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妖冶/死不如生 作者:卫何早【完结】

周文释跪在殿前,接受皇后召见。

皇后端坐凤椅,微微一笑:“周大人上月完婚,怎么不带新夫人入宫逛逛?”

周文释道:“乡间粗妇,不敢唐突皇后。”

皇后抿了口茶:“只怕周大人金屋藏娇,不舍得。”

周文释垂首:“臣不敢。”

过于谨慎的对答,使空气都沉默下来。

周文释过了许久,抬头看一眼皇后,只见她眼帘挂得很低,腮边两个纯金耳坠微微摇晃,闪烁灿灿澄黄的光,头顶凤钗斜插,颤巍巍地抖动。

皇后默然一会儿:“为了完婚,舟车劳顿,很辛苦吧?”

“社稷重于己事。”

“这么快回来…”皇后把话尾拖得长长:“皇上有周大人,社稷之福,国家之幸。”

“臣不敢。”

“何需自谦。”皇后打量周文释,快三十的人了,丝毫不见衰老,神态沉静,言语有度,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变的,只是身形更加修长,隐藏在宽大的朝服里,显得有些单薄。

周文释行动如行云流水,再次叩首:“臣谢皇后召见,关怀之情,铭感五内。”

皇后微微抬首,凤钗猛地上下摇动,这时候说这种话,明明是想抽身了,感激之词从他口中说出,说不出的冰冷无味,皇后语调不知不觉变得尖刻:“周大人与本宫上辈,本是姻亲,同为一家人,说不上什么关怀,分内之事耳。”

周文释听到一家人,身形动了动,很快恢复平静:“皇后尊贵之躯,臣不敢与之相提并论。”

皇后银牙一咬,气冲头顶,贴身侍女姣月暗暗拉了下她袖子,皇后呼出一口气,生硬地:“周大人一路辛苦,回馆歇息吧。”

周文释面色如常地退下。

皇后猛地拍一下凤椅:“没有一个不欺负我!”

姣月叹息:“娘娘太心急了,说这些话,明显在逼周大人。”

皇后气苦:“我能逼得了他什么,他仍然做他的人。”

“那你逼他,有什么用?”

皇后恍惚地,为什么?不过想从他那儿得到点安慰,可是,一见面,又沉不住气。

“所以,你总是输喽,他知道你的心思,胸有成竹,多悠然呀。”姣月凝视皇后年轻的面孔,心内叹息,不要以为皇后有多稳重,其实,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再懂事,再内敛,不过是个没经历宫中风雨历练的新皇后。

皇后苦苦地问:“我是个很难缠的女人么?”

“不是。”姣月笑:“娘娘天真纯净。”

“不如骂我傻女。”

“娘娘不傻。”姣月掩嘴笑:“刚才周大人明显被你说中痛处,连跪姿都不稳了。”

皇后得到安慰,冲她一笑:“只有和你,能说心事,宫里的人,都可怕。”

“奴婢也是宫中人。”

“你不一样。”皇后注视她:“我想信你,你就和她们不一样。”

姣月哽咽:“我原是蓝贵妃的人。”

“蓝妃与我,并无嫌隙,谈不上她的人我就防范。”

“可是蓝妃独蒙圣宠。”姣月轻声:“你不记恨,有人以为你记恨,对我,难免有微词,对你,就不止微词了。”

“可是说我心计深厚,外表温和,内心狡诈?”

“你不在乎?”

“啊,在乎。”皇后点头:“可不是很在乎啊,封得住嘴,封不住心,有什么办法。”

姣月叹息,这位娘娘,倒不是天性宽厚,只是在乎她在乎的事罢了,不感兴趣的,怎么都不会去琢磨。

“你是怕我没能力保护你?”皇后笑:“那倒不至于,我是个傀儡,但是好歹有那么点权力保护心腹。虽然没用过那些权力,不过,也没什么机会给我用啊。”

“那是太后…”

“对,太后需要我。”皇后起身,扯扯自己的凤袍:“和这身皮,与她站在一起。”

“一个人想想,独自过瘾就行了,千万别再说出来。”

“我没那么傻。”皇后坐回去,摸摸头顶凤冠:“它真重啊,只要戴着它,头都快坠到脖子里去,每次快说错话,它都能提醒我。”

“你比刚进宫时开朗多了。”

“是我想通了,做傀儡,也要做个快乐的傀儡。”皇后自嘲,连生育工具都不需要做呢,真是轻松,顶着后冠做千金之躯就行了。

姣月默然,这位皇后,有自己的快乐方式。

“周文释这个假斯文,今天真是将了我一军。”

“你改日反吃他一子就是了。”

“他精明着呢,我不是对手。”皇后淡淡地:“而且,他娶妻了,我不过是望梅止渴,了以自慰。”

“听说,他只和新婚妻子呆了一天,就独自回京了。”

“宫中生活果然无聊啊,连个旧情人都够你我谈这么久,以后怎么办?我们还要悲哀地寂寞地走下去。”

“时间是很容易混的,只要你忽视它。”

“我进宫一个月零十四天。”皇后无奈:“你看,除了数日子,实在没什么可做之事。”

“和嫔妃们多走动走动。”

“不要。”皇后厌恶地:“没有共同话题。”

“皇上的确是个乏味的人。”姣月理解。

“小心隔墙有耳。”

“唉,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不准学我。”皇后双眉一拧,倒也凤仪威严,端庄持重,突然掌不住:“扑”一声,喷笑了。

蓝影一生,有过五个男人。

生来不知父母为谁,被艺班捡到,顺理成章地学起了舞,寒来暑往,汗水浇注,十余年辛苦,倒也学得一身好舞技,名冠京师。

捧场的人多如牛毛,王公贵族,名人文士,不在话下,然而统统不放在心上,因为心中始终属念大师兄。

大师兄余正鹏,方脸,浓眉,薄唇,身板威武,好一个大好男儿,偏又懂得照顾人。

蓝影记得,少时练功,最是辛苦,稍有懈怠,师傅便棍棒相加,每到此时,大师兄必代为求情,有几次,甚至被连累,依然十分心疼小师妹。

清晨,薄雾未褪,淡青的天色下,一群未长开的孩子,有男有女,纷纷在练功场拉弓劈腿,汗流浃背,混乱的身影中,一道目光总是风情万种地透过去,又总有一道钢劲有力的目光回过来。

青梅竹马,两相有意,又何需私定终生。

一直是甜,自然不觉什么,苦中搀甜,才觉珍贵难忘。

蓝影一出道,即一夜成名,从此有名的酒楼纷纷邀约,有蓝姑娘,不愁不满场,只是蓝姑娘到了只跳舞,舞尽也就不做停留,来去匆匆。

蓝影抱定主意卖艺不卖身。

余正鹏死的那天,蓝影琼楼献艺,正舞得风华绝代,锦衣飘扬,风姿万千,突觉胸口一坠,一口鲜血喷出,人事不知。

醒来,第一句话是:“师兄怎么了?”

余正鹏演杂技,一支竹竿直戳青天,他立于竿顶,做各种高难动作,因无人敢效仿,只此一家,风靡一时。说来也怪,平时乃是绝艺,从无偏差,偏偏一个旋转,失了手,豪无防范地摔下来,头先着地,立时毙命。

幸福来了又走,是不是希望不如从未有过?

蓝影只觉师兄一死,以往的坚持都变做可笑,生无可恋,生不如死,又死不如生,从此活得像行尸走肉。

她的舞依然美不可言,心早如槁木死灰。

武安侯不惜重金,只求搏得红颜一笑,不顾身份,穷追不舍,只求以身相许…蓝影二十岁时,嫁了武安侯。

武安侯年近中年,一如世上男子,金银女色占全,便要更多的金银女色,然而,对蓝影也不是不好,只是除去权势财富,不过也是个俗人,蓝影的婚姻其实很简单,只是婚姻而已,再无其他。

人是一定要成婚的,本性使然。

然而不和所爱结合,与谁都无甚差别。

蓝影二十三岁,武安侯参与皇子帝位之争,新皇即位,铲除前朝余孽,武安侯被赐死,合府家眷,男为奴,女为娼。

命运太会安排,蓝影苦笑,然而命运对自己也还是不错的,只是回到起点,不再倒退到更不堪的境地。

蓝影在女人该享受安逸的年纪,依然舞姿翩翩。

一直舞,舞到再也舞不动,就可以彻底休息。

南硕王见到蓝影时,只觉这个女子,舞得好不凄艳,像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透明的身子,又像寒光闪闪的刀口上浮着的花瓣,寂寞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绝望。

绝望有种致命的美。

南硕王为她赎身,蓝影报恩,做了他的妾。

二十六岁,那年,大雪纷飞,皇帝驾临南硕王府,欣赏花园雪景,远远看见一个女子,站在一株开得正艳的红梅下,女子穿白,与雪景融为一体,风来,梅瓣悄然而落,落于白衣之上,像殷红泼散,美人泣血,目光再无没有移开。

南硕王一看皇帝的目光,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个女人再不是自己的了。

南硕王将她献于皇上。

皇帝连推让也无,亦不做任何询问,当即接她进宫。

南硕王只是俗人,是俗人,就爱世上俗物,保的住美人,保不住富贵前程,他不是痴情汉,也不是傻子,做不得圣人。

蓝影进宫,隔年封为贵妃,二十七岁时,独揽恩宠于一身,后宫佳丽皆虚设,若非太后阻拦,必登后位。

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皇帝并不在意,那天,却得知一向空置的后位草率定下。

新后是刘尚书之女刘止瑜。

皇帝急急去太后寝宫:“母后看重,必有过人之才,儿本不该有异议。”

太后道:“可心中早属意他人?”

皇帝挨进了,赔笑:“瞒不过母后。”

太后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多言,中年便有些模糊的眼睛寒光一闪,如一道利剑刺进皇帝心里:“蓝妃身世,登后位,皇帝朝堂之上,欲怎样和众臣解释,又何以对天下人?”

“母后,天下没什么不可以馔社。”皇帝冷笑:“母后是不愿费这个心,还是根本不想?”

“平时随你闹,大臣颇有微词,传到我这里,我何曾怪过你半句?后位关乎社稷,皇帝既然心不系于此,且乐你的吧。”

心不系于此,一语击中皇帝,他不是个称职的天子,一直以来,都是太后掌权,他只爱风花雪月,快活逍遥。

耕耘才有收获,白吃的人,岂有资格讨价还价?

皇帝大婚,普天同庆。

当晚,皇帝见到她的皇后。

能选做国母的人,自然不会差,只是,也没什么过于出众之处,稳稳地坐在那儿,倒也端庄淑静,只是平静地过了头,显得木然,一抬眼,那双眼睛里明明浸着不少东西,可外表就是不露出来。

表面平和,内心深不可测,是皇帝内心对于正妻的评价。

皇帝永远不会想到,皇后对他的评价是:一个自以为是绣花枕头成不了大器的花花公子。

皇后转出月季丛,看见蓝妃迎面走来。

“讨厌,这么巧。”

姣月低声:“你不是不恨她吗?”

“我不想和她招呼啊,还得动脑子想词儿。”

蓝妃上前行礼:“皇后娘娘。”

皇后见她穿着宝石蓝绣花长裙,乌云般的秀发紧紧挽着,只插一支水晶簪子,弯弯的似只月牙儿,淡扫娥眉,胭脂施得若有若无,果像颗淡雅而尊贵的蓝宝石。笑着扶起她:“蓝妃好兴致,不如一同赏花。”

蓝妃推辞:“臣妾身体不适,正欲回宫。不打扰娘娘的雅兴。”

皇后巴不得,点了点头,看着蓝妃走远。

姣月道:“蓝妃一向如此,娘娘别放在心上。”

皇后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放在心上?”

姣月一愣。

皇后把玩手上的扇子:“她对我什么态度,是她的事,如果她觉得自己是胜利者,因皇上不在乎我而轻视我,那我很乐意给她这份快乐。”

姣月轻叹:“你真是贤后,快赶上长孙皇后了。”

皇后问:“她真的快三十岁了?看起来一点儿不像啊。”

“连你这么不爱听传闻的人,都知道她的真实岁数?”

“那么,是真的?”皇后瞪大眼睛:“那不是比皇上还大?皇上才二十五。”

“你才二十呢,可看上去像三十,岁数是不能衡量一个人的。”

皇后举扇敲她的头:“竟敢说本宫老相!”

“不是,我是说你一动不动时老相,可一说话就暴露你是毛丫头的事实。”

皇后再敲一下:“小心我让太监掌你嘴。”

姣月捂头:“国母居然如此暴力。”

皇后一边用罗扇扑蝶,一边自言自语:“可我觉得,蓝妃虽然对我不敬,倒并也无恶意。”

“她不是爱争之人。”姣月回忆:“说来也怪,平素对谁都淡淡的,连对皇上,也不是特别热情,皇上就爱她这点,说是有品格。”

皇后顿时欲呕,皇上还真是贱得可以。

姣月见皇后轻松的神色,吐舌:“这个宫里,也不知道多少人想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只有你,最该在乎的人,却满不在乎。”

皇后笑吟吟地看着湛蓝的天色:“呃,谁说我不在乎,我很在乎呀,我在乎她千万别失宠,否则皇上换一个人宠幸,那女人又是个难缠角色,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哪有现在轻松自在。”

姣月五体投地,娘娘的思维太独特了。

皇后沉默一会儿,叹息一声:“她真漂亮啊,上次见她,只觉得她虽美,却只不过是个美人罢了。”上次见蓝妃,她穿一身极艳的红,红得像血,满头金饰,雪白脸面,胭脂红如晚霞,艳冶极矣。

那次是后妃拜见新后之礼,蓝妃一出现,立时有人嘀咕:“这一身,不是在抢皇后的风头吗?”

皇后大婚,穿大红礼服,也是戴金饰,后妃有心的,那日都避了红,换了银饰。

皇后今日,总算深刻体会到了那句诗:浓妆淡抹总相宜。

那样一个美人,从小到大都知道自己美丽,总会有些高傲,即使命徒多舛,也掩不住艳光,像木匣里的宝石,有一点缝,都会透出宝光。

这么美的人,傲了这么多年,见谁都不改傲气,也是可以原谅的。

皇后不无嫉妒,更多的是感慨造物神奇。

姣月提醒:“想想自己的事吧,皇上不是今晚要来吗?”

皇后突然像被砸了一石头:“啊啊,差点忘了,真讨厌。”

姣月摇头:“太后的一番苦心啊,只是没一个人感激。”

皇后“哼”一声:“真难为我们的皇上了,听说为今晚来我寝宫,还和太后吵了一架,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怕我玷污了他的身子呀!”

姣月疑惑:“到底谁出卖了你们?大婚那晚,你们谁也没碰谁的事,是谁透漏出去的?”

“谁知道!”皇后咬牙:“今晚我一定要问问他,如果是他走漏的消息,我就把他撕了。”

皇上驾到,皇后出宫相迎。

皇后最前,身后宫女跪了一地,皇上淡淡地扫视皇后,又淡淡地收回目光:“平身。”

皇后谢恩,起身,与皇上并排步入寝宫。

姣月在皇后身后,悄悄戳皇后背心,皇后哀怨地内心叹息,拼命找话题:“皇上政务繁忙,日日辛苦,臣妾已预备下御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