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仪没有再说什么,依着她的话将衣裳一件件褪去,最终一丝不挂地站在那个嬷嬷面前,后者盯着她左肩处一朵殷红如血的梅花刺青道:“这是什么?”

韫仪低头看了一眼,道:“父亲捡到我时,正是寒冬腊月,梅花盛开之时,而我的肩膀,也恰好刺了一朵梅花,所以给我取名梅雪。”说着,她又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说着,嬷嬷伸手抚过韫仪的脸颊,过了片刻,她收回手道:“好了,把衣裳穿上吧。”

“多谢嬷嬷。”说话之时,韫仪暗自松了口气,幸好昨日杀了墨平后,她怕李世民会怀疑自己,所以连夜从人皮面具中剪了一块下来,贴在左肩处盖住伤口,并绘以梅花,借此掩饰人皮面具与真正皮肤之间的差异,只要不用手摸,就发现不了异样;也幸好嬷嬷并不知道她受伤的位置,否则恐怕还瞒不过。

至于嬷嬷刚才抚她的脸,分明就是在检查她有没有带人皮面具,这个李世民还真是精明的可怕,可是任他千算万算,也万万算不到,自己竟会与梅雪长得一模一样,根本不需要带什么面具。

在韫仪出去后,排在她后面的舞姬又一一进去,待得所有人都检查完毕后,那名嬷嬷从耳房中走了出来,朝李世民行了一礼,道:“二公子,所有舞姬都已经检查过了,并无异常。”

李世民尚未言语,段志宏已是皱紧了眉头道:“齐嬷嬷,你确定都检查仔细了吗?这可是最后一批人了,要是刺客还在府中,就该在他们当中。”

段志宏的质疑令嬷嬷有些不高兴,拉下脸道:“段护卫这么说,可是怀疑老身与刺客是一伙的,要不要连老身也一并检查了?”说到后面,声音已是严厉起来。

段志宏知道眼前这个嬷嬷的身份,也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不敢与之争辩,只道:“志宏怎敢怀疑齐嬷嬷。”

齐嬷嬷冷哼一声,李世民开口道:“奶娘息怒,志宏怎会怀疑你呢,他只是想早些抓到刺客,所以多问了一句。”

这个齐嬷嬷是李世民几兄弟的奶娘,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一直待在李家,对李家再忠心不过;后来她年纪大了,再加上腿脚不好,李世民便免了她的差事,让她在府中安心养老;这一次,因为事关重大,怕还有刺客同党混在府中,防不胜防,所以李世民便安排她来此检查。

“老身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检查得非常仔细,确实没有。”齐嬷嬷的话,令李世民紧紧皱了眉头,在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人群中的韫仪后,他将齐嬷嬷拉到一边,带着一丝急切道:“武梅雪呢,她也没有异常?”

“谁是武梅…”说到一半,齐嬷嬷露出恍然之色,“老身想起来了,是她。”

李世民原本已准备指给齐嬷嬷看,听得这话,惊讶地道:“奶娘认识她?”

“说不上认识,不过她提过自己的名字。”说着,齐嬷嬷将发现她左肩有梅花刺青的事情说了一遍。

“左肩…”李世民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刺客被箭射中的位置也是在左肩。

想到这里,他追问道:“奶娘,你确定那是刺青而不是箭伤吗?”

齐嬷嬷不高兴地道:“我年纪虽大了,眼却还没有花,岂会连箭伤与刺青也分不出来,确实是刺青无疑,而且我照着二公子的吩咐,沿着她的脖颈摸过,没有带人皮面具的痕迹,她应该不是二公子要找的刺客。”

奇怪,难道刺客并没有伪装成梅雪?可是昨日她杀沈墨平的样子,怎么也无法将之与之前所认识的那个梅雪联系在一起?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道:“我知道了,辛苦奶娘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齐嬷嬷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走,二公子还是赶紧找刺客吧,只有抓到刺客,这太守府才能够真正安宁太平。”

待得齐嬷嬷走后,李世民扫了众人一眼,道:“没事了,都退下吧。”

在韫仪即将跨出门槛时,李世民忽地唤住她道:“你留下。”

江采萍脚步一顿,迟疑地望着韫仪,后者拍一拍她的手道:“没事的,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就来。”

在众人离开后,韫仪朝李世民行了一礼,道:“不知二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李世民俊美舒朗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昨日之事,我还未向你好生道谢。”

韫仪垂目道:“二公子言重了,这是我该做的,再说,二位公子,已经赏了我许多贵重的东西。”

李世民负手走到她身前,“不管怎么样,你都救了大哥,些许东西,又算不得什么。”顿一顿,他道:“如何,那些个东西,可还能入眼?”

第四十九章 解禁

“很喜欢,就是太过贵重,有些受之有愧。”面对韫仪的话语,李世民笑一笑道:“安心收着吧,这是你应得的。”他叹一叹气道:“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逃走的那个刺客,也不知她究竟藏在何处。”说到此处,他用力握住韫仪的肩膀道:“你与沈韫仪关系最是要好,行刺之后,她当真没有再找过你?”

李世民握住的地方,正是韫仪受伤的地方,一股钻心的痛楚从肩膀传来,她可以清晰感觉到,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因为他这个动作而再次裂了开来;但这一切,她不敢有丝毫表露在面上,否则等待她的必然只有死路。

韫仪摇头道:“确实没有,否则我一定会告诉二公子。”

李世民盯了她半晌,在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后,缓缓收回手,而韫仪的左肩处亦并没有血迹渗出,他很清楚自己刚才的力道,足以令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裂开,从而再度流血,可是韫仪没有流血,看来…齐嬷嬷看到的,当真只是刺青,她不是刺客假冒的,但是她杀沈墨平的事,又该怎么解释?难道真如她自己说的,只是为了救大哥?

“二公子,若是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告退了。”韫仪的话将李世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道:“左右我也没什么事,陪你一道走走吧。”

韫仪点点头,忍着肩膀的剧痛,与他一起走在去乐坊的路上,初冬的冷风呼啸着吹来,令人感觉到阵阵寒意。

李世民望着在冷风中打转的枯叶,忽地道:“我记得你是九月入的府,算起来,在府中已是差不多有两个月了,明日就是初一,可有想过回家去看看?”

韫仪心中一跳,垂目道:“奴婢自然想,可是如今府中戒严,无法外出,只能等下一次了。”

李世民搓一搓手,呵了口气道:“我打算晚些去见父亲,解了府中的禁令,这样你明日就能出府了。”

韫仪惊讶地道:“解禁?二公子不怕刺客趁机逃出去吗?”

李世民苦笑道:“找了这么久,都没见到刺客,你真以为刺客还在府中吗?”

“可是自从太守大人出事后,就全面封锁了太守府,之前也在冰窖中发现过沈韫仪的踪迹,应该…”

李世民打断她的话道:“你可知今日为何要让你们过来净身检查吗?”

想到刚才在耳房中一丝不挂的模样,韫仪忍不住一阵脸红,纵然她曾经历过生死,面对这种事情也无法坦然,“奴婢不知。”

李世民叹然道:“我一直在想,搜遍整座府邸却始终抓不到刺客,会否是她乔装易容了,戴了人皮面具,可是如今看来,是我猜错了。”

韫仪故作恍然地道:“奴婢明白了,之前齐嬷嬷摸我的脸,是为了确认我是否有戴人皮面具。”

“不错。”李世民颔首道:“至于结果,你也看到了;所以,基本可以肯定,刺客早已不在府中,只是不知她到底用什么方法,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韫仪道:“这么说来,岂非再也抓不到刺客?”

李世民轻哼一声道:“我已经让士兵严查出入城门之人,并在弘化郡境内搜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她给捞出来!”

“嗯。”韫仪应了一声,在又走了一阵后,她停下脚步道:“二公子,我到了。”

李世民点头道:“那你进去吧,明日记得回去看看你家人,顺道将那些明珠带回去,应该会让你家人的日子好过许多。”

“我知道,多谢二公子关心。”在目送李世民离去后,韫仪回到自己屋中,当得知解禁的消息时,江采萍高兴的不得了,不停地念叨道:“之前因为要练舞,所以一直没时间回去,好不容易有时间了,又闹出刺客的事,还以为要等到十五呢,没想到堪堪赶在初一之前解禁了,可真是好。”说着,她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将里面的碎银子倒在掉上,一个接一个地数着,数到后面,已是笑弯了眉眼,这是她上一个月的月钱,身为舞姬,月钱比寻常下人稍微高一些,再加上上个月的初一十五,她并没有回家,所以足足攒了九百文,也就是七钱银子。

她献宝地道:“姐姐你快看,我还是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银子,明日拿给爹娘,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说着,又掰了指头道:“这个月可能会少些,但至少也有七百多文钱,有了这笔钱,家里的日子可就好过多了。”

韫仪神色复杂地看着兴高采烈的江采萍,对其而言,回家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对她来说,却是一桩难事,她甚至…连梅雪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梅雪是捡来的,家中只有一个养父。

她这个样子,引起了江采萍的注意,疑惑地道:“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好象…不太高兴的样子。”

韫仪连忙抚一抚脸道:“哪有,我是在想,一个余月未见,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说着,她假作玩笑地道:“这么久没回去,感觉都快不认识回家的路了。”

江采萍嘻嘻一笑道:“才不会呢,姐姐之前可是常在我面前念叨回家的路,就算是我,也能够找到。”

韫仪心中一喜,连忙道:“是吗?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回去。”为怕江采萍生疑,她又补充道:“让人瞧瞧你是真记得,还是随口说着哄我的。”

江采萍果然上当,急切地道:“当然是真的记得了,哪会有假,就是在双桥村长石巷那里,直走下去,看到门口种着一棵桂花树的那间就是了。”

韫仪将她的话细细记在心中,旋即捏着江采萍的鼻子道:“总算你这小妮子有良心,没有把我与你说的话忘记。”

“那是自然。”这般说着,江采萍又道:“对了,姐姐,之前二公子将你单独留下来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要紧,就是又问了几句沈韫仪的事情罢了,解禁一事,也是二公子告诉我的。”

第五十章 出府

江采萍应了一声,道:“之前二公子他们不是赏了姐姐许多珍珠吗?这次正好可以带回去,伯父瞧见了一定很高兴。”

韫仪随口道:“是啊,二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二公子待姐姐还真好。”说着,她凑到韫仪耳边,神秘兮兮地道:“姐姐你说…二公子是不是喜欢上姐姐了?”

喜欢?韫仪在心里冷笑,面上则轻笑道:“你这小妮子,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江采萍扬起下巴道:“当然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时时刻刻将他放在心里,走路想,吃饭也想,就连梦里也是他。”

韫仪捉挟地笑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快说,是谁?”

江采萍被她说得一阵脸红,啐道:“姐姐不要乱说,哪有什么心上人,我这都是…都是听别人说的。”说着,她转过话题道:“还是继续说二公子吧,其实他真的很好,不止长相俊美,风度翩翩,而且能文能文,最要紧的是性子好,要是真能够与他在一起,对姐姐来说,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或许吧。”随口应了一句,韫仪从柜中取出那盒明珠,从中拿了几颗塞到江采萍手中,“这些你拿回去给家人吧,让他们换些银子用。”

江采萍连连推辞道:“我已经收了那对八方绮合绣花灯,万不能再要姐姐的东西了,你快拿回去吧。”

“既然叫我一声姐姐,就好生收着。”在推搡之时,不慎扯动了肩上的伤,剧痛难捱,令韫仪紧紧皱了眉头。

见到她这个模样,江采萍关切地道:“姐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待得痛意稍缓后,韫仪摇头道:“刚才不知怎么的,突然扯了一下肩膀上的筋,疼得很,现在已经没事了,至于那几颗珍珠你就好生收着,又不值什么大钱,至于修房子…”她想一想道:“我这里还有几颗珍珠,再加上那对玉佩,应该足够了。”

江采萍感动不已,红着眼圈道:“那…那我就收下了,以后姐姐若是需要用钱,尽管告诉我,只要是我有的,一定都给姐姐。”

韫仪笑一笑道:“好了,我知道了,瞧瞧你,这么一点小事就红眼,好了,赶紧收拾东西吧,待会儿用了膳早些睡。”

江采萍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收好珍珠,然后将明日要带回家的东西,都一一收拾在包袱里,随后去了厨房拿晚膳。

在她出去后,韫仪褪下左肩的衣裳,人皮面具还贴在肩上,但一丝丝殷红已是从底下渗了出来,揭下人皮一看,果然原本已经趋于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若不是隔了一层人皮,那血早就渗透了衣裳,被李世民看出端倪。

她忍着痛,取出藏起来的人皮面具,依着伤口的大小重新剪了一块贴上,又从妆台上取过用来绘唇的朱笔,沾着胭脂重新绘了一朵梅花。

望着铜镜中那朵以假乱真的梅花,韫仪涩然一笑,从六岁起,她就开始学画画,每天要画上两个时辰,在足足学了八年后,她画出来的花已是逼真到可以引来蝴蝶,每一个教过她的师傅都夸她有天份,但他们都不知道,八年间,她画过的画,练过的字,足足锁了六个半人高的柜子;更不知道,她坚持画了八年,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父皇可以夸她一句,可以多看她一眼,可惜…终归是她奢望了!

翌日一早,果然传来解禁的命令,江采萍拉着韫仪兴高采烈的去见了林总管,后者在叮咛她们需得在日落之前回来后,便将腰牌给了他们。

因为二人所住的村子方向正好相反,所以一出府便分开了,韫仪独自往双桥村行去,她并不认得去长石巷的路,却不敢问人;昨夜她歇下后,许久都没有睡着,一直在回想李世民与自己说的话。

自从她行刺李渊之后,李世民就封锁了整个太守府中搜查了这么久,甚至怀疑到了她的身上,偏偏就在这一日,告诉她,府中解禁,她可以出府去探望家人,怎么想都觉得有问题,或许…李世民是在借这件事试探她,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武梅雪,说不定,这会儿她身后就有人跟着,一旦问路,就立刻露了馅。

韫仪一边想一边留意着两边的路牌以及附近是否有桂花树,江采萍说过,梅雪家门口种着一株桂花树。

一路走来,桂花树倒是见了几株,但附近都没有屋子,而且也没见到长石巷的路名,难不成是她走错了?可恶,要是这时候再折回的话,身后没人跟着还好,否则就会知道她根本不认识回家的路。

又走了一阵子,依旧没见到长石巷三个字,正当韫仪犹豫着是否要寻个人问问时,不远处一个卖肉的摊贩处传来嘈杂声。

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把刀一搁,挑着三角眼对站在摊前的一个干瘦中年人道:“武老三,你又想拿这只獐子来寄卖啊?”

武老三赔笑道:“冯哥,这只可都是上好的獐子,比上次那只还要好还要大,我费了老大劲才抓到了,味道最是鲜美不过,应该很快会有人来要的?”

屠夫看了一眼他提在手里的只獐子,阴阳怪气地道:“既是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留着啊?”

武老三道:“我那闺女吃不惯这个,所以想跟上次一样,放在冯哥你这里寄卖,到时候买点我闺女喜欢吃的糕点。”不等屠夫言语,他急忙道:“冯哥放心,还是按照老规矩,三七分。”

屠夫挑着眼角道:“梅丫头今天回来吗?”

说到这个,武老三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今儿个是初一,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回来,今日,应该会回来的。”说着,他将手里的獐子往屠夫那边递了递,道:“冯哥你看…”

屠夫捏了捏嗓子道:“上次为了帮你卖那只獐子,说得我嗓子都哑了,好求歹求,人家才肯买,结果那几天一直都说不好话,后来还是去找大夫抓了几贴药,才有所好转,不止分来的几文钱没了,我自己还得贴进去。”

第五十一章 武老三

武老三急忙道:“怎么会呢,上次我遇到嫂子,她还说那獐子肉卖得很好,一个上午就卖没了,让我下次有了再拿一些来。”

听得这话,屠夫脸上有些挂不住,斥道:“她一个老娘们知道什么,一天到晚就晓得在外面乱嚼舌根子。”说着,他摆手道:“总之这次,我是说什么也不要这獐子了,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卖吧。”

武老三闻言,不由得苦了脸,他何尝不想自己卖,那样还能多得几文钱,可是眼前这个屠夫冯成,是这条街上的一霸,垄断了此处的私肉营生,没他的许可,哪个也不敢在这条街上卖任何肉,哪怕是山上猎来的野肉也不行;一旦被他知道,轻则使人砸了东西,重则找上门去一顿拳脚。

他以前就曾偷偷卖过一次,结果不知怎么的被冯成知道的,当夜就使了几个伙计摸上门揍了他一顿,警告他下次要是再敢这么做,就打断了双腿,让他这辈子都打不了猎,当时梅雪还小,亲眼看到武老三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吓得几天都不敢说话。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私卖野肉,每次猎到什么,除了留下一部分自己吃之外,就是拿到冯成这里寄卖,忍受着冯成的盘剥。

武老三无奈地道:“冯哥,你就帮帮忙吧,我家里就一个人,实在吃不完整个獐子啊,要不然…”他狠一狠心道:“咱们四六分,冯哥你再多抽一成?”

冯成摆手道:“行了行了,看在咱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就再帮你一回,四六分,不过是我六,你四。”

一听这话,武老三顿时急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怎么…怎么成?”这獐子是他在山里兜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打来的,冯成什么都不做,只需要张嘴卖卖,就要抽走六成,也就是说落到他自己手里的,才不到一半,未免也太狠了。

冯成拉下脸,不耐烦地道:“要卖就卖,不卖就赶紧拿走,别在这里挡着我做生意,今儿个春秀可能也会回来,我得早些卖完了肉回去。”随着他的话,肉铺里的几个伙计驱赶起武老三来。

武老三真心不想卖,可是不卖,就换不到银子,不能买闺女想吃的东西,想到许久不见的闺女,武老三无奈地道:“那好吧,六成就六成,我待会儿…”

“爹!”清脆而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武老三的话,他连忙回头看去,果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闺女站在不远处,他快步走过来,干巴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欢喜笑容,“果然是回来了,怎么不回家,反而跑到这里来?”

韫仪笑一笑道:“许久没见爹了,想买些东西回去,哪知道这么巧在此处见到了爹。”

姓武,以打猎为生,又有一个女儿名字中带梅的,必是梅雪的父亲无疑,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不用买不用买,爹什么都有。”说话间,他发现獐子还在手里提着,连忙道:“等一会儿啊,待爹把獐子拿给你冯伯伯卖了之后,就去买你喜欢吃的桂花糕还有白糖糕。”

韫仪看了冯成一眼,笑道:“既然冯伯伯说这獐子肉不好卖,咱们就别为难他了,拿回去吧,正好女儿也想吃獐子肉。”

武老三惊讶地道:“獐子肉?你以前不是说獐子有些膻味,入不了口吗?怎么这会儿又想吃了?”

韫仪眸光轻闪,道:“女儿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是离家一阵子,特别想吃爹亲手打来的猎物,至于膻味,多放些醋还有萝卜就行了。”

听得这话,武老三高兴得连连点头,“好,爹回家就做给你吃,想吃多少都行。”一边说着,一边将獐子塞进了麻袋里。

冯成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发急,武老三打来的獐子,一直都是他这里的抢手货,能卖到比猪肉贵几倍的价格,这么一头獐子,少说也有几十斤重,分六成的话,就是上百文钱。

他压下心思的着急,板着脸道:“武老三,你寻我开心是不是,一会儿说卖,一会儿又说不卖?”

武老三不敢得罪他,赔笑道:“冯哥别误会,这不是闺女说喜欢吗,所以…还请冯哥见谅。”见冯成面色不豫,他抽出随身的猎刀,割下一条獐子后腿递到冯成面前,讨好地道:“这条獐腿是我请冯哥吃的,还请冯哥不要嫌弃。”

韫仪皱眉道:“爹,冯伯伯刚才不是说这獐子难卖吗,想必他也不喜欢吃,您就不要勉强冯伯伯了。”

她这话,令冯成原本要去接獐子腿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有些下不来台。“

“别乱说话。”武老三喝斥了韫仪一句,堆起笑脸道:“小丫头不懂事,冯哥您别与她一般见识,回去后我一定好好教训她,下次再猎到獐子,我一定立马送到冯哥这里来,就按您说的四六分。”

冯成冷哼一声,没有理会他,武老三只得讪讪地将獐腿放在案板上,然后拉了韫仪离去,走了没几步,便听到后面传来冯成骂骂咧咧的声音,言词极为粗鄙难听,令韫仪大为反感,欲要回去与他争辩,武老三紧紧拉了她的手低声道:“别多话了,快回去!”

一路东拐西绕,韫仪终于看到了“长石巷”三个字,又走了一阵后,武老三在一株颇有些年份的桂花树前停下脚步,取出钥匙开了屋门。

待得将装着獐子的麻袋还有弓箭放下后,武老三絮絮地道:“丫头你先歇一会儿,待爹剥了獐子皮后,就做最拿手的红烧獐肉给你吃,以前你总觉得那味道膻,不肯吃,其实我告诉你,獐子肉可比寻常的猪肉鸡肉好吃多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买,待会儿你尝过就知道了。”

“爹既然知道獐子肉买的人多,为何还要答应他那么苛刻的条件?”韫仪的话令武老三生火的动作一滞,抬起头道:“你说冯成?”

韫仪捡起一旁的柴火递给他,“不错,他故意说獐子肉不好卖,分明就是借此压你的价,从中分得六成。”

第五十二章 父女

“算了,他那个人一向霸道惯了,又有小舅子在县衙里当差,咱们得罪不起,就让他占点便宜吧,再说,獐子最后也拿回来了不是吗?”在生起火来后,武老三一边剥皮一边打量着韫仪道:“我看你这次回来瘦了一些,是不是在太守府做事不习惯,我听说那些大宅子里,规矩大得很,稍微做错一点小事,或者是哪个主子瞧你不顺眼,就要受罚,跪上两三个时辰是常有的事。”

韫仪笑一笑道:“规矩是有些多,不过府里的人都还算和善,没有像爹说得这么严厉。再说,女儿在太守府里,也不需要做侍候人的事。”在武老三诧异的目光中,她将自己被选为舞姬的事情说了一遍,武老三听了也是颇为高兴,连连点头,在又问了几句韫仪在太守府的生活后,他叹了口气道:“都怪爹没用,挣不了什么钱,要你一个姑娘家出去做事。”

韫仪尽力模仿着梅雪的语气道:“爹千万不要这么说,您将女儿从虎窝中捡来,又辛辛苦苦地将女儿抚养成人,女儿做这些事又算得了什么。”

武老三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道:“要是在那里不开心的话,就不要去了,爹养得起你,顶多爹以后多跑几趟山上,多打些獐子野鸡来换钱。”

韫仪想起冯成那张嘴脸,冷笑道:“只怕打得再多,最终得好处的都是冯成”

武老三从未见过梅雪这般神情还有语气,惊讶地看着她,韫仪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掩饰地道:“女儿一想到冯成欺负爹的样子,就觉得难过。”

韫仪的话,令武老三心头一暖,摆手道:“没事,爹习惯了,爹现在没别的念头,就盼着这两年攒钱银子,然后给你寻一户好人家,让你风风光光的嫁人;到时候,爹这颗心就真的是安定了。”说着,他有些懊恼地道:“我前些日子倒是碰到一个品行端正的小伙子,长得也斯文俊秀,可惜已经娶了妻子。”

韫仪一怔,旋即失笑道:“爹想到哪里去了,女儿可没想过嫁人。”

“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里有不嫁人的事情,让人听见了,非得要笑你不可,其实如晦那孩子也不错,读书用功,对你也好,且杜家还算殷实,无奈他那个娘…唉!”武老三摇摇头,转而道:“要不然…我去托托村东头的李媒婆,让她帮着留意起来?”说话间,他已经剥好了獐子皮,而架在火上的水也烧开了。

韫仪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话虽如此,但女儿现在年纪还小,还是如父亲刚才所言的,过两年再说吧。”

武老三也不勉强,麻利地冲了水,看到韫仪缩着手,他找来两块铁片,将木炭夹在中间,然后用旧衣裳包了,塞到韫仪手里,“喏,拿着烘烘手,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爹应该已经收够了铜,到时候给你打一个铜手炉,这样就好多了。”

韫仪惊奇地打量着手里的东西,她从不知道两块铁片加一个木炭,竟然可以做成暖手炉,“你还会做暖手炉吗?”

武老三笑道:“你这丫头,才离开一个多月就都忘记了吗,爹什么没做过,打铁的、木匠的,打一个暖手炉又算得了什么,就是现在铜价贵得很,一下子买不起太多,只能一点一点地凑。”说着,他道:“如何,暖和些了吗?”

韫仪笑一笑,道:“很暖和,谢谢爹。”她的话令武老三很高兴,又低头处理起了那只獐子,他并未看到韫仪复杂的目光。

她真正该叫爹的那个人,虽然不怠见她,但在吃穿用度上,倒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半分,从小到大,她用过的暖手炉,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却没有一个及得上眼前这个温暖。

她能够看得出,武老三是真心疼爱梅雪,真心待梅雪好,从这一点来说,梅雪比她幸运许多。

“好咧!”武老三的声音将韫仪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抬眼望去,只见武老三已经将獐子处理干净了,连它仅剩的那条后腿也给割下来,剁成一块块,准备待会儿做成红烧獐肉,剩下的那些,抹上酱料挂在院中风干,这样可以长时间保存,什么时候想吃了,割一块下来就可以,也是平常人家常用的法子。

武老三在准备将肉拿回去的时候,想起一事,道:“丫头,你刚才说放什么东西可以去膻来着?”

“醋和萝卜。”怕武老三怀疑,她又补充道:“是府里的厨娘教我的。”

武老三应声道:“那行,我这就去买一些来,你在这里等着,要是冷的话,就回屋里坐着,别给冻着了。”

“嗯。”待得武老三离去后,韫仪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小的院落,此处只有两间木头屋子,一间是厨房连着吃饭的地方,另一间就是父女两人的住处,用木板隔成两间,除了床以及一边的柜子外,就没有别的地方了;梅雪的屋子里还摆着一张梳妆台,上面放着一个略显粗糙的妆匣,应该是武老三自己做的,打开来后,里面除了一根细细的银簪子外,就是几根红绳,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打开来后,只见上面写着:戊午年庚申月壬午日庚子时生。

看到这几个字,韫仪瞳孔一阵收缩,若她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梅雪的生辰八字,但是…怎么会这样,这…这不可能!

正自心思纷乱之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将纸叠好放回去,刚合上妆匣,房门便被人推开,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年约十七八岁,身着月白儒衫,面目清朗俊逸的男子欣喜地看着自己。

韫仪暗自猜测着这名男子的身份,一直以来,她都只听梅雪提过武老三,并未说过还有什么亲戚,她不敢冒然询问,以免让人瞧出破绽来,不过看其衣裳的料子,家境应该还不错,至少比梅雪家要好上许多。

未等韫仪说话,那人已经高兴地道:“我刚才碰到武大叔,他说你回来了,就紧赶着过来看看,梅雪,你在太守府里好不好?我听说春秀还有季容她们都进了太守府,可有欺负你?”

第五十三章 杜如晦

韫仪猜不透他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回道:“都是一些小事罢了,我应付得来。”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旋即又低声道:“你进府一个多月,我一直都很惦记你,幸好你今日回来了,否则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咱们才能见到。”

韫仪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笑一笑算作回应,沉默了一会儿,那人忽地从袖中取出一枚纯银蝴蝶环扣簪,脸庞微红地道:“这是我上次在集市上一眼相中的,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现在…正好送给你。”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这样一枚纯银簪子,已是算价格不菲,韫仪推辞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你还是拿回去吧。”

一听这话那人顿时急了,道:“梅雪,你…你是不是还在生我娘的气?”

韫仪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对这件事毫无所知,思索半晌,尽量避重就轻地道:“没什么气不气的,总之这枚簪子,你拿回去吧。”

“梅雪!”那人情急之下,忍不住握住梅雪的手,令后者倏然一惊,迅速抽回手冷眉道:“你要做什么?”

那人亦识到自己的失礼之举,连忙收回手道:“梅雪,我知道上次的事,我娘做的很不对,可是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应该很清楚,我…”他深吸一口气,凝声道:“我明日就会去洛阳赶考,等我考中进士之后,我一定回来娶你!”

这一次,韫仪真是被震惊到了,娶…她?不对,应该是娶梅雪才对,这人…到底是谁?还有,梅雪和人有婚约吗?她怎么从来没听梅雪提起过。

那人一直不见韫仪回答,还以为她是在怀疑自己的话,再次道:“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一定!”

正自这时,武老三提着东西回来,瞧见他在,淡淡地道:“如晦,你娘在找你,你该回去了!”

听到这句话,杜如晦脸色一白,咬一咬牙,将那枚纯银蝴蝶环扣簪不由分说地塞到韫仪手中,低声道:“中进士之日,就是我们成亲之时!”

望着杜如晦离去的背影,武老三摇头道:“若不是有那么一个势利的娘,你与如晦,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了,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如晦…听到这个名字,韫仪已是明白,这个与自己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话的男子,就是武老三之前提过的杜如晦,她定了定神,将手里的银簪递了过来,道:“他送了这枚银簪给我,还说…他明日要去洛阳参加科举,等到中进士之后,就…就与我成亲。”最后两个字,韫仪说得浑身不自在。

武老三苦笑道:“真要成亲,他那个娘还不翻了天,算了算了,你也别想着他了,爹一定会帮你寻一个更好的夫婿,如晦那孩子…你和他有缘无份。”

在几番试探之后,韫仪终于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杜如晦与梅雪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随着慢慢长大,彼此互生情愫,杜家世代从商,家境殷实,比梅雪家要好上许多;在半年前,杜如晦大着胆子,向他父亲禀明心意,欲娶梅雪为妻。

他父亲倒是没说什么,母亲却是极力反对,说梅雪是一个从虎窝里抱来的野丫头,不配做他们杜家的媳妇,要杜如晦绝了此念。

杜如晦自然不愿,据理力争,但他母亲是个泼辣角色,当场来了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他父亲也劝他以学业科举为重,无奈之下,杜如晦只得暂时搁下此事。

但杜母并未就此罢休,第二日就去堵了武家门口好一通骂,武家父女都是老实人,哪里是她的对手,被骂得好生凄惨,梅雪亦是哭成了泪人,即便如此,杜母仍不肯罢休,在那里指桑骂槐,最后还是武老三实在憋不住气,轮起一旁的棍子做势欲打,才令杜母离去。

从那以后,杜武两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杜母在外面不断地朝梅雪身上泼污水,抵毁她的名声,杜如晦也被禁足在家中,不许他再与梅雪往来。

那一阵子,是梅雪最艰难的日子,她不敢踏出家门,因为只要一走出去,就会听到许许多多的污言秽语,令她难以承受,直至过了许久,那件事情才渐渐淡了下去,不过那一阵子,山上不知为何,猎物少了许多,几亩薄田也欠收,武老三只能四处找事做,日子过得很艰难,正好那个时候,太守府招人,梅雪就去了太守府当差,也好趁此避开村中已经淡去却依旧在不时流传的污言。

武老三沉沉叹了口气,道:“丫头,爹知道如晦不错,但他那个娘…唉,还是算了吧。”

“女儿明白。”说着,她将簪子递给武老三道:“父亲何时方便了,替我将这枚簪子还给他,就说女儿福薄,不能与他同结连理,盼他能找到更好的女子。”

“好。”武老三欣慰地点点头,在准备取过簪子时,韫仪去又收了回去,他惊讶地望着韫仪,后者道:“还是女儿自己去吧,省得他们到时候又为难爹。”

武老三裂着干巴的脸笑道:“没事,爹都习惯了。”

韫仪笑笑,却始终不肯将簪子递回去,武老三知道她是心疼自己,只得道:“那好吧,待会儿爹陪你一起去。”说着,他道:“好了,不说这个了,让爹亲手给你做一桌好吃的。”

韫仪正要说话,忽地心中一动,试探地道:“爹,你抱我回来之时,除了生辰八字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