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从没听说过糖人用真人活人,那个捏糖人的究竟是什么人?

苏恒一面思忖着,却见穿糖人的木棍从自己拇指间落下。

“拇指?”

苏恒忽然想起,自己的拇指是没感觉的。

可是——

动一动食指,明显感觉到拇指的被动,然而,终究是有略微的知觉了。

苏恒一阵惊喜过后,突然想起老头,便问笑笑:“乖女儿,爷爷呢?”

笑笑摇摇头:“爹爹带我买糖人,他放下我我一转头,他就不见了。”

“那你怎么回来的?”苏恒慈爱地问。

“笑笑是被卖糖人的叔叔送回来的。”

笑笑回答道。

苏恒垂下睫毛,寻思了一阵,对笑笑说:“笑笑,去找彦生哥哥过来。”

最近这些天,彦生午睡的时间比以往多了许多,真不知道他晚上在干什么。

“你叫那笨蛋干吗?”

忽然,门被推开,老头提溜着两盒点心、两根糖葫芦回来了。

“笑笑,你去哪里了?爷爷脑子里不知道被谁打了一闷棍带到一个破房子里,问了名字才知道他抓错人了,苏小孩儿,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啊!”老头把玩着胡子道,苏恒眼里的凝重,他没有留意到。

这天晚上,凌霄训练完新兵没有回自家府上,却是像回自己家一般来兰陵侯府吃晚饭,一见笑笑,凌霄狠瞪一眼,吓得笑笑一头钻进老头怀里,再看一眼,干脆把身子也窝进去了。

冲进苏恒的卧房,却见苏恒正在练习用拇指和食指捏核桃。

与此同时,彦生也端一盆热水进来,凌霄刀子眼狠剜他一记,抛出两个字:“出去!”

彦生瞅瞅凌霄,放下盆子不甘心地关门而去,这边凌霄接过盆子,走近苏恒,苏恒竟找不出理由拒绝。

轻轻掀开苏恒的被子,凌霄的神色是柔和的。

水声哗哗流淌,竟让苏恒想起像鸣镝声。还有那途经战地的山泉。

这个身体,几天来已经习惯自己的照顾了,不是么?

帮他清洗时,他的肩膀也不再微微颤抖了。

凌霄一面抬起苏恒的细腿,手中的湿蚕丝巾慢慢游移,心中一天的劳累,竟全然消散。

不放过一处地替自己爱了那么多年的人擦拭,凌霄忽觉一股满足感,那是拥有了整个世界的驿动。

苏恒轻轻抬起头,凌霄虽然面无表情,瞳孔中的喜色却表露出来,这喜色却立刻又变为怒色:“那个孩子是你和谁的?”

苏恒唇角一勾,却又皱着眉头道:“几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记得了。是张家的姑娘么?不对不对,好像是李家的。错了,李家姑娘太胖了,似乎是赵家的…”

话未说完,只听凌霄轻轻说了句“无聊”,眼梢蔓延开一股暖意。

替苏恒清洗完毕,仔细掖好被子之后,凌霄便坐在苏恒的床榻边上,两人聊起军队的事来,聊着聊着,却听外头的老头杀猪一般大叫;“坏了坏了!我的药引子啊!我的药引子啊!”

第十六章

凌霄急忙循声望去,见老头在外面抽鸡爪疯一样抓着满地的碎片和棕色的半膏体物,胡子一翘一翘的,像是碎的不是白瓷,而是满地的琉璃,又像是撒了一地的金溶液一般。

“怎么了?”

凌霄问。

“给苏小孩治病的药引子啊!”老头摸着地上微黑的半固体,另一手端碗抢救起少量地上未被沾污的。一双手里黑乎乎的,凌霄低下头嗅着地上的膏体,似乎闻到一股桃花的香气。

“很珍贵么?”凌霄问。

“废话!这是仙棹谷底的桃花水和着睎雪江湖上四月天的金丝雨加熬出来的!”老头急的吹胡子瞪眼。

——仙棹山是紫魆国最高的山,在云雾间缭绕,整座山松柏森森,在云海中恍若天树,仙棹谷是紫魆国最深的谷,传说,谷底一到四月间开遍了桃花,像人间仙境一般。谷底更有深潭,绿得像一大块翡翠,潭水能治腰伤腿痛,桃花的根底便因这宝水的滋润,开得分外鲜妍。

桃花本是三月花,它却在芳菲尽时盛开,本应该是有大批的人观瞻的,然却少有人来。原因是,这处栖息了大量的白头秃鹫。秃鹫十分凶猛,见人边啄,更喜吃人五副六藏,又称食人秃鹫。冒险不归的人比比皆是。于是,便罕有人至了。

——再说那睎雪湖。睎雪江的八月江山大团的绿扇子叶招摇轻舞,江上盛绽了一湖的白莲,只是湖面一带从四月开始便小雨不断,却是一整月不见一日的晴天,金丝雨,真的是少之又少。

“干嘛非要这些?”凌霄继续问。

“桃花能疏通经络,改善血液循环,又能扩张小血管,仙棹谷地势特别低,地底有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那里的桃花药用价值最高,金丝雨…算了算了,和你说你也不知道,总之剩这些用不几次了!”老头抓抓地面已经黏糊糊却抓不起来的膏体,站起来满地跺脚。

凌霄瞪一眼站在一旁傻了的笑笑,笑笑张口,哇地哭了起来。

老头子急忙哄笑笑:“孩子不哭不哭,哭也回不来了…”

笑笑越哭越凶,凌霄狠剜了她一眼,小女孩马上憋了回去,却忍不住眼泪依旧啪啪地掉,沾在麦芒般的睫毛上,忽闪着眼睛躲在老头身后,凌霄冷冷地问;老头:“前辈,瓶子怎么弄碎的?”

老头拍拍背后小丫头的毛茸茸脑袋道:“不关小娃娃的事,她说想端着去给彦生,结果手一滑掉地上了!凌小孩你别难为她啊!”

凌霄望着老头背后哭得小脸一塌糊涂的小女孩,小女孩哭得小脸红得像红薯似的,却也不像是假哭。

“说!你是谁派来的!”

凌霄想将她拽出来,却又见她年纪小,只得走近些厉声喝道。

小笑笑边哭边摇摇头:“他们说,说要杀爹爹,哇——”

凌霄与老头相视一望,老头突然一拍大腿:“我道是会被人抓错,调虎离山!绝对是调虎离山!”

凌霄不语。

丫鬟宣布开饭,老头也不着急吃,急忙将药引子拿去给彦生配上,兀自用小瓶密封起来,揣在怀里,摇摇头,掖紧了些。回饭堂吃晚饭时,却不见凌霄和笑笑。老头猜他们是去苏恒的卧房,自己进去却着实没什么意思,还是稍等了会儿。

苏恒的卧房里,笑笑已哭得跟水里捞出来一样,苏恒慈爱地用已经有感觉的三根手摩挲着她的小头发,凌霄却在一旁冷着眼继续沉默。

“凌霄你就别怪他了,如果真的治不好,横竖我都残废了那么多年了,还能怎么样。再说,她也是怕别人害我啊。”苏恒淡淡地笑道。

“莫名其妙多了个女儿,你查明白底细了么?”凌霄问。

苏恒道:“这么大的事,他即便派人来,还会派个六岁的孩子不成?”

两人说的,自然是三殿下。

“那她为什么刚见你就那么喜欢你?”凌霄问。

苏恒一听,有些黯然:“你是说,我全身瘫痪,不配有个女儿么?”

凌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继续沉默。

门外面,老头溜达了好几圈,也着实饿了,便端起米饭碗,架起一块红烧肉便往嘴里塞,吃着吃着,却觉得身边有个大黑影步步逼近。

吓得老头扔下饭碗跳起来,一见那张黑脸,知不是别人,却又是那个狗皇帝轩辕莘。

这次这狗皇帝怎么像公鸡变鸡毛掸子了?

老头瞅一眼莘陷下去的眼窝、失了光的眼神和无精打采的嘴角,心里偷偷发笑,却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刚要跪拜,却被莘按住了:“老人家,好好给他治病。”

老头自然知道皇帝口中的“他”便是那苏小孩,刚要回答什么,却见莘一个落拓的背影已慢慢向苏恒的卧房拖拽过去。

一开房门,莘看见苏恒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凌霄坐在床一侧,却没有发火,只是轻轻指了指门口:“朕有事找他,你们先回避一下。”

凌霄便拎着孩子的胳膊抬腿而出,走到门口时留下一句:“他的伤还没好。”说完,头也不回地不轻不重关了门。

莘便过去将门插上,折回来坐在苏恒的床边,轻轻吻着苏恒的手,吻着吻着,变成了吮,再到轻咬,苏恒淡淡地问:“什么事?”

莘刚一启口,却又合上,像多年前一般,自顾自脱下软靴爬上床。

苏恒记得,几年前莘曾经时常晚间来访。自己为政务操劳,或是早起练兵,大部分时候已宽衣就寝,或是早已入了梦,这时,莘也不用报驾而潜入侯府,再潜上这张桃木床榻,有时是轻吻,惹得梦中的自己微微哼一声,有时,那熊掌直接上下其手,直至被反擒拿住,再被反压,到最后,苏恒还是会自觉在下——那个人是皇帝呢,九五之尊,又有俯瞰天下的大志,自己怎么能伤他自尊,能何况,他大都是温柔的。

苏恒想起以前,勾起唇角笑出声来,一低头,却见莘已孩子一般枕在自己的腰间。

苏恒知道,为了方便护理,自己腰下并没有穿什么,这个莘又在想什么?

旧时,他也曾如此过。那时的他怎么也奈何自己不得,哪里还有居高临下的占领,仅存的,是倾心不已的迷恋,只是,苏恒受伤之后,两人好久没有这般亲昵了。苏恒一直觉得,那时候,两人是平等的,他苏恒不属于任何人。

莘的脑袋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苏恒的腰间,时而睁开,时而闭上眼睛,良久,轻轻地道:“泰死了。”

“消息封锁了么?”苏恒淡淡地问。

“封了。”莘道。

把玩着那与周围雪白肤色颜色不同的小家伙,莘不似往日般或温柔或蹂躏,却像是寻找安慰 般抚弄着,心中的阴雨像是被忽来的阳光冲散了一般。

“恒,事情已如此,南下的计划也该提上日程了吧?”莘问。

苏恒道:“皇上先给臣下盖上被子。”

莘问:“安慰朕一下不行么?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么?”

苏恒冷笑。

莘有些不舍地将身子移上来,搂着苏恒道:“可以陪朕南下么?”

苏恒思索了一阵道:“皇上觉得呢?”

“带上郎中就是,更何况,大事将至,你呆在京城我更不放心!”莘一激动,又将脑袋移到苏恒的腰上。

苏恒稍停顿了片刻,问:“那皇上愿意陪臣下去仙棹山么?”

莘一听仙棹山,忍不住坐起来道;“去那里做什么?你现在这样子怎么去?”

苏恒再冷笑:“当然是治病找药,我若是再这样瘫下去,过些日子你可少了个帮手。”

“好,朕陪你!就是跳下去朕也会陪你跳!”莘说着,又将脑袋移至苏恒的腰身上,门外忽听铿锵的敲门声,莘不理会。

莘刚要再言,却听敲门声渐强,苏恒刚要说皇上我晚上还滴水未进,便听轰一声。

放眼看去,见门应声而断成好几大块碎木,紫衣的少年冷着一张脸,手里端一碗粥。

苏恒看到,紫衣的小小少年手中碗落地,转身,颓然离去,心里,竟隐隐痛起来。苏恒没有看到凌霄翻身上马时的满眼伤痕。

凌霄慢慢抓起马缰,软软地一踢马肚,浮云白马竟也前行无力,望天,暮色已黑得像是泼墨而成。

明明知道他爱的是那头黑熊,为什么看到那张黑脸亲昵地蹭着那紫红的小物,心会挖掉一般疼痛呢?

八年了,爱上他时,自己年纪还太小。

蓦然见,凌霄又想起那年那一湖青莲。

十里湖光载酒游,画舫上,那人的身子飘逸着,一笔矫若惊龙的行书像是要在云中飞起一般。

那天,那人喝了很多酒。

一坛又一坛,借着酒劲与自己的师傅联诗对句,直到师傅败下阵来,招架不得,他却又无比洒脱地认了输,迈着无比倜傥的步子离去,荷叶在他雪白的软靴之下轻灵着,蓝色的衣袂翩然风中…

第十七章

话说京城最大的酒楼这天来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是女子,不是自己走上二楼雅间的,却是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抱上去的。女子一身素淡的蓝装,看不清相貌却有着苗条的身段,可惜是戴帽蒙面,看不清相貌,却能感知其通身的美好秀雅。

“男扮女装?”亏他想得出!

对面茶楼雅间的窗户微开着,两个商人打扮的悠然自得地轻啜香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还十分有雅兴地欣赏着窗外的大好春景,其中一个白面有须的男子冷不丁抛出那么一句。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要会什么样的贵宾。”另一个面色威武的道。

要问这两个人是谁,不是别人,他们正是三殿下轩辕炤的心腹爪牙之一二。

等了一天,两个人却没看到对面的人有什么动静,宫里那边还是不怎么安宁。究竟是什么人在捣乱呢?

不是那柳妃,柳妃自从小产之后,整日里躺着不动恢复身子,躺到她心里憋屈。她装中邪的时候,万万没料到自己已身怀六甲,且之后皇帝再也没来过一次,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失宠了。也不是皇帝的仅存的小王子,小王子手里抱着布偶人每日里跟在侍卫屁股后面,乐得像朵花似的。

大闹的人,这次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女。原因是她得罪了皇后。且说这小宫女没事正在甘露宫自己能活动的一片小范围溜达,没事多走了两步,冲着潋滟的湖光启齿一笑,被皇后看见就以一个放诞无礼之罪掌了嘴巴,小宫女实在气不过,顶撞了几句,想自己也活不成了便拾起脚跳了湖。傍晚时,湖上便又飘起一具尸体。那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凑巧的是莘晚膳后心情紧张,想在后宫寻找一些安慰,便正路过这沁芳湖,看到了一具涨得白萝卜一般的尸体,吓得他当场大笑三声,回到自己的寝宫竟略微头沉咳嗽起来。早早安歇下来,莘却无法入眠,望着寝宫黑幽幽的门,不由一声长叹:老三,这些都与你有关么?

想着想着,莘目露凶光,又瞅了一阵雕龙的檀香木大门,终于入了眠,并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大片桃花树下,自己抱着恒漫步其间,忽然,来了一阵雨,自己放下他就跑,结果苏恒笑了笑,被一个紫衣少年抱到轮椅上推走了。

再说苏恒那边。苏恒出门近乎一天,直到日近黄昏才回到兰陵侯府,一进门,笑笑早已凑上前去:“爹爹,爹爹。”

待苏恒被家丁抱回卧房的榻上,便问笑笑:“你彦生哥哥还没回来么?”

笑笑摇摇头。

又等了一阵,彦生终于回来 ,一面十分高兴地对苏恒道:“他们果然中计了!在对面茶楼等了一天,真的以为您男扮…”

苏恒忙止住彦生的话道:“累了一天,你先歇会儿。”

彦生道:“我不累,我想到他们被轩辕炤骂就高兴!”

苏恒淡淡地道:“你高兴什么,他们既然知道是金蝉脱壳,又怎么不知道我去见重要之人呢。”

彦生只得噤声。

这天晚上,凌霄却没有来吃晚饭,惹得老头一阵失落。

“他虽然可以顶半个哑巴了,没他还很不习惯。他不知道你马上就要下江南了么?”

老头一面给苏恒下针,一面道。

苏恒的后背和前胸该扎的穴位已被扎尽,老头正在他一条细腿上轻捻红针,苏恒的腰间被搭了一条布,算是遮羞,虽不能尽遮住,好歹避免些尴尬。

昨晚,他一定看到了吧?

苏恒苦笑。

苏恒不知道,府外的一颗大树下,有个人从申时一直站到戌时。最后,飞身上马,马蹄刚响时,伴着一个冷清的回眸。

他又要离开了么?

凌霄在马上恹恹闭眼,第一次见他时候自己才十岁,八月江南,让他一梦八年,凌霄也不知道,苏恒对皇帝提出下江南的第一个条件便是:这次凌霄帮过你之后你不得鸟尽弓藏,有半点加害之心。

这一夜,凌霄又做梦了,梦中的一湖青莲轻轻摆动,一袭蓝衫的美好男子挥毫几笔,游龙在舞…

三天之后,紫魆皇帝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