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轻咽一口,故作轻松地道:“谢谢,我很快乐。”

凌霄站起身来,背对着苏恒,“你的眼在哭。”

苏恒又扬了扬嘴角:“鄙人从未流泪,何来言泣。”

凌霄转身望了一眼卧在躺椅上的人,指指自己的心:“我看到了。”说完,便掉头离开,剩下苏恒,失神地望着屋内的书架。

曾几何时,自己宣布练兵休息或解散,若不是和士兵们侃几句、做些小游戏,便是来这间屋子,随便抽出一本兵书,一双长腿搭在桌上,有时,也会因太累而睡过去,经常的,莘也不用通报,潜身进屋,打横抱起他的长腿,便欲往内室的胡床上放,苏恒一伸长腿,跳下那个怀抱,飞身窜出屋,一反手,帝王莘便被锁在屋子里。

“恒,你欺君!”莘半开玩笑道。

“莘,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屋外的恒一脸无良的笑。

“欺君!你这是欺君!”莘有些急。

“骑——君——?”苏恒重复道。

“不对呀,属下只会骑——马——,何时曾骑——君?”说完,苏恒收起一脸坏笑,一挥手中画戟,郑重地对一众七尺男儿下令:“开始操练!”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三年前?五年前?苏恒咬咬淡色的唇。

绿柳白杨,当初还是新栽的棵棵小树枝,风一吹便摇摇欲坠,如今也都郁郁成荫、冠盖如华了。

为什么,几年的时光,已恍如隔世了呢。

“你,站到那里!”苏恒听到马场上,年轻的将军凌霄正在下命令,想必是命人站于靶前了。

那边,凌霄命人站于靶前,拉弓对准对方的头顶便是一箭,站在靶前的青年居然纹丝不动,眼皮都未眨。

箭落,贴着青年的头发穿过靶飞了出去。

凌霄手一摆:“登记去。”

再来一青年,见对面的凌霄一箭既发,一缩身,腿一曲,抱着头半蹲下来,凌霄一双好看的刀子眼一剜,怒喝道:“出局!”

苏恒细听着,不由得想起当年的自己。

身着一袭蓝袍战甲,纵身于一匹浮云白马,沙场之内,画戟一抄,所向披靡。

轻挑,刺敌喉;怒刺,切敌腹;钩、啄、割,御敌无数。难怪绿魁国的名将藤羽司道是:苏恒绝不在我之下!犹记那一战,苏恒身先士卒,一举用画戟的月牙刀砍下对方大将的首级,登上失而复得的城楼,一挥手,绿魁国的绿旗便已堕入城下的池水中…

不知什么时候,苏恒已酣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却见凌霄正在帮自己整理长衫。

“你!”苏恒脖颈一擎,被凌霄轻轻按下。

“换个布垫而已,谁都像他么?” 凌霄道。

——凌霄这话自然是有原因的。苏恒身上的一块块红痕、肿胀的两腿间和微带伤口的蜜|穴让他好不揪心。

苏恒想起自己丑陋的下身,羞惭地道:“以后将军只要做好份内之事便可,这些污秽之物将军何须沾染!”

凌霄手上稍微一停,刚将苏恒的长衫盖好,彦生已风尘仆仆地端药入屋。

“辛苦了,又耽误了你半天的课业。”苏恒冲着彦生暖笑。

凌霄接过药,仔细倒入碗内,苏恒听得一滴滴药汁声入耳清脆。

再用手背感觉温度,把药递到苏恒唇边,彦生想接过去,凌霄剜了他一眼,将手往旁边闪一下,彦生只得缩回手去一旁候着。

药碗又凑回苏恒唇边,苏恒望着凌霄的眼睛道:“不劳烦…”

凌霄冷冷打断道:“快喝。”

苏恒笑了,望着凌霄盯着药碗的专注双眼,一口口服下,白碗终于见底,浓重苦涩的药汁刺得苏恒舌头发麻,苏恒伸伸舌头:“何必辛苦,没有希望的。更何况,那么苦。”

凌霄一反手,从臂甲内变出一袋比指头稍大的纸包,一边道:“白天喝药,晚上下针。张口。”

苏恒启唇,微笑,入口即化的绵糖,甘甜怡喉。

正在这时,只听一尖声尖气的通报刺耳而入:“皇上驾到——。”

威风八面。

一身利索浅黄短装束将莘黝黑强壮的肌肉裹着,线条昭然,凌霄瞪着他强壮的胸肌,不由得联想起他素日如何待苏恒,竟忘跪拜,听到彦生跪拜高呼万岁,方才将剑一垂,单腿跪地。

“都平身。”莘瞥一眼凌霄,一双浓黑眉毛下的英锐双眼闪过一分傲慢,三分敌意,六分平易。

紧接着,莘迈开阔步,径直走到躺椅前,轻轻俯下身,爱抚地拢了拢恒的发丝:“苏大人,选拔情况何如?你们又是如何筛选的?”

苏恒望了凌霄一眼,冲着莘笑道:“全仰仗皇上大力支持,凌将军尽责,选拔进行非常顺利。筛选程序分三个,以射艺定论:敢对我这个全身瘫痪的废人放箭者,将来必定是我紫魆国的一名骁勇健将,留;敢以箭射凌将军的,胆识过人,留;敢挺身当凌将军的靶子且毫不畏惧的,这既是对自己上司的信任,又具备了必需的勇气,留。”

帝王莘点点头,笑得满脸霸气,一扬下巴道:“朕倒要看看谁敢让朕射一箭,凌将军,这个主意怎么样?”

凌霄点头,却见莘熟练地抱起苏恒,就势吻了他的额头,然后轻车熟路地将他置于轮椅上用缚带将他固定好,全过程,苏恒自始至终并未有任何拒绝,凌霄一双冷酷的刀子美目忍不住狠剜了莘一眼。

那边,莘的眼睛也没闲着,缚好苏恒之后,以胜利者的宽容姿态冲着凌霄微微一笑。

入了马场,太监尖声尖气的皇上驾到之后,几千人呼喇喇齐跪,山呼万岁。

“平身!”帝王莘俯瞰众人,一伸手,侍卫忙双手奉上一把镶金弩云弯弓。

“朕亲自来欢迎你们这些勇敢的紫魆男儿,欢迎你们加入这个队伍!国家外患堪忧,却会因你们的加入而安康昌盛!”帝王莘双臂一挥,浓重浑厚的嗓音在春风中浩荡着。

“还不谢皇上!”苏恒因为气力虚弱,望了凌霄一眼。

凌霄心领神会地呼吁众人道。

“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万岁!”

“谢陛下!”

众新兵齐齐再次跪拜。

“都起来。”莘大臂一挥,大度一笑。

“凌将军。”莘擎着下巴望凌霄。

莘足有八尺有余,是个伟丈夫,遗憾的是,身长玉立的凌霄和瘫痪之前的恒差不多身材,身长九尺余。

“凌将军可愿为新兵们示范下,做一次朕的靶心?”莘很直接地扬眉道。

轮椅上的苏恒心下一紧。

“好。”凌霄冷冷应答着,不慌不忙地走到靶心处,站下。

苏恒看凌霄一眼,再望莘手中的箭头。

这一箭,莘会不会公报私仇,他实在是难以揣测。

挑衅,非常明显。

莘平时做事显然是有分寸的,若是半个月之前,他相信莘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自从柳妃来了之后…

苏恒想提醒他,却知此时一句亦多。只得静观。

“轰!”…

“嗖!”…

弓在鸣。箭已出弓。

苏恒大吃一惊。

顺着箭头,他看到,莘瞄准的,不是别处,正是凌霄的喉咙。

凌霄依旧冷着一张脸,莫不说身子岿然不动,便是那张白面上的神色,也丝毫未变。

苏恒只觉得太阳穴处,苏地滑过一颗汗珠,再定睛一看,却见箭头刚至凌霄盘领处,已被他一把握住。

凌霄亦是望了苏恒一眼,再面无表情地望着帝王莘。

“好箭法。”凌霄纹丝未动,握着飞来的箭头道。

莘不回答,再出一箭。凌霄这次不但没动,反而闭眼。

“噌!”一箭落靶,不偏不倚,恰好在凌霄头盔之上一指头的距离处。

“是我就给他把头盔射下来。”刚才头一个站出放箭射苏恒的姬胥华在远处小声道。

莘收起弓,再看一眼凌霄,至今未将眼睁开。

“回宫。”

帝王莘冲着小太监吩咐着,将弓递与贴身侍卫,对几千名新兵高声道:“尔等有位合格的将军,将军的命令如圣旨,尔等悉听之!”

说完,便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柔声对恒道:“想回宫,水渠轩永远是你的居所。”说罢,一甩手迈着稳健的大步摆驾回宫。

第八章

话说当晚,苏恒终于回归阔别已久的兰陵侯府,默默地望着正在给自己铺床榻的彦生,感慨万千。

这楠木床榻,跟了他多少年。

小时候,美貌慈爱、仙子般温柔的母亲曾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半夜帮他盖紧踢掉的被子;这床榻,成年后,自己亦曾和莘拼过“刀|棍”,弄得爱|欲味刺鼻;前些年,也曾哄着小时候十分胆小又爱哭的彦生共卧过,冰凉的小彦生缩成一团蜷在他暖热的怀里,像只小猫一般,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候,经常会觉得腿湿漉漉的,这必是小彦生尿床了;也曾出兵打仗,归来时,床铺落下一层灰尘,就像今天这般。

三年未归了。

被褥都已被家丁拿出去,永不再续用,只待哪天给穷人施舍了。

府院里的景致却是如昨。

君子兰,土定瓶里的雪色梨花,墙上飘忽欲仙的行书,书房里的文料、史料、兵书、字帖,后院里的一排排刀枪棍棒。

尿床的小彦生也长成唇红齿白的小伙子了,身高未足,人毕竟强壮了不少,自己却身子越来越差了。

簇新的浅蓝被单熏了苏恒喜欢的百合柠檬香气,铺在床榻之上,彦生没有忘记虔诚地在榻的正中位置铺上一个大而柔软的梨花白的软垫。紧接着,将苏恒腰间的浅黄丝锦缚带解开,一弯腰,苏恒便被轻松抱至榻上直挺挺地卧下。

外衣被除去,下衣也被彦生慢慢褪下。

昨天开始,彦生每次帮苏恒更换,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望着那被莘蹂躏过的肿胀总算消了些,彦生忍不住喜上眼梢,轻柔的揉捏了两把。轻放在手中,清洗着,垫着,手中之物慢慢有了些变化。如果,如果有资格坐上去…彦生的脑子嗡嗡作响。

身体被清洗过擦干,更换上雪后的白布之后,苏恒睁开眼睛,发现脸上微微泛红的彦生不敢看他。

苏恒眼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手抖着将他扶坐起来,急急抻过被子帮他紧紧盖在腰间。

“彦生,'凡处军相敌,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背诵下面的。”苏恒收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父式的严肃。

“战隆无登,此处山之军也。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渡而击之利,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此处水上之军也,也…”彦生背着背着,居然“也”不出来个所以然了。

苏恒垂下的睫毛轻轻翻起,默默地望着彦生的眼睛,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满眼带着责备与宽容交织的慈爱,许久,苏恒一脸澹静地问:“然后呢?”

彦生抓抓后脑勺,再搓搓手,望望房椽,再瞅瞅乌木书架,支支吾吾,到最后,只得答道:“苏大人,我忘记了。”

苏恒依旧是沉寂地望着彦生,彦生瞟一眼苏恒,脸涨得通红,惭愧到不敢抬头。

“海外被誉为兵圣的书,一共不过十二篇,第九篇是进军篇,该熟练些才是。如果因为照顾我而耽误你的课业,做叔叔的怕要另想办法了。”苏恒一脸的期许。

彦生瘪瘪嘴,眼圈有些发红。

“彦生,去书房取纸笔来。”苏恒道。

彦生便取了纸笔砚,一边熟练地磨墨,一边回忆,忽想起小时候刚有书桌高的自己垫站在书房的书桌前,被尚且是翩翩少年的苏恒手拿着小手教写字时。

“指头要用力,这样。”当年,苏恒削长优雅的手指加深了力度,捏得小彦生指头生疼,疼得他呲牙咧唇,嘴里还“撕拉撕拉”的叫唤。

苏大人要让自己写什么呢?如今,他已拿不动笔了,可惜了那手好字。

“ 绝斥泽,唯亟去无留,若交军于斥泽之中,必依水草而背众树,此处斥泽之军也…”苏恒信口念道。

彦生方才醒悟过来,原来苏恒是在背诵兵法,只为让自己手写以加深记忆。

抬头,迎上苏恒明珠般璀璨的美目,彦生羞惭交加,鼻子一酸。

为什么,他会比我大那么多!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可是,彦生又涩涩的想,即便同时生,他会爱上我么?这么美好的稀世之人,哪里是我配拥有的?他爱莘,爱到骨子里。如果没有莘,还有凌霄这样的人中人…

“怎么不写?”苏恒满眼如水般澹静,父亲般温柔。

全紫魆国人都知道,美人苏是位温柔的人、温柔的宰相。

彦生拾起笔,开始边写边读,写了没几句,却听府上的家丁来报:“苏大人,凌大人来了。”

傍晚,踏着一地的夕阳归来时,苏恒曾吩咐如有一个冷酷的少年大人来敲门只管请进来,少年果然如期而至了。

脱下官袍,一身紫衫的凌霄秀逸而挺拔,仗剑抱肩而来,身后跟着个五尺高的白发老头,精神矍铄,却是骨瘦如柴、弯腰驼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远看,活像一只猴儿。奇怪的是,活猴儿并没有带药箱。

凌霄进走近了,望一眼瘦猴老头,依旧是满脸未带一丝表情,淡淡地对苏恒道:“神医在此,相信他。”

苏恒未等发话,就见老头把满是白发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我可没说能治好啊,他非抓我来而已。”

凌霄望一眼老头,微微一低头,双手抱拳,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眼神和语调里却曾了些恭敬道:“神医,治了才知道。”

苏恒启齿一乐。

自己是这个少年的上司,头一次见面差点被他轻薄,第二次见面被他强吻了,第三次见面更被他看光了,莫不说个作揖,口里更是连句大人都换不来一句;见了皇帝,他凌霄亦是差点忘记下跪;想不到,他对这个民间郎中却是和气而谦恭。

苏恒也忙彬彬有礼地对老头颔首,道:“见过老先生,晚辈身残,不能见礼了。”

老头便揪着自己的胡子,两步跳到床榻前,吹着细长的白胡子说:“那,小孩儿,先说好了,治不好不准哭鼻子啊!老头子这就检查下你的情况。”

说完,便要去掀苏恒的被子。

“老先生!”苏恒脸刷地一红,阻止道。

彦生也凑上前阻拦道:“老先生,我家叔叔他…”他怎么样,彦生却没说出口。

“老先生一路至此,先请进客厅休息下会喝杯茶,晚辈也好换件衣裳。”苏恒不失风度地微笑道。

“换什么换?”老头一瞪眼,道“一会儿都得脱光了!”

彦生无奈地看看苏恒,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住在宫里时,莘不是未派人四处请过名医,所有郎中却没有一人敢提出这个要求——皇帝的人,谁有这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