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最近很轻松么?”

“都累。”皇帝点头,靠近她脖颈,嗅了嗅自己最喜欢的味道,顺便落下几个零散的吻。

皇后咬着嘴唇,看了他半晌,眼里分明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有什么话要说吗?”皇帝低声问道。

皇后依然凝视着他,目光深刻而复杂,仿佛看着的是一个有关很永恒的东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欲说还休,即将脱口而出,却斟酌思量,良久,终于缓慢而轻柔地:“我们…搞一搞吧。”

皇帝坚信,这是自己一生最汗的时分。

韩仲习死讯传来,已是立嗣半年之后。

两军相交,韩仲习败北,被兄弟的大军包围,自知侥幸活命也是生不如死,饮鸩自尽。

伍平与韩家兄弟大获全胜,皇帝下召,令其回京。

一场兵获,将近一年,终于平息。

消除外患,又没了内忧,皇后觉得一生中最舒心的日子终于到来。

除了女儿,一切都令她安心。

每次进驸马府,皇后都觉如芒在背。

文慧很平静,白翳山很随和,气氛和谐到皇后怀疑,自己是不是感官出了毛病。

比如今天,她远远看见花园里,小俩口对坐下棋,文慧投入地盯着棋盘,白翳山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眼睛却不时地偷偷往文慧身上瞄,明显的醉翁之意。

皇后绞尽脑汁,终于冒出来个词:诡异。

你看过夫妻之间,丈夫像街头小流氓般,猥琐地往漂亮姑娘身上瞄的吗?

文慧过了很久,突然伸手落下一子,抬头一笑:“你输了。”

“一子之差,每次都是一子之差。”白翳山懊恼地摇头,突然瞥见远出的皇后,忙起身施礼,皇后上前,文慧也站起来。

“玩得正高兴,本不想打扰你们。”

“皇后与公主慢聊。”白翳山已经形成习惯,每次这两个女人凑在一起,都识趣地退开。

望着白翳山清秀的背影,皇后笑道:“老远看你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一个人在这儿下棋,原本清净得很,他看见,非要与我一较高低。”文慧坐在石凳上,轻笑两声:“可又不是对手,下了三盘,每次都输,活该。”

“是吗?”皇后看了看棋盘,颇有深意地笑:“他可真是活该啊。”

“母后,你干嘛那样笑。”

“每次都差一子,啧啧,真巧。”

“他是故意的?”文慧想了想:“不会啊,看不出来啊。”

皇后仰天忍笑,一个认认真真极其投入,一个心不在焉偷看美人,还次次只差一子,不是周瑜黄盖是什么:“要是年轻二十岁,我就改嫁白郎。”

“你又老不正经。”

“不是吃你年老色衰的母后的醋吧?”皇后凑近她耳朵,轻声:“不过,女儿,我不得不承认你是真傻,别人摊上这么个丈夫,恨不能拿狗链死死拴住了,你呢,成日抬脚往他屁股上踢,生怕人家不自己滚蛋,丫头啊,说你傻都算是夸你。”

文慧微微脸红,哭笑不得:“母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

“有一种话叫老人言,不听的小孩铁定吃亏。”

“我不是小孩。”

“说这种话的就是最纯粹的小孩。”皇后道:“简称纯孩。”

不要和皇后争辩是公主早就接受的真理,所以小败后闭口不言。

“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啊?”文慧莫名其妙。

“没什么,我在意淫当外婆的感觉。”

“我没有意淫过当母亲的感觉。”文慧喝一口冷茶:“没那天赋。”

皇后抑制住给她一下子的冲动。

“皇后娘娘!”贴身宫女一路狂奔而来:“皇上出事了,宫里派人请您速回!”

皇后的心猛地一沉,微微变色:“怎么了?”

“今早在御书房,突然吐了一口血,然后人事不醒。”

皇后觉得自己也快人事不醒了。

寝宫中,皇帝闭目而卧,面色苍白,晕厥短短几个时辰,像病了几个月。

太医诊完脉,道:“心疾突发,血行上涌,现已无碍,但日后须备加调养。”

皇后的心顿时放下来,只要保住性命,什么都不算不幸。

终于有时间询问详情,皇后在偏殿问皇帝近侍:“怎么就突然发作了?”

“今儿早上来了一份五百里加急,伍平…”

皇后一凛:“怎么?”

“伍平抗命,拒绝回京,调十万人马深入北地,与韩广会师。”

皇后的头轰隆一声,半晌回不过神:“…反了?”

“伍平杀了监军,换了王旗,十万大军多半投靠于他,皇上看了折子,当即一口血吐出来,说了声,大祸临头,就不醒人事。”

“真的是大祸…临头。”皇后全身僵得连跟手指也动不了:“伍平有个七十高龄的老母,妻子也在京师,他疯了?不要她们的命?”

“娘娘,现在要不要…”近侍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先留着,以后有用。”皇后对自己苦笑,其实明知这样的男人既然抛弃家眷,日后必然不会因她们手软,还是抱有幻想。过一会儿,突然想起:“还有谁知道?”

“再没第四个人。”

皇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现在做两件事,第一,让驸马带公主去大理探亲,就说我说的,公主知道什么原因。第二,请杜丞相进宫,不…”皇后叹道:“我秘密去相府,你现在就去安排。”

“是。”

这个时候,再说我一介弱质女流如何承担,就显得毫无意义了,身在高位,不由得你退缩,皇后苦笑,这就是人生,充满快乐,无忧无虑,就不叫人生了,何况是一个皇后的人生。

皇帝醒来,眼前一片模糊,接着皇后的脸孔慢慢浮现,本来梦中也觉沉重,恨不能就此沉昏,看见那样一张熟悉的脸,顿觉塌实。

“怎么这样经不住吓。”皇后苦笑:“那件事吓不死我,你倒吓得我不轻。”

皇帝吐出一个字都觉艰难:“朕…没用。”

“本来开玩笑只想让你宽心,别当真呀,千万别跟我计较。”皇后伏下身,脸颊贴住他的手:“放心,现在还没到恨别鸟惊心的地步。”

“让杜安进宫吧。”

“我昨晚去了他那儿。”

皇帝有些意外,随后又不意外了:“朕忘了你不是个不堪一击的女人。”

“伍平暂时没有新的动静,边境也平静,造反需要时间。”皇后道:“过于担忧也无用。”

“我们挡得了吗?”

“杜安说,实力均等,尽人事,听天命。”

“倒像你的口气。”

“等你身子好了,和他慢慢筹划吧,昨天晚上我听他说的那些政事,头都有三个大。”

皇帝抚摸她的头发:“朕又有件事,要麻烦你,可是…朕知道朕有些过分,一直以来…”

“文慧刚走,紧接着蓝妃再走,不免惹人怀疑,过些日子我找个理由,让她们母子出宫就是了。”皇后快速地说完,仿佛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停留。

皇帝听着撒豆子似的告白,惟有苦笑:“难为你了。”

“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恨她。”皇后接过宫女的药碗,搅了搅,又吹了吹:“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喜欢她。”

“陌生人。”皇帝起身,就着皇后的手喝了药。

“差不多吧。”

“刘止瑜。”皇帝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柔和:“嫁给朕,委屈你了。”

“嘎?”

“你不是一般的女人。”

“再超凡脱俗,总不至于堂堂天子都配不上吧?”无论如何,被赞美,皇后总是心花怒放的。

“帝王家向来不是好去处,你若在民间,嫁个心仪的夫君,饱暖安逸,自由自在,恐怕是世上最幸福的幸福。”

皇后触动心事,有些哽咽:“活了半辈子,再编织美好幻想,太刺激人了吧。”

“朕其实有很多话,想同你说,到头来,只找到委屈二字。”

“事已至此,我若再自伤自怜,还怎么活?”皇后皱眉:“本来很多年不想了,你又挑出来这些破事,存心的吧?”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皇后咬唇,无奈地盯他半晌,沉重的感觉挥之不去,恨恨地:“果然是故意恶心我。”

“国破山河在,国破,不过是又一批人接手江山,除了凄凄哀哀的掌权者,还有几个人真正悲伤?”皇帝似笑非笑:“家天下,看穿了不过如此,跟那些大套大套乌烟瘴气的理论,扯不上什么关系。”

“你悟道了?”

“红尘美着呢,朕要是此番大难不死,继续享受人生。”皇帝一笑:“不是看破红尘就得出家。”

“白听你一番说道,弄了半天是消遣人。”

“人生就是用来消遣的。”皇帝拍着皇后的脸颊:“老婆,千万别给那些一本正经的人骗了,他们骗自己顺带骗别人,你连怨都没法怨他们。”

“你怎么突然深刻起来?”皇后狐疑地。

“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人,是阎王工作的失误,所以给了他们点儿补偿。”

皇后用见鬼的眼神看着他,充满了不解与探究。

皇帝忽而想到:“伍平的家眷,怎么处置的?”

“没处置。”

皇帝诧异:“他们事先逃了?”

“一个老太太,一个妇人,虽然我恨不能垛碎伍平,但对这二人还真恨不起来。”皇后想了想:“就像什么呢?像…看笼子里的野兔,明知它们会被烧了吃,还是免不了恻然。”

皇帝摇了摇头:“照你这么说,天下间就没可恨的人了,以后谁想反,随便就反了,反正仁慈的皇后不会追究他的家人,这个天下,你恐怕一天也坐不稳。”

“帝王之术与常人思维当然有区别,这也是我不喜欢帝王家的原因。”

“这下扯平,你不是称职的皇后,朕也不是成功的皇帝。”

“要杀她们吗?”

“当然。”皇帝沉思片刻:“看在她们是妇人的份上,就不凌迟了,一律腰斩,余者众人男充军女为妓。”

皇后动了动嘴角,无言。

自从出了京师,越往南走,越是湿热,这日又是个毒辣太阳肆虐的天气,像能把人活活烤干了,官道上的一队人马显然不适应这种天气,素日严整终于被折磨得有些疲惫。

文慧坐于车中,衣衫已尽量穿得最薄,周身仍像水洗,清湛不断地摇扇子,她却一丝凉风也感受不到,摇了摇头:“别扇了,白费力气。”

放下扇子,清湛叹道:“热也就罢了,偏偏周遭还湿漉漉的,身上就没干爽过,跟蒸笼里的包子似的。”

“外边骑马的还没抱怨,我们再多话就太不懂事。”文慧掀开车帘,扬声向最前边的白翳山道:“快到中午,进来歇歇吧。”

白翳山远远挥了挥手,汗流浃背却在微笑:“你那车里比外边还闷热,我不去受那活罪,建议你也出来骑骑马,吹吹风。”

“杨将军,日头太毒,要不让大家先歇歇,再赶路不迟。”文慧转向杨忠。

“谢公主体恤,只是此地山林起伏,怪石横生,易暗藏杀机,还是一鼓作气穿过山地为好。”

文慧点了点头,坐回车中。

清湛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到大理边境,出来几个月也算顺顺当当,能有什么杀机?”

“杨忠领兵作战多年,经验丰富,不然父皇不会派他相护,你没看驸马对他服服帖贴敬佩有加?”

“原来公主这么相信驸马的眼光。”

文慧看她一眼:“只不过他的眼光和我有些相似。”

“驸马一路对公主照顾有加,无微不至,而且遇到阻碍,多数是他出的主意,每每化险为夷,驸马真是聪明,脾气又好,对谁都客客气气,笑口常开,真是好人。”

文慧静静等她说完,忽而一笑:“等咱们安逸下来,把你给了他罢。”

“公主也怎么越来越像驸马,喜欢开玩笑。”清湛脸红,心如撞鹿:“奴婢也没说什么呀。”

我怎么开起玩笑来?文慧靠上车壁,喃喃:“真的是这样?”

“公主笑的比从前多多了。”

文慧微微拧眉,沉默。

行到正午,车马渐停,文慧本有些困顿,正昏昏欲睡,却听前头嘈杂,骤然惊醒:“怎么了?”

一阵马蹄声,白翳山的家奴周畔隔着车帘道:“回禀公主,前几日暴雨冲刷,石流把官道阻住了。”

“那怎么办?”

“山石巨大,清除障碍怎么也要半月,且据山民说,前边正下暴雨,石流成灾,已死了不少人,即使穿过这片山林,前方也极不安全。”

“杨将军怎么说?”

话音刚落,杨忠浑厚的声音与马蹄声一起来至车前:“公主,这样耽搁下去,冬天也到不了大理。”

“将军有什么对策,尽管言明。”

“只好走山路了,进山抄近路,穿过这几座山,绕到大理边境,只是…一进山,就没官道太平,山中匪寇极多,朝廷多次征剿,几乎没打过胜仗,那些都是地头蛇。”

“耽搁一日,都是夜长梦多,听说韩广联合伍平,已经正式和父皇宣战,我一日不到大理,他们一日不安心,山中虽然匪患严重,若不敌,我至多一死,总比落到伍平手中强百倍。”

“公主万不可这么说。”杨忠有些动容:“咱们数千人马,倒也不至怕了区区流寇。”

文慧按下心中凄苦,平静地:“那么,进山罢。”

一进山,马车便不能行走,文慧下车,清湛从车中取出面纱,却被文慧拒绝:“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顾及这些?”

“公主金枝玉叶,抛头露面,有辱国体呀。”

文慧冷冷注视她,清湛迟疑一下,无言。

白翳山牵过匹马,文慧道谢,手刚触到马身,下一步便不知如何进行,马蹬与跨部齐高,要登上便要叉开条腿,再说即使搭上,文慧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一跃而上的,一犹豫间,只觉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此时远处正巧响起一声鸟鸣,嘎嘎嘎地粗哑,如同乌鸦,声音渐近,果然一只黑鸟从头顶飞过,仿佛连鸟都在嘲笑自己的无能,文慧心下一慌,更不知道拿眼前的马怎么办。

正耻辱间,只觉腰上一紧,突然凌空飞起,然后急速下落,跌坐在硬邦邦的马鞍上,却不是自己的马,只听白翳山在身后道:“这匹马我骑了多年,性情温顺,从此你便替我骑它。”说完跃下马,拍了拍文慧的那匹马,低声笑道:“马儿,一看你便是匹无福之马,不乖乖躯下身子请公主上去,从此失却了与美人肌肤之亲的机会。”

他声音极小,旁人自没法儿听见,文慧在马上低着头,却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杨忠在前方宣布继续前行,白翳山上马,与公主并排,边行边道:“别紧张,这马极稳,我也会你旁边。”

说是稳当,其实马行起来岂有不颠簸的,文慧全部精力都用在不让自己摔下马去,百忙中冲他颔首:“谢谢你。”

“不客气。”

“其实,你本不用一如既往。”

“什么一如既往?”

“我们在逃难,这种时候,你不用像仍在府中那样。”

“你觉得我在京城,只是做给你圣上看?”

“不是。”马轻轻跃过一块大石,文慧急忙握紧缰绳,小脸吓得一白,平稳之后又是一红:“你这样,我无以为报。”

“我不要你报。”

文慧默然,过一会儿:“你越这样,我越不安。”

“权当小丑作怪好了,你原先怎么漠视我,以后依然如此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