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乱草惊风暗隐弓(下)

整个宅子都搜遍了,不见太子踪影。

张管事的手指落了个干净,如今躺在血污里疼得浑身抽搐。若在平时,沈天玑看这血淋漓的画面必要一阵恶心。可今时今日她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偏这个男人是个硬骨头,就是这样也没有松口。一同跪着的丫头看来年纪不大,受了刑后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看向沈天玑的目光犹如看着夺命无常般的惊恐。

从张管事失踪到被捉住,时间并不长,但若是他有心把孩子送给别人,也不是不可能。

京城早已戒严,可唯一的线索仍然在这两个人手里。不然,偌大的京城找一个婴儿谈何容易,在找人的过程中,也会发生各种变故。还有那个之前隐藏在婴儿房的人,仍然不见踪影。

“听说你是尹州人。尹州濒临夜凌,你该不会是夜凌人吧?”

她又低下头去,看着那男人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是夜凌国主派到大昭卧底的?”

林氏用人向来谨慎,若是一般人派人的卧底,早就被轰出府去了。这个人,藏了这样久才暴露出来,可见心思之深。若是夜凌国主派人的人,就好理解了。

那男人仍然不答,忽然闭上眼睛,掩饰眸光的波动。

沈天玑又道:“如今夜凌是凌延当家,夜凌前国主赫连章据说已经死了。本宫猜想,你若是替赫连章做事,必是想要夺了本宫的孩儿威胁皇上助他夺回大位。你若是替凌延做事,必是想威胁皇上废了本宫和太子,并把当年的案子翻出来,给沈府定罪。只可惜,你们错估了皇上。你以为,皇上是那样随意受人威胁的吗?”

她的容颜半隐在黑夜中,双目透着冷,“天子脚下,京城之中,找到太子也只是时间问题。你们说了,本宫让你们死得痛快一些,你们若是不说…就先把我大昭的各种酷刑先受一遍再说吧。”

那掩在血泊里的女人忽然动了动,气息微弱道:“我说…”

“太子在哪儿?”

那张管事看了一眼女人,眸中闪过鄙夷,沈天玑朝侍卫看了一眼,一刀落下,随着一声狼嚎哭喊,那人的左腿已经齐根截断。

女人也没多少气了,沈天玑命人给她泼了凉水,她才掀了掀干裂的嘴唇,“就在…这院子…院子里。要…机关…机关才能打开。”

“机关在哪儿?”

“求皇后给我留个全尸…”她大喘了几口气,“机关就在…就在书房的…梅…”话还没完,她已经断了气。

一队侍卫立刻去书房搜查,沈天玑见那男人实在守口如瓶,也只能先放弃。

这名为小小管事的宅子,内中却颇有乾坤。就说这书房,寻常念书人家才有的设置,过得富足些的百姓也喜欢置办,多是为了名声好听而已,并不会真的用它。可这处书房不仅布设清雅幽静,书案上的文房四宝都纤尘不染,书案对面有一人高的大幅水墨画,画的是六桥烟柳。

这雅趣的书房若说是那张管事的,沈天玑如何都不信。这里最近时常有人停留,这人才是这座宅子真正的主人。

既然是机关,自然是隐在某处。沈天玑总觉得耳边有隐隐的孩子哭声,却不知是自己幻听还是她的孩子果真在此。她起先是看着侍卫们试探各处,却都未有所获。其中一个领队的回道:“娘娘,朝中有好几位善于机关之术的大人,只要那女子未撒谎,定能平安救下太子。”

沈天玑点点头,转身看见男子的脸,才发现是陈安。

尽管陈安说的有道理,沈天玑心中并未得到多少安慰。她想要确定小晟的安危,只要没看到他平平安安的,她如何都不能安心。几个月大的孩子,那样脆弱,根本不会保护自己,如今遇到什么完全没办法预料,一想到这点,她心中就刀子般的绞痛。

她立在书房中发着愣,仔细聆听着冥冥中的声音,越听越心惊胆战,木了一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纳兰徵出现时,她才转了转眼睛,仿佛忽然活过来一般,眼泪就要掉下来。

纳兰徵朝身后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就进了书房寻找机关。沈天玑却也不愿意出去,纳兰徵便也陪着她。

即便是太子被劫这样的大事,纳兰徵的神色仍然看不出慌乱,眸中有沉沉掩下的暗光,只有在对视她的眼时才散去狠翳。

带来的几个人里有些是朝中专事机关控制之术的能人异士,他们在书房角落各处寻找着,其中一人对着那幅六桥烟柳端详许久,似乎有所发现。

“这画有问题吗?”沈天玑走过去问道。

那人回过神来行了礼,“回娘娘,这画初看并无不妥,可走进细瞧发现,里面有几笔似乎被多次勾勒过,虽然并没有破坏此画意境,却多少是个缺憾。”

“这跟机关有什么关系?”沈天玑急道。

那人皱着眉摇头道:“在下还未能参透。”他转身拿了支笔,在画上描了几下,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什么发现。他又试了另外几处,仍然一无所获。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沈天玑都觉得那女人是骗她的了,当即很后悔让她死得那么痛快。

“不是还有一个人么?”纳兰徵道,“再去拷问就是。”

沈天玑道:“那人刚硬得很,命虽然还留着,可是想撬出点什么大概不容易。”

男子冷笑一声,“朕还没见过不惧刑的人。”

他转身出了书房,沈天玑知道他再去问那张管事了,她到底还是不喜欢残忍,便未曾动身,心里无比希望能早些得到小晟的下落。

房中火光通明,沈天玑视线一闪,忽然发现那幅六桥烟柳的角落处有一点墨痕反射着明亮的光。她走过去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本是勾勒的烟柳旁几只栖息的鸟儿,可那鸟儿停留的位置单看起来倒有点五五梅花的模样,其中梅花的蕊心就是那点反光极强的墨痕。沈天玑忽然想起那丫头死之前好像说了“梅”字,而这书房里根本不见梅的影子。

她心头一动,拿起一支笔来,同先前那人的样子在墨痕上点了一下。

墨色的晕染透过纸张,不知牵动了哪根线,她脚下的地板忽然一松,如同狰狞的巨兽张开了大口,瞬间将她吞了下去。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再回神时,地板已经恢复如初。沈天玑却不见了踪影。

纳兰徵听说此事时,脸色阴沉得很怕,“还找什么机关?立刻把这里掘地三尺!”

任凭怎么折腾那幅画,那地板的缝隙却再也不出现了。圣旨已下,陈安带着无数手下拿了工具用最快的速度挖起了地脚,也不过一刻钟时间,就寻到了书房底下的密室。

连纳兰徵也没有料到,密室里会隐藏十几个蒙面高手。陈安他们刚一进去,就被一阵迷烟撒中,幸亏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能将,大家都及时掩了鼻息,与藏身在内的蒙面人缠斗起来。

因为担忧挖掘地基会让整个密室陷入崩塌危机,让沈天玑以及有可能在的太子陷入危险,所以挖出的隧道并没有很宽阔,也阻碍了侍卫这一方人的补给和增援。密室之中光线昏暗,双方都是一抹黑得打,可蒙面人明显更加适应,这一来一往,侍卫们并没有多少优势。

虽然光线昏暗,可那孩子的哭声却是真实明晰的。陈安一边抵挡着蒙面人的进攻,一边朝哭声的地方逐渐逼近,刚要到达时,忽然有一个蒙面人冲出来抱走了孩子。陈安一急,手中剑丝毫不犹豫朝那人后背砍去,剑锋太快势不可挡,蒙面人直直受了一剑,闷哼一声,朝前奔跑的速度却愈发快了。

这个密室里又分出了两条隧道,蒙面人抱着孩子和陈安一前一后进了其中一条,陈安眼看着就要截下那人,不妨对方忽然反身,反手朝他掷出一把寒光短匕,他躲闪之际到底失了主动,离蒙面人又远了。

刀剑相撞的声音渐渐远了些,隧道越往里,越是晦暗不清,陈安死死盯着前方人影,忽然眼前凌光一闪,不知从身后飞过去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后背戳中蒙面人的心脏处。

“啊!”那人痛呼一声,终于扑倒在地。陈安飞身过去,险险接住了襁褓。起身往后一看,正见一身朱黄色九龙绣纹锦袍的纳兰徵走过来,脚步沉着有力。

“皇上!”陈安把襁褓送到他手上。

纳兰徵一看,这哭得震山响的孩子的确是太子。下一刻,飞扬的眉又拧起来。

“可看见皇后了?”

陈安如实回道:“未曾。”

男子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极快,飞速朝密室中央行去。密室中,蒙面人已经一一伏诛,灯火明亮中,一个个被掀开的脸罩下都是死灰般没有表情的面容。

密室寻遍,包括两条围着密室转圈的隧道。都没有沈天玑的下落。

听着侍卫的回禀,纳兰徵唇角抿得紧紧,轮廓坚毅的面容染上一层厚重的冰霜,眸中隐隐有重重怒火。方才他不顾劝谏进去密室时,双方还在缠打,他没有看见沈天玑,只能循着太子的哭声追去,没想到,正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大昭京城一向管理极严,这座宅子的地下密室不可能修得更大更深。这两条绕圈隧道只不过是掩人耳目,利用孩子的哭声吸引他们的注意,好争取时间趁乱把沈天玑带走。

宛盈、太子,都不过是幌子,对方真正要捉的人,是沈天玑。一个安置三年的暗子,一个死前一刻还在为主子做事的丫头,一群武功高强的死士,还有这一片特意安置的密室,为了这一出,对方可谓思虑无数。

一旁的陈安眉目低敛,无意间看到朱黄色云纹镶边的宽大袍袖中半掩的手掌,紧紧握成拳,骨节泛着青白。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一定多更!!么么哒!!

第141章 只影去向千山雪(上)

这年的雪下得早,冬至后不久,西北诸路就是漫山遍野的雪白。

一辆马车疾行在荒无人迹的雪山小路上,留下的脚印很快为鹅毛雪所覆盖,不留一分痕迹。赶车的是个面色冷峻满脸络腮胡的男子,鞭子大力抽在马儿身上,口中的叱声雄浑有力。

车中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到哪儿了?”

“马上就到岷州地界。过了岷州就是夜凌。”

顾殷殷嗯了一声,心中知道,这岷州只怕不好过。从京城到这里,一路上遇险多次,若不是她有前世所知的信息为基础,又损了不少凌延的人,莫说穿过岷州到夜凌,就是离开京城都不可能。

她闭目思忖着有没有可以绕过岷州的方法,身子斜斜倚在侧壁上,发髻上的白梅花衬得面色愈发雪白,眉眼下有深深的阴影,连日的疲惫和紧张,也只有这一刻的歇息。

她心中并未觉得累,反而满是兴奋。就像是在下一盘棋,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比赛,他用尽全力追捕,她则使尽心机躲避,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她喜欢这种和他斗智对决的感觉,让她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他们两个才是最般配最了解对方的。

说来着实要感谢一番凌延,若非他一早放在大昭的许多暗子,她也没本事在纳兰徵的天罗地网下逃到这里。连他一早放在沈府的张管事,都肯给了她。不过,相比于她对凌延的帮助,这些也算不得什么了。

靠在顾殷殷对面车壁的女子缓缓睁开眼,混沌良久的思绪渐渐收拢,看见的正是顾殷殷的脸。

那日她落入密室就被密室中迷烟迷晕过去,失去意识到现在才醒来。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差点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

她当然知道,定是顾殷殷又给她下了什么药才会如此。

身上是粗布褴褛的破衣裳,好在包得厚,倒也不觉得多冷。只是浑身还是无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低头一看,身上还绑了一圈圈的粗绳。

顾殷殷,竟然是她。

沈天玑又重新闭上眼睛。

马车颠簸着,眼见着天色已黑,都未曾慢下脚步。夜间,雪倒是停了,赶车的男人没动,顾殷殷在脸上抹了一层特制的黄膜,取下发间的白梅,又换了身衣裳,很快扮做了一个流浪异乡的可怜妇人。她下了车,去附近的村落添了些补给,很快又回到马车上。之所以顾殷殷下车而那赶车人留在车上,是怕遇到追兵时,顾殷殷一个人没办法带走沈天玑。

“采屏,药喂了吗?”顾殷殷一边卸下装扮,一边问道。

车内并无旁人,只除了那个赶车的“男子”。“男子”再开口时,再不是之前在外头的男声,而是一口稍显沉冷的女声。

“她一直未醒过来,奴婢以为实在不用浪费这药。”

顾殷殷眸光一冷,森硬得吐出一个字,“喂。”

采屏吓得一噤,不再说话,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小瓷瓶,捏住沈天玑的下巴,灌进她嘴里。

沈天玑好不容易清明的神智又模糊了去…

再次醒来时,她栖身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只大箱子,黑暗、沉闷又狭小的空间里,满是腐朽肮脏的气息,一阵阵冲击着她的鼻息。箱子似乎是放在拖车上,颠簸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滚到地上去。这地方,比上次的马车可差太多了。

这次也不知是晕了多久,沈天玑动了动身子,浑身都发疼,骨头跟散了一般,喉咙跟火烧一般干渴得厉害,想要说话,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皱眉挣扎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得了这箱子,她得保存体力。

采屏仍是男子装扮,只不过这次的扮相更加瘦削干练一些,不似上回的粗犷。她赶着一只破拖车,拖车上坐了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妇女,另外还有几只家当箱子,倒很像是一对迁徙的夫妻。

这次没有在黑夜赶路,而是在天黑前停在了一处宅子前面。顾殷殷嫌恶地卸了中年妇人的装扮,若非情不得已,她一点都不喜欢扮成这副丑模样,还要跟一个蠢笨的下人扮夫妻。这座宅子是凌延的,暂时是安全的。

“主子真是神通广大,连大昭军队传信的暗语都知道。”采屏道,“若非如此,今日岷州只怕是难过的。前面就是夜凌和大昭的边境了,待明日入了夜凌,主子就可安枕无忧了。”

顾殷殷又恢复了美丽容颜,只轻笑了一声。她当然知道这套暗语,前世,纳兰徵很是信任她,不止告诉她这套暗语,还下旨让她对它进行改进。

明日入夜凌?不,她不会去夜凌,她就是要在大昭的国土上,一次又一次的让纳兰徵失策。她有无人能及的聪慧还有对世事的预知,她就是要他后悔当初不要她。

用过膳沐过浴之后,顾殷殷小寐了一会儿,梦里许多前世光景,让她很快醒了过来。在天牢里那许多时日,她或许还不愿意承认,可现在她不得不说,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辈子过得比上辈子还不如。

醒来时,采屏给她送来了雁羽白梅。这是纳入夜凌国库的一种花,长得同梅花一般,却是生在矮小花盆中的,因叶子酷似羽毛形状,才叫雁羽白梅。传言这花能生死人肉白骨,但顾殷殷知道,那不过是谣传,它只不过是生得奇异一点的草药罢了,之所以被夜凌皇室奉为宝物,只因这花是夜凌开国国主的爱物。

她坐上圣女之位时,趁机向凌延要了来。这花于她有着别样的意义,或许谁都不知道,她喜欢在发间插上白梅,就是因为这种花。

前世她封妃那日,纳兰徵派人把夜凌进贡来的雁羽白梅送去她宫里,并亲手折下了一支花插到她乌鸦鸦的发髻上,他说这样珍贵而稀有的花,才配得上她。

男子的笑容倏然而过,她深吸了几口气,驱散掉心中那几分不符合她性格的哀伤。

她瞧了一眼采屏,“做得不错,比我之前的丫头还要懂事。”近些日子,她睡梦中时常梦见前世景象,醒来时便总要换采屏将这株花送过来瞧瞧。瞧一会儿,才能平静。

这个采屏是她去年到夜凌时凌延送给她的,极善伪装,武功也好。她当初给她取名叫采屏,也不过是她之前的丫头就叫采屏,她已经叫顺口了的缘故。这个采屏倒真没让她失望,沈府里掳走太子就是她动的手,可就是脑子简单了点。

采屏笑道:“谢主子夸奖。主子累了这么几日,怎么只睡这么一会子?”

顾殷殷未曾回答她,又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有什么话要说?”

采屏道:“主子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逃回夜凌,为何不把那个孩子也一并带来?把大昭的太子献给摄政王,定是大功一件。”

“掳下大昭的太子,你以为,摄政王会开心?”顾殷殷道。凌延之所以帮她劫沈天玑,也是因为他恨沈府而已,对象若换成太子,他大概没这么好说话了。

采屏不解其意,可也不敢再问。

顾殷殷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修长的手指拂过发间的簪花,忽然问道:“采屏,你说,是你主子长得好看,还是那个沈天玑长得好看?”

采屏笑着道:“当然是主子长得好看。主子您是我们夜凌的圣女,是这世间最貌美的女子。”

顾殷殷眸中划过讽刺的笑,美丽的容颜无端生出几分丑恶来。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她应该已经醒了吧?”

采屏回了是,“关在后面的水牢里。没哭也没闹。”

“几日不吃不喝也能熬到现在,倒有几分硬骨头。”她笑了笑,“我想看看,被养得一身娇贵的女人,能硬到什么程度。陪我去牢里走一遭吧。”

水牢的大半都是泡在水里的,泛着恶臭的脏水,上面漂浮了各种蟑螂老鼠虫子之类的尸体。那水刚漫过女子的下巴,她已经渴得冒烟,偏偏眼前无穷无尽的水却是这样脏,是断断不能喝的。

这里比起先前的箱子,可是更糟糕了。眼前一阵阵发黑,饥饿、干渴、疲惫、无力和晕眩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她的神经,似乎比上辈子死前还要难受。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辈子好日子也过得够多了,现在死掉也不亏,总好过一直这样受罪强。可是眼前晃过纳兰徵的脸,她又猛的惊了一下。

她若是这样死了,他该有多难过?冥冥中,她仿佛能感到他此刻的焦灼和心痛,将她涣散消沉的神智又一点点拼凑回来。

一身素雅悠然的顾殷殷透过铁质栅栏看向底下水牢里一动也不动的人,笑道:“这牢房很好。”

“可不是?奴婢看她在这里撑不了多久了。”

顾殷殷皱眉道:“她可不能这么快就死了。把她带上来,喂点水和吃的。我要和她慢慢玩。”

当沈天玑再次被拖到顾殷殷跟前时,顾殷殷盯着她瞧了许久。

小巧精致的脸满是病态的苍白,双唇干裂着,却仍然是娇艳的粉色。一双眼只微微睁开着,沉默得仿佛秋日清潭,看不出一分情绪。

搀着她的采屏随手把她一扔,她身子一歪,险险抓住一旁的梁柱,堪堪稳住身形。

沈天玑站住脚跟,就这么淡淡看着坐在她正前方的顾殷殷。

顾殷殷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款款走到她跟前,“沈四姑娘,别来无恙啊。”

两个人上回见面,还要追溯到昭武八年的梅雪节。两年未见,两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们虽然不常常见,却都已经把对方的名字放在心里过了无数遍,厌了无数遍,恨了无数遍。

沈天玑未曾说话,只眯眼看着她,很想看懂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却没办法看懂。

前世,她不知她为何要对她这样狠,今生,也不知她为何要对后位念念不忘。以顾殷殷的能力和条件,明明可以过得很好,为何要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也跟她沈天玑过不去呢?

难道真的因为她喜欢皇上喜欢到可以舍弃一切?

沈天玑扪心自问,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因为爱情可做到这样。前世她为了苏墨阳舍弃一切,就是两世里做得最愚蠢的事情。

“沈四姑娘落魄至此,竟然还能淡定至斯,实在令人佩服,”她视线滑过沈天玑透着娇弱病态之美的容颜,“难怪旭之对你这样情深意重。”

那个称呼让沈天玑微微一怔,引得顾殷殷轻笑起来,“怎么,你以为只有你这样唤过他?我以前,曾经这样唤过他无数次。”虽然这个以前是前世。

沈天玑沉默不语,顾殷殷不放过打击她的任何机会,“你不知道吧?他以前对谁都是不假辞色,只对我一个人温柔。我唤他的名字时,他开始还说我放肆,可后来也就由着我了。他曾经整夜整夜跟我下棋,称赞我是唯一能和他下成平手的人,也曾经和我相对作画,他赞我的画总是别有新意,让他耳目一新。对了,那书房里的六桥烟柳就是我画的,怎么样,画的不错吧?”

沈天玑看着她满是回忆的神色,知道她说的这些多半是事实。可是她说的这个人与她所熟知的纳兰徵太过不同,莫非正如她先前所怀疑,她说的这些都是前世之事,顾殷殷和她一样,也是重生而来?

心中划过一阵钝痛。他对顾殷殷这样好,尽管是前世的他,她也觉得难受。她知道自己不该计较这些,不该中顾殷殷的计,可是她忍不住。只能把心里的重重翻涌压下去,目色仍然平淡。

“沈天玑,你虽然做了皇后,可现在是我的阶下囚。”顾殷殷冷冷道,“若非你的存在,让他束手束脚,大昭这两年早就该掀起世族大削的风波,朝廷一干宁顽不化的老人也早就该被撤换下来。可就是因为你,他没办法完成他的志向。若非旭之的保护,你以为,你能在荣耀顶端活得了多久?你这种只会拖累他的人,就该早点觉悟,自动离开他。”

沈天玑眸光一闪,终于开口,声音透着嘶哑,“他的志向,你并不比我更懂。他的胸怀,你却没有我懂。天下安宁,百姓康定,并非削除氏族一条路,至于朝政之事,他也从未有过遗算。跟你我都没甚关系,你未免管得太多。”

话说的长,说到后面便咳起来。

顾殷殷哼了一声,“你就是用这副贤良乖巧的模样迷惑他的么?果然是蠢人的法子。”

“可是你想要的后位,却被蠢人坐上了。”她淡淡笑道。

顾殷殷眉目一寒,伸手扯住她的衣衫,本想狠狠给她几个巴掌,可看到她那张迷惑男人的脸,又缓缓松开了手。

“这样漂亮的脸蛋,若是刻上些花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更漂亮?”

沈天玑原没有多少力气,被她这么一拽一松,便倒在了地上。方才在那可怕的水牢里,连迎死的念头都有了,现在听她这话,也不至于太震惊。

原是她太蠢,当初顾殷殷落魄的时候,她没有推一把力彻底把她弄死。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还有何话说?

可是,当采屏呈上那把小刀来时,看着那凌厉的刀锋,她心中还是升起恐惧。

顾殷殷拿了那刀子,瞧了眼沈天玑愈发泛白的脸,“终于怕了?”

“当然怕。”沈天玑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就坐在地上,“只是,像顾姑娘这样聪慧的人,却要来嫉妒像我这样的蠢人,也真是令人唏嘘。”

顾殷殷心头一怒,下一刻又平静下来,“你说得对,我就是嫉妒你,嫉妒你只用这么一张脸,就能迷住他。我费了这么多功夫,仍然得不到他。”

沈天玑也笑了,笑容里满是悲悯,“顾姑娘再聪明,在情爱上也同凡俗男女一样,傻的可以。顾姑娘不会以为,你与我相比,真的是输在这张脸上吧?”

她一笑,满室都生辉。顾殷殷心里也仿佛钻出毒蛇信子,一下下啃咬着她的耐心。她接过刀子比在沈天玑的脸上,“不管是不是输在这张脸上,你都要即将失去这张脸。”

沈天玑下意识的偏首,在采屏正要冲上来制住她时,快速翻身避开。求生的本能让她生出动力,她想冲到门口逃走,可她知道,门外也全是顾殷殷的人。

凌延在大昭的许多暗子,纳兰徵并非不知。沈天玑知道,他对夜凌,一直有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想法,凌延是他的亲舅舅,或许两人背后还有什么协议,他才会容许他安下这些。但是谁都想不到,这一切都成为顾殷殷这次掳走她的助力。

沈天玑停下挣扎,苦笑道:“你想要的是皇上,如今你这样对我,只会和他越走越远。这又是何必?我落在你手上,你对我怎么样我都没办法。咱们既然都爱皇上,为何要互相为难对方呢?”

顾殷殷道:“你我还能做朋友不成?”

“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狭隘,你若是愿意,我会想办法让皇上立你为后,我自愿离宫。又或者,我诈死,远走他乡,再不踏进大昭一步。”

顾殷殷冷笑道:“是么?就为了救你自己这条小命,你就愿意彻底抛弃他对你的心意?”

沈天玑点点头。

“你真是个没有心肝的女人。”顾殷殷道,“你根本就不配爱他。”

沈天玑笑道:“什么心肝不心肝的,自己的性命当然最重要。当初入宫,想必你也知道,都是皇上自作主张的。我对他的爱,也不过是因他对我实在很好,好歹我也该回报一点而已。”她嘴上一边说着,心中一边想着,这都是谎话啊,为了保住这张脸,她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了,能延一刻是一刻吧。

“顾姑娘的姿色又怎么会不如我?恕我直言,男人都不喜欢太聪明的女子,咱们的皇上也不能免俗,就是因为顾姑娘太聪明太能干了,才会输给我。顾姑娘若是能掩下几分聪慧能干,想必早就得了皇上的喜欢。我的确是连累他,又连累我的家人,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得够了。顾姑娘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高高在上的后位。”

顾殷殷细看她身前,见她眸光清澈,愈发觉得这个女人令她讨厌。她笑道:“那你倒说说,你如何能让皇上立我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