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命人看了看飞霞宫的动静,回来时脸色有些凝重:“真是不好了,产婆也束手无策,说什么圣上福光庇护,那口气跟求老天保佑差不多。”

皇后皱眉,拿扇子的手一松,扇子落地,发出清脆响声。过了许久,才有心思说话:“这个时候,出点什么事儿,都是对他的至大打击,内忧外患,真是内忧外患…”

“去看看么?”

想起皇帝那张脸一定是分外担忧,皇后就消了跑一趟的念头,反正去或不去,都没什么影响:“何必跑去猫哭耗子。”

“只怕去不去,都免不了非议。”

外边一阵骚动,皇后突然抬头,扬声问:“外边的是谁?”

“皇上派奴婢前来报喜,蓝妃于方才诞生皇子,母子平安,请皇后放心。”

“知道了。”这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冷酷得不可思议,皇后此时心中百味聚积,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更多的是沮丧。

“皇子…”皎月轻声,咀嚼这二字的份量,身上不觉一阵凉意。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后冷笑,卸去簪环,在外殿便脱去凤袍,重重摔于地上:“报喜?是啊,喜事啊,宫里很久没这么大的喜事!本宫为了庆祝,要去睡觉!睡觉!鬼才担心她生孩子生死了,本宫只是闲得无聊,半夜三更放觉不睡等什么破消息!”

皎月拾起华丽的凤袍,无言。

“拼死生孩子,到头来不过为了一件衣裳。”皇后盯着烛光中依然发出幽幽华贵气息的凤袍,冷冷地弯了弯嘴角:“可这世上,不是努力就有收获,失望的大有人在,绝望的数目可观,而且从此又多了一个。”

皇后从飞霞宫回来,一踏进中宫,强笑的表情立即垮下来,像被洪水冲塌的堤坝。

皎月关上宫门,回身时情不自禁地,第无数次叹息。

“宁愿自己痛苦,也不让别人开心。”皇后扯下凤冠,有气无力:“我什么变成这样的人?”

“你方才表现得很好,很大度很贤淑。”

“这是我吗?”皇后冷笑:“我不是最讨厌后妃争宠,还说她们是弱智吗?”

“自保,并无过错。”皎月苦笑:“你还是你,至少永远停留在自保,不然,今天绘妃的漂亮话,你完全有能力说出来,而且还要精彩万分。”

“那个孩子真可爱。”皇后突然道。

皎月踱到窗前,看着雕花发呆。

“拥有和失去不过一线之隔。”皇后对着自己的影子苦笑:“人到中年,朝不保夕,尚要为性命付出尊严,到底是可悲,可是荣华富贵了这么多年,有什么理由埋怨,饿死的病死的战死的,事实是他们的确还不如我。”

“男人的承诺可信吗?”皎月侧首。

皇后想也不想:“不。”

“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皎月哭笑不得:“看来自保还不算可悲。”

皇后看着天边晚霞,怅然回忆,皇帝曾说:“你怎么对朕一点信心也无?废后,废她个鬼,朕活着,你就是皇后,永远都是。”

“皇后为朕,做了牺牲,吃了苦,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朕虽然不爱她,但尊重她。”

“如果我们的孩子,品行才干俱佳,朕定传位于他。”

“一个男人,在灾难降临时无法保护妻子,是为无能;她明明有机会存活,却同她死在一起,是为无耻。”

皇后抿了口冷茶,阻止自己想下去,抑郁时,最怕回首前程,那些光与影的片段,快乐的时光是对现今的嘲讽,而悲凉的时光,如今更显悲凉。

明明最不相信的东西,却依仗它活了这么多年,皇后几乎让眼泪冲出,忍了忍,到底是忍住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哭,丢脸事小,泄气事大。也仅剩个忍。

我应该相信他,皇后深吸一口气,为了自己,必须信任,所依仗的,一直以来都是他,与他生分,无异于自掘坟墓,年轻时没有牵绊,是损是荣皆无所谓,可是世上苟活这么多年,藤蔓把原先的树干围了个结实,再想光棍出局,就要痛彻心扉。

唯一依靠的东西,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继续依靠。

皇后笑了笑,不断劝自己放宽心,该来的躲不掉,不是歇斯底里要死要活就能避免,不该承受的苦难,到底也不会落在头上,总之尽人事,听天命,从容应对最有风范。

女人一定要顾及形象,任何时候。

“新罗进贡的养颜丹呢?”

“不知道收在哪了,你又从不吃那些。”皎月一点去找的意思都没有。

皇后推她一下:“找出来啊,顺便把天山雪莲和那个何首乌汁翻出来,本宫要养个颜然后美个发。”

“疯了。”皎月打量她:“你不是想媚色惑主吧?就您那个色?年老色衰的那个色?”

“我不崩溃你很失望么?”皇后恨恨地:“我干嘛放着好东西不用,白白让青春流逝然后顾影自怜?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连心情也会好起来。女人,就是要漂亮!”

“哦。”皎月翻出养颜丹,老实不可气地:“那我也吃,跟你一起漂亮。”

皇后寻思:“改天让采办多弄些银耳珍珠,咱们自己配着吃,比外头做的不知明的丹药强得多。”

“以把他吃穷为己任。”

皇后愣了一下:“咦,我怎么没发现还有这好处。”

“我是你的生活导师。”皎月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蓝妃之子百日这天,皇帝为儿子宫中开宴。

公主与驸马进宫贺喜,文慧抽空来到皇后身边,附耳道:“母后,放宽心,来日方长。”

“首先,我的心一直很宽。”皇后挑起她的下巴,笑得颇有内容:“其次,等待与争宠都是毫无意义的。”

“最后,皇后娘娘是最想得开的人。”文慧做总结。

皇后松开手,结束做色狼状:“姿色不错,继续保持,需要我推荐点儿养颜秘方吗?”

整场百日宴,皇后笑容可掬,凤冠华服,温文端庄,艳冠群芳。

最后一句是皇后自己说的,回宫后她问皎月:“我今天艳冠群芳吧?”

“天生丽质,美不胜收。”

“我喜欢你的违心。”

“好了,这儿现在只有你我,收起强颜欢笑吧,我知道你再快乐都不是真心的。”

皇后笑容隐去,略显疲惫,坐在床边:“也没你说的这么可怜,有时侯玩得高兴,真忘了那些烦心事。”

“这话倒实在。”

皇后苦笑,回忆夜宴结束,他们并肩步出宫门,皇帝支开左右,突然道:“朕有话跟你说。”不等她回应,他便笑着,凑进她耳边,她还在想是什么机密要事,突然觉得耳内一热,原来是他往里边吹了口气,回过神时,四周夜风送寒,清露薄雾,他已走远。

真个弄得莫名其妙尴尬不已。

直到现在,皇后还在揣摩他到底什么意思。

“你睡吗?”

“啊。”皇后冲皎月点头:“我自己卸妆,你去睡吧。”

皎月走了,四周更静,皇后百无聊赖地横在床上,连簪环也不去,合衣躺下。累吗?真累,累到眼珠子都懒得动一下,就这样不知不觉渐渐睡熟。

梦中多少次感到寒冷,可是内心清明,不是每次都有人雪中送衣,到头来帮自己的还是自己,没有奢望,是不是就不痛苦?

皇后带着这个疑问被摇醒。

“怎么这样就睡了?”

“你来干嘛?”皇后半睁睡眼,看着眼前的皇帝。

“睡觉啊。”

“哦。”皇后挠了挠头,珠钗纷纷掉落,揉了揉眼睛,脂粉花了,糊在眼睛周围,看起来不人不鬼。

“这么邋遢。”皇帝揽住她肩膀,取下金光闪闪的凤钗,又脱下她的华服,四顾一番,没找着睡袍,便把她光着塞进被子,自己再钻进去,紧紧拥住她冰冷的身躯。

一男一女,当然不可能这么老老实实的抱着,皇后被他动手动脚搞得不耐烦:“半夜三更的…”

“干这种事难道光天化日?”

“你来我这儿干嘛?”皇后不再躲闪,任他折腾。

“废话。”

“来我这儿干嘛?”

“有病吧你。”皇帝扒开她的眼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皇后再毒舌再彪焊,到底是女人,这个时候,眼泪忍也忍不住。

皇帝抹干净她脸上残余脂粉和眼泪,可是那些水滴大颗大颗地挤出来,擦也来不及:“朕想什么,你应该也知道啊。”

“别转移话题。”

“她怀孕时,你不是挺平静吗?”

“我们俩的事,跟她没关系。”

“朕知道你委屈…”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你若是不信,就会一声不吭。”

“我只觉得自己特别可笑。”皇后冷笑:“像无人喝彩,还卖力作怪的小丑。”

“朕让你有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直以来,你所出之言是真是假,只有一句,也许你说的对,那就是,世上最难分辨的,是真假。”

“朕说过的话,你见过朕去推翻么?”

“我不知道。”

“你是皇后。”皇帝在她耳边轻声地:“就像民间说的,是我的娘子、老婆。”

“你的老婆太多了。”

皇帝语塞:“那…那不一样。”

“我没有和她们争出个雄长胜负的意思。”皇后无力地仰着脖子:“我只想平安稳健,而不是今天你纳了个妃子,明天你添个儿子,我都要草木皆兵,不得安宁。”

“难道你现在过的不是平安的生活?”

皇后闭起眼睛,别过头:“是我杯弓蛇影,但愿我神经敏感,病入膏肓。”

“你不相信承诺,朕再保证也没有意思。”皇帝捧着她的脸:“老婆。”

皇后面有哀色,看着皇帝,皇帝也不无伤感,凝视着她,这一夜如水般,静静地流过,柔而凉。

入秋,北方传来捷报,伍平率军大败韩王旧部,韩广韩阔相助,占领边关要塞,韩仲习退至燕城,死伤过半,损耗无数,军心大挫。

皇帝近来心情很好,中年得子,又逢捷报频传,无一事不顺心,终日喜上眉梢,不亦乐乎。

“春风得意呀。”皇后起得早,对镜梳妆,不忘斜他一眼。

“朕得意你很不快活?”皇帝仍旧不起,斜靠在床头,冲她有一下没一下的笑着。

“岂敢,臣妾希望皇上更快活些,这样一年才来一次,总比两个月见一次臣妾这张老脸强得多。”

“想朕了直接谴人告诉朕,朕自当前来慰寄于你,何苦一副大度之态,却拼命往肚子里咽苦水?”

皇后很想捏死他,可是知道这永远不可能,咬牙切齿地:“您真是貌比潘安,臣妾太心醉了。”

皇帝笑得直打嗝。

“以女人的嫉妒做饲料,吃的越多长得越肥,男人就是这么低级。”皇后声音低低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你摸摸良心,朕这两个月一次没来?每次你都不冷不热要死不活,到最后谁要有兴趣热脸贴…”皇帝话到嘴边,突然醒悟,差点没了形象,还好及时勒马,真是及时啊。

皇后竖起耳朵,几乎已经想好了取笑之言,可惜白竖了,恼羞成怒:“臣妾有一事不明,昨晚那个贴冷屁股的难道是鬼魂不成?”

“竟敢咒朕。”皇帝起身,上前摇撼她的双肩,喃喃:“晃死你,晃死你。”

精心梳顺的头发被晃得乱七八糟,皇后崩溃了:“啊,啊,放开魔爪。”

皇帝看清了她的弱点,趁胜追击,把她的长发乱揉一通,尽了兴才放爪,大笑三声:“痛快!”

他哼着小曲开始穿衣时,皇后的头上像顶了个马蜂窝。

“哎,皇后,你该服侍皇上穿戴。”皇帝得寸进尺地召唤她。

皇后坐在那里,心中悲愤莫明,半晌没从刚才的情景中缓过来。

“真不称职。”皇帝笑:“将来怎么做太后呢?”

“你说什么?”皇后骤然抬头。

“丞相劝朕尽快立储,稳定民心,朕也是这么觉得,这个时候,立储的确利大于弊。”

皇后依然顶着马蜂窝,呆呆地忘记梳理。

“你今天去一趟安西宫,把呈悭接来,让礼部教他大典礼仪,朕决定的匆忙,你帮着留心,有什么遗漏顺便给补上。”

“你…”皇后看着他,像看见屎壳郎变成了金凤凰。

“这不是一早就答应过你的事吗?”皇帝笑着拍拍她脸:“只不过提早几年。”

“你确定你现在清醒?”皇后恍惚地。

“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朕很蠢?”皇帝蹲下,凝视她的脸:“想听朕怎么想的吗?”

皇后忙不迭点头。

“蓝妃只是一个妃子,所有人都知道朕宠她,但是这么多年,并没有建立过自己的势力,她不善此道,即使朕立她的儿子为太子,你以为他们母子能坚持到几时?朕在,挡得住明枪,朕将来不在了,明枪暗箭一起,哪还有他们的活路?”

“你真这么想?”皇后转过脸。

“都是朕的儿子,朕一样爱,这点朕相信你知道。”

“我知道,和承诺无关。”

“有关,一部分。”

“我不是喜欢赶尽杀绝的人。”

“当然,不然朕也不会坦言相告。”皇帝苦笑:“她得势,伤不到你,自取灭亡,你得势…”

皇后深吸一口气:“我会给你的骨肉,最好的安置。”

皇帝看着她:“多谢。”

“我想,我该庆幸,我在你心目中,还不至于心狠手辣。”

“多年夫妻,这点了解没有,朕就真的是没心没肺了。”

“你就这么肯定?”皇后淡淡地凝视他。

“肯定。”皇帝无丝毫犹豫。

皇后不再说话,低头沉思。

“带个话给丞相,让他放心,家里已安宁,专心对外吧。”

皇后垂下的睫毛微微上挑,过一会儿,尽量让语调平静:“我没要求他劝你立储。”

“朕知道。”皇帝拍了拍她肩膀:“朕知道你跟他走得近,但是这件事你的确不知情。”

“你还知道多少事?”皇后的语调有点悲哀。

“这就能告诉你了?”皇帝转到她身后,替她梳理乱如蓬草的头发。

皇后心中喜忧参半,一时无语。

“好了。”皇帝抚摩柔顺的长发:“还是第一次给娘子梳头。”

皇后轻声:“你是不是对我很寒心?”

“寒心你不信任朕,竟找外人。”皇帝肯定地:“是啊,气死了。”

“我本不该问这种愚蠢问题。”事实上她一开口就后悔了。

“可是如果,一个人,跟你相处二十多年,你们俩感情非常好,这个时候,他突然要你的命,你会不会束手待毙?”

“不。”

“那不就结了。”皇帝笑了笑:“你我都是人,人本就不是什么高尚动物,我卑鄙你无耻,我有什么权利指责你?”

“如果没有感情,一切倒真可以这么简单,可是,感情啊,坚固而脆弱,感情真是讨厌的东西。”

“有时候朕想,我们之间,如果没那么多瑕疵,朕是说,没有发生那么多不愿发生的事,感情纯粹一点,是不是今天就不用这么互相猜忌。”皇帝叹息:“说实话,朕愿意和你争吵,也愿意大动其手,就是不愿意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