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出去,但不是报恩,你不用觉得别扭。”

皇后喃喃:“随便你,我干涉不了,哼。”

皎月道:“机不可失哎?”

“真不死心。”皇后苦笑:“好吧,我坦白,不揭穿她是为不让皇上伤心。”

皎月意外,表情复杂。

“他爱她,几乎爱了一辈子,现在,他们又终于有孩子,我再去翻云覆雨,岂不太丧德?”

“夸张,只是有些缺德而已。”

“我已经刺激过他一次,不想让蓝妃再刺激他第二次。”皇后道:“那次,他完全有理由废了我,我也会万劫不复,可是他最终选择相信我,弱智到极限的相信。”

“也许他智商本不高。”

“你还是那么对他有成见。”

“你也未必有多喜欢他。”

“我与以前的区别,仅仅在于认命。”皇后悠悠叹道。

三日后,公主陪同皇帝皇后去丽山。

赵太妃临上车问:“文慧跟我一起吧?很久没与你说话了。”

文慧含笑应允。

一路,文慧只觉没有精神,靠在车壁上静思或发呆,赵太妃看她年轻的面庞,笑问:“为了什么烦心?”

“很多。”

赵太妃年俞七旬,是个时常微笑的慈祥老太太,闻言并不深问,微微一笑:“岂能事事如意。”

“我喜欢一个男人。”

“哦。”

“可是这样,伤害亲人。”

“嗯。”

“母后没有责怪我,反而把自己弄得很憔悴,我知道她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让我为难。”

“所以呢?”

“没有两全其美的事,真是,为什么这么不完美?”

“都是这样。”

“我只觉得,我没做什么丢脸的事,为什么要让步?我没害人,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不能自己做决断?”

“你没错,爱你的人也没错。”

“我太认真了吧?”文慧苦笑。

“世界本是一片混沌。”赵太妃道:“不会因你的认真而改变,只会令你自己不快乐。”

“只是觉得无力。”文慧撇撇精致的嘴角,靠在车上渐渐睡熟。

到达丽山,颠簸的感觉停止,文慧悠悠转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一觉睡醒,烦恼顿消。”太妃让宫女用山泉煮了茶,整个马车中飘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唉,是。”文慧接过茶,抿了一口,神清气爽。

蓝妃怀孕仅三个月,腹部隆起几乎看不见,文慧下车,看见父皇身边的她,仍然是从前样子,她见了文慧,眼神已然如从前般温和,仿佛看见了自己女儿,文慧却侧首不理。

赵太妃微笑地看着她的晚辈们。

晚上,文慧在陌生的行宫中睡不着。

心中有事,像硬生生塞了个沉重的东西,文慧眼瞪如铃盯着屋顶,大脑白天运转过度,已经发出疲倦信号,可眼皮闭起又弹开,使尽力气也不能让它听话。

温泉的水温正好,袅袅卷出热气,因属皇家,用厚木围成一间浴室,派人严守。

文慧半夜来此,谴走贴身宫女,褪衣入水,刹那间被柔软的水包裹。

这样蒸到早上,记忆也能随着热气上升,渐渐变淡,最后完全消失么?

她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宿鸟被惊,发出阵阵鸣叫。

梦中被惊,一定是夙敌出动捕食了吧?做一只鸟,也并非无忧无虑,随时提防成为他人口中之食,年景不好,为了只虫子也能和夺食者争个羽毛凋零,有了雏鸟,还要拼命护其周全。

做人的烦恼当然比鸟多,可是人的选择也多,改造生活的能力无与伦比。

文慧睁开眼睛,在水中移动身躯,柔水碎成千片,她发现自己在水中的样子,像一条银鱼。

“够美的,还看不够?”

文慧抬头,脸上有些发烧:“母后,这么晚还来。”

皇后身着轻纱,头发松松挽起,携着个极小的木盆别在腰边,里面是一些贴身衣物,摆了个淑女姿势:“像不像浣纱西施?”

文慧愣在那里。

皇后放下木盆:“今晚难得这么安静,我们随便说说话,当然,你不喜欢我可以去别处。”

文慧但笑不语,从水中伸出湿淋淋的胳膊,拽了拽她脚踝。

皇后笑着脱衣:“怎么还像小时候,不说话,只知道拽人。”

文慧为报复,直视她的缓缓入水的身躯:“有人说你三十八岁,我肯定不信。”

皇后手指坦然地拨弄着水面,一点别扭也无:“老了老了,跟妙龄少女同浴,沾点灵气。”

“你太谦虚了。”文慧打量她依然细致的腰身和紧质的双腿。

“再看就把你吃掉。”

文慧小鸽子似“咕”地一笑,翻腾地游向前去,水声充满了活力。

“还记得以前我为你洗澡吗?”

文慧点头。

“真是段有趣的日子,那么小,站在浴池里只知道用大眼睛瞪着我,我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像洗只小萝卜,一帮你洗头你就撇着嘴,不乐意,水一淋上去就马上闭上眼睛,小鼻子小嘴都皱到一块儿去。”皇后暖暖一笑:“其实这些都是宫女的事,可我就是乐此不疲,你的胎发还是我剪的呢,留下一小撮,收在盒子里。”

“母后。”文慧凝视她。

“我怎么会不想你开心呢,怎么会不想你开心呢?”皇后轻声:“我难道不知道你喜欢韩穆?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我欣赏我女儿的眼光。”

“母后,我并没有一味坚持。”文慧顿了顿:“这些天,我没见他,我在很认真的决定以后的事。”

“我知道。”

“你不愿我难过,我也不愿你们痛苦,我也不想自己痛苦。”文慧苦涩地:“我不知道…”

乳白色的热气中,少女晶莹的面孔充满悲伤,皇后不忍:“我不是逼你,不必急于一时。”

也许浸的时间过长,文慧只觉得虚飘飘地无力,伸出双臂趴伏在池边,颈子弯弯垂下,头枕进臂弯。

皇后叹息一声:“这么大,还要我替你洗。”取过纱巾,浸了水帮她擦背。

文慧叽咕一声:“好痒。”

“这一头好头发,又软又黑又亮。”皇后摇了摇头,赞叹:“这么细的皮子,我年轻时一直梦寐以求。”

“母后你没事吧?”

“我是感慨,这么得上天厚赐的姑娘,居然是我女儿——我女儿生得这么美。”

美丽的女人只有美丽是不幸的,有了财富和身份却是最幸福的人,文慧忽而想起蓝妃的话,可是,为什么拥有这些,我还觉周身空荡荡?

空到想抓住什么,告诉自己不再一无所有。

“一切都无转圜了吗?”

“什么?”

“没什么。”文慧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巴抵在粗糙的砌石上,闭上眼睛,只觉阵阵麻木的刺痛。

三月,皇帝一行回宫。

从寒风猎猎,到草长莺飞,不过一瞬耳。

出门数月,皇后晚间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长长出口气:“总算回来了!”

“你不是说天下最无聊处莫过于皇宫么?”

“是啊,可是几十年都习惯了,乍一出远门只觉得怪漂泊的。”

皇帝对侍奉脱衣的宫女摆摆手,待她们退下,躺在皇后身边:“你说,文慧现在回宫了,要不要派人盯着她?”

“她发现我们不信任她,以前的努力岂不都白费?”皇后瞪他一眼:“尽出蠢主意!”

皇帝张了张口,沉默了。

皇后本来在沉思,老长时间没听见他吱声,以为他酝酿反击,可是等待中的爆发并没有来,一看,发现他一脸木然。

“哎。”她拱了拱他。

皇帝没反应。

“伤自尊了?”皇后支起半边身子,仔细分辨他的脸色。

皇帝无动于衷。

“相公。”皇后攀上他的肩,一脸媚笑:“相公此行辛苦,让妾身好好侍奉你吧。”

皇帝嫌弃地甩开她的手。

皇后撒娇:“呜,搞一搞嘛。”

皇帝闻言抬起一只眼皮,搞一搞是他们之间的密语,皇帝以前比较含蓄,欢爱前喜欢说“让我们恩爱一番吧”,皇后觉得没创意,于是修改为“让朕为你浇水吧,花儿”,又被批评为幼稚,皇帝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一起熬蜜汁吧,要大火要小火?”,皇后听完差点吐了,表示:“不但像火夫说的话,而且我以后再也不想吃蜜汁脆瓜了。”

皇帝当时恼羞成怒:“那你想朕说什么?”

皇后侧首,一手托着下巴,郑重其事地想了很久,打了个响指:“搞一搞!又直接又劲爆又有感觉!”

皇帝此时听她一说,便真的来了感觉,忍住笑,因气她不给面子,依然绷着脸。

“相公,你是铁石做的不成?”皇后一下钻进他怀里,左揉右拱。

皇帝暗笑,任她打滚,趁她晕头转向,猛地翻身将她压住,看着她淫笑不止。

“我今天要在上——”

皇帝不待她说完,便低声道:“废话,你个女人不在下面,还反了你了!”

皇后有冤无处诉,力气又不如他,挣了几下,只得泄气,任他蹂躏。

次日,皇后直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头脑沉昏地问:“他去上朝了吧?”

“是,娘娘,离明日早朝也不远了。”皎月掩扇笑。

皇后白眼以对。

梳洗一番,皇后清了清嗓子:“摆驾飞霞宫。”

“干嘛?”

“看望蓝妃娘娘。”

“有病。”

“来人,拖出去杖责一千,剁碎了喂狗。”

“呀呀个呸!”

皇后邪恶地笑:“放心,我何时做过多余之事,什么时候又自取其辱?”

皎月只得怀疑地跟着她。

皇后驾到,老远通报,蓝妃早已在正厅等候,见了皇后,行大礼:“皇后娘娘驾到,荣幸之至。”

她身子不便,礼行得小心翼翼,又有些狼狈不堪,皇后也不相扶,冷眼看完,便直视她眸子。

蓝妃依然是那副有些自怜又冷淡的样子,冰雪样白皙透明的肌肤,因有身孕而减了几分血色,更显得无依,乌黑的发丝根根不乱,尽数盘在脑后,露出一大片纤细的后颈,即使身子不便,她似乎也不受什么影响,反而更加利落了。

皇后道:“有句话,本宫要跟你说,想不想留着左右,随你。”

蓝妃微微垂下的眼帘动了动,沉默片刻,退屏了众人。

“那些事,都停了吧。”

“何事?”

“话我只有一句,这就走了。”皇后转身。

蓝妃这等通透之人,怎能不明,即道:“谢娘娘。”

“不用谢我。”皇后一想起十几年前的事,就恨透了她,冷冷道:“我为谁,你清楚得很。”

“是。”

“安心,比什么都强。”

“是。”

皇后说完,突然想起太后,刹那间,有些恍惚,我这口气,怎么这么像当年太后规劝我?

蓝妃的唇动了动,欲说还休,最终还是默然。

“还有什么说的?”

蓝妃摇头,执礼:“恭送皇后娘娘。”

回宫的路上,皎月问:“你怎么报当年之仇的?”

“我让她跪在地上,尽兴羞辱了一通,威胁她以后放老实点,别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拿老娘当病猫!说完我揪着她的头发,抡圆了胳膊扇了她两耳刮子,再朝她吐口水,狠狠揣她一脚!”皇后兴致勃勃地。

皎月一看她满面红光,就知道她在幻想中进行了报复,而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我就知道是这样。”

“哈哈,痛快极了。”皇后沉浸在幻想中:“我说要告诉皇上,她害怕得抓住我的脚,一个劲磕头求饶。”

皎月叹息,她永远不会把谁真正置于死地,永世不得翻身,否则,会认为那是对自己的侮辱。

斤斤计较的过程和结果能使人快乐,慷慨大方的人的快乐也在于此,就像有些人觉得,高高在上断人生死的感觉很好,而有些人宁愿把这种权利交给别人,也不想伤这种脑筋。

不知是懒惰,还是软弱的慈悲。

“唉。”

“只老太婆最喜欢无故叹气。”

“你真是,没过过苦日子。”

“那是我的错么?”皇后道:“那我就应该把自己变穷,可劲的折腾自己,才算高尚?”

“不跟你说了,不懂珍惜的人。”

皇后嘀咕:“不知谁说,我是她见过最有趣的女人。”

文慧坐在草地上,像从前一样,等待韩穆的到来。

当太阳露出它淡金色的光芒时,韩穆像如约而至般准时。

看见她,他刚硬的脸上忽现喜悦。

“我昨天回宫的。”文慧望着淡青的天色。

“愉快吗?”

“算是吧。”

韩穆默然,她好象永远乐于表达真实的想法,而从不做任何敷衍,这样直接的人,竟然这么柔弱清丽的外表。

“坐吧,我准备了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