不能因纳辛毁于一旦,太皇太后道:“既不收监,也不惩处,你偏袒得太过了,闹得不好人心浮动,于社稷不利。”

皇帝抬起眼,“那依皇祖母的意思,孙儿应当怎么处置?”

暖阁里燃着灯,迟重的金色映着太皇太后的脸,老太太嘴角微沉,淡声道:“你不愿打压皇后母家,是为保皇后的体面,纳辛要是晓事儿,应当自尽,才不至于令皇后为难。”

皇帝静静听着,没有应声。自尽也罢,问斩也罢,都是个死,没有哪个更体面高贵。太皇太后在等他的表态,他不好直直反对,只道:“请皇祖母再容孙儿一些时日,眼下还有几桩案子没有查清,待有了结果,到时候再一并发落。”

太皇太后说好,“你万钧重担在肩,皇祖母知道你能够妥善处置。但纳辛圈禁府里不是长远的方儿,刑部也好,督察院也好,给他腾个地儿,也好堵住那些臣工的嘴。”

这是太皇太后下的令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皇帝微顿了下,只得领命道是。

从慈宁宫出来,夜已经深了,想回坤宁宫,怕吵着她,且又觉得不好向她交代,他在乾清宫前徘徊了一阵儿,还是退回了养心殿。

这一夜皇帝没有回来,嘤鸣枯坐了大半夜,将要天亮的时候才稍稍眯瞪了会儿。

想是不好了,她自己心里知道,太皇太后管了这事儿,皇帝是极孝顺的,没法子拂逆老太太的意思,所以躲着她了。她气虚得厉害,浑身酸痛,但今天各宫妃嫔要进来请安,她必须打起精神应付,越是这样当口,越不能叫人看笑话。

她在正殿里升了座,浩大的殿宇,看上去金碧辉煌,其实还是空的。那些嫔妃们进来了,个个脸上带着笑意,这笑意绝不是平时硬憋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欢喜。

“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小主儿们甩帕子蹲安,成群的锦衣耀眼,环佩叮当。

嘤鸣说伊立吧,“今儿正是化雪的时候,怪冷的,咱们挪到西边暖阁里说话。”

海棠上前来搀她,她下了脚踏,摇摇曳曳往西,那身姿楚楚,引得金地缂丝百子袍的后摆也款款轻摇。身后的妃嫔们交换了下眼色,悄悄撇嘴笑了笑。

众人都落了坐,则嫔道:“贵主儿今天身上不好,才传了太医过承乾宫瞧病,奴才的永福宫离她近,她托奴才给主子娘娘告个假,说回头身上好了,再来给皇后主子请安。”

嘤鸣托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上头飘浮的茉莉花瓣,心里门儿清,哪里是病了,不过是借故不想照面罢了。她也不恼,颔首道:“既病了,就让她好好养着吧。天儿冷,是要仔细点儿,眼看到了大节下了,后头且要忙呢。”

大家虚伪地敷衍着,说主子娘娘也要保重凤体,节下好些事儿要娘娘做主呢。

其实表面上过得去,倒也罢了,可有的人就是不安生,成心要在这个时候给她上眼药。祥嫔到底忍不住挑起了话头儿,试探着说:“昨儿我们家人进来会亲,恰好说起外头的局势,听说和薛家有牵连的,这会子都翻起旧账来了……连主子娘娘家……”

一时殿内众人眼风如矢,所有人都在揣测皇后接下来的反应。当然光顾着看热闹可不行,得适当表示一下关心,谨嫔道:“娘娘放宽心吧,万岁爷自会还公爷一个公道的。”

还公道?纳公爷不干不净,哪来得公道可还?可是那些小主儿们笑着应承,“正是呢,请娘娘放宽心。”

嘤鸣端着茶盏一哂,“咱们后宫,多早晚能谈论前朝的事儿了?我知道大伙儿是好意,但也要谨守本分才好。我和万岁爷是正头夫妻,像这些外头的事儿,自有万岁爷周全,你们就不必忧心了。”

这句正头夫妻,戳中了所有人的痛肋,在她跟前,她们确实连妾都算不上。

康嫔不甘心,眼光溜溜看了在座的一圈,嗫嚅着:“我听宫人们谣传,说要拿公爷下大狱呢……”

嘤鸣哦了声,“我竟还不知道呢,是哪个宫人说的?”

怡嫔道:“宫里人多嘴杂,要追根究底,只怕也找不见那个人。”说罢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娘娘,奴才还听见一个谣言,娘娘知道了可别生气。”

嘤鸣放下茶盏,面上还笑着,手却在袖笼底下紧握成了拳,“什么谣言,说来我听听。”

怡嫔是成心要在她伤口上撒盐,支支吾吾道:“也不知慈宁宫里哪个烂了舌头的在外浑说,说老佛爷的意思是赐公爷自尽来着……”

所以当初深知是怎么被逼得无路可退的,她现在总算体会到了。这些人个个心怀鬼胎,眼见你要失势,她们就敢不顾礼法在你跟前放肆。如果她不是足够沉得住气,能叫她们给活活逼死。

嘤鸣冷笑,倒没有一气儿发作,转头看了看恭妃,“我近来身上也不大好,宫务过问得少了,叫阖宫上下胡天胡地,全没了体统。原想今儿贵妃来,请她帮着掌管宫务的,可她也病了……看来少不得要托付你了。”

这么一来所有人都有点儿懵,没想到皇后在这个裉节儿上把自己手上的权分了。恭妃这人除了包打听的本事,为人并不精干,对于她帮着掌管宫务一事,每个人都不服气。

嘤鸣呢,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这会子确实精神头不济,与其和她们斗鸡似的打擂,不如把食儿抛出去,让她们互啄。这么着既架空了贵妃,又有人代她收拾这些作乱的,一举两得。

恭妃惶然站了起来,她原本还琢磨怎么捅皇后肺管子呢,猛受了委任,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娘娘,奴才何德何能……”

“你是大阿哥生母,本就比别人尊贵,不单我,万岁爷也看重你。这趟托付你,你别推辞,宫里流言蜚语漫天,趁着节前整治一回,大家好过年。”嘤鸣三言两语指派完了,忽而冲怡嫔一笑,“还有一宗,看见你我才想起来。孝慈昭皇后生前住的就是你的永寿宫,万岁爷前儿和我说,很惦念皇额涅,孝慈昭皇后的忌日快到了,打算照着原来的布局,把永寿宫重新布置起来,便于祭奠瞻仰。你瞧,这么一来你就得挪地方,可怎么安排呢……”顿了顿问恭妃,“要不让怡嫔搬到咸福宫去吧,正好和祥嫔做个伴儿,你瞧这样好不好?”

☆、第113章大寒

恭妃自然说好, 原本在后宫籍籍无名的人, 突然受到如此重视, 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简直像七品芝麻官一跃成为封疆大吏一样。即便之前对皇后有再多的不满,这刻都烟消云散了, 非常积极主动地站到了皇后的阵营中,只要是皇后的意思, 无不遵从。

恭妃含笑道:“娘娘的安排是极为妥当的,依奴才之见,怡嫔和祥嫔平常谈得来,性子也相投, 她们俩搬到一个宫,再适合也没有了。”

恭妃和皇后一唱一和,在场的众人都识趣儿闭上了嘴,心里明白皇后娘娘又发威了,这回一口气整治了三位, 自己要再多说一句,接下来倒霉的就是自己。

其实照着位分来说,皇后底下是贵妃,皇后身子不好, 自然是由贵妃代为执掌宫务。可皇后却借着这回贵妃称病, 堂而皇之让恭妃出头冒尖, 直接越过了贵妃的次序, 那往后贵妃在底下嫔妃跟前可是说不响嘴了。再者祥嫔和怡嫔, 宫里人都知道的,怡嫔奸祥嫔酸,这二位要是住到一个宫里去,那可了不得了,外头必定再也顾不上对付,单是内斗都会忙得不可开交。

皇后这手着实厉害得很,想是早就对怡嫔有了不满。这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嫔位已是一宫主位,势必都有自己的地方。如今皇后说话儿就把怡嫔落脚的地方征用了,那她非得屈居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一来可和贵人答应没什么分别了。大伙儿从先头的和皇后为敌,转变成了看怡、祥两位小主儿的好戏,所以说这宫廷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怡嫔见这事儿板上钉钉了,到底发急了,站起身道:“皇后娘娘,奴才虽是区区嫔位,但奴才进宫五年了,一步一步升到了如今的位置,本也十分不易。今儿娘娘这么做,恕奴才说句逾越的话,娘娘办事太不地道,您这和夺了奴才的嫔位有什么两样?”

怡嫔平常也算是个谨慎的人,今天这事儿严重地损害了切身的利益,她那份端庄贤淑可再也装不成了,脑子一热,竟公然叫板起来。

嘤鸣眯了眯眼,很满意事态正照着她的设想发展。她本来就指着怡嫔行差踏错,这样才好狠狠收拾她,当年她扇阴风点鬼火,对外宣称和深知走得近,传出了多少毁谤深知的闲话来。这会子又不安分,还想故技重施,可惜她不像深知好性儿,她是有仇必报的,自有法子让她一败涂地。

“这是万岁爷的意思,难道你还想抗旨不成?”她并不动怒,含笑看着她,“我知道你不服,不服也没法子,事情定下就是定下了,总不好为了照顾你,断了万岁爷尽孝的心。”

怡嫔轻蔑地笑了笑,“是不是万岁爷的意思,恐怕只有娘娘……”

结果她话还没说完,海棠上前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啪地一声,清脆响亮,只听海棠厉声呵斥:“奴才替皇后娘娘教训小主了。小主口出狂言,对娘娘不恭,这是小主该受的罚。”

这个大嘴巴子仿佛打在了所有人的脸上,把她们那份沾沾自喜的气性儿全都打没了。暖阁里立刻呼啦啦跪倒了一片,那些嫔妃们瑟缩着,请皇后娘娘息怒。海棠是御前派到坤宁宫主事的女官,她的地位远比精奇嬷嬷还高,只要有谁敢冲撞皇后,她代皇后教训不懂事儿的嫔妃,是皇帝赋予的权利。

怡嫔捂着脸,呆若木鸡,宫女尚有不打脸的规矩,她身在嫔位竟受到这样的对待,那种羞愤欲死的心情,简直要令她燃烧起来。她涨红了脸,气涌如山,“皇后娘娘动用私行,奴才也是受册的内命妇,不受娘娘这份侮辱。奴才这就上慈宁宫,求太皇太后做主。”

可惜她根本走不出这间暖阁,只听上首的人凉声道:“我是皇后,内闱上下皆由我定夺。你要求太皇太后做主,那咱们就先来计较计较,你假借慈宁宫闲话之名散布谣言的罪过。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内命妇,就该自己尊重,可你整日兴风作浪,调唆得阖宫上下学你的做派,是非不明,尊卑不分,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皇后?看来今儿不好好惩处你,愈发纵得你无法无天了。你也不必上咸福宫给祥嫔添乱,来两个人,把怡嫔关进延庆殿严加看管,待我回明了万岁爷再作定夺。”

这是继皇后上台后的头一次立威,只要上头没有废了她的打算,她的决定几乎没人能动摇。

扁担带着人穷凶极恶地冲了进来,先是向上行礼,说遵主子娘娘的令儿,然后转身错牙冲怡嫔笑,“怡主儿,奴才动手伤了您的体面,您自个儿走吧。”

怡嫔到现在才知道害怕,哆嗦着说:“皇后娘娘,奴才先前一时糊涂,对娘娘出言不逊,奴才罪该万死。请娘娘瞧在……瞧在奴才进宫多年的份儿上,饶了奴才这回吧。”

嘤鸣靠着靠垫,一双妙目懒懒地转过来瞥她,“进宫多年的嫔妃,当着阖宫主儿的面公然顶撞我,你这一腔孤勇,是在给谁做试金石不成?我原是想饶了你,可你既说你进宫多年,我却又饶不得你了。要论资历,在场的诸位都比我老,这么多眼睛瞧着,我要是不罚你,将来不好管教别人。”言罢一摆手,扁担立刻会意,给左右一使眼色,直接把怡嫔“请”出了西暖阁。

底下一群嫔妃还跪着,都被皇后这样大肆整治的动静吓得噤若寒蝉。嘤鸣的目光从那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脑袋上划过来,曼声道:“人的命数,今儿不知明儿,谁也保不住永生永世的富贵,你们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在什么位分上做什么事儿,不及别人的时候认命,凌驾于众人之上时,我就能行自己的权。我的手段,其实你们都知道,我从不平白和人过不去,如果你哪天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就要先想一想,是不是言行不端得罪了我,与其巴望着时候一长我就忘了,不如自己知趣儿,老老实实找我赔罪来,因为我这人没别的好处,就是记性好,有些仇,我能记一辈子。别打量我当上了皇后,要图贤后的名儿,我从来没这想头。我只求自己过得舒坦,不顾别人死活,所以你们得留神,要相安无事,就谨守自己的本分,别听见些风吹草动,立时高兴得过节似的。且把心里那份窃喜藏一藏,等我当真倒了台,你们再弹冠相庆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