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穆一笑,依然坐在了离她较远的花台边,不知为何,他并不急于拉进他们的距离,也许,他觉得她会不喜欢,也许,这样的距离才是充满诱惑的。

文慧淡淡地:“我们总共见了多少次?”

“加上这次,六次了。”韩穆见她的神情渐渐沮丧,像一副水墨画浸在水里,淡去了颜色,不禁道:“你不快乐。”

“周围人不了解我。”文慧恶意地勾勾嘴角:“没什么,顾影自怜。”

“我知道你不快乐,这可以看出来,你似乎并不掩饰这些,尽管它伤害到周围爱你的人。”韩穆凝视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快乐吗?”

他看着她,眼中充满询问的神色。

“我不快乐,并不是因为我憎恨什么,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要恨谁。”

韩穆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白光,他那这一刹那有种顿悟的畅快,是啊,为什么多年来心中抑郁无法释怀?因为我找不到该恨的人,那些人,都是我的亲人,我身上,留着他们的血,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憎恨他们,尽管他们造成了我的不幸,可是,那样的恨,即使真的成为事实,也是无力的,它只会加重我的悲哀,让我更加像个可怜虫。

他知道,公主美丽,却不多情。有些人是看似冷硬,内心柔软,有些人则外柔内刚,而公主里外皆刚,除了长相,基本不像女人。

除了她自己,也许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像深秋无人摘取的核桃,已经无坚不摧,无孔能入。

韩穆苦笑,我喜欢她什么?

文慧沉默片刻:“你我都是明白人,我去丽山,你知道什么原因。”

“我们做了件愚蠢的事?”

“你真的这么认为?”

“文慧,你希望我们的将来是什么样子?”韩穆鼓起勇气问道。

文慧有些惊诧:“这么快,就做了决定?”

“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韩穆平静地:“我已决定。”

“你是争求我的意见?”

“无论无何,我该尊重你,不是吗?”

文慧沉思一会儿,突然冷硬地,像觉悟到了什么,又像有意躲避什么:“不,那是你的事,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所以我们从前在一起,并且很快乐,但是这不表示我会干涉你的人生,你是自己的,我也是自己的,我们是两个人,即使在一起,也始终是两个生命,你说的尊重,应该是这样的,而不是把一个人的生命强加到另一个人身上。”

“如果我愿意为你牺牲一些东西呢?”

“我很感谢,也会阻止,我在乎你,自然不希望你受委屈,如果劝阻不了你,我会接受,因为我只能接受,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用别的东西弥补。”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吗?”

“在哪?”

“你把爱情与世间万物分得太开了,这世间,什么是清楚,什么是明白?有绝对的公平吗?那么,什么是亏欠,什么是补偿?所亏欠的,你的补偿就一定能还清吗?一物与另一物的价值,是可以完全对等的吗?何况,你所说的是感情,感情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也是感情的魅力所在,既然投入了感情,又何必计较多少,付出一定要回报,那付出就没有任何意思了,把什么都算清,看清,固然活得明白,可是快乐又从何而来。”

“你也说过,一个人看重什么,外人是无法改变的,也许我要的就是那种清醒的状态,那就是我的快乐。”

“你相信真理吗?”

“不,那是狗屁。”

“文慧,你很矛盾。”

“我只相信自己。”

“你的世界,除了你自己,还有什么?”

“以前一无所有,现在认识了你。”文慧刹那间,有一点儿出神,呵,虽然又要恢复前状了。

“我记得赵太妃说过,这世界本是一片混沌。”

“你认识赵太妃?”

“她是我父王的姨母。”

文慧想,我是来做了断的,并不是被你说服的,皱眉:“我是个爱干净的人,所以…”

“那么你为我牺牲,希望我回报你吗?”

“我没想过要你的回报,当然,你回报也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法干预。”

“你会接受吗?”

“我说不清,因为没有经历过。”

“我想,你不会接受,并且觉得,那是对你已付出感情的侮辱。”

“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韩穆,我只是不喜欢欠人的情。”

“既然算不清,那我们今后都不要算了,好吗?”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被人改造的感觉。”虽然我刚才,很想说好。

韩穆敏感地觉察到:“你不是真心来商量的。”

“韩穆,你看这块地。”文慧轻轻踏了踏:“我只知道,这是块地,它能长出很多东西,只要耕耘,就有收获。可是,我并不懂耕耘,我连菜蔬都认不全,只知道它们味道很好,我很爱吃。”苦笑:“我什么都不会,出了这座皇宫,能干什么?在宫里,我可以过着奢华的生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是到了外边,再做一个废物,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文慧,你到底要什么?”

“如果我知道,早就离开了吧。”文慧迷茫地:“我要什么?我像是什么都有,又像一无所有。”

“如果抛开这些…”

“现实是不可以抛开任何东西的,现实是,我们可以在一起,那很容易,可是今后的岁月呢?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会得到什么样的生活?”

韩穆沉默下来。

“也许,我并没有那么爱你。”文慧缓缓道:“如果是难舍难分的爱,一定什么都不管了,管它以后怎样,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我这种自私的人,不配有那样的爱吧?”

“真的毫无转圜了吗?”

文慧的心收紧,又松开:“那段从军的日子,很辛苦吧,或者那不是辛苦,是和死亡搏斗?”

“那不是我喜欢的生活,得到这个将军,也并非我的初衷。”韩穆苦笑:“当时,我只想活下来。”

“无论如何,得到总是不易。”文慧起身:“韩将军,再见。”

韩穆刹那间像被点化成了石像,心中只有一个疑问,这女子,难道是铁石做的?

“没有未来,我这样自私的人,是不可能飞蛾扑火的。”文慧逼迫自己说出了结束语。

我怕什么呢,孤独?文慧几乎是小跑地离开御花园,从此以后,再无快乐可言了吧?嫁给谁,都是一样的,过美满安宁的生活,生儿育女,为琐事烦心,被时光雕琢成一个普通的妇人,然后,儿女成家立业,再操心他们的生活,儿女有了孩子,快快乐乐地做祖母,子孙满堂,家业兴旺。

一生,就这么过去。

也是一生无法化解的,明明四周围满了人,却只觉得置身于荒野的孤独。

文慧想,其实,我并不真正地害怕孤单,而是怕多年以后,当岁月让一切改变,世上依然是我一人,苍白孤单,绝望地存活。

永无改变的,已成现实的悲哀。

皇后知道,文慧是个急性子,所以回宫三天后就去看望女儿。

寝宫内外一片静谧,热火朝天的傍晚,在过于安静的氛围中显得有些诡异。

皇后拍拍胸口,做贼心虚,做贼心虚,虽然我算计了她,但也是为了她好,上天要吓死我,我也认命。

停在门前,皇后问公主贴身侍女:“一直没出门?”

“昨儿去了趟御花园。”

“一个人?”

“不知道,公主不让人跟着。”

“下去吧。”

皇后轻轻推开门,只见室内一片幽暗,香炉上燃着文慧最喜爱的香,那种冷冷的清寒气味,临窗的青瓷花瓶里捧着大把白桃花,在昏暗中格外醒目,皇后这才注意到案边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单薄得好象融入这片幽深的宁静。

皇后走近,见文慧仍是一动不动,甚至连睫毛都不不曾颤动,担忧地:“文慧。”

“母后。”文慧回过神来,仿佛这才看见身边有人,平静地:“你来啦。”

皇后坐在她身边,心中不忍:“你怪我好了。”

“为什么要怪你。”文慧道:“你们都是我在乎的人。”

皇后心中一酸,无言。

“母后,我记得你说过,人生在世,千万别认为它是精彩的,否则,寂寞无聊时,连死的心都有。”文慧苦笑:“现在,我终于深有体会。”

“遇到不如意事,哭泣可减一半悲伤,找人倾诉,又去了几成,最后的渣子,让时间侵蚀。”皇后道:“文慧,我从未见你哭过。”

文慧一笑:“母后,我是蛇精,修行百年,道行不足,尚无资格体会人间七情六欲。”

“想当妖精,美得你。”皇后微微放心,还好,有心情扯淡,总比悲伤绝望强。

“母后。”

“嗯?”

“我一直想问你一事。”

“什么事?”

“算了,问了也无用。”文慧眼望别处。

皇后想了想,忽而了然,呵,这么多年,到底是躲不了这一问,眼睛清明之人,岂容得了沙砾:“我可以告诉你。”

文慧愕然。

“当年,我生下你,因为是公主,所有人都失望透顶,太后让我接着生,我很反感,毕竟我是我的,嫁人并非卖身为奴,你父皇跟太后一个口气,后来见我实在不乐意,也就不再相强。就这样过了八年,那时,太后对我忍无可忍,下了最后警告,你父皇一来无法违背太后,二来也觉得这么多年储君之位空虚,总不是办法,我只得又怀一子。”皇后叹息:“结果,你知道。”

文慧默然。

“那以后,我的身体突然垮掉了,卧床数月皆无起色,自己也史料未及,最后不得不借口宫内嘈杂,回家静养。”皇后道:“探望问候的人络绎不绝,我统统推掉了,可是,惟独听到他的名字,我召见了他。”

“周文释?”

“他那几年,作官几度被贬,家中也不如意,与妻子相处得并不融洽,这么多年也没个子嗣,总之,无一得意。”皇后苦笑:“多年未见,我对他已无恨意,交谈几句,便觉对彼此都是安慰,此后,他经常来看望我,我的身体也渐渐好转。”

“父皇没去看过你吗?”

“他那时心情极坏,再说,自古以来,生下孩子不好,都是咱们女人的过错,内外压力逼得他已无还手之力,如何还有闲情安抚我?”

“明白了。”文慧想,换我也准气个半死。

“周文释那个白痴,事态本不会发展成那个样子,那天我不过是拿话逗了逗她,他应该知道我一向口不择言啊,谁知竟当了真,他一当真,我如何拿得稳面具,半年来,又都是一个人…所以,什么该不该发生,都发生了。”皇后问:“你不想听我和他前的事吧?”

“是的,我可以自行想象。”文慧说完,觉得有些刻薄,转目看皇后,只见她一脸淡然,似乎在讲述上辈子的事。

“后来,你父皇知道了,把我从家押回宫里,他一向温文,当时却像个铁面判官,下令将周文释凌迟处死,我知道求情无用,索性说,来我家的总共就那么几个人,现在人人知道我不干净,你杀他不要紧,只怕正合了那些人心意,不用寻找目标,此后世人皆知皇后私通属实,你这个皇上也做不风光。你父皇顾及颜面,加上太后规劝,总算没要了周文释性命。”

文慧怕他提及那夜的欢爱,忙岔开她思维:“难怪那阵子,父皇看我的眼光总是很复杂,好象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有时又像要看穿我的脸,我问他,母后呢,他就泪眼汪汪,我说我要母后,他就再说不出一个字,握着我的肩膀,又把我抱在胸前,看着天,好象抉择什么极难的事。”

“那天夜里,他来找我,我以为他是来赐死的,没想到他问我,我和周文释是不是真的,我撒了谎,否认了,他竟然相信,不再追究,至今十多年,我们缄口不谈那件事,你父皇好象失忆般,再没提及。”皇后喃喃:“他不可能忘的…”

文慧讥诮:“父皇很有爱,很好很宽宏。”

皇后想,虽然我认为,我出墙和他那些风流韵事比起来,小巫见大巫,这也算一报还一报。

文慧凝视天边即将褪去的晚霞,不知道在想什么。

“文慧,将来总是要结婚的吧?”

“是啊,不然,这么多乏味的时光,怎么打发,既然这么多人选择这种方式,总是没错的。”

皇后点头:“人与人相处,很奇怪,除了爱,还有很多东西,感情经过多年混杂,已经辩不出原先样子,计算不清了。”

“母后,你在劝我?”

“又被你看出来了。”皇后怅然道:“当年嫁给你父皇,并非我本意,所以,我觉得没有爱情,结这个破婚基本上可以去死了,可是,人非草木,亲情与友情,依赖与保护,并非可以全然否定。”

“那是一种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为之的感情。”

“有感情,日子过的不那么艰涩,是对自己好的一种方式。”

“没有玉,就接受瓦片?挂瓦片在身上?”

“当没有选择的时候,就一定要玉碎?”皇后看着她:“只是为了狗屁爱情,值得吗?”

“母后,我以为你爱情至上。”

“生存至上的时候,就当爱情是碎了的玉好了,再价值连城的玉,吃了只会坠死。”

“你是说我很幸运,有选择生活的权利?”

“我一直有个梦想,梦想我心爱的男人,摘下一朵花,为我别在头上,微风吹来,花瓣飘落,轻拂在我们脸上。”皇后摘下一朵白桃花,别在鬓上:“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是我为自己戴花。周文释最大的梦想是金榜提名,所以我们相处的时光,他的手上只拿着书。你父皇最大的愿望是消除北方威胁,好好做他的逍遥皇帝,所以,他不是正德殿商议政事,就是与后宫佳丽附庸风雅,抚琴做画,他的手,只搂女人和提画笔,这么多年,只在你满月我们逛街时,为我戴过一只簪。”

文慧垂下眼帘,轻轻摘下一瓣桃花,在掌中把玩。

“其实簪子和花,都是戴在头上的,没什么区别,有个男人为你拭妆,总是幸福的,可是,我仍然常常遗憾,遗憾那只簪为何不是花,我只想戴一朵花,就像我只想要那个男人,可是上天总让我遗憾。”

“可是,你好象并不愿释然,否则你完全可以把簪子视为另一种幸福。”

“那不是一种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为之的释然?”

文慧默然。

“什么都要最好的,哪里有这等事,都是第一,你自己不觉得别扭么?”

“人总崇尚完美。”

“神才有资格完美。”

“追求,并不是错啊。”

“任何时候,对自己好一点,都不是错的,文慧,你我只是普通人,七情六欲,去挑战什么完美?不过自不量力自寻烦恼。”

“母后,我很累。”

“又往外赶人了。”皇后无奈,起身:“每次都这样。”

“你是不是要为我找个驸马?”文慧忽而问。

“你总善于敏锐地抓住别人的思维触角。”皇后笑道。

文慧像吃了个臭鸡蛋,顿时皱起五官。

皇后取下鬓边白花,对着风吹了吹:“风是吹不去花瓣的,我年轻时怎么不知道呢?”大笑而去。

皇后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皎月为自己卸装。

“多少个夜晚啊,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天就是这么结束的,早上你为我梳头,晚上为我卸装,一天两次,一天就这么过完了,从进宫,多少个一天啊。”

“人越老,越爱感慨。”皎月取下金钗。

皇后凝视镜中的脸:“这张脸,离让人一看就吐,还有多少年?”

“十多年吧。”皎月微微一笑:“女人注定的悲哀。”

“你说,我成了老婆子,可怎么活啊。”

“照活。”

皇后撇撇嘴,无限伤感。

皇帝进来的时候,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问:“跟文慧谈得怎样?”

“还行。”皇后懒懒地。

“怎么这么没精神。”皇帝挥手退屏众人,扶着皇后的肩蹲下,凝视她的脸:“是不是文慧说什么,让你伤心了?”

“她很懂事。”

皇帝叹息一声,沉默下来。

皇后这才注意到他有些灰的面色:“还说我,你自己何尝红光满面?”

“韩王死了。”

“什么?”

“下午得到的消息,不过,那边并没有立即发丧。”

“探子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