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

“喜欢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一直喜欢,我从小便是这个性情,其实有时想想,也分不清是在爱你,还是爱自己,呵,只是对你好,我便开怀,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比这更吸引人。”

“你这么说,我轻松许多。”

“那就好。”白翳山一笑。

文慧沉默半晌:“我是故意的,所以也不希望你能原谅。”

白翳山沉思一番,才明白她所指:“故意?”

“长痛不如短痛,一开始就死心,总比我虚伪敷衍,多年之后,你才发现是场骗局好多倍,那种痛更伤人,而且,我也没有信心假装美满,与其混乱不堪同床异梦,不如重新开始,减去多少麻烦?多好,这样多好。”

“你太认真了。”白翳山道:“没有绝对不变之事。”

“我也不知是对是错。”文慧苦笑:“我自私,冷血,刻薄,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是天生的吗?那多好,不是我的错。是后天?那真是麻烦,以后都要为此纠结,一团乱麻,我最喜欢干净清爽,最讨厌一团乱麻。”

“你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你做的很多,我又不是瞎子。”文慧看着他,微笑。

白翳山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只是感激。”

文慧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消失:“是啊。”

傍晚时分,忽而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入夜,倾盆大雨骤然而至,把露宿山林的大队人马淋了个措手不及。

白翳山从自己帐中出来,不多时,文慧也出了帐篷,里头已汪了及踝的水,被水泡着不如出来淋雨。

文慧寻了块大石,跳了上去,白翳山见她周身已经湿透,裹着的披风紧紧束在身上,发髻有些凌乱,碎发簇成一缕,贴在雪白的面颊,也许身型过于纤细,成熟妇人的发式并不适合她,只让人觉得比实际岁数要小。

“我忘了山中多雨,本该带把伞才是。”白翳山上前。

“夏天淋雨,没什么要紧。”

忽而,一道白光照亮山野,天边一个滚雷紧随而至。

白翳山叹道:“不知京城是何种局面,是否也像这电闪雷鸣一般。”

文慧刚要答话,又一声闷雷轰隆隆地袭来,夹杂着奇怪的人声,像是一群黄蜂。

“什么动静?”白翳山四顾,只觉脚下都在震动,夜风也似乎变得凌厉:“有野兽?”

“山匪,是山匪!”兵勇内有人喊道。

人群大动,伴随着质疑:“怎么这么多?听起来倒有上千人!”

杨忠的声音远远传来:“备战!保护公主!”

兵士动作整齐划一,片刻间拉弓上弦,举枪步阵,各司其职。

周遭静得出奇,隆隆声由远及近,愈发震耳欲聋,文慧被白翳山拉到大石之后,前后都有百人相护,可肩膀仍被他握得发痛,白翳山半个身子都挡在她身前,文慧低声:“别紧张。”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安慰自己。

那声音几乎震动整片山峦,马蹄与呼啸震慑着人心,黑影渐渐现出轮廓,连白翳山也看出来了:“不对,他们不是山匪,是军队,是正规的军队!”

“少爷,看势头像北方的铁骑军!”周畔道。

远处,侵袭者的弯刀闪出惨白的光,铁甲幽黑如地府的暗芒,杨忠先发制人,率先命令放箭,一时箭羽破空之声穿插在慑人的马蹄声中。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打仗。”白翳山颤声:“原来战争的残酷不是刀兵,而是对人心的震慑和发自内心的恐惧,足以征服一个人的意志。”

“这个时候还做文章。”文慧忽而想到了韩穆,没什么原因,这样的场面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他从未告诉过我,一个人在乱军之中显得如此渺小。”

说话声很快就被嗖嗖破空之声掩盖,敌方开始放箭。

京城的骠骑军显然不是训练有速的边防军的对手,东方渐明时,杨忠的命令到了:“五百人保护公主撤至山下。”

白翳山当即扶文慧上马,和她并乘一骑,文慧淋了一夜雨,马一跑起来只觉头晕目眩,险些跌下,白翳山连忙扶住她:“不舒服?”

“没事。”

“不该让你淋雨,我忘了你经不住。”

“没你想的那么弱…”文慧说完,一阵咳嗽,倒在白翳山臂弯里。

白翳山探她鼻息,平稳悠长,只是睡着了,抹去她面颊上的雨水:“累了还强撑。”

“少爷,公主身上湿透了,不找个地方生火取暖,病了可就麻烦了。”周畔纵马上前道。

“这里哪有地方生火?”

“上山时,小的看见离山下不远,有一个山洞。”

白翳山眼睛一亮:“快走。”

山洞不算小,里面都是些古藤,尘土虽多却十分干燥,护卫军守在洞外,白翳山背着文慧进去,让她靠坐在洞壁,周畔生火,不一会儿火便燃得旺盛。

“不出京城,一辈子体会不到这种感觉。”白翳山摇头叹息,转目看向文慧,火把她的面孔印得通红,熟睡中依然咬着嘴唇,象在和谁较劲。

“少爷累了,先睡会吧,杨将军有消息小的立即叫醒您。”

白翳山紧张一夜,疲累无比,却摇了摇头:“胜败不明生死为卜,哪有心情休息。”靠于石壁,望着洞顶发呆,渐渐困意袭来,也就睡了过去。

梦中一阵马蹄声响,白翳山忽而惊醒,以为是做梦,可是侧耳一听,洞外果然一阵刀兵之声,马嘶人吼,乱成一团,急忙转向文慧,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呆住。

文慧白皙的脖子上抵着把匕首,脸颊上布满汗珠,眼睛悲哀地半闭着,一个人正死死箍着她勃颈,另一支手猥琐地在她胸前游走,那人颤抖地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啃声,你一叫我就杀了他!”

“周畔!”白翳山不可置信地喝道。

周畔一震,看见白翳山醒了,手立即从文慧胸前移开,撕声:“别动,再动我割断她脖子!”

“你——”

“少爷,对不住,公主我要献给韩王了,你要是现在走,我保证不伤她,也不伤你!”

白翳山恍然大悟:“是你向铁骑军走漏的消息?”

“我没办法。”周畔绝望地撕吼:“我爹和我妹妹都在他们手里,我没办法啊!反正我快要死了,你不会放过我,韩王也会杀我灭口,左右都是个死,临死前老子也要快活一把!”

文慧的衣衫已被撕去一块,香肩半露,周畔意识濒临疯狂,匕首因手臂剧烈抖动,已经在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命悬一线再加上受辱,文慧狠狠咬住嘴唇,片刻鲜血淋漓,却没发出一声悲鸣。

白翳山心如刀绞,文弱书生武不能武,对方挟持的又是心头肉,关心则乱,一时间除了万念俱灰,别无他法,红着眼睛,一个劲颤声:“放开她,放开她…”

“我已经把铁骑军引来了,听到了吗,他们快把我们的人杀光了,他们就快冲进来了…我的死期也到了…我对不起起你,少爷…我爹也会死的,可我不能任由他们杀了他…”周畔的声音渐渐变低,眼神涣散,剩下的只是欲念。

文慧再次感到那只淫邪的大手伸进胸口衣衫时,终于发出了一声呜咽,她的神志也快崩溃了,人在绝望时唯一想到的就是鱼死网破,这个时候的力气,会比平时大上几倍,文慧咬牙,使尽浑身力气往石壁撞去,当然,撞的并不是她,而是身后的周畔,这家伙被重重挤在石壁上,后脑一痛,眼前金星乱冒,接着有人掐住他的脖子,而那双手虚无缥缈地没什么力气,然后胸口巨痛,是有人打了他一拳,不过也没什么力道,这时头被举了起来,接着狠狠砸向地面,这下彻底安静了。

白翳山像豹子一样弹起,做完这一系列壮举,终于把人制伏,他跌坐在地,不住喘息,文慧撞了周畔之后便浑身瘫软,扶住石壁一个劲咳嗽,她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白翳山,白翳山也看着她,两人眼神一对,扑过去抱头痛哭。

两人心知肚明,这次在劫难逃,哭了一阵,文慧推开他:“杀了他,我再自杀,反正被俘不如去死。”拿起地上的匕首,对准周畔的咽喉,盯着喉咙看了半天,手也抖了半天,转向白翳山:“你…你帮我杀了他!”

白翳山过去,接过文慧的匕首,贴上周畔的喉咙,半晌,一闭眼,狠狠划下去,睁眼一看,却只留下了道浅浅的伤口,根本不致命:“我…我没杀过人。”

文慧抽噎地看着他,他也灰头土脸地注视着她,随着清脆的匕首落地之声,两人再次抱头痛哭。

外边喊杀之声渐渐小,一个浑厚的声音传进山洞:“公主,铁骑军已退去,请放心出洞。”

绝望的二人听闻,诧异地互望一眼,外边确实是杨忠的声音,白翳山牵着文慧的手,钻出山洞,只见杨忠带着数百人站在洞外,四周全是骠骑营和铁骑军的尸首,断旗残刃,散乱一地,伴随浓重的血腥味。

“让公主先退之后,末将突然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他们是在拖住我,留了一部分人和他们周旋,末将就找来了,果然跟铁骑军碰个正着,公主可曾受伤?”

文慧被白翳山拥着,此时不禁向他贴了贴,摇头:“不曾。”

“说来惭愧,在下的家丁被铁骑军威胁,向他们告了密,不然我们的行踪也不会被韩广知晓。”白翳山叹道。

“那人现在何处?”

白翳山指了指山洞:“里面。”

杨忠看了眼他的副将,副将领命,提刀进洞,片刻便听一阵惨呼。

“你杀了他?”白翳山惊呼,毕竟是伺候了自己多年的家人,还准备求杨忠饶他一命,不过心底里明白,周畔一人致使上百人阵亡,又侮辱了爱妻,自己也恨透了他,实乃死不足惜,可是武人的动作真是快啊,还没反应过来,人家就已经砍下首级祭旗了。

“大理那边来消息,文慧已经抵达,路上遇到韩广的军队伏击,多亏杨忠拼死相护,方能平安无恙。”皇后放下手中的信笺。

皇帝愤然:“韩广这匹夫,竟连个女子也不放过!”

“他是破釜沉舟,在此一役。成则王侯败则寇。”

皇帝依然愤怒,却免不可深深的无奈:“叛军已连克五州,过不了多久…”

“别人巴不得咱们死得快些,自己就别咒自己了。”皇后看着顶上的水晶宫灯,目光空洞。

“富贵如浮云,今朝我主沉浮,明日易主知是谁?”

“刚送走蓝妃母子,悲观一些,可以原谅,下不为例。”皇后一笑,却是苦笑。

“这些年,朕自己都忘了干了些什么,有时也想回首前程,可一回忆,又忆不出什么,每天都差不多,吃喝玩乐,空虚满足,说不快乐是假的,可又像是少了什么东西,轻飘飘,没分量。”皇帝靠上椅背:“浮生若梦,日子竟混过来了,问自己时,却茫然无知。”

“不混日子的又有几个?我们羡慕他们,他们累到极处,也向往我们,都是互相看着,都没满意现状。”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邃:“你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安慰自己?”

“不知道。”皇后深思:“只是坚信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有了这样,缺了那样,唯一不甘的,是没有取舍的权利。”

“说句自私的话,朕庆幸当初你别无选择。”

“说句伤人的话,我恨透了你的庆幸。”

“都是往事了。”皇帝满不在乎地:“朕不介意,生米早成熟饭下了肚,一消化就是几十年,此生无憾矣。”

“肚痛死你。”皇后瞪他一眼。

皇帝一副很惬意的样子,摇头晃脑一会儿,忽而问:“你还坚持留下?”

“你已问了十多遍。”

“朕希望的,是你留在人世,平安幸福地活着。”

“一无所有,谈何幸福。”皇后凝视手上的宝石戒指:“我是个虚荣的女人,身份没有了,宫殿没有了,华服珠宝也没有了,还活个什么劲?”

“你又要说,李后主苟活数年,还是死了,留下些哀词,供后人附庸风雅,不如一早自尽。”

皇后笑了笑:“是不是我平日说的太多?其实我比你还患得患失。”

“只怪平日站太高。”

“是。”皇后颔首:“跌个半死,不如死得透透的,彻底干净。”

入冬,叛军连占十州,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师。

“养尊处优的皇朝军,总是不堪一击?”皇帝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中,抚弄案前的玉玺,喃喃自语。

“呈悭的母亲,昨夜病逝了。”皇后跨进门,停在门边。

皇帝抬头,凝视着她的身影,因为背光,显得格外虚幻,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愣了一会儿,皇帝才接受现实:“果然如太医所说,撑不过这个冬天。”

“要不要写信告诉呈悭?”

“不了。”皇帝极其疲累,摇头:“好不容易将他骗去晋国考察民风,现在发现上了我们的当,又回不来,够气苦的了,何必再添一分。”

“大厦将倾,的确不必顾及这些。”皇后怅然环顾,无声离去。

皎月正收拾行装,皇后进来,看了看,奇怪地问:“这是干嘛?”

“听你的劝导,离开皇宫啊。”皎月埋头继续。

皇后愕然。

“不是说把收藏的首饰送我么?”皎月仍不抬头,淡淡地道。

皇后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见她不伸手接过,便塞给她,顺便仔细分辨她面色:“美人儿,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改了主意?”

“你说的对,不是非死不可,何必自断生路。”皎月笑了几声,却掩不住苦涩:“昨天晚上,我去照顾呈悭的母亲,看着她慢慢死去,一个活人,就那么一点一点的凉下去,突然觉得活着是件幸事。”

皇后默然,皎月抬起头,脸上泪痕点点:“很凄凉吧,身边的人离开你,这个时候离开你…”

“是。”皇后微笑:“不过很为你高兴,活着真好。”

皎月看她良久,动了动唇,又无言,叹道:“这么多年,该说的都说完了,连废话都没的说了。”

“小富婆,出去后,要看准男人,别给人诓了财又骗了身。”皇后捏了捏她的脸蛋。

“放心,我是谁啊,研究了这么多年理论,哪个男人能糊弄得了我。”

“不过该糊涂时也要糊涂。”

“做不到,做不到啊。”皎月感慨:“这也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怎么做到的呢?”

“我自己也说不清。”皇后沮丧地扁了扁嘴:“这么多年,全是瞎混,皇后没做好,女人也没做好。”

白翳山一直不信天上能掉馅饼,可是那天,馅饼不但砸在他头上,而且吃进了肚子。

那是抵达大理的第三天,文慧水土不服,卧床不起,白翳山精通医理,便为她诊脉,写下方子,他便告辞,文慧从床上坐起,叫住了他。

他问:“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文慧迟疑一下:“没有。”

他不知她何意,便立住,静静等待。

“自从到了这,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文慧微微一笑。

白翳山先是暗道,你不是最讨厌和我说话吗?随即心中一喜,明白过来,人家这是请你留下来聊天呢,刚坐在桌旁,文慧后面的话却泼了他盆冷水。

“这里的人汉话说得我这个汉人都听不懂,一天到晚除了清湛,实在找不到个人交流,我一想,不是还有你吗?呵呵。”

“呵呵。”白翳山木然地笑了笑:“是…啊。”

文慧看着他,忽然沉默下来,良久,幽幽地道:“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了。”

“是。”白翳山背井离乡,岂能不伤怀:“相依为命。”

文慧似乎被这个词撩拨了心事:“我觉得,我像颗莲子,外边的白仁去尽,只剩颗莲芯,孤独苦涩。”

“不是还有我吗?”白翳山傻笑:“虽然你无聊时,才想起我。”

“不是的。”文慧低声:“不是。”

“什么?”白翳山没听清。

文慧强笑,刚要说话,外边响起一阵孩子哭声,她奇怪地:“附近有孩子?”

“那是猫叫春。”

“猫?”文慧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明明是人的声音。”

“宫里没有猫?”白翳山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如此缺乏常识:“春天,猫求配,就发出这种声音,吸引同类,虽然听起来很像孩子哭声,我小时侯不知道,也以为是,问我爹,我爹把我骂了一通,说我胡思乱想,问我娘,我娘支支吾吾,说我以后就知道了。”

“现在是冬天啊。”

“也许是提前发情了吧。”

文慧微微脸红:“哦。”

白翳山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太直接,咳了一声:“听说城南的风景不错,明天,哦,不,你身体恢复了以后,不如我带你散散心,怎么样?”

“嗯。”

“呃…”白翳山笑道:“这一路,我没照顾好你,委屈你了,恐怕长这么大,你都没吃过那种苦。”

“自己没用,哪能怪别人照顾不周?”文慧苦笑:“以前我没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窝囊的人。”

“我也好不到哪去。”白翳山叹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多我一个累赘,少我一个轻松。”

“可是你制伏了他,救了我的命。”

“当时,换了谁也会这么做。”

“可事实不会改变。”

白翳山仿佛听出点意思来了,摇头:“背井离乡,说什么谁依靠谁,谁感谢谁,都是互相倚仗,更别说报答,那太见外,也太没必要。”

“我说的不是感谢。”

白翳山笑道:“那是什么?”

文慧沉默一会儿:“没什么。”

一阵沉默中,猫又叫了几声,哀怨而充满渴望。

白翳山突然觉得有些燥热,又有些口渴,他为自己倒了杯茶,送到嘴边,却发现并不是那么需要水,不过还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发现文慧盯着自己,问道:“你…喝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