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微微一笑,点头道,“我明白了。”

这等程度的勾心斗角,宛若小儿嬉戏一般,即使以她的水平都可轻松应付。含光本欲加上一句:‘嬷嬷大可放心,我不会随便乱说’。但一来害怕从前的李含光没有这么机灵,二来也是上了二楼,她的话很可能透过门扉传到李局管耳朵里,遂只是保证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不过即使如此,张嬷嬷也是感觉到了李含光的通透:对自己的心情,她是了解着呢。

她略微放松了下来,拍了拍李含光的肩头,“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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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李含光的眼力,尚且还看不出李局管办公室的布置究竟档次如何。慈幼局内用的家具几乎都是杨木、松木,这在她从前的生活环境里是比较低等的用料了,李局管屋内的家具一套倒要光鲜些,但上了漆以后也看不出什么。李局管本人的穿着亦是平平无奇,上衫下裤无甚可说之处。唯有胸前佩戴一枚玉坠,令李含光确认了她和王副局管的不同之处。

若要把慈幼局的各色人等,和她前世的生活人事对应起来,张嬷嬷也就算是街边最为普通的家常主妇,王副局管则像是一般大户人家的执事婆子,这并不是说李含光有能力一眼看穿她们的才具和性格,她若有此能力,前世也不会混得那样惨,这种对比,依靠的是她的一种感觉。

而现在,尽管李局管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而已,但这一眼过去,含光便几乎可以肯定了:这位三十多岁的少妇,从她前世来比的话,其出身应当起码也是五品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了。

那枚和田玉蟠龙凤玉坠,更是证实了她的想法,如果世道没有变的话,龙凤纹饰不是一般人家可以轻用的,甚至连私下定做都是大罪,这枚玉坠子只可能出自于上赏,家族内部流传之物。即使不论纹饰,从其用料和雕工来看,在她那个时代也是一等一的贵重物件了。

出身如此高贵的女子,会在慈幼局做个局管?这在含光那个时代,是很匪夷所思的事。她那个阶层的贵妇人,当时或许有出资资助、创办善堂的事,但最多也就是派遣下人去出面管理了,别说亲自把持、过问运营,只怕连善堂所在,她们都未亲自踏过一步呢。

就是现在,从她在电视新闻节目里得到的印象来看,皇后、公主乃至是首相夫人等贵太太,多数也都是在家相夫教子,有出来视察一下善堂已经算是一种事业了,亲自介入管理,似乎也应该是比较罕见的事。

不过是一枚玉坠,倒是引得她胡思乱想了好长一串,含光按下思绪,依着古今通用到今天一样没有被废止的鞠躬礼,给李局管鞠了一躬,“局管嬷嬷好。”

李局管把头从公文上抬起来,漫不经心地看了李含光一眼,“嗯,好——坐。”

含光遂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小心地坐了下来,李局管不开口,她也乐得多打量打量周遭环境。经过一个多月的适应,慈幼局的一切她都已经是摸得差不多了,这里毕竟算是社会的底层,所见所闻也是有限的,李局管的办公室倒是能给她提供一些新鲜物事以便琢磨。譬如说,她办公桌上的一张照片(对她来说也曾是新东西),和她见到的其余黑白照片不同,竟是上了彩的,这就足够李含光去咂摸一会儿的了。

然而,李局管的特出之处,能令她吃惊不已。她的特出之处,李局管就感受不出来吗?

虽说此话说来难听,但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即使栋梁也难成才。孤儿院里的孩子就是生得好看,往往也是气质庸俗举止畏缩,行动不知礼仪,相处起来令人十分不快。见惯了这样的粗野孩子,再看李含光,哪怕她也仅仅只是坐在当地,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李局管亦有种特殊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在看一个行动需仰她鼻息的孤儿,倒像是在和那些身份与她相当的高门子弟打交道……

自己方才有意沉默的这片刻,本是想压一压李含光,令她自己慌张起来,但如今来看,成效似乎不彰啊。

不知不觉间,李局管已经把原有的轻视心情收了起来,原本的打算也有点抛到一边了,她望着李含光认真地说,“李含光,你上个月在后院失足落水的事,王副局管已经和我说了。她说你是失足落水……我不是很相信,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究竟你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见李含光面露犹豫之色,她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又添了一句,“你不用害怕别人,只管说实话就是了。纵有什么事,我也能给你做主。”

李含光虽说是面露异色,但却并不像是李局管想的那样,为王副局管威逼所致。事实上,她的犹豫,多少也是有点自嘲的意思:前世高高在上,从来无需两面求全,虽说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但时至今日,成了个一无所以一无所靠,社会最底层的孤儿以后,才晓得自己在为人处事上的局限。

李局管出身高贵些,能量应该也更大,然而王副局管却似乎掌握了运营慈幼局日常事务的实权,现在二局不谐,拿她做筏子,似乎她肯定只能选个边来站的。

从前锦衣玉食时,只觉得那些想要巴结她的人功利得好笑,现时李含光才明白,非是任何算计背后,都有功利之心,又或者说,非是任何功利背后,都存在着阴暗的目的。好比现在,李局管一句话,叫她犯了好大的难,她对这两个局管都没有什么私人感情,又是这样一无所有处处求人的局面,若是得罪错了人,日后少不得过得更是处处艰难,若是选对了边,起码日后几年时间内,便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读书上头了。

忽然间,她想到了从前为她所轻蔑的那些旁系、庶出的姐妹,昔日她嗤之以鼻的言行举止,如今看来,却是充满了数不尽的生存智慧。

若换做她是我,含光想起了一位她曾最最瞧不起、最最讨厌的姐妹。

她会如何做呢?

脑中深刻的记忆顿时重演,那些凝固着的音容笑貌,又鲜活了起来,一位清雅的少女浅浅一笑,自逶迤的锦绣中走了出来,在脑海深处的舞台中轻挥水袖,“五姐,小七不是这个意思……”

一样的戏目,用另一种心情去看,看出来的却是两重天地了。

含光收回心思,暗叹了一口气:从前她看不懂,却原来也不算是愚笨,也许只是不需要去懂。昔日,她那几个庶出姐妹,对她母亲是处处讨好,在她跟前,却未有多么顺从服帖,如今看来,这理由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身份再尊贵又如何?管着她们吃穿住行的人,并不是她。

县官不如现管,不论李局管过问此事的动机是否与她有利,在这件事上,李含光都不能有第二种答案。——王副局管和她的生活固然也没有太多的关系,但张嬷嬷身为两个轮值的管教嬷嬷之一,却和她的小日子息息相关。

但……李含光瞥了李局管一样,又轻轻地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出身名门心高气傲的李局管,却也是得罪不得的呀,都已经犹豫了这么久,一句轻飘飘的‘的确是自行落水’,如何能令李局管满意?张嬷嬷得罪不起,难道李局管就得罪得起了?

做孤女——难呀……

小于才子

李局管也在心里略带诧异地掂量着李含光:这个小孤女,虽说生得颇为清秀,但从前性格似乎是颇为寡言少语,李局管对她居然没有丝毫印象。要回想从前的表现作为对比,仓促间居然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毕竟是落水昏迷,送医急救差点还没救回来——呼吸都暂停了有一分多钟,也许这种特别的经历,的确使得她多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沉稳吧……李局管想到这里,倒不禁有点恼怒了:简单的昏迷也就算了,连呼吸都没了,据和她报信的人说,当时整个人是湿淋淋地趴在地上,都以为是真溺死了,手按了按肚子,吐出一口水才有了呼吸……

这样的事哪有不寻根究底查个清楚的道理?失足落水?有人失足落水后还能爬出水池子晕在地上的吗?换做是托儿所、小学校里出这样的事,家长们不闹上门来才怪,王副局管连这种事都想糊弄过去,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回局管话,”正思量时,李含光也是怯生生地开口了,“我醒来以后,对于溺水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了,要说是自己跳进去,那肯定是没有的……但确实也没有看到推我的人是谁。”

李含光虽然已经是有意模仿着孤儿们的举止,但毕竟底蕴在这里,‘回局管话’这四个字,让李局管更诧异了。慈幼局里这么多孤儿,懂得在回话前添上这么一句的只怕也就是李含光一个人了。别说孤儿了,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这么懂礼的如今也实属少数……

“真没看到是谁?”李局管按下心中的疑问,追问了一句,“含光,你不必害怕,只管实话实说,有局管在,别人欺负不了你的。”

屁大的事,也要费上好多心机。李含光在心底叹了口气,权衡了一下利弊,还是坚持原有说法,“确实是没看见,那个人是从背后推我的……”

这倒也是,对付这么个瘦弱的小女孩,有大把方法让她看不到加害者的面孔,不过大家都是一个院子里住着的,若李含光有心,找几个怀疑对象向李局管报告也并不难。只是缺乏真凭实据,要闹腾出一个结果来,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局管叹了口气,见李含光略带祈求地看着自己,仿佛巴不得现在就从门口溜出去,亦不免有几分心灰,挥手道,“回去好好休息吧,马上就要开学了,开学以后好好读书。你们这些孩子啊,怎么就不知道呢,只有好好读书,才是你们的出路!”

李含光亦感觉到她话里的真诚,心中不免微微一暖:不论李局管叫她来到底有什么目的,这句话,的确是发自肺腑的金玉良言。

要不要顺势提出算学课的事?她犹豫了一下,却到底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说不出为什么,只是直觉地感到了一些不妥。

从李局管屋子里出去以后,王副局管当天并没有什么动静,连张嬷嬷都很自如,没有特别盘问李含光什么。李含光肯定也不会蹭到她们跟前去主动讨好,当天,她主要是一直在忙着整理前世那些零散的记忆。

前一世,她还是一品大员家中的嫡出千金幼女,自家家事蒸蒸日上,娘家亲戚也是矗立不倒。不论是父族还是母族都足够她耀武扬威一辈子了,走到哪里,只有别人讨好她,没有她去讨好别人的份。对人情世故,难免就要浅了几分。今天在李局管一事后,她倒是意识到,在学业之外,做人也是她必须立刻关注的一堂课。她的为人处事,肯定不能再和前世一样漫不经心了,李局管、王副局管、张嬷嬷、李慈恩甚至是李永宁,这些人不论地位高低,将来如何,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可以毫不费力地给她的生活带来很大的麻烦。

一个孤女对麻烦的承受力,也是相当低的。虽不说要投入到慈幼局上上下下的各种斗争中去,但起码也要能看明白形势,进可广结善缘,退也可明哲保身。

而如何在这个半封闭的环境里做到这一点,她可得费点思量了。重生前她娇生惯养不通人情世故,重生后也不会忽然就人情练达起来。说不得只好在那些极为鲜活的记忆中寻找线索,想想她身边的下位者,在遇到冲突时都是如何行事的。

这一想,便觉得从前自己简直被蒙了眼、捂了耳,把身边的血雨腥风,都看作了花团锦簇,如今才是真正地睁开了眼睛,看懂了她过去的十八年人生。至此,方明白她从前活得是如何粗糙,如何的……蠢笨。

这天晚上,李含光也没睡好觉,接下来的两三天,也难免都有点精神不振。成天没事就是出神——不过,出神归出神,饭却是不能少吃几口的。也就是托赖李局管,她们的伙食才有如此明显的改善,谁知道李局管什么时候又要再出门去呢。

的确,李含光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像李局管这样出身上等的贵太太,一般社会活动肯定也是比较多、比较繁忙的。也就是在慈幼局里办了一周的公而已,李局管便又不知去向何处了。

慈幼局的饮食默默地恢复了之前的水平,随着饮食丰盛而自然消弭的‘鸡蛋归公’现象也就再度浮出水面。李局管走后的第二天,李慈恩又一次收走了众人的鸡蛋,不过这一次,她倒没有特别偏着李含光。

第三天早上,当李含光照例把剩下半个鸡蛋要放入口袋里时,正当班轮值的张嬷嬷站起来了。

“李含光,”她似乎颇有些不满,“这么好的鸡蛋,怎么不吃完?难道你还学会挑食了?现在马上吃掉!”

几十个人的目光顿时都齐刷刷地聚集到了李含光身上。

李慈恩的神色更加阴沉了,但却没有丝毫反对的表示:以大欺小,无非是仗着自己的年纪而已,不论李慈恩在孤儿中的威望有多高,她和张嬷嬷那都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对手。

李含光站起身来,尽全力做出乖巧的样子,低头道,“好的,嬷嬷,马上吃掉。”

她又坐了下来,在许多人羡慕的眼神中,把余下的半个白煮蛋沾了酱油,和着稀粥慢慢地送入口中。

之所以坚定地站在王副局管这边,正是因为此点。李局管那个层次的人,对她就是有心关照,又能关照多少?张嬷嬷这一句话,以后李含光一天就有一整个鸡蛋吃了。

前世活得散漫,从未为了自己用过什么心机,从未真个争取过什么,没想到初次玩弄手段认真做人,得到的好处居然是半个鸡蛋。

李含光自己想想,都有些哭笑不得,含着鸡蛋,半晌方才在李莲湖艳羡的眼神中咽了下去。

她的好运,却成了李莲湖的厄运,吃过早饭以后,李莲湖自己去娱乐室交鸡蛋了——为避免冲突,李含光未曾陪着她过去,回来的时候眼泪汪汪,一望可知,在李慈恩那里受了气。

这个小姑娘虽然平常话不多,人也稚气,胆子亦是不大,但在李含光刚重生的这段时间里,却是和她形影不离,就抛开她去寻人来救溺水的自己这点不讲,李含光也不会坐视她受人欺负。她叹了口气,摸摸李莲湖的头,说道,“今天那是没办法,以后,有我一个,就有你半个。”

李莲湖吸着鼻子,倔强地摇了摇头,也不知在和谁较劲。

李含光也不多说什么,看时间差不多到换班的时候了,便又回食堂去寻张嬷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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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作业做不出?”张嬷嬷略带诧异地提高了声调,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李含光。“做不出你找我有什么用?”

话虽如此,张嬷嬷还是拿过李含光随身携带的《算学-暑假生活》翻阅了起来,看了一会,也觉不堪入目。“空着的都是做不出的吗?”

“是。”李含光做出略微羞愧的表情来,“全是不会做的。”

快换班了,任何人都很急于回家吃饭,要是李含光早几天来,哪怕只是早几个小时来,张嬷嬷碍于情面可能都会给她讲解几题,现在她想的却只是赶快把李含光打发掉了。——而要打发掉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给李含光找个小老师,反正慈幼局的孩子们互相拉扯,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永宁的名字顿时浮现在张嬷嬷脑海里,她正要开口时,看了李含光一眼,忽然又改了主意。

这孩子似笑非笑的站在当地,虽说态度上没什么傲慢的地方,但那眼神,却好像是洞察了张嬷嬷的盘算似的。——李永宁的学习水平,张嬷嬷和她心里也都有数的。

刚为了遮掩她和王副局管,在李局管跟前说了谎,自己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够地道啊……

平安把李局管送走以后,在张嬷嬷心里,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自己为李含光在食堂出过一次头,表明了态度,已经是足够的回报,可现在被李含光一看,不知怎么的,张嬷嬷心里倒是不知不觉,有点不敢再低看李含光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未盘问过李含光她在李局管跟前到底是怎么说的,没准李含光就留了个话口子,也没准下回她就能和李局管反口告状了呢?

举手之劳的事,没必要太较真小气了,张嬷嬷心念微转,便说,“慈幼局里女孩多,确实数学都不太好……这样吧,一会我下值出去正好给你打个招呼,我记得于元正算学就很不错,还上过杨善榆提高班,你和他是一个年级的,正好就让他教你也行。”

她之所以站在王副局管这边,其实也不是图那半个鸡蛋,含光就是想设法解决一下算学家教的问题,不论是在慈幼局里找个大孩子做家教,还是出去找同学帮忙,都得张嬷嬷点头才好办事。眼下张嬷嬷果然提出了一个慈幼局外的人选,听起来像是这条巷子里的邻居,事态进展已经是超出李含光预料的好了,起码,她不必和李永宁学算学。

向张嬷嬷诚恳道过谢,回屋后和李莲湖去八卦于元正,不料李莲湖却不大知情,她年纪毕竟还小,平时话也不多,除了慈幼局内的一些常识以外,能给李含光带来的消息总归有限,只告诉李含光,杨善榆提高班的确是很厉害的提高班了,在慈恩小学,众人均以入选提高班为荣。似乎若是成绩格外出色,被推荐参与杨善榆算学竞赛得了名次,还有奖金可拿的。

按张嬷嬷说法,于元正和她同年又是街坊,李含光不可能对他和他的家庭一无所知吧?到时候走过去求教补习,对面不识那可就好玩了。

李含光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愿和孤儿们多打交道,免得背后招人闲言碎语——可不问于元正那也不是办法啊。

怎么说也是受过教育有过阅历的人,和一班缺人教养的孤儿不好比,李含光开动起脑筋也还是有不少主意的,她走出门站在原地想了想,便钻入厨房去寻帮厨妈妈们说话。

要讨好长辈,就不需回想那个倔性子不讨喜的七妹了,她的六妹在此事上极是出色当行,略微一闭眼回想,她天真娇憨的笑意,仿佛就又盛开在了跟前。“五姐,我想——”

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想要寻求一些小忙,开门见山,是最好的办法,李含光找到帮厨的蔡妈妈、毛妈妈,略带着笑意就把事情给说了。“……要过去打扰,又怕不识礼数,不懂得叫人……”

蔡妈妈人略微和气点,没有毛妈妈那样一脸刻薄相不爱理人,虽然也有些懒怠和李含光搭话,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听李含光说了这事,便道。“他们家?卖肉的哪来这么多讲究!还管你叫人不叫人?你直接过去就是了,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在他家混顿饭吃。”

毛妈妈咂了咂嘴,眼尾也不撇李含光,乘势也就和蔡妈妈感慨起来,“说来,老于眼光就是好,当时局里那么多男孩,他就看中于元正。我当时和他说:老于,这小男孩和弱鸡子似的,怕养不活!他说什么——”

李含光混在门边,顺利地听了一肚皮八卦,将于元正的底细已是摸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于元正,男,十一岁,慈幼局孤儿出身,三岁时被屠夫老于领养。家境在街坊中算比较殷实,父亲老于是个热心人,母亲韩氏性子刻薄些,对他却也颇疼爱。自幼有算学头脑,国文成绩也不错,在慈恩小学算是一流好学生……却也因为好成绩,时常被同学欺负,其母为此没少上学校找老师谈话,在街坊中被传为笑谈。

时常被欺负,可见性格比较温和。更兼算学过人,成绩出众——

李含光以前总嫌她几个姐妹做事目的性太明显,六妹、七妹倒也罢了,这两个小人精子,就是要势利眼都做得比较婉转。她的三姐、四姐,乃是贵妾所出,又受父宠,简直深得‘扒高踩低’这四字真言的三味,对于那些有用之人,她们脸上的笑简直是泉水花,摘了一朵又涌出一朵,别的不说,小时候仗着她母亲正房大太太不受父亲宠爱,明里暗里和正房别了多少次苗头?到了说亲的年纪,一个两个全都偃旗息鼓,在正房跟前奴颜婢膝的,看了简直让人恶心……

从前,她连正眼都懒得看这两个姐姐,现如今却也是多少了解了她们的苦衷。就好比现在,她也觉得自己想和于元正结交的目的有点不纯正,心思有点太功利。可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了于元正,桂树中学还考不考得上了?

给自己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工作,第二天上午,李含光往于家杀过去的时候,已经是打定了主意,非得要和小于才子把关系搞好喽……

失败的计策

离秋季学期开学不过七天了,于元正已经把所有暑假作业全都做好,只等着开学。

一整个暑假他都和几个邻居家的小伙伴四处疯跑,他有自制力,每晚还不忘写写作业。他的小伙伴们可就野了,这会儿都开始老老实实地在家长的监督下补起了作业。于元正没人玩了,有空就是看看电视,其实也很无聊。所以他母亲和他说起李含光来补习的时候,于元正也挺欢迎的。

“新鲜了。”他母亲韩氏倒是有点不高兴,嘀嘀咕咕的,“你又不是老师,怎么就让你给教做作业?有空干点什么不好,七教八教的,你自己作业不做啦?你爸真是臭要面子,这种事就不该答应下来。”

“妈。”于元正有点哭笑不得,“都是同年级的……”

虽然是同年级,但他其实和李含光的确不熟,也没法睁眼说瞎话,硬说两个人是朋友——韩氏生怕儿子被那些一心只想着读完初中嫁人的小姑娘带坏拐跑,所以对于元正和女生的来往管得是很严格的。他和李含光有没有交情,韩氏清楚着呢。

“算了算了。”韩氏脸色还是有点不大好。“你随便讲一下就是了——反正整天闲着也是看电视——真是的!老于说话压根不过脑子的,慈幼局出来的人,一身都是跳蚤,能随便往家领吗!”

秦国的人口以前一直不算很多,尤其西安这样的边陲城市,和人烟稠密的江南相比更是地广人稀。老城墙里基本都不盖高楼的,公寓房什么的,那都是城墙外头的新城区里,几十年间陆续盖起来的。这几十年,西北一直都很太平,又开了好些工厂,渐渐地也就发展起来了,这地价也是水涨船高。于家在城墙根巷子里的这间祖屋,带院子有一百二十多个平方。虽然屋子老,但现在也很值一些钱了,再加上于元正父亲颇善于经营,虽然卖肉的说出去不大好听,但进项其实挺丰盛。一家人的生活在街坊里算是很殷实的,韩氏提到慈幼局,语气的优越感,稍微拧一拧都能滴出来了。

于元正也习惯了母亲的脾气,听了只是笑笑,“妈,我也是慈幼局出来的,我就没有跳蚤。”

“哦哟!”韩氏来劲了,“你是不知道,把你抱回来那个晚上,我和你爹两个人,一个打手电,一个拿镊子——”

她才说开头,院门一响,李含光推门进来,手在门扉上叩了几下,“韩阿姨、于元正,打扰你们了。”

她穿着慈幼局发给的本白衬衫,下头是一条青色校裙,衣服裙子都干干净净,头发整齐地打了一条辫子,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身有跳蚤的样子。虽然韩氏和于元正刚才就在院子里站着,韩氏的声音且还不小,但李含光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眼睛里还含了一点笑意。

慈幼局孩子多,又多半都是女生,于元正和她们也没什么话说,两人虽然同学了五年,但因不同班,几乎都没说过话,他记忆里李含光的脸甚至是很模糊的。现在看着李含光,他也是小小的吃了一惊。

不是说李含光生得有多好看——慈幼局里眉清目秀的女孩其实不少,李含光长得也没有很出奇,真正漂亮到让人惊艳的孤儿,即使是女孩,也很容易被领养走的。而是……而是她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气质。

从她挺得直直的脊背,到她扳在胸前拿书的那只手弯起来的弧度,还有她脸上那种沉静的表情,眼里那种淡淡的笑意……这一切细节都组成了一种让于元正无法描述,却又分明能感觉得出来的气质。

千言万语,归结起来其实也就是一句话:她看起来太不像是慈幼局的人了。

慈幼局的孩子,有的冷漠粗野,有的世故圆滑,确实大多数都不很讨人喜欢,再加上平时没事很少有能出慈幼局的,在学校里,的确没有多少朋友,韩氏也严禁于元正和慈幼局的孤儿往来,怕他跟着学坏了。但是李含光给人的这种感觉,实在要说的话,倒像是慈幼局的李局管,和慈幼局的别人——不要说相似了,就说她们认识,于元正都感到有点勉强。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即使是以韩氏的性子,看着李含光也有瞬间的尴尬和失语,过了一刻才回过神来,带着过分热络的笑意把人往里让,“来来来,快进来快进来,我们家元正都等你好一会了——”

于元正和李含光很快就坐到了他的书桌前,于元正看着自己的书桌,忽然间有点羞愧:男孩子总不会太整洁的,他的书桌上,教科书东一本西一本,看起来实在有点见不得人。

“呃……你等一下。”他笨笨拙拙地说,站起来就要收拾桌子。不过,因为有点羞愧,再加上平时这都是韩氏的活,他不收拾还好,这一收拾更乱了,甚至还碰掉了两本书。

李含光被他逗得发出了轻轻的笑声,风过银铃一样的,很短促也很轻微,但于元正听得清楚分明无比,他的脸一下就红透了。

经过一阵扰乱,两个孩子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于元正平稳了一下呼吸,翻开《暑假生活》第一页,他感到自己的自信又回来了一点。“你有哪里不懂?”

李含光摇了摇头,把自己怀里的算学课本拿了出来。

“我都做了记号了。”她说,“第二页第三题,鸡兔同笼,这一题我会解,但题目上说,要用六单元的‘设元法’来做。设元法我……看书看不懂。”

“老师不是都教过吗?”于元正有点奇怪,“为什么要自己看书学?”

李含光沉吟了一下,断然说,“上课时候走神了。”

不知如何,于元正虽然没怎么经过世事,却也感觉得出来她没说实话,他扫了李含光一眼,李含光也看了他一眼。

她有点微微的窘迫,双颊发红,眼睛晶亮,却还是坚持说道,“真的走神了,没听懂。”

……好吧。于元正说,“那我给你讲讲好了。”

他是上过杨善榆提高班的人,普通教材里的算学内容肯定是早吃透了,李含光也不是个笨学生,设元法她听两遍就懂了,立刻就用设元法把鸡兔同笼的题给解了出来。紧接着又要跳到下一个知识点,于元正摇头说,“等等,你再做几题巩固一下。”

他还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按照母亲的畅想,他应该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然后当大官赚大钱,但于元正也知道这更多的只是一种幻想——不过看着李含光认真做题的侧脸,于元正忽然觉得以后当个老师也挺不错的。

他一定挺有天分,才会只讲一遍就把正经上课都不会的李含光给教会了。

嗯,于元正对自己点了点头,说不定他真的很适合为人师表。

教完设元法,李含光又翻到一页给他看,“这个多边形的面积……”

于元正又教给她多边形的面积求法,讲了两三个知识点以后,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你到底有多少节课没听啊?”

李含光透过眼睫毛看了他一眼,她的表情很微妙,于元正继续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是……好吧,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对这种微妙表情的感觉。

“比较多。”李含光回答。

然后她就拿出了两本教科书放到了桌上,“折起来的全是不懂的部分。”

于元正看到这两本教科书里密密麻麻的折页,简直要晕过去了,他拿过四年级上册翻了一下,又拿起四年级下册翻了一下,再把本来就打开的五年级上册翻了一下,然后想了一下。

“你所有的几何课全部都没听。”他下了结论,“从第一节课开始到最后一节课,全部都没听?”

李含光好像有点脸红,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没听?”于元正木着脸问。

“呃……爱走神?”李含光用心虚的语气说,好像想挑战一下,看能不能过关。

“那你现在怎么就不走神了。”于元正拒绝接受这么扯淡的理由。“你很聪明啊,听一遍就懂了,再说那些知识又不难,你上课的时候是把耳朵塞起来的吗?”

这下他彻底把李含光问得说不出话来了,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微张着嘴好久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于元正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当教授的好理由:看着差学生这样绞尽脑汁地给自己找理由真的挺好玩的。

“好了。”他开恩说,“这么多知识点一天怎么讲得完?你让我看下到底有多少,排一个课表吧——你到开学为止没有别的事情吧?”

李含光赶忙飞快摇头,于元正看了,忽然有点想笑。

“要是到开学也讲不完……我开学以后每周六要上半天提高班,下午继续给你上课好了。”他决定道,“你没有问题吧?”

李含光又继续飞快摇头,于元正就不说话了,做出专心看课本的样子来。

李含光又看了他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下,好像是觉得自己已经过关了似的,她悄悄地吐了口气,本来绷得紧紧的肩膀,慢慢地松弛了下来,那种悄然放心的感觉……

其实她长得并不是很可爱,但是……

于元正看着课本,忍不住偷偷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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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课本,归根结底也就是介绍一些知识点罢了,很深的挖掘是不会有的。于元正找了他去年做的习题出来,给李含光说通了一个知识点,就让她做两道题巩固,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厨房方向已经传来了饭香,父亲说话的声音也在外头响了起来,于元正在长身体,饿得很快,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正好李含光做了一题,他看了也没什么问题,他揉着肚子正要说话时,李含光已经开始收拾自己带来的东西了。

“啊。”于元正忽然想起来,他还没留人吃饭呢,他有点尴尬,“你不留下来——”

韩氏猛然推门进来。“元正,吃饭了!”

见李含光已经把课本抱在胸前要往外走了,她笑道,“李同学也留下来一起吃吧。”

有时候,一个人真正的意思,往往是含在语气里的,虽然韩氏的话听起来很客气,但她的语气,已经很明显地表示出了她的意思不过也就是要客气客气。

于元正听出来了,他也能感觉到李含光肯定是听出来了——然后他忽然间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很羞愧。

李含光却一点都没有嫌弃韩氏小气的样子,她很自然地说,“谢谢阿姨,不过我们局里要点名的,我必须回去吃饭。”

这就立刻给韩氏找了一个不再坚持客气的理由,她的笑容也真诚了一点,“那你慢走啊,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元正。”

李含光对吃饭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但却很看重学习的机会,她立刻说,“明天上午还要来麻烦于同学的。”

韩氏的笑容扭曲了一下,于元正赶忙抢在母亲跟前说,“不算麻烦,我给你讲课,相当于自己也复习一遍了。开学后说不定成绩还会更好。”

在韩氏读书的时候,秦国的教育体系还不是那么完善,她没有读多少书,在读书上,倒是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听于元正这么说,韩氏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没有再出言反对。

中午吃饭的时候却不免埋怨老于,“没事找事,又不认识,补什么习,耽误儿子学习。”

老于没有搭理妻子,而是问道,“刚才出去那个女孩,就是慈幼局来补习的?怎么不留吃饭啊。”

“你自己就是杀猪卖肉的,不知道肉贵?”韩氏往于元正碗里夹了一块牛肉,“多吃点。”

扭头继续对丈夫抱怨,“吃顺嘴了,天天来补习怎么办?”